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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殺手善哉 文 / 溫瑞安

    「放下屠刀之後做什麼?」

    「立地成佛。」

    「立地成佛之後做什麼?」

    「拾起屠刀。」

    江湖上,年輕一代殺手裡的一流好手方柔石,有問於「大破寺」高僧圓寂大師。

    大師以一種已坐化了般的語態跟他說話。

    早知道答案如此,他寧可不問。

    因為他本就不想「放下屠刀」。

    他只是想早些「立地成佛」而已。

    他一直自認為自己是武林中真正有實力的好手。

    他有一把利得不可收拾的刀,還有一套快到無法形容的刀法。

    他自少練刀,就是練非大成即大敗的刀法。

    他相信,刀法劍招,一定要走偏鋒、行極端。因為刀和劍定的是生和死:不是敵人死,就是自己亡,所以不可能有中間路線可走。

    做人可以中庸,快刀好劍,必取極致!

    他的刀是他的。

    據說,他那把刀,別人拿在手裡,要向他人出擊的時候,那刀鋒卻會回砍拿刀的人,除非棄刀,否則非把拿著它的人斫殺而不止休。

    他不用磨刀石來磨刀。

    他用手。

    右手。

    他左手執刀,刀鋒在右掌上磨。

    刀鋒磨挲在他的掌心肉裡,就像一隻溫馴的小貓,摩挲在它主人的腳下。

    那刀發出奇異的光采,──或許那就是一種陶醉的樣子。

    方柔石臉上也有一種陶醉的樣子,彷彿在他手心裡摩挲著的,是一位美麗女子的柔荑。

    他的刀已跟他的生命結為一體。

    別人拿了他這把刀,只能殺死自己。

    他拿了這把刀,卻能殺掉最厲害的敵人。

    這把刀仍在方柔石手裡,方柔石就是名敵手難逢的頂尖兒殺手。

    這把刀若不在方柔石手中,方柔石就是方柔石。

    方柔石在用著這把刀。

    這把刀在用著方柔石。

    這把刀好。

    有一次,「鐵甲將軍」帶領麾下七名將領圍剿方柔石,方柔石一刀橫掃,七個人,連同鎧甲、籐甲、盔甲、金絲甲,還有鐵槍、鋼刀、銅牌、流星錘,一齊切斷:七個人,十四段,以及一地斷落了的重兵器。

    一刀殺七人,刀口不沾血。

    好刀。

    另一次,「殺手王」王空虛偷襲方柔石。方柔石背後吃了一記,未返身便連鞘回刺一刀。王空虛立退。七天後,忽然發現胸腹間有一種決堤的感覺,然後他聽到刀鋒敲在胃門的銳響,他還未來得及低頭去看便已裂了膛,血濺七步,甚至不及發出一聲哀呼。這一刀,竟蘊伏了七天,威力才完全發作。固然,王空虛的內力也委實驚人,但這一刀仍是一發不可收拾的要命。

    勁刀。

    還有一次,「風雲變色」朱看天,向以反應快、出招快、輕功快稱絕於世,但既未聽到刀風也未見刀光,身首便分了家,人頭飛向半空,落下地來時居然還轉著眼珠問了一句:「你沒出刀,我的頭又怎會──」

    快刀。

    方柔石佩著刀。

    這刀就似是方柔石的影子。

    刀佩著方柔石。

    方柔石就似是刀的影子。

    刀名「屠佛」。

    他武功高,刀法好,年紀輕。

    可是名氣卻不如何大。

    為了這點,他決意要殺最難殺的人。

    「一流刀」劉留留的刀法是當世最奇詭莫測的。他在人身前出刀,對方卻在背後中刀。他攻下盤,對手卻傷在上身。他收刀的時候,敵人反而中了他這致命的一刀。

    可惜劉留留卻遇上了方柔石。

    「一流刀」遇上了「屠佛刀」。

    劉留留敗。

    九凶神僧原號「久空」,但他以拳、掌、指、禪杖、飛缽、方便鏟、佛法、身法、性情為九大皆凶,是號「九凶」。武林中原就是凶人惡客滿佈之地,但誰都不及他凶。

    可惜九凶神僧遇上了方柔石。

    九凶遇上那把屠佛的刀。

    凶僧死。

    方柔石擊敗了劉留留,再格殺了九凶神僧,又去找名滿天下的「天敵」雷溫虎決戰。

    「天敵」雷溫虎是武林中最德高望重的人,他被譽為「天下無敵,唯天可敵」登峰造極的高手。

    也許只有早已亡故的「天下第一高大手」的名頭才可以與之抗衡。

    不過,高大手是已作古了的人。

    雷溫虎卻還活著。

    像這樣的人,方柔石不找他還找誰去?

    關心方柔石的都希望他不要去。

    人人都認為方柔石絕不是雷溫虎的敵手。

    方柔石也有自知之明。

    他自知若論正統刀法,他絕非雷溫虎之敵。

    雷溫虎在少年時,每學一種刀法,只要給他三天的時間,他便可以高於他的師父。

    可是刀法不分正不正統,只看好壞。

    ──能殺人就是好刀法。

    方柔石少習刀法,每學一門,都創出師門所無的奇招,到最後,全變成了他自己的絕招。

    雷溫虎的刀法擅於「留白題小詩」。

    方柔石的刀法則如「潑墨大寫意」。

    方柔石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對上雷溫虎這樣的名宿前輩,天下間任何高手都不可能再有必勝的把握。

    可是方柔石卻不得不挑戰雷溫虎。

    因為他太不出名了。

    殺手無名。

    這絕對是一個事實。

    方柔石殺掉那麼多好手,擊敗那麼多高手,可是,他還是太不出名了。

    他雖然已一一把別人打不倒的高手打倒,在江湖上的人,不是沒怎麼注意,就是認為這也沒什麼了不起,有的人認為他年紀太輕,有的人覺得他太幸運,有的人壓根兒就當他還沒上道。

    他跟武功再高的高手比拚,結果都是一樣。

    他們不重視他以生命搏取的勝利。

    所以他只好找更高的高手決鬥。

    ──雖然決鬥的結果總是一樣:要是敗了就是死,要是勝了別人也沒注意,但做為一個決鬥者的生命,他已不能不決鬥。

    他手握「屠佛」之刀。

    他已沒有選擇。

    所以他向雷溫虎挑戰。

    決一死戰。

    「天敵」雷溫虎不戰。

    他不接受挑戰。

    雷溫虎一早已金盆洗手,不入江湖多時。

    ──他已名成利就,又何需拿生命去搏戰。

    方柔石勇於決戰,卻找不到敵手。

    在江湖上,江湖人依然漠視他的成就;在武林中,武林人仍然沒把他看在眼裡。

    ──正如人在官場,不能無權一樣;人在武林,也不能無名。

    方柔石痛苦得幾乎想殺了自已。

    他只好去問圓寂大師。

    「我是真正的高手,可是沒有人當我是高手;大師,我該怎麼辦?」

    「阿彌陀佛,施主,現今武林中最有名氣的三大高手,你可知道?」

    「我知道,第一個是『天下第一』高大手。」

    「可是他已亡歿多時。他是在他死後才名動天下的。」

    「第二個是『天菩薩』馬宅。」

    「他已當了朝廷大官,掌管吏部大權。他已不必與人決戰,便已威震天下。」

    「第三個是『天敵』雷溫虎。」

    「他已金盆洗手,息隱江湖,封刀掛劍,富可敵國,同樣再也不再捲入江湖紛爭刀光劍影中。」

    「大師的意思是……」

    「你當然不會出名。」

    「為什麼?」

    「因為你人在江湖。」

    「我……」

    「而且你還沒殺掉你最大的敵人。」

    「是誰……?」

    「你自己。」

    「你的人還在武林,武林中人人爭名奪利,誰會承認你過人之處呢?只要你的人還活著,還不斷有著新的戰役,便不會有人去正視你過去輝煌的戰績。高手二字,是別人的稱譽,自稱高手,是沒意思的。高大手死了,與人無爭,大家都自然追封他為第一高手。馬宅當了權,不出江湖,大家都想攀附於他,而且也沒了利害衝突,自然成了『天菩薩』。雷溫虎退出江湖,袖手自得,大家反而念起他過往的建樹和好處來,自然又成了『天敵』。先得置身事外,才能無慾則剛;一個競爭角逐的人,搖身一變,成了只提攜後進的局外人,自然也變成了萬家生佛。而你,仍在江湖上爭名奪利,天天找人決戰,人人也找你決鬥,你擊敗的人不服你,擊不敗你的人更不認可你,所以你永遠都成不了大名,成不了大器,只能成為一個殺手,因為你沒有擊敗你自己。」

    「可是……真正的高手,應該是從不斷的決鬥中證實自己的呀。」

    「錯了。高手不戰。」

    「……不戰而勝者才是高手?」

    「能殺掉自己才是高手。」

    「如何殺掉自己?」

    「放下屠刀……」

    方柔石從此不涉江湖,皈依佛門,佛號「善哉」。

    殺手方柔石,成了「善哉大師」。

    失蹤十年生死不知的方柔石,名滿天下,名動八表,過去他的每一戰,都成了江湖上的典範。

    誰都在猜「刀臨天下」方柔石的最後一戰,是如何的燦爛、輝煌、奪麗,那鬼似的刀魔似的刀法神似的使刀者,是如何地膾炙人口,婦孺皆知。

    他們都不知道,方柔石的最後一戰,其實是:

    他要殺的,他終於殺到了──

    他殺了自己。

    「刀臨天下」方柔石不再重現江湖。

    他已成為武林中的一個神話:

    一個「刀中之神」。

    武林中卻又出現了一個決鬥者。

    他披髮遮臉,頭戴深笠,從不仰首看人。

    他刀法極好,人人心驚──當然並沒有多少人承認。

    他不斷的找人決鬥,彷彿這樣才能證實自己那一柄「棄刀」是「無敵之刀」。

    只不過,同樣的,結果無論勝敗,江湖上仍然忽視他的存在。

    人人仍只敬羨當日在江湖上曇花一現的刀:

    屠佛刀。

    還有那驚鴻一瞥的刀客:

    方柔石。

    誰也不注意、不理會、不承認這個整天拿著一把「棄刀」、口念「善哉」找人決戰的殺手。

    方柔石終於獲得了名氣:

    ──方法是先殺掉了自己。

    可是他又要證實自己仍然活著:

    ──所以殺手善哉繼續決鬥。

    稿於一九八八年七月八日:溫瑞安、董明輝、吳洪銘、方娥真、梁應鍾、何家和、蔡衍澤、鄭玉霞聚於「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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