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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請?請請?請請請 文 / 溫瑞安

    「請。」

    「請請。」

    「請請請。」

    桑拖和方回互相謙讓著,等對方先行出招,可是,心裡都巴不得一出手就撂倒對方。

    ──可不是麼,決戰的意義,其實就是打倒對方。

    這一戰下來,什麼也沒改變。

    桑拖的「恨恨神拳」仍然收拾不了江湖上人稱:「帶酒沖山雨,和衣睡晚晴」的「愁掌」方回。

    同樣的,方回的「愁愁綿掌」也制不住武林中人號之為「恨地無環」的桑拖。

    他們兩人,連戰十七回合,結果還是:平手。

    其實,桑拖最近苦練武功,已有大進,本想一舉擊敗方回,卻沒料這些日子以來方回也勤修武藝,結果還是平分秋色。

    ──兩人武功,皆有進境,是以相持不下,不分軒輊。

    可是,這結果能令桑拖滿意了嗎?

    當然不。

    桑拖是蒙古人。他是世祖總制院使的兒子。其父置徵理司,勾考諸路錢谷,多方聚斂,巧立稅目,是以身居要位,富甲一方。

    桑拖卻無志於朝政聚斂之事,他最有興趣的,還是練武。他初入中土時,年紀還小,只望有一天要是能跟中原武林的石鍾山龐一霸、百花洲平一君、「追空神拳」張步散等人學藝,或能跟峨嵋金頂天魄上人、「無形劍」李開心、「不發制人」朱夢省等一流高手交一交手,只要不敗已是不枉此生了。

    可惜是他練了那麼多年,拜了不少名師,結果,就連區區一個「愁掌」方回也打不敗!

    方回,是他的好朋友,武功也練得很好。

    方回是漢人。

    當時,蒙古人根本就歧視漢人,是以漢人南人不得為正官,漢人性命,往往連一匹騾馬都不如。不過,桑拖天生俠義,倒不存有鄙視之心。

    方回與他功力相仿,他幾次都無法擊敗之;不過,他也從未想過利用權勢、身份、聲威或叫手下以武力來迫使方回屈服、認輸。

    不過,無論怎麼說,桑拖心裡還是不快的:

    連一個方回都取勝不了,又如何能寄望問鼎武林、逐鹿中原!

    他覺得很頹喪。

    是以他千方百計,七赴秦中,找到了少林俗家子弟中的第一高手,武林名宿張佛德,希望這位「立地佛」能指點他一條明路。

    他卻沒想到,德高望重兼且修為已到了光風霽月和光同塵境界的張佛德,與他一晤之後,竟使他得要徹頭徹面的重估自己。

    「哎呀!」

    張佛德聽引介人道明身份之後,就叫了一聲,一直拿炯炯有神的眼睛磨刀一般的打量著他。然後眼神就凝在他的頭上,彷彿那兒正盤旋著三條金龍四位元神似的。

    桑拖倒是給嚇了一跳。

    「什麼事?」

    「少俠來此,有何貴幹?」

    「只想請教先生,在下勤修武藝,唯一直並無大進,不知有何妙法,能使在下能夠脫胎換骨,躋身高手之列?若蒙指點,不勝感激,定當厚報;如果在下資質太過魯鈍,也請直告,從此不枉費心機習武就是了。」

    「錯了,錯了,」張佛德頓足大呼,好像他眼前站著一隻會生金蛋的牛一樣,「太好了,太好了。」

    桑拖在想:或因南宋滅亡,張佛德受刺激太深之故吧,所以才有點……

    「你是天賦異稟、人中龍鳳啊,」張佛德仍大驚中詫小怪七情上面的道:「你只是一直練錯了功夫罷了!」

    「什麼?!」桑拖不敢置信。

    「你的功夫一直練不好,因為練的都是小道功夫」

    「……小……小道功夫?」

    「練功,要練大道的。你一直只練功,沒練氣是不是?」

    「……練……練氣?得要先把基礎功夫紮好啊。平時,也有練些外氣硬門功、吐納歸息法就是了。」

    「那就錯了。練功,跟練字、寫畫一樣,都要師法乎上。練氣,就得要練內家上層氣功,一旦能成,那就無有不通的了。依我看,你天資過人,英華秀髮,只是未能善加縱控罷了……不信,你望著我看看。……不是望我鼻子,而是望著我印堂……哦,唔,這就對了……然後你凝神、吸氣、運力、聚精於眼神之中,像放飛劍一樣徐徐投刺到我眉心來……繼續……再集中精神一些……哎喲!」

    張佛德掩面,仰天而倒,如受重擊。

    這倒是把桑拖嚇了一跳:「什麼?」

    他並沒有出手攻擊張佛德啊。

    張佛德狼狽地爬了起來,好像剛才有人給他當頭一棒似的,他苦著臉說:「……厲害……佩服……你的氣功!」

    桑拖瞪大了眼睛,吐出兩個字:「……氣功?!」

    「對!你剛才傷我,用的便是一流的氣功!氣功好手,根本不必與人動手,只要動念存意,即可殺人救人;」張佛德斂容正色道,「一般庸手,才練拳習武使兵器;真正高手的境界,是手揮目送、意生念起每個傷人於千里之外,彈指萬里取人頭。你只消懂得如何去運用自己的精、氣、神,與天地間渾然自成的「氣」結為一體,自然就能生出大威力了,一點也不玄。不是有很多人到廟裡燒香、問卦祈願嗎?結果大都很靈。那不一定就是神明顯靈,而是結合了多少年來多少善男信女的真心誠意和自己的聚精會神,融合成一種「氣」,自然就可以神通過往、預知未來了。那也是一種「氣」。能把這種「氣」善加運用的,就是我們武術家所夢寐以求的。真是可喜可賀:老弟已有相當修為造詣了。」

    桑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道旁的乞丐突然獲贈金山銀山一般,完全不敢置信到了無法適應的地步:「可是……我從來就沒有練過……氣、氣功呀!」

    「不一定要知道才有,不知道就沒有。東海裡有一種魚,有十六隻腳,每到冬天就會爬上荒島像女人一樣的唱著歌,而且還用魚尾去梳理它頭上長的藻發哩。你大概不知道吧,可是這種魚確是有的;」張佛德用字形的臉笑成同字形,「你知道有些人,能夠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顏色、什麼事情、什麼字吧!還有些人,能夠運用目力則可叫梨子落地、飛鳥折翼。此外,有些是詩、棋、書、畫的天分,有天分的人根本不必苦修就能有大成的,苦修的卻未必能有所成。那些人都是天賦異能,你也有,你所賦的是一種沛莫能御的氣;只不過……就像你空有寶刀而不諳刀法一樣,還不知道如何善加運用而已。只要你曉得用它,當世高手中,絕少有人能出閣下之右!」

    張佛德下斷論似的說,像他說出來的話,比鐵杵還有力。

    「你不但應從今起苦練氣功,」張佛德似是禪師對他的弟子作棒喝,「還應該大力推動和發揚這門武功。」

    桑拖受教。

    他真的全力潛修氣功,而且,憑他所擁有的財勢和權力,不遺餘力的推動和提倡練習氣功──尤其是他現在所精研的「天人一氣神功」。

    為了推動氣功的學習風氣,他還舉辦了「天下氣功擂台賽」。

    他開始對自己早已具備潛存了如張佛德所稱的「天人合一無上神功」頗感懷疑,所以就在張佛德引領之下,遍訪名師。

    桑拖自幼嚮往中土文化,所以並不似一般蒙古人那麼輕賤漢人;他雖出身於權貴之家,但卻是個謙沖虛心,並不曾為高位厚祿所蒙蔽的人。

    為證實自己的「氣功」是不是「到了家」,他在張佛德悉心安排下,向一代宗師「無形劍」李開心求教。

    據說「無形劍」李開心安坐家中,寬心宴朋,只一雙銀盾上下剔揚,未幾,潛入他家中兩名刺客便給利劍穿心,橫死當堂。座中朋客,均見李開心雙眉忽然滲血,以為他受了傷,有問方知:「我剛才以眉御劍,殺了兩名刺客。」這件事,滿座俱驚。

    聽說就是一杯水,給他手指一沾,能飲千杯不醉的人喝了,也得醉倒當堂。

    他「氣功」修為之高,可見一斑。

    他欣然接受桑拖的挑戰。

    一戰之下,李開心倏然後躐,連撞斷一根白楊樹、一條柱子、一幢牆,才穩得住身子,一雙銀劍也似的眉毛低垂得幾乎蓋住了眼睛,說:「好內力,甘拜下風。」

    桑拖這才知道自己有過人之能。

    他決由張佛德和李開心主持這第一屆「氣功擂台」。

    桑拖素來好學不倦,還想更上一層樓,於是在張、李撮合之下,拜會峨嵋山天魄上人。

    據說,天魄上人在金頂上大笑三聲,峨嵋山上山下的人都聽不見對方和自己的說話;他曾一掌按在「飛來石」上,三年內,不管是什麼高手坐在上面,都得給他震飛三個觔斗。他曾跟一千三百里外的「追空神拳」張步散說話,就像跟對面三尺遠的老友閒話家常一樣。別人問他是不是神仙,他只笑說:「我用心說話,說給天聽;他對天說話,說給心聽──那又同需在意遠近?既然無處不是心,更何處無天!」

    天魄上人卻不肯收桑拖為徒。

    因為他覺得桑拖的「內氣」不在他之下。

    桑拖這回說什麼也難以相信。

    於是兩人又比試了一場。

    兩人隔空對一棵桑葚樹發勁,然後各執一粒雞蛋,「就當它是一支鋼鏢,連勁向樹幹擲去。」

    桑拖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裡,只好請天魄上人先行試功,他好效仿。

    天魄上人在投出雞蛋之際,驀然,彷彿是眼前一花似的,「那棵樹」往旁「挪移」了數尺,是以雞蛋擊空,在地上碎裂。

    然後「那棵樹」又「回到」原處。

    這情景快如電光石火,卻令桑拖疑真疑幻。

    之後天魄上人便交給他一粒蛋。

    這回輪到桑拖注力於蛋內,投向桑葚樹。

    這一次,「樹」並沒有動。

    那粒「蛋」,也並沒如期發出「大威力」一樣,跟一切「以卵擊石」的蛋一樣,碎裂在樹幹上。

    桑拖很失望。

    ──看來,比起天魄上人,他的功力還不算如何。

    豈料天魄上人卻一副歎為觀止的樣子。

    他拉著正感到沮喪的桑拖上前,只見那顆碎裂雞蛋裡流出來的蛋黃上,竟「長」滿了「鬍子」一般的東西。

    「天!」桑拖實在搞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是你的功力深厚,」天魄上人解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以我們的功力,拈花擷葉,即可傷人,以蛋投樹,也必樹毀葉枯。唯此樹卻與我們無怨,是以心念善緣,氣注於物,物我生情,我投蛋時,樹便有了靈性,讓開一旁:正是樹不傷我,我不傷樹。你呢?因功力尚未能善加運用,雖以大無匹之力注於蛋中,但卻無傷害這棵樹之心,故這粒蛋迅即「成人」,長了「鬍子」,來消解你全無殺念的元氣。我的氣功只不過能使物暫有靈性,而你的氣功卻能使蛋有了人性,還是你高上一層。」

    桑拖這才明白過來。

    「氣功擂台」上如火如荼的展開,高手如雲拚鬥捨死忘生。

    由於有桑拖的大力支持,這氣功擂台便得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有矚目表現者,還會被朝廷擢拔為武官。

    桑拖也給眾家奉為圭臬,出來主持大局。

    他還須當場作示範表演。

    他表演了三次。

    張佛德給他震下台去。

    李開心捂心而退。

    掌聲雷動而起。

    這時候,氣功名宿「不發制人」朱夢省倏然而至,躍上台去,要「領教領教」桑拖的氣功。

    桑拖有點心怯,但試著向他發動。

    朱夢省依然紋風不動,但神情卻十分震訝,只說:「這算什麼氣功!」

    這時候,天魄上人一躍而上,一面叱罵一面運展氣功,怒戰朱夢省:「好小子,咱們的過節還沒了,你就想越級挑戰咱們台主?」

    兩人勢均力敵,自台上打到台下,引起場面一陣混亂。

    張佛德連忙跳上台去,主持大局,安排擂台挑戰賽依然進行。

    在大家你謙我讓的:「請,請請,請請請。」聲中,各出奇謀、各施絕招,為爭名位,拼你死我活。

    未幾,天魄上人和朱夢省又氣咻咻的回到台上,兩人決戰的結果,似乎不分勝敗。

    朱夢省卻公開道歉:自己沒按照規矩上台挑戰是不對的,但他仍要在擂台比陣,並要向桑拖再次挑戰。

    桑拖以忐忑的心情應戰。

    這一戰,互發氣功,兩人都不覺如何,只是在突然之間,朱夢省右頰出現五道指掌紅痕,再卸去外袍,只見內服裡穿了五個指頭般大的小孔,他叫了一聲:「慚愧。」便認敗而退了。

    桑拖雖然不知自己用什麼手法擊敗了朱夢省,但他知道氣功總有它的道理,畢竟贏了總是件好事。

    這之後,就沒人敢跟他挑戰了。

    擂台繼續進行,一戰又一戰比鬥下去,有的人重傷,有的人輕傷,有的人內傷,有的人藉別人的重傷內傷輕傷而扶搖直上。

    終於,「氣功擂台」的名位決定了:

    金頂天魄上人名列第一。

    「無形劍」李開心和「不發制人」朱夢省同列第二,平分秋色。

    「立地佛」張佛德位居第三。

    他們都一致推舉:桑拖才是真正的「台主」,因為他潛力過人,稟賦殊異,日後定能在氣功上獨霸天下,舉世無雙。

    「氣功擂台」就此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下了場。

    天魄上人給冊封了個名號,在峨嵋山上開起道觀來。

    李開心和朱夢省都成了御前侍衛,張佛德則升了個文官。

    「擂台賽」選拔出來的高手,個個都有了「出路」,就像美麗女子分別有了「歸宿」一樣。

    「擂台賽」過後三個月,桑拖才見得著方回。

    方回帶點揶揄的說:「那幾個月,你身邊儘是高手護著,找你真不容易。」

    「沒辦法,那幾個月,我實在是忙透了,」桑拖說:「不過,忙得也很值得:知道自己武功大有進境,終究是件開心的事。」

    「哦?」方回目中閃動興奮的光芒,「聽說你是『氣功台主』,我倒要領教領教。」

    「你現在可不是我的對手哦,」桑拖滿懷自信的說,「我不想出手傷了你。」

    「廢話少說!」方回生氣的說,「受傷是我的事!動手吧!」

    於是兩人又比劃了起來。

    桑拖本存不想折辱方回之心,但見對方攻勢凌厲,收拾不下,只好向他七次施勁放氣,結果──桑拖給方回打倒在地。

    第一次,桑拖徹底敗於方回手下。

    這使得桑拖「如在夢中」。

    「怎樣?」方回帶點歎息的說,「果然給我料中了。」

    「你、你說什麼?!」桑拖懊惱地叫道:「這、這究竟是為什麼?!」

    「你根本就沒有氣功!」方回毫不客氣的直斥道,「就算有,就像琴、棋、詩,書、畫的天才一樣,也得經過一段時間的修練,才能把握的,那有睡一個覺睜開眼睛就成為無上高手的事!」

    「可是,他們……」桑拖叫道,「我是贏了他們的呀!」

    「他們為了要藉你的名義權勢,來辦氣功擂台賽,為了要吸引朝廷的注意,以便陞官發財,當然要利用你呀!」方回說得不留情面,「不引起你的興趣,不先使你沾沾自喜,以為是為自己辦事,又怎能使你出動人力物力、不遺餘力的在推動這件事?所以……」

    所以未受「通知」便飄然而至的朱夢省,一上台來就幾乎揭穿自己毫無「氣功」可言的真相吧!後來,天魄上人大概引走了他,對他說了些什麼,他也一起來演這一齣戲了。

    ──那些「有鬍子的蛋」、「會走動的樹」,全是障眼法吧!

    桑拖憤怒地想起:

    那些人滿臉笑容,謙讓地說:「請。」「您請。」「您先請吧。」結果,一動上手,正是把自己的同門、同僚、同好或同道,狠狠的打得血流披臉、非死即傷的,可是嘴裡還是謙虛自抑得已五體投了地似的。

    桑拖為這種矯情的虛飾而感到憎惡。

    稿於一九八八年七月初:「貪祿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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