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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殺死雪山飛狐 文 / 溫瑞安

    名導演簡青果展開報紙,看見大標題是:「鐵秀死了!」另有標題:「金庸筆下的胡斐、苗人風未分勝負,青果鏡裡的鐵秀張大可卻判生死。」

    簡青果連內文都還沒有細看,就感覺到一陣微妙的暈眩。

    他拿起茶色玻璃桌上的咖啡,杯裡的咖啡微微顫動著。

    恍餾間他以為神武威猛的鐵秀並沒有死。

    名武術指導韓三怒在醫院的長凳子上睡去,直至他的一名貼身弟子推醒他,告訴他:

    「鐵秀腦骨碎裂,死了。」

    他怔了一怔,想到那麼靈巧活潑、生龍活虎的臉孔,睡意在晨光微明裡,有點接近慪慪的死意。

    他知道鐵秀會有這種下場的。

    他只是不知道會這麼快到來。

    名武打演員張大可身上裹著七、八處傷,傷口猶在作痛,但這對他的生涯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他對鐵秀的死,在心坎深處的反應,卻並不正常。

    鐵秀的死,對某些人而言,是偶像的殞落、希望的破滅、感情的打擊、新聞的重心。話題的焦點,多少人因他的死而呼天搶地,多少人為了他的死而疲於奔命。

    張大可卻不是。

    鐵秀的死,對他而言,是一個機會。

    一個很可能改變了他一生的機會。因為鐵秀的死,可能是一個噩耗,但對張大可而言,卻絕對是:

    一個幸運。

    在張大可的演藝生命裡,鐵秀的出現,的確是他的不幸。

    早在影壇流行古裝武俠電影的時候,張大可已經參與演出。那時他年輕力壯,身手敏捷,藝高膽大,多數都是在高度危險的動作時,充作替身的演出,或是在鏡頭前擔任「先出場,先動手,先躺下。」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小腳色。

    他分外賣命,許多危險動作,他都敢一力承擔,所以正當武俠電影熱潮時,他簡直分身乏術,很多戲都找上了他。

    不過,他還是名不見經傳,至少,「張大可」三個字是從來上不了電影的海報,但卻使得他在計五歲之前,已進過醫院「大修」三次,「小修」六次,肋骨斷過五條,有兩根是斷過三次,鼻骨折裂過兩次,手臂脫臼不可勝數,在吊鋼索的時候,摔斷了兩次腿骨,使他感覺到全身骨骼,就像在破車行裡撿回來的零件,勉強拼湊上去;湊合上去之後,為的是另一次更大的碰撞,然後又散碎不堪,再重新拼湊。這些折骨傷肌,僅在風雨之夜,才會一齊用同一種嗚咽,來哭訴它的痛楚。

    是令張大可遺憾的,是臉頰上那一道劍傷。

    那是在一場古裝武俠電影裡,鐵秀手中的長劍劃傷的。那時候,武俠片已走下坡,他把鐵秀推薦入武行,鐵秀雖是「大聖劈掛門」和「螳螂拳」的好手,不過,戲裡的動作,畢竟跟真實裡的打鬥是迎然不同的。要是換作旁人,就算失手,一個配合失當,以張大可的敏捷反應,是可以自保,但偏是鐵秀,出手何等之快,這一劍,便傷了張大可。

    這一劍其實傷得不重。

    但對張大可的銀色生命,傷害卻大。

    一一臉上有不可掩飾的疤痕,看來不像個正派角色。

    導演和製片都這麼說。儘管在現實裡正邪並不是那麼明顯的,但在影視所塑造的映像世界裡,往往忠好分明。於是,張大可一直只有飾演邪派人物的分兒。

    所以張大可常常覺得,鐵秀可以說是他命中的煞星。

    他跟鐵秀分屬同門師兄弟,鐵秀比他還要年輕三歲,但功夫卻練得既有實感,又具花巧,人緣也好,初時有一部武俠片特約演員不足,他便把這小師弟介紹出來,跟在他的班底裡,倒是好使喚,許多高難度的動作,小師弟也都能勝任。

    不久後古裝武俠電影全面沒落,觀眾講求有真實感的功夫打鬥片。李小龍把這種真材實料的拳擊功夫電影推至高峰。快、準、有力、一擊致命,都是李小龍功夫的特色,加上他善於把握武術的舞蹈性和電影的節奏感,塑造了一個威猛無懼的勇者形象,功夫電影一時大行其道。

    這時候,張大可便帶著他的手足們,連同鐵秀,加入了名武術指導韓三怒的班底。

    韓三怒在電影圈很有辦法,他們倚在韓門,不愁沒有片子可拍。韓三怒也很栽培他們,曾拍了一部電影,以張大可、鐵秀、錢虎三師兄弟擔綱演出,可惜當時,李小龍如日中天,氣勢如虹,任何其他或文或武的演員,鋒芒都被他掩蓋下去;中國功夫揚威天下的熱潮,沸沸揚揚,一時武館林立,擂台四起,就算文弱書生也想練幾拳踏幾腳來重振大漢聲威。

    韓三怒的武術講求以退為進,以弱勝強,以含化容收、藉力打力為主,跟李小龍一味靠快的狠勁不同,所以並不如何為人所接受,至少在鏡頭上,李小龍式的狂嘯厲吼大動作,較令人感到驚慄而投入。

    韓三怒就曾慨歎過:「剛而易斷,柔能制剛。太勝則折,太弱則瀉。李小龍的打法,把入的體能發揮到極限,但極限似後是什麼?不是重攀另一高峰,就是一敗塗地。國畫講求的是留白,讓人有想像的餘地。李小龍的武功太不留餘地,使他自己也不能出入有間,人的體能有盡頭,但武藝的境界是沒有盡頭,李小龍的打法是把生命力一次耗盡,長久而論,未必是福。

    韓三怒這番話說了不久後,李小龍便突然暴斃,震撼了整個影壇,李小龍的拳腳給予影壇的撞擊,以及他在鏡頭裡把人打倒擊殺時臉上的狂喜和悲怒,都成了絕音。

    李小龍死後,影壇裡的陽剛之氣大斂,沒有一個人能取代李小龍的巨影。動作電影兵分二路:一是以滑稽突梯、花式小巧功夫為主的民初武打片,一是以浮飾虛張為主的夢幻劇場,建立了一個以情節變化為主的古裝武俠電影世界,那時候,張大可和鐵秀都面臨了一個選擇。

    韓三怒有意要執導一部宣揚國術精神為主的古裝武打電影。

    一向慣拍歷史宮鬧片的文人導演簡青果,卻要嘗試拍民初動作片,夾以風趣惹笑奇情詼諧,想要在影壇裡另辟溪徑。

    韓三怒本來是比較疼愛鐵秀,但他仍依序先栽培張大可為第一男主角;而簡青果借將的結果,是起用鐵秀。

    按照常理,韓三怒是資深武術指導,在動作片裡可以稱老行尊,武術花式設計極為人稱道,按理既是駕輕就熟,張大可理應一炮而紅。

    可是這部電影並不「收得」,張大可並沒有紅。

    反而鐵秀紅了。

    他敏捷的身手,靈巧的反應,生動的表情,孩子氣的臉,在在都討人喜歡。張大可則嫌太過滄桑,讓人看了覺得負擔。人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鐵秀的身上,而忘了張大可的存在。

    於是,鐵秀大紅大紫,身價暴漲,他一部一部電影的拍下去,都叫好又叫座,他「照顧」了一群龍虎武師,組成了一個班底,為了維持他的聲名不墜,對於危險鏡頭,他都勇於冒險,務必要達成別人所克服不來的高難度動作。由於他來去如飛,身靈功巧,影壇裡人人都給他一個外號,叫做「飛狐」。

    他的聲名很快的便響遍了港台以及海外華人地區,甚至打入了歐美電影市場,在日本。韓國也掀起了熱潮。鐵秀威名天下響,而張大可卻仍寂寂無聞。

    他的情形越來越糟,甚至己不能維持生活,最後,他反而成為鐵秀的班底之一。

    鐵秀很感念前情,善待張大可,像這一部由武俠小說改編的《雪山飛狐》,便是鐵秀硬把他提拔出來,演出「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這個角色,算是第二男主角。別人都說:鐵秀念舊,照顧手足,不記舊惡,連報上都這麼說。可是只有張大可心裡知道。也許在原著裡,苗人風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但在戲裡,卻肯定不是。在戲裡的苗人鳳,在出現時已是個老人家,演這個角色需要化裝,戲份都在「雪山飛狐」胡斐這年輕俠客的身上。華人觀眾都沒有辦法去「崇拜」一個戲裡演「老人」的形象,他在戲裡的意義,只是透過許多情節的衝突、精彩的打鬥,還有許多危險的動作,把飾演胡斐的鐵秀的英雄形象襯托出來。

    其他都不重要。

    甚至連他個人的生死都不重要。

    張大可發現每次鐵秀不用替身,親自做危險動作的時候,都激起觀眾的崇拜和狂熱,為他擔驚受怕,尖呼吶喊,如癡如醉。

    張大可卻一點也不佩服。因為鐵秀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而且,他所付出的代價,要比鐵秀還大。

    只不過,他不是站在光亮之處:就像舞台上的射燈,全投射在鐵秀的身上,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成了焦點,而他呢?只是舞台上一具活動的佈景板,他做得再好,也不會有人留意。

    看見鐵秀趾高氣揚,春風得意,名成利就,可是他自己呢?猶在漆黑之中啞忍:要是沒有他一手把鐵秀提拔起來,拉入武行,今天影壇裡那有「飛狐」鐵秀這個人?而入人都說:「鐵秀念舊,不記前仇,提拔張大可。

    ——什麼是「前仇」?

    想必是當時韓三怒和簡青果各導一片,形成對壘。結果,在票房紀錄上,韓敗於簡手,人們捧紅了鐵秀,忘了自己吧!張大可覺得人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殘忍,他們捧你和踩你,是全不需要理由的;他們可能今天捧你,明天就忘了你;也可能是今天踩你,明天卻把你捧得上了天,所以,娛樂圈這一行,永遠都是在賭博,沒有穩勝這兩個字。

    當年那一個「機會」,鐵秀和張大可都當上了主角,但幸運之神卻在鐵秀那一邊;鐵秀的「幸」,便是張大可的「不幸」。

    …一而今鐵秀的死呢?

    應該輪到我了吧?張大可這樣地想:我再不風光風光,年紀大了,也沒能耐風光了。

    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昨天早上,張大可才特別在那危巖上佔據了對自己有利而對鐵秀極不利的位置。

    根據《雪山飛狐》原著裡的情節,苗人鳳和胡斐在雪崖上決鬥,但功力相仿,已生惺惺相惜之心,無奈腳下巨岩即將崩坍,只能承受一個重量,正危危欲墜,兩人各施所學,要分出生死勝敗,這個勝負存亡也正是苗胡兩家百年數代間的總結。由於這是一場壓軸好戲,而且在原著裡故意不寫出結果,讓讀者自行揣想,所以要把它拍成映像時愈發要拍得精彩紛呈,高潮迭起,在武打設計上也要別出心裁,招式拚搏更得全力以赴。

    為了要拍好這一場戲,導演簡青果、武術指導韓三怒和鐵秀都煞費心神,特別選景取鏡、設計武打招式,這最後一場決鬥,便找了這一片斷崖,在寒漠的雪景中拍攝。

    原來劇情是安排苗人鳳與胡斐苦拼一場後,兩人一齊跌烙崖壁上懸著的一塊大岩石上,那塊巨岩正搖搖欲墜,兩人便要在這巖上分出生死。斷巖口離這塊突出的巖壁大約有二、三十公尺,力求逼真起見,鐵秀和張大可要真的從崖口跳落懸崖,然後在這危巖上再戰。

    崖下尖石磷峋,無可攀倚,如果直接摔了下去,必定粉身碎骨。鐵秀和張大可雖有技可恃,但都不由得不暗自心悸。不過,觀眾現有的要求,不是光靠特技鏡頭憑空耍上幾記,則是要有真實感的映像。鐵秀為了要維持他「藝高膽大」的形象,只好冒險一試;張大可目下是他所扶植的人,鐵大哥都敢跳了,他這一條賤命,更不敢說「不」字。

    當然,「跳崖」事先曾作過無數次安全檢查:那大石肯定可以承載得起兩人的重量;兩人跳下山崖的方位與角度。也保證能攝入鏡頭,由於這場戲的冒險跳崖鏡頭是宣傳的重點,除了邀一大班記者來現場參觀之外,兩人都不系安全器具,不吊鋼索,只綁一條活口細絲安全吊帶,而且要在跳崖的同時,還在半空中刀劍拳腳交鋒。

    想到那座深峭壁立的斷崖,張大可心底裡就起了一陣顫慄。

    ——要是摔下去的是自己,而不是鐵秀……

    雖然,他早料到鐵秀會有這樣的下場。不是為了什麼,他知道韓師傅不會再縱容鐵秀猖狂下去的。鐵秀大逆不道,得意忘形,背叛師門,韓三怒早已經記恨在心。他可是冷眼旁觀,樂促其成。

    ——這可不是他殺的,他只是一個被動的螺絲釘,當整部機器操作時,他不得不發揮作用。

    鐵秀這一死,報童上的「矛頭」,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來。有的猜測他會竄紅,替代鐵秀的位置;有的則歸咎於他,說他沒有及時挽救鐵秀的生命。不過,這圈子他浸久了,看透了,日子一久,人們即淡忘了此事,遺忘了鐵秀,觀眾只要看好戲。

    一一這次卻真的是看了場「好戲」:「苗人鳳」殺死了「胡斐」。

    鐵秀墜崖身死的一幕,已全攝入鏡頭。

    張大可想起簡大導答應過他的話:鐵秀的時代已然過去。

    如今,該輪到他張大可了。

    ——假使簡青果不肯兌現前諾,該怎麼辦?

    這疑惑使張大可焦躁了好一陣子。

    ——假如簡青果這老狐狸又來耍太極,該怎麼辦?

    這困惑一直到張大可心裡發狠,下了個決定,才告消散:連「打不死」的「飛狐」鐵秀都死了,光會戴眼鏡叼煙斗的簡青果又焉能不死?再說,鐵秀的死,多少都跟簡青果沾點關係,他就算替小師弟報仇,也不為過。

    ——《雪山飛狐》拍完了,「飛狐」真的死了,接下來的戲,就要看自己、韓三怒和簡青果的了。

    名武術指導韓三怒可不是這般想法。

    他一早就預見鐵秀會有這樣的下場,不過,他也不看好張大可。

    張大可一向是不甘於屈人之後,心懷忿憤;鐵秀則太過求好心切,他的工作壓力太大,而他又太過投入。無論是鐵秀還是張大可,這樣子的個性,都很難一輩子平安無事的活下去。

    ——因為平安無事不是他們的冀求。這一幕戲「出事」,看來,是「苗人鳳」殺了「胡斐」;其實,遠早在鐵秀扶搖直上,青雲得志之時,「胡斐」已先「殺」了「苗人鳳」。

    張大可是跟鐵秀一起「出身」的,甚至可以說,是張大可「帶」鐵秀「人行」的,故此,鐵秀竄紅得越快,對張大可而言,越是對他自己失去了信心。

    人一旦失去了信心,便容易自暴自棄。張大可的演出最近被影評人說為「木口木面」,被記者形容為「露宿者」,便很可能是因為這種「自甘墮落」的心態。

    韓三怒很瞭解這種心情。

    憑他多年「武指」的經驗和名氣,居然鬥不過一個文人出身轉拍武打片的導演簡青果,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韓三怒替好幾個導演執行過武打場面設計,每一部片都十分「收得」,很多人都說,是韓三怒「捧紅」了這些導演。

    被韓三怒捧起來的不只是導演,也有超過二十位的武打演員,這些演員不論功夫恨基高低,一旦落到韓三怒手上,都能化身成幕前英雄,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虎虎生風,而且,每一拳一腳,都揉合了優美的舞蹈,姿態,在搏擊時又極盡勇狠逼真之能事,拳拳到肉,令觀眾得到極大的滿足感。

    就連鐵秀,也可以說是韓三怒一手栽培出來的。雖然是導演們賞識鐵秀,讓他有機會挑大樑,但鐵秀的動作身手,全是韓三怒一手訓練出來的。

    他看出鐵秀的反應靈敏,身體肌能極佳,而且有一張生動活潑,討人喜愛的孩子臉,便讓他以小巧功夫配以勇勁的招式,加上滑稽詼諧的表情,使他自李小龍的陽剛猛烈之外,另外塑造成一個平易近人,身手不凡的英雄形象。

    他成功了。

    鐵秀也成功了。

    他塑造了那麼多種不同的形象,創造了那麼多種武打招式,栽培了那麼多武打明星,卻要以鐵秀最能表達出他的意思,在招式演練時最得心應手。

    但卻在他最重要的關頭裡——由「武指」轉為「導演」的第一部片子——成為他的剋星。簡青果與鐵秀的合作,使他遭受了一次滑鐵盧。

    其實,他在武打電影的全盛期間,所做的工作,簡直超過了導演的職責:從武打招式的設計,到劇情的鋪排,甚至剪接的技巧,和檔期的爭取,還有宣傳的噱頭,他都參與設計,指揮若定,不過,武指始終是武指,儘管收入不貨,但在身份上,似仍比導演低,韓三怒因而經不起友人的慫恿:栽培了那麼多的導演和演員,難道自己不想獨當一面,也過過大導演的癮?於是辭去好幾部片的「武指」,正式要拍一部自己執導的電影。

    這一來,的確轟動了一段時候。

    由於他脫離了原來的公司,自行拍片,鐵秀在合約上,仍然是屬於原來的公司,這公司便聘請了本以導歷史宮廷片成名的文人大導演簡青果,來導一部鐵秀領銜主演的片子,來跟自己打對台。

    鐵秀仍是那大公司的基本演員,在合約未滿前,作為「恩師」的韓三怒只能暗地裡「要求」鐵秀辭演,而不能明著下令鐵秀拒演。

    鐵秀表面上唯唯諾諾,卻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表明了他會跟簡大導全力以赴,拍好這部電影。韓三怒本來就知道影藝圈裡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利害關係,只有成王敗寇;但他仍以為人雖在娛樂圈裡,但這班武行出身的人,畢竟還講義氣。

    鐵秀的這些作為,頓使他絕瞭望,灰了心,所以後來的張大可曾一再向他保證,日後不會忘記他培植之恩,韓三怒也只「姑妄聽之」而已。

    韓三怒決定捨鐵秀而取張大可,因為他知道:鐵秀他是請不動了。以張大可的身手,比鐵秀只強不弱。而且,他這部片,是要實踐自己一個武打電影的新理想,不太注重個人形貌。

    日後韓三怒自己回想起來,不免要歸咎於自己太過追求完美。他那部片子的失敗,不是敗在技巧,也不是敗在功力,而是敗在他的「理想」上。他的「理想」、一則尚未圓熟,二則在當時可說是逆勢而行。

    天下大勢不可造。事難莫過於逆勢,聰明人善於造時勢,至少,也得順應時勢,尤其是電影這行業,逆勢而行,當如仰天自睡。就算是武術上,也講究勢的把握,一旦失勢,即只有捱打的分兒。

    韓三怒這部片子,可能對武俠電影的新里程碑,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但卻也是一個反潮流的失敗嘗試。

    他有感於當今影壇為求高度逼真,一,味狠拼。他們用真刀真槍,咬牙廝殺,時作「空中飛人」,吊鋼索滿天飛,這還不算,為了要得到強烈的真實感,每拳,都要充滿了勁道,要結結實實的打在人體上,把被打者激出了扭曲捱痛的表情;每一腳,都要表現出殺傷力,把人直踢飛出去,落地不起。

    尤其是鐵秀這一千人,力求完美逼真,他們從數丈高的石階一躍而下,去撲擊對手,把「敵人」扭翻在地;有時從百數十級樓梯翻滾而下,直跌得骨折肉裂,這還是小兒科。鐵秀還在高空攀梁扶壁的翻躍縱伏,也曾從九樓高摔落地面,在高空鐵塔上與人作殊死戰,在極度危險的地方被人打得飛跌仆滾,他都事必躬親,路空躍擊,越障過澗,視作平常,因而贏得英雄式的歡迎與喝采。

    可是,在這喝采和掌聲之後,鐵秀對自己的要求,只能越來越高了。他已沒有退路,他的高度逼真,掀起了一股旋風,人們已不能忍耐那純粹配搭對拆、點到即止的「招式」,而要求更高的刺激。所以,在影壇裡,不拍武打片則已,一旦開拍,即要拍高度危險鏡頭,務求高度逼真,讓觀眾有高度則刺激,而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也同時要高度冒險。

    這樣苛求下去,戲中的真實,最後要成為真實裡的真實。不僅要做到真的像,還要達到真的是,難免會有意外,產生悲劇。鐵秀渾身上下,莫不有傷,背脊跌斷過,鼻樑打裂過,至於脫臼折足、皮肉之傷,更不勝數。

    觀眾的要求是沒有止境的,武打動作片的「真實感」有限制。到了最後,不過是真實或是誇張了的真實,但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所冒的險,為的只是給予觀眾感官上的刺激,實在是划不來。

    韓三怒出身武打,所以他能設身處地,為武打演員著想。他原受過正統的國術訓練,不但重武德,也有文墨修養,他有鑒於潮流的趨向,便想創造出一種新的武打時薩以氣氛逼人為主,反而著重鏡頭的技巧、意念的表達,提供一種以弱勝強、以慢打快、以無化有。以柔制剛的懷舊方式,盡量提升武功的哲學層次,減低過分的渲染誇張,消除暴力血腥的場面。總括來說,他是要提倡一種新的武俠電影,與中國原本的國術傳統和藝術精神相銜接,讓觀眾能有想像的餘地,形同國畫上的留白,音樂上的餘音,台詞上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他認為這才是武俠電影武俠片的新途徑,而且才是真正具有民族情操和俠義精神的學問。

    可惜他眼高手低,拍出來的,基於老闆和公司還有片商的一再要求,一改再改,跟理想有一大段距離,他這影片,也成了他電影生涯的一個低潮,幸好,雖然十分不叫座,但仍有人叫好,只不過,在電影這個行業裡,一旦不能賣座,叫得再好,也沒有人留意。

    韓三怒從此幾乎「一撅不振」,他不能晉身導演,退才武指,但噩運似乎纏上了他,一連幾部片,都不賣座,如上他投資拍那部吃力不討好的片子,耗損甚巨。無以為繼。又吃了場官司,促使他必須要多賺一點錢,所以一度過得很不得志。

    直至這部電影:《雪山飛狐》。鐵秀想出新意念,要一個經驗豐富、慣於合作的武術指導,他選中了韓三怒。導演簡青果認為這是化敵為友的好時機,同時也是對外宣傳的好點子,而且這「合作」是意味著他事業上壓倒性的空前成功,他也樂意高價聘請韓三怒回來協助拍攝這部投資甚巨的「經典之作」。

    韓三怒回到片場,發現人人都只聽令於鐵秀,當年他的統制力已不存在。鐵秀在表面上似乎還很「尊敬」他,但卻完全沒把他的意見「放在心上」,而且常常在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一種「戲諺」,彷彿在向他強調:「看!韓三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看我鐵秀的了!」

    韓三怒覺得深心的憤怒,因為這個人可是他一手培植的。

    所以他分外瞭解張大可的感覺。

    他和張大可都只是在強充門面的失意人。

    他更瞭解的是:鐵秀是影壇裡以「真材實料」來做危險動作的「典範」,只要有一天他在,人人都會奮不顧身,只為滿足觀眾。

    所以,在《秋血》一片裡,力求「逼真」,有位龍虎武師自五樓跌落溜冰場,結果尾龍骨跌斷,終生殘廢。《武人的刀眼》一片裡,一位年輕的演員,從五十公尺墜樓)結果腦部受傷,成了個白癡。《絕望的白牙》一片裡,為拍飛車鏡頭,一位替身演員當場被撞死,他的一家老小)頓成孤苦無依。另一位特技演員,被輾斷了腿骨,斷骨又刺入臀部,在醫院過年。《古戰場》一片裡,一個演員,被一刀斬去了四隻手指,而今只能學會用左手拿筷子。這些幕後的血汗,都被掩飾著,不為人知,只有英雄主角的受傷掛綵,才會造成轟動,同時只作一種宣傳。

    韓三怒知道鐵秀為何「不怕死」。

    其實他是怕的。

    可是為了成就感,他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換一句話說,鐵秀是為了他個人的「成就感」而奮不顧身的。

    所以韓三怒並不佩服他。

    韓三怒也不希望這種局面再發展下去:再這樣下去,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傷,李小龍的下場還不足為訓,只怕要生另一場悲劇才令人惕省。

    ——而鐵秀正在洋洋得意中,絕不會聽勸。

    ——除非是鐵秀死了。

    韓三怒參與「雪山飛狐」的拍攝,其實只是一個閒角,他發現甚至連簡青果都只是一位陪襯,重點全在鐵秀一人身上,光芒全教他一人佔去。

    在片廠一次偶然的一瞥,他發現簡青果看鐵秀背影眼神,那是充滿恨意的、嫉妒的,韓三怒只看了那麼一眼,忽然頓悟了一件事:

    ——簡青果只怕要比自己更恨鐵秀!

    外面一向盛傳簡青果是靠鐵秀成名的;沒有鐵秀,簡青果就不行了!

    韓三怒經此一留意,就發現簡青果有意用語言激起鐵秀演出幾個鏡頭,都是極具危險性的,只要一出意外,結果往往不只是傷,而是死!

    可是鐵秀命大運佳,拍這部片時,一直未出意外。

    直至這最後的、壓軸的一幕。

    簡青果選擇了這個地方。

    這是斷崖壁上的危巖。

    簡青果在劇本中是要苗人鳳先行躍下。先落在巖上的較安全,第二人要再躍下,只怕難以有立足之地,而且也難以把穩身子。

    何況巖上蒼苔甚厚,拍攝那天又風勁而急,本來,在鐵秀和張大可的腰際都會繫上一條掩人耳目的安全帶,以防萬一失足,不過,韓三怒發現鐵秀腰上的安全扣子,卻已經鬆了。

    韓三怒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他沒有提出來。

    他是場中的「安全檢查」,但有些毛病,他可以看見,也可以看不見無需要負上什麼責任。

    他當時只在腦中閃過一個意念:他明白了簡青果的用意,也明白了他對這部電影遲遲不宣傳的原因。

    ——一部未曾寫下結局的武俠名著,竟然在現實裡有了結果!

    ——有什麼比「演胡斐的鐵秀墜崖身亡」更令人震驚——單是這個鏡頭,就可以把無數「鐵迷」有及甚至不看武打片的觀眾,拉到戲院裡來!

    他卻沒有指出「安全設施有問題」。

    他當時有∼個想法:

    就算他沒有發現這個「疏忽」,或許,鐵秀自己也會發現,至少,演他對手的張大可也必然不會無所覺。

    可是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前一個晚上,鐵秀結識了一個青春貌美的女子,經過一個晚上的瘋狂胡鬧,趕到這裡,要趁太陽未熱便要拍好,他仗著藝高膽大,也不加留意。

    張大可卻似全無所覺。

    於是,這個意外便毫不留情的發生了。

    鐵秀髮出慘叫,攀拿不住,翻跌下去的時候,韓三怒的心頭似被螫了一下,他注意到兩個人的神色。

    ——張大可伏在巖上,整個人似浸在寒窖裡,顫抖著乾嘔。

    ——簡青果儘管臉上充滿了詫異的表情,但眼神卻是熾熱的。

    韓三怒忽然覺得:苗人鳳和胡斐雖已分出了高下,鐵秀和張大可雖己定下了生死,但是有一場戲,要簡青果、張大可,甚至自己演下去的。

    究竟是什麼樣的戲呢?

    「苗人鳳」和「胡斐」都必須死?

    打從計劃要拍這部武俠名著開始,簡青果就打算把這部作品當成自己的新生,鐵秀的結束。

    他不能再忍受鐵秀。

    ——包括他的優秀,他的膽色,他的苛求,他的自大,他的愚昧,他的無知。

    ——甚至他滿不在乎,雖死無懼的神態!

    他本來是個搖筆桿的文人,他的生死無悔是用筆攀爬那稿子裡的千山萬水,突破思路歷程裡的各種障礙,他本來應該很佩服把生命發揮至極限的人,可是他並不。

    ——其實,人人都會為他自己的成就付出代價,只是大家的興趣不同,手法不一,所以表現的方式也不一樣。為了得到成功所付出一定的犧牲,有什麼了不起?

    簡青果覺得自己是其中之一,他也在不斷的追尋目標,同時也在不停的付出代價。

    在未投入電影這行業之前,他所付出的努力,完全被人漠視,不被認可,使他感覺到一種生死寂寞,他受不了這種寂寞,最後逼使他丟下了筆,投入這競爭強烈、動盪多變、多采多姿、五花八門的娛樂圈裡來。

    初時,他也不能執導筒,只能靠自己的一技筆,編寫劇本,但也被改得面目全非——要不是他把握了一個重要時機;發現韓三怒正擬自立門戶,招兵買馬,他立即向老闆告密,爭取到老闆的信任,讓他開一部戲,「試一試」、「爭一爭氣」。結果,他就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其中最得意的一役,便是他以不譜武藝的文人導演,拍了一部《深碧的劍》,居然以極大差距的優勝,擊敗了名武師韓三怒的「創業巨製」:《深錚錚的高手》。這使他聲名大噪,同時,鐵秀的名氣更進一步,成為光輝奪目的一代巨星。

    ——這就種下了禍根!

    在得意之餘,簡青果也難免會升起這樣的感歎。

    簡青果本來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拍起武打片來。

    他原本就不明白,人們為何對人與人之間互相毆擊,會產生這般大的興趣。在武打電影裡,對手之間用盡一切方法來傷害對方,不僅要傷害,而且還要達成最大的傷害,譬如能用碎石裂木的手刀來砍在對手的身上,用手插炙熱鐵砂才練成的「鐵砂掌」來殺傷敵手,用雙指挖敵人的眼珠,專攻致對方於死地的罩門。死穴、要害,有時候,還要幾個「忠」的圍毆一名「好」的,無所不用其極死纏爛打,才能把他「殺死」。戲裡的人被打得像團泥,拍的人也傷得像條狗。

    有時候,他在電影院裡,常常看到一些沒有劇情,只顧「我要復仇」的片子,咬牙苦拼,單打、獨鬥、群毆、圍攻、陣戰、混戰、追殺、暗殺,總之是傷害人的方式,一應俱全,只獨缺乏了故事,沒有情節,他這才明白,原來觀眾來「看戲」,為的是官能上的刺激。

    有時候,他看電視裡播映武打電影,只見映像裡的人盡情地練武,受盡一切苦難,劈竹、破板、打沙包,終於練成絕技,拳腳往活人身上操演,拳風虎虎,腳風霍霍,下下到肉,招招狠著,打在人體上,還製造巨大而誇張的聲響,把人打得盡在地上翻滾掙扎,卻仍是不死,跌倒爬起來再打,他去拿杯汽水或上廁所,或讀了一段報紙甚至吃過宵夜後再看,對打的人仍不死不傷,依然苦戰未休,甚至要比「八年抗戰」還可嘉。

    可是,這一類電影,竟生存了這麼長的一段時期,吸引了無數觀眾,長久不厭。

    日後,等到他亦要拍這一類片子的時候,他也只有認同,不過,他卻更技巧的轉移和集中。「轉移」一項則例如:本來以前的片子多拍主角打入的殘忍鏡頭,而今他卻注重在主角人物練武的趣事和自虐的武術訓練上,用各種異想天開,有趣但難熬的練武方法,要主角通過咬牙苦練,讓觀眾同情而代入,同時引起諧趣與幽默,這就帶上一點自嘲的興味了;「集中」一項則似:他把打擊人的剎那,著重在臉部受痛的表情上,甚至以慢鏡或定格來造成誇張和渲染,務要使觀眾得到震撼性的滿足。

    文人一旦對某種他慣性排斥的事務認同,恐怕要比一般人更加強化和肯定這事物的本質,而簡青果也是這樣的人。

    他一下子,像換了個人似的,跟以前的朋友,也完全合不來。

    他開始拍的歷史宮鬧片,自稱「寧願開棺掘屍,也不憑空虛想。」但很快的他的作為又更正了他的言論,尤其在他們開拍了武俠片以後。

    他成了電影圈叱吒風雲的紅人,很多人都說;「以簡大導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怕公司的老闆,只怕旗下的鐵秀!」

    這是筒青果成名後的憾事,同時也是恨事。,人人都懷疑——包括鐵秀、公司老闆、還有簡青果自己也懷疑——沒有了鐵秀;他拍的片子是不是能維持不墜?

    更嚴重的是:如果導演是一部電影的靈魂,那麼,這個「靈魂人物」,肯定不是簡青果,而是鐵秀。

    鐵秀的職權,要比導演還大。如果他不滿意,他還可以更換導演。這一點簡青果知道得很清楚。《忠肝義膽英雄血》一片,一口氣換了三位導演,表面上是公司在換人,實際上,是導演與鐵秀不和,老闆隨就鐵秀的意思,走馬換將,這樣說來)「帥」是鐵秀。

    鐵秀跟他合得來的原因。簡青果也頗有自知之明:鐵秀有的是一大群武打兄弟,他正需要一個「文膽」,何況,簡青果確有豐富的歷史常識,他原本是拍歷史宮用片起家的,當然,當年他沒有現在這般炙手可熱。另外,鐵秀更意識到和簡青果一起合作拍武打片,一旦有所成就,別人總會認為是鐵秀的功勞——憑一個文質彬彬的簡青果,沒有鐵秀的號召力和策動,又怎能拍出這般出色的動作片!

    單憑這點,就跟韓三怒合作的性質不一樣:人人都知道韓三怒是位資深武指,武打動作電影的權威。

    鐵秀不當導演的理由,別人可能不瞭解,簡青果卻一清二楚。

    因為鐵秀是個聰明人。

    絕頂聰明的人。

    一個身手敏捷的人,不一定聰明,一個聰明的人,不見得身手高明。鐵秀是福慧雙修。雙料超人。

    鐵秀這樣做法,是不想負大多的責任,使自己崩潰——像李小龍。就太過把編、演,導集於一身,結果精神體力承受不住壓力而早夭。拉得大緊的弦,反而易斷。

    況且,影片一旦推出不叫座,還可以推倭責任,導技不好,或劇本寫壞了,演員搭配不夠強勁等等,就可使自己不必背上黑鍋了。

    簡青果知道自己現在雖是千萬大導,但鐵秀還是沒把他放在眼裡,有時候他真希望鐵秀是李小龍,李小龍也不聽命子導演,而且曾威脅過導演,鐵秀同樣做這樣的事,但卻十分聰明的不教外人看得出來。簡青果猶如啞子吃黃蓮,有苦自己知。

    女口果說要「陣前易將」,那麼,只有鐵秀換簡青果的分,沒有簡青果去換鐵秀的事。鐵秀要比簡青果更有「票房價值」,娛樂圈的人如同炒股票的老手,對這方面的起落具有高度敏感,一個人能「叫座」,自然就是「權威」;若不能叫座,就算說的是真理,也不會有人聽取。

    假使鐵秀得意忘形,不求進取,倒易應付,偏偏鐵秀除了好色一些、自大一點之外,又十分努力,事必躬親,力求進取,千方百計來滿足觀眾的要求;這使得簡青果騎虎難下,別說他不敢另外栽培武打男星,來惹鐵秀之忌,就連他極欲扶植的兩位女角,沒有鐵秀的同意,也休想安插上一個腳色。

    那夭他跟鐵秀三杯下肚之後,順水推舟的提出此事,誰知鐵秀用一副已經看透了他的神情說:「我說老簡,我看別了吧!你也有妻有兒、有家有室的,別陷入脂粉陣裡,公事私辦,成了晚節不保啦。」』鐵秀這麼一說,簡青果直覺臉都紅了)覺得頰上一陣發燒,心中不由忿怒:你這個瞎小子是什麼東西!敢來管老子的事!我是導演,難道連安排個閒腳你也要綁手縛腳的?

    可是他卻不敢跟鐵秀爭辯,他怕的還不是鐵秀,而是鐵秀那一班手足,無論他們發現有誰敢對他們的「大哥」下禮貌(更甭說是「頂撞」了),便一定形成「圍剿」,七嘴八舌的,簡青果知道自己絕對辯不過他們,何況他們十句有八句是粗話,辯論的結果往往是動粗二他覺得鐵秀是纏在他身上的鬼魂,只是借他的身體來行事。

    他把靈魂都賣給了這個人,換來的功成名就,也彷彿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施捨的。

    他決心要擺脫這個人,一如他當日不擇手段,要當上導演一樣。當他發現一向不怎麼看得起他的韓三怒對公司有離異之心時,他就把握機會,在上頭領了一個大功,表現了耿耿忠心,終於登上了導演的寶座。在這個圈子裡,天才是鬥不過人才的;因為天才只是個人才華的拯救,人才卻能善於把握時勢、利用機會、有良好的」人事關係。

    相比之下,簡青果倒是懷念自己最初幾部歷史宮閹片的時候,雖然,那時還不像今天的名聲。但至少能發揮、不受限制,而今,他卻是鐵秀指掌下的一名「傀儡」。

    ——鐵秀是什麼東西!他能控制我一輩子不成!

    簡青果決定要拍《雪山飛狐》。

    他讀過原著數遍,有很深的感慨,兩位絕世的大俠,為時勢所逼,為小人播弄,尚且不得不在無可抗拒的命運中作殊死戰,作者沒有寫下結局:胡斐那一刀有沒有砍下去,變成了千古之謎。在當時的局面,如果胡斐不砍殺苗人鳳,他自己也非死不可,這卻觸動了簡青果一直隱伏在心裡已久的殺機:

    ——他要藉「苗人鳳」之手,除掉「胡斐」!

    他覺得連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苗人鳳與胡斐,尚且要在命運中對決,鐵秀又算得了什麼!他跟他是兩人站在同一塊危巖上,他不殺掉他,總有一天,他就會殺死他。

    先下手為強。

    簡青果先誘鐵秀讀這部名著,他知道鐵秀一定會看,因為書中主要人物「胡斐」外號「飛天狐狸」,而鐵秀因為身手敏捷,表情可愛有趣,所以也給人稱為「飛狐」,正好與胡斐相同。鐵秀自命豪俠,肯定會不知不黨的融入胡斐這個角色裡,那時只要他向鐵秀提出要拍這部片,事穩可成。

    一切都被他料中。

    於是他開始佈署。

    ——他一定要鐵秀的死,而又並不影響他這部「嘔心瀝血」的經典之作。

    ——最好還利用鐵秀的死,作免費宣傳。

    故此。這部片在開拍的時候,鐵秀不能死,拍到一半的時候,鐵秀更不能死,只有在殺青時,鐵秀便該死了。

    ——鐵秀再要不死,便是他死)因為他一直留心鐵秀,這位當時得令的大明星,已發現導演的名聲日壯,日漸難以控制,便很有意思改換導演:把當年的資深武指韓三怒請回來,便是進行「換將」的步驟之一。

    ——老闆相當寵愛鐵秀,因為鐵秀是他的「搖錢樹」對鐵秀的要求,千依百順;所以,他必需要在鐵秀「有所行動」前先發制人。

    ——鐵秀在《雪山飛狐》未拍竣前,是不會貿然「換將」的,因為他也希望簡青果全神貫注的拍好這部片子。

    簡青果已不能再等。

    他眼裡瞧得分明:張大可跟鐵秀師出同門,但一得志,一失意,難免產生妒意,他要「意外」順利發生,就一定要先把張大可穩住。

    他三言兩語,就把張大可對鐵秀的「敵意」激發出來。

    他暗示:只要鐵秀的影響力一旦不存在,他便會捧張大可為第一男主角,因為自己一向都頗賞識他的,只因鐵秀從中作梗,使他不便力捧而已。

    他看得出來,張大可巴不得鐵秀立刻死去。

    不過張大可當時不至於衝動到動手殺人。

    他的目的也只不過要張大可不阻止鐵秀的死。

    他勘查地形,從懸崖跳落危巖,只要是安排張大可先下,而巖邊厚苔不清除,要是常人,八、九成會立即摔個粉身碎骨,鐵秀也會有四成以上的可能把握不住重心,往崖下摜倒。如果鐵秀一次摔不成,他便說鏡頭拍不到鐵秀的正面動作,以鐵秀求好心切的個性,一定會重拍,簡青果會讓重拍進行到三至四次,這樣一來,鐵秀跌落懸崖的可能性便增加至七、八成。

    他事先鬆掉鐵秀腰上安全帶的活扣,只要一旦滑倒,便無法救;況且,離得最近的張大可也不一定會出手相救。

    他事先找來了一位妙齡女郎,跟鐵秀胡纏,俟鐵秀自山上的賓館起點至拍攝的場地,難免遲到,心浮氣躁,便不會察覺自己的危機;他的計劃便穩可奏效。

    ——這種死法,只是拍激烈動作和高難度危險片的必然下場,誰也不必負上責任。

    ——這也不算是「謀殺」,只不過是一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功夫巨星鐵秀的悲劇下場!

    一切只要他的拍檔張大可「視而不見」。

    只要武打場面的安全檢查韓三怒沒有發現!

    要他們都看不見,那實在是不大可能的事。這幾人都是素有經驗的武打片「老行尊」。可是,簡青果卻有把握:這兩人雖可能發現,但也極可能並不說破。

    ——只要不說破就行了。

    簡青果心裡卻另有打算,只要鐵秀一死,不管韓三怒還是張大可,他都決不會任用:為啥要讓韓三怒有機會「重出江湖」,來搶自己的飯?幹嘛要多栽培一個「鐵秀」。來制衡自己的發展?

    他只要利用張大可,來達成他除掉鐵秀這個眼中釘的願望而已。

    一切發展,都合乎了他的想像。

    他只做了一件事,在示範動作的時候,偷偷的卸開了鐵秀腰上的安全帶活扣,便奪去了一條勝命。

    一個曾令他寢食不安的一條命。

    一切發生得比他想像中和預計中還要順利。

    鐵秀死了。

    接下來的步驟,便是他的世界。

    他馬上培植了自己的班底:除了找來幾位親近的女星之外,他還準備捧紅一向都只為他忠心效命的錢虎。

    因為鐵秀之死、使這部鐵秀的最後遺作《雪山飛狐》更加賣座,簡青果決定乘勝追擊,「再斬四兩」,拍攝同是金庸原著的《倚天屠龍記卜《倚天屠龍記》的拍法,是完全照著簡青果的意思。

    電影公司的老闆喪失了極具號召力的鐵秀,便更不想連「金牌大導」簡青果也失去。

    簡青果仍然任用韓三努,他不想一下子把此人排擠掉。與其讓此人另謀發展,不如收於旗下,以下球合約結束,不、予重用。

    至於張大可,他已表明去留由他。他才不會用一個臉上有疤的人當主角,但張大可仍留下來,不惜當一個大「咖哩啡」。現在電影圈不易立足。像張大可這種半紅不紫的,又能到哪裡去?

    想到這裡,簡青果簡直躊躇滿志。

    他正在設計一場由特技人員高空投身。抱劍刺落的鏡頭;他要以低角度板鏡仰空拍攝下來,由於這個鏡頭要拍得極具創意,故此要親自拍攝。

    像這樣危險的鏡頭,當然要張大可這位老手來解決。

    張大可沒有選擇。

    他親自演出這個鏡頭。

    他在高架棚躍下之前,先把身上的鋼絲松退出三尺。

    吊扣在身上的鋼絲鬆脫出一些,本是常事,但只要一個不察,容易造成危險;而張大可得知,只要多滑墜二尺多一,點,手上的劍便可以刺穿簡青果的心窩。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要不是簡青果的設計,鐵秀絕對不會送命;而今簡青果既然不守諾言,他也可以利用武打動作片的危險性,來造成「非蓄意殺人」的情形,結束掉簡青果的性命。他雖然懷恨鐵秀,但是,他們畢竟是同行,一一個不用冒上生死之險而用他人的冒險來獲得名利的人,竟殺了此行的「巨星」,也是他的「師弟」,單只為了這點,他也很應該為鐵秀「報仇」。

    偷偷鬆掉活扣的事,簡青果絕對不會發現。

    簡青果正全神貫注在鏡頭上,他要拍好這一個特技,在他而言,這是一部脫離鐵秀的陰影而獨立幹出成績的代表作。

    張大可不愁簡青果會發現。

    他只怕逃不過韓三怒的一雙銳目。

    韓三怒的確是注意到了。

    他在片廠指導武打動作超過二十年,任何大小事情,都逃不過他一對飽經世故的眼睛。

    由於「飽經世故」四字,他也懂得什麼時候應該看得見,什麼時候應該看不見,什麼事非看清楚不可,什麼事卻要「睜只眼、閉只眼」。

    以前是李小龍暴斃,上次是鐵秀跌死,這次輪到簡青果死:除非這種「死亡遊戲」式的演出能夠終止或變易,否則,死人的事件,絕對無法避免,下一次,誰也不知道,會輪到誰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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