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颱風 文 / 溫瑞安
一
七月廿八日。《聯合報》上出現了一小方欄,標題是:「琉球東方發現熱帶性低氣壓,氣象局予密切注視」,內文是:「(台北訊)賽洛瑪颱風離去不久,琉球東方海面昨天又出現一個熱帶性低氣壓,有發展成輕度颱風的趨勢,中央氣象局正嚴密監視中。這個熱帶性低氣壓,昨晚八時在北緯二五點三度,東經一三零點三度,正向西緩慢移動。另一熱帶性低氣壓在關島西方海面,向西北西進行,時速十公里。」
北投區大屯裡三鄰粗坑,大屯山山腰住著的兩戶人家,在賽洛瑪颱風襲擊台灣東南部的時侯,已經受餘風波及。陳家的鋅板屋頂被掀掉了一塊,看起來剛好像個儲蓄箱的缺口,而院子的欄柵都吹倒了,三尾豬有一尾到現在還找不到,要不是陳甘伯先把雞鴨都抓到屋裡去,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另一棟屋子的木板雖然沒掀掉,倒是歪了半片,像要往山外倒,天利叔一家人尤自心驚。天利嬸嚷著不要住了,阿美每次煮飯的時候都聽到木板底層吱吱咯咯的,彷彿有虐鼠們在嚙咬著木屋的根部。木屋已經斜出一突,從後門望出去,阿美突地一跳,心都好像是滾下崖裡去了。阿美很驚怖,阿美的哥哥打從鐵廠回來,看到這情形,也鐵著臉沒作聲息。
天利叔不屑地抽著煙絲說:「房子那會塌掉,我都住了幾十年了,我阿爸也住了幾十年,我阿爸的阿爸也住了幾十年了,都沒有塌掉,怎會塌掉呢。」
陳甘伯因為怕天利嬸會住進他那兒來,因為他一家九口,住在這小儲蓄箱似的木屋裡已經夠捉襟見肘了,於是也說:「不會倒的,你看我那棟不是好好的,待過幾天不下雨,就抽掉幾塊舊板,換幾塊新木,如此修一修,保管一定不會倒。」
屋子斜了,天利叔家裡唯有阿興最開心,他年紀太小,看見屋子歪了,很像一個新的角度看世界,從此他更好奇了,和陳甘伯的三個小孩玩在一起。陳甘伯被掀掉的天板,篩下來的陽光,他們就蹲伏在那兒,拿著破鏡子或者碎玻璃鏡片,反照著陽光倒射出來,那一圈蒙的、蓬的、如手電筒般黃亮眩人的陽光,停在漆黑的木板上,一跳一動的,幾團光交錯在一起,好像沒有生命的物體,在作有生命的掙扎一般。
一直玩到暮落,陽光便黯淡了,陳甘嫂從北市菜市場一回來,便一巴掌帶著泥蓋在她家的孩子上,隨著孩子的唬啕聲,她陣狠地罵道:「死囝仔,我辛辛苦苦上市場,你們在玩到一地玻璃,回來刺你娘的腳板底……」黃昏便和著陳甘嫂的罵聲,阿美的哥哥的槌木聲,孩子們的哭聲,阿美的打翻鍋蓋聲渡過……他們屋頂上的煙囪慢慢冒出濃煙來,有一股飯香的靄暖,屋子裡也相逐地靜了下來,各自在暮色中點起了橙亮的煤油燈……。
羅斯福路五段的一個彎路的一條巷子的一條小街裡的一棟小房子的四樓裡,住了五、六個年青人。他們有些是大學生,包括了僑生,有些是沒有考上準備再考的自修生,有些是因為沒有考上而出來工作的傷心學生。他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因為感情篤誠,所以結為兄弟。
「嘿,外國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早都去搶劫了。」老四說。
「呸!我堂堂陳新竹都會搶劫的咩!」老二趁機提高聲調裝得趾高氣揚的道。
大家立即起哄,忙著調侃他:「呃,你不會搶劫的,閣下怎麼會呢──閣下最多不過有膽子偷雞摸狗罷了。」老二巴拉巴拉的反擊,大家一面辯一面笑,又笑過了一個晚上。等到靜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書桌前靜靜的,做功課的做功課,出去看電影的看電影,讀報的也在大廳裡讀報,弈棋的便在小房間裡皺著眉對奕……;明天又是他們用心費力的一天,到了夜晚的中心時,他們便按熄了他們桌上的一盞燈,各自睡覺去了。
二
七月廿九日;中國時報有一則新聞;標題是:「輕度颱風薇拉吹來了氣象局發佈海上警報,直撲本省北部,居民船隻均應戒備」,其中有一段:「輕度颱風『薇拉』目前形勢不穩定,並有發展成中度威力的趨勢,該局正密切注意其動向中,希望民眾隨時注意其動向,希望民眾隨時注意颱風預報。」篇幅相當顯目,並有繪製「薇拉」颱風動向圖。
萬華區市場地攤附近的一所木屋,麗花和梅綺在對話著。她們有一句沒一句的在聊著,因為昨天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客人,今天早上也是。
「阿媽也過份,不修修木屋,我們這棟破房,誰要進啦。」梅綺說著,麗花也接道:「噯,所以說房子破就像身子破,破了就沒人要了。就算是破的,也要修整一下,騙騙人不是破的,別人才有興趣。」
梅綺說:「說真的,這房子不修,再一陣賽洛瑪來,什麼都吹掉了,呼!呼!大家好!」
麗花嚷嚷道:「最怕屋子吹不掉,客人倒是吹掉了,我們照樣要待在房子裡等客人,錢都扣了一半啦。」
梅綺說:「是啊,颱風一吹,窮人的錢都吹掉了,大家都忙著趕修,誰來照顧我們?要吹,就把阿媽這棟房乾脆吹掉──」
麗花好像一隻貓撲住了一隻蒼蠅地按住她道:「要死啦你?講這麼大聲給阿媽聽到還得了!不得了羅──噯,聽收音機說好像又來了一個颱風,叫什麼,叫什麼──」
梅綺醒了一醒,問:「什麼時候來?」
麗花說:「沒聽清楚。」
梅綺說:「一定要聽清楚啊。」
麗花啐道:「你自己不會聽呀!」
梅綺扯著她的臂胳央求道:「拜託你,拜託你。我房間離阿媽那頭遠,幹活的時候聽不清楚。」
麗花道:「你要知道這麼清楚幹嘛──哦──」
梅綺的臉頰發出了柔和的光致,「當然啊,房子可以吹掉,錢可以吹掉,祥仔,呵,祥仔不可以吹掉──」
麗花的眼睛裡也發出光輝:「祥仔真的很乖很乖吧。」
梅綺幽怨地道:「他死鬼阿爸知道就好羅──」
羅斯福路五段的那幾個年青人,在傍晚的時候都聚在一起,四個人搓起麻將來,另一個坐在旁邊聽西曲。他們搓麻將搓到性起,熱氣騰騰的,比較粗壯的老五敞著衣襟嚷道:「熱死了!」
老大向在一旁聽廣播的老三叫道:「唉,麻煩把我房間的風扇拿出來。」在廳內,小風扇忙碌地向左右擰著頭,彷彿在做著強烈的熱身運動,連吹出來的氣流都是炙人的。
老五輸得很厲害,到現在沒有胡過一次,一邊用手煽著自己,一邊叫道:「熱死了,熱死了,這見鬼的天氣!」
老四是嬴家,雖然也一臉油汗,但卻笑道:「不要詛咒天,小心給天懲罰唷!」老五正想回嘴,忽聽老三在一旁叫道:「你們聽!」又加了一句:「颱風又來了。」
老二這時剛打出了一張牌子,大家一時都靜了下來,只聽收音機的聲音不緩不急的傳出來:「氣象局指出:『薇拉』颱風昨晚八時的中心位置,在北緯廿五點一度,東經一二九點三度,即在那霸東南方約二百一十公里的海面上,向西進行,時速十八公里,中心附近最大風速每秒廿三公尺,相當於十級風,暴風半徑一百五十公里……。預測今晚八時『薇拉』颱風的中心位置,將在北緯廿四點七度,東經一二五點八度,即在宜蘭東方約四百五十公里的海面上。」
大家聽到這裡,忽然老大大叫一聲:「碰!」就把老二剛打出來的「紅中」碰了去。大家發現老大已有三番見底,立刻又恢復了熱鬧與興致。大家喧囂吵雜聲中,收音機繼續播導:「……氣象局說,目前偏西進行的『薇拉』颱風,因高層低壓屬暖心,低層低壓為冷心,極有合併發展,形成中度威力的趨勢,同時『薇拉』距台灣地區極近,遂於昨晚搶先發佈海上警報。……」因為聲音很微弱,都被大家打牌時的歡娛之聲淹沒過去了。
在和平東路龍泉街的一個拐彎處,叫做雲和街的地方,有一所日式的小房子,住著袁老先生一家三口。袁老先生是老夫老妻,和她的女兒袁媛媛住在一起。
袁老先生是日據時代便已很有名望的作家了,他年少時在大陸奮躍過,為那轟轟烈烈的大時代、大運動而關心過、醉心過,年青時在台灣打過筆戰,終不屈服過,壯年時曾主持過一些文學徵文比賽等盛事,現在年老了,仍握住一支筆,來走他的風雪長路,越走越是寂寞,但也沒有放棄過。他這支筆便是他謀生的工具,也是他行足於江湖間的佩劍。而今他正在明淨的日式玻璃窗前,坐觀窗外的日影樹搖,這房子在一年前曾因和平東路拓寬改修,所以也曾整修一番,合了規格。他想:要是沒有那一番整修,前幾天的賽洛瑪颱風一卷,這棟小房子都不知會不會「落霞與孤鷥齊飛」。
他呷了一口茶,猛地心一動:颱風!他最近都在趕一些小說稿,可是他很想寫一部相當震撼人的小說,一篇與時代、生活、人的掙扎、生命力、血淚交揉在一起的小說!他現在最大的嗜好是讀報,喜歡把報上的消息及副刊裡的文章,分門別類的黏貼在一起。他想起颱風不禁一震的原因,是因為颱風──這自然甚至超自然的力量正考驗了人性,人性在災難時的表現,才最為可貴、真摯。
他記得前幾天中鋼公司在高雄的大煉鋼廠高爐,在遇賽洛瑪颱風後有一則報導,使他印象十分深刻,這篇災區專訪這樣寫道:「中鋼公司大鋼廠,廠區內除了部份廠房的鋁皮被風掀掉外,一切安然無恙,但是缺水的危機卻嚴重地威脅著才點火一個月的煉鐵高爐。高爐煉鐵過程中沒有水的冷卻,就會面臨燒空的局面。為了延長自來蓄水池的使用壽命,大鋼廠從昨晚開始採取緊急措施,廠內一切用水全部停止供應,以全力保護高爐。目前高爐裡已不再煉鐵水,爐溫從原來的二千度逐步降低,到昨天傍晚,已低於一千度,形同『烘爐』。二萬瓦的自備緊急發電裝置派上用場的只有五分之一,冷卻用水也從正常的六萬五千噸急遽降低到三百公噸,加上使用過污水的回收再處理,存水預計還能維持到今天中午。電力公司及自來水廠為挽救大鋼廠的心臟,昨天想盡了一切辦法來緊急供水,無奈幫浦抽取的澄清湖水,在壓力不定的情況下,到傍晚時分還未流到鋼鐵的入水口。不過,大鋼廠全體員工的奮鬥沒有白費,昨天一下午的幾場大雨,成了鋼廠的甘霖,水處理廠的員工們忙著抽取積水儲備,眼看蓄水他的水位有出亦有進,無不打心底感謝老天爺的『恩賜』。昨天,台電公司陸續送出了兩部七百瓦的發電機供大鋼廠急發電使用,大鋼廠鑒於當前水貴於電的緊急情況,已初步決定將發電機轉送自來水廠發電取水、使工業界及早脫離『旱』境。……」
試想一下,一個中鋼公司大鋼廠,受大自然的颱風侵襲,為要挽救才點火一個月的煉鐵高爐,全力延長蓄水他的使用壽命,全體員工為缺水奮鬥不懈!試想,在颱風的狂攫下,為保護煉爐而同心協力的工人;還有煉鐵高爐與自來水的供應,好一個水和火的對照!而且其間還有風的威虐,不正像五行裡的一場大戰麼!
袁老先生想到這裡都不禁興奮了起來。他用原子筆尖點了點古舊的桌面,發出「篤、篤」兩記聲響。他想,大陸的「文革」迫害知識份子,作家下鄉參加土改,來描寫工農的生活,盲目的歌頌,其實鄉下的工農都被迫害得民不聊生,而這些作家筆下卻是虛偽的遮掉,對事實不敢披露……那些作家是被迫下放的,所以才勉力而又力不從心的描寫鄉村農人工人的生活,這是那一門子的寫實!而人們都痛苦不堪的掙扎著、卻把它描寫成天堂般的生活!
記得張愛玲的小說「秧歌」裡就描寫過這樣的一段故事:一個鄉下地方的人實在被迫得喘不過氣來,過年連吃的東西也沒有,只好去借糧,卻慘被民兵屠殺,其中一被殘害者的妻子,半夜放火燒了穀倉──這是人民辛苦耕耘之所得,卻並不屬於他們的糧食儲藏所──而她自己也被迫入大火之中。在場的下放土改的作家竟把這樁可歌可泣、人神共憤的事實歪曲為國特唆使人民的一項反動!
袁老先生想到這裡,很是激動,手心也有了汗,他握筆了這麼多年,對文學的愛仍是那麼深,那麼熱,那麼年輕。彷彿一個什麼樣的擔子,到了他項背上,他必須把它挑起。作為一個作家,對民眾的力量,人們的奮鬥團結真正的去關心民間疾苦,切實而自願地深入研究,寫出來的作品,一定能表現我國的自由民主精神,而且也等於給共產極權下無自由的「文學」一個致命的打擊!
袁老先生不禁微微笑起來了,彷彿看到自己年少時,握一支筆,飲風雨以長嘯的樣子。房間裡老舊的小風扇發出使夏天午間更加有悶燥感覺的聲音,他還想構思下去,便聽到他女兒在廚房叫他:「爸,要吃飯啦。」
他應了一聲。他喜歡這獨生女兒猶如喜愛他的太太,他喜歡叫他女兒做「圓圓」;這樣更有掌上明珠的感覺。
他把剪貼簿暫時擱置在房間桌上,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卻偶然瞥見,天際飄來了一朵如幽魂般的雲朵,袁老先生可以肯定這不是日暮天黑的影像,而是在夏天無雨的季節裡,不合時宜出現的徵兆。
阿美的哥哥每次放工都是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的。打鐵是要用力氣,在這樣炎熱的夏季,在鐵崩崩地擊下去,星火四濺的剎那,他不知道自己是打擊者還是被打擊者。他渾身都是鐵和汗水,公司裡堆的都是各形各狀,人們委託他們打鐫的器具。他急急的想趕回去,家裡的柱子才換掉兩根,還有七八根重要的柱子要更換,腐霉的木板也要釘一下,不然單只阿美就嚇死了,天天向他抱怨。
他最疼這個妹妹,因為他覺得作為哥哥的不能供她唸書,是斷送了她聰明伶俐的一生,阿美的哥哥越想越難過,他敲這些鐵也敲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學徒的時候,老闆還曾經用過這些錘子敲他的指甲,這一錘下去,要幾天連筷子也拿不住呢。可是辛苦了這些日子,弟弟又還沒有長大,阿美沒見過大場面,爸媽又老了,現在屋子給風吹歪了,還是要他這辛苦的人放工了回來才能修。
想到這時,他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抓起子又捶了幾下,在噹噹的響聲中,一位正準備回家的工友抬頭問:「嘿,你還不回去呀?」
阿美的哥哥沒好氣的道:「我高興。」那工友怔了一下,聳肩道:「好!你高興,颱風可不管你高不高興!」
阿美的哥哥猛問道:「什麼時候來?」
那工友也沒好氣地道:「你自己不會去聽收音機!」
他靠在鐵架旁想了一陣子:聽說大煉鋼廠的工人不懈不怠的保護整個工廠的機動能力,他呢?他也是煉鐵工人,他忽然覺得天地雖無情,但有作戰的對象──不論那是何等無對無敵──這是令人有著落的。不像他,一天只能把燒紅的鐵打成冷硬的工具。他決定回家後要修整房子。
三
七月卅日。
聯合報新聞大標題:「薇拉多變,行蹤詭異不北不西,偏向南移三度停留,風力因之加強,台灣東部勢難避免侵襲」,這則新聞附有颱風動向圖,最後還有一段消息:「薇拉第一次停留是在二十八日上午八時,第二次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時,第三次是二十九日晚八時;也就是昨天發出最後一次警報的時刻。……颱風假如停下來,便意味她可能『加強』、『消滅』及『轉向』,氣象專家已排除『消滅』的可能性,下的就是『加強』或『轉向』了」。
中國時報也有這樣的新聞標題:「全面戒備防範颱風,警察停止休假成立防救中心,提醒注意事項,減少遭遇損害,經部緊急通告儲備建材民生物資,交部令氣象局改善預報務期通知」。
七月卅日。上午。
一夜之間,整個台北都變成了陰霾,灰暗的天色像一面無光的鏡,反映在水中讓人有一種怵目驚心。一頭水牛在水窪裡吃草,忽然很驚愕似的抬頭望向天,擰著脖子,跟背頂磨擦著,似乎受著苦刑。
麗花憑窗望去,不禁笑了起來。這時梅綺剛剛來到,就問她笑什麼,麗花沒有直接答她,「怎樣,跟你那小寶貝分手啦。」
梅綺把手上的塑膠袋放到桌子上,取出胭脂小心地塗抹,「剛送到楊老師那兒去。」梅綺的臉上連她也不自覺地抹上了一圈紅暈。「他呀,還手嘟嘟嘴嘟嘟的要我今兒個早些去接他呢!」麗花剛好回頭,看見她那祥和的容采,不覺怔住了。
梅綺絲毫沒有察覺,倒是省起剛才麗花的笑,趨近窗口探頭一看,只見一頭灰黑的泥牛,正在張著嘴,很愁戚地望向她們,彷彿一天地間的苦難都要它承受,它要找個人傾訴。她倒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想起年輕的過世丈夫以前一面追趕著牛一面咕嚕地咒罵的情境,不禁鼻子一酸,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這時門外的魯大媽正張著嗓子叫道:「梅綺麗花,有客來啦,死在裡面孵蛋啊。」
梅綺快快忍住了心酸,麗花漫應了一聲,起來整了整衣矜,說:「嘿!颱風過去了,又有客人來了。」窗外的水牛忽然大大聲地呻吟了一下:「哞」。
七月卅日。中午。
台北的夏季已完全隱滅不見,天氣也轉涼,不過卻仍有一股很奇怪的悶燥。陸小祥和張小弟、胡大牙在育兒院雨中院子裡打著石彈子,施媽媽看見,一面唉呀地叫著,一面抓住張小弟,拖著胡大牙走進去,一面催促著陸小祥走進去:「快走,快走,要是涼著了,我們怎麼向你媽交代,你要自愛,要自愛……」
陸小祥一面烏烏眼地可伶的看著罵他的施媽媽,堊著堊著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膝蓋擦損了皮,細溜溜地一大塊,施媽媽想到梅綺心疼地抱住她兒子,彷彿那塊皮是她們育兒院的人吃去了似的,差點沒怨出來……她再想到楊院長嚴厲的眼光,心中又慌又惱怒,跺腳道:「唉呀,你這──,你這娼妓的兒子,就是不學好,不學好。」
張小弟忽然用小手扯了扯施媽媽的右襟,問:「施媽媽,為什麼你們都叫他做娼妓的兒子……」
施媽媽怔住了,一時也答不上來。梅綺畢竟是她們的僱主,她心裡雖然看不起,但表面上也得罪不得的。她忙著岔開話題講故事去,沒注意到陸小祥蹲在騎樓望灰黯的天,長腳短腳的的篤篤敲著地面的雨,在水面上打一朵朵酒渦花的雨,而淚水就在他小而可憐的鳥瞳子裡打著圈兒……。
七月卅日。下午。
大雨滂沱,隱隱夾雜著一些風,但是彷彿那呵呵的風聲不是響在眼前,而是天邊有這樣的一個巨大的聲音,眼前的只是這聲音的一丁點兒模型。
羅斯福路五段這多灰塵的路上,泥塵和雨水都沾黏在一起,反而沉濕了,揚不起來了。
老大背著背包自台大走回來,在拐彎的路上遇見了笑嘻嘻的老二和老五。
「去吃晚飯。」老二說。
「搞什麼!才四點多!」老大叫了起來。
「飽一點,明天颱風哩。」老五調侃道。
「這是你最後的晚餐不成!」老大笑道:「快叫達芬奇給你畫個像吧,我可不想這麼早這最後的晚餐。」老大揮揮手,他們也揮揮手,忽然一陣狂風夾著濕沙吹來,老二一隻眼睛進了砂子,不斷地揉著,一面咒罵道:「死風!死風!吹得我眼睛痛死了!」老五一把拖住他,呼地一輛車子飛馳而過。
老二怒道:「哼!這些車子,駛進人行道還那麼猖狂,要是小孩子怎麼辦!」老五加了一句道:「別說小孩子了,剛才沒我拉這一把──哼哈嘿!」
老二道:「好啦,好啦,要我叫你大恩人是不是──」
老五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老二正色道:「閒話少說,咱們的晚餐怎麼辦。」
老五斂了臉色,掏了半天,說:「我有七塊。」
「我有五塊。」老二說。
「怎麼辦?」老五苦著臉,沒精打采。
老二想了想:「走,去吃燒餅油條。」
老五苦著臉道:「怎麼吃得飽。」
「走啦!難道要老大知道我們又沒錢吃飯了嗎?你要回去借錢嗎?」老二道。
「嘿,我們提早出來,就是不要跟他一齊飯,免得又是他出錢──回去借錢!哈!」老五扯著臉道。
「好,那就走吧。」兩人雙手插在皮夾克的口袋裡,窩著頸子,直走到羅斯福路四段去吃燒餅油條,回來時已是傍晚了,天邊竟有一絲嬌艷欲滴乍現欲隱的彩虹,「看,彩虹!」老二叫道。
「天氣不正常。」老五咕嚕道。
兩人上了樓進了屋,看見老大房內沒有燈,知道他又出去了,老三忽然走過來,「嗨」了一聲,老五呆了一呆,啐道:「媽的,你這小子,還要跟我們打招呼不成!」
老三遞過去一封信,聳聳肩道:「沒吃飯的人總是特別凶,我不怪你!我去修理我的收音機,你發你的牛脾氣吧!哪,這是老大給你們的信!」說完轉身走開。
老五怪叫道:「喂,喂,你這人,怎知道我們沒吃……」
老二面拆開信封,一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信遞了給他,說:「你看。」
老五發現手上多了一疊鈔票,不禁怔了一怔,只見鈔票上面有一張白紙,白紙上有幾個草草迷迷的字:「嗨,你們不是去吃飯,我知道!這兒有些錢,下個月幫忙我到普一公司去買十盒牛肉乾,謝謝。我今天收到稿費。今晚到三重去,大概禮拜一才回來。」
老五看著,老二在一旁望望大廳說:「好哇,下個月才要我們『買東西』,錢現在倒先給了。」
老五想答腔,卻發現喉嚨裡像噎住了什麼東西似的,說不出聲音來。
七月卅日。晚上。
夜都靜了下來,在山邊的生活,使陳甘伯、天利叔兩家都習慣早睡。這時候也是台北夜生活璀璨爍爛的當兒。天氣一陰雨,陳甘伯的風濕骨痛便又發作,所以提早睡了。天利叔一個人拿張籐椅在山邊抽旱煙。天利嬸和陳甘嫂把活兒都幹完了,把小孩兒都趕到床上睡了後,便倚在門檻,兩人對著面低沉地聊起來,那聲音和話題只有她們聽得到和聽得懂,跟夜雨和夜色同樣濃重柔和。
可是今晚的風並不柔和,彷彿世界的邊緣有一個大而黑的洞,有些風自那黑突突的地方閃閃縮縮的流竄出來,一抹一抹的,好像一個鬼,要你怕它但又看不見它,因為它一直沒有確鑿地出現過。所以今晚天利嬸和陳甘嫂的聊天也愈漸無勁,愈漸低沉。……
阿美在廚房裡洗著碗,忽然有雙小手抱住她的腿,她一驚,低頭一看,原來是阿興,阿興央求的眼睛在渴望阿美不要大聲吆罵他,因為怕天利嬸聽見。
「我怕,姊姊,床子下面會叫。」阿美告訴他不要怕,可是阿興依然逕自搖頭:「真的,真的,屋子整棟都在吱吱叫。」
阿美只好抱眼睛半困著的阿興回房,回到他那小小的房,哄他:「哪會叫,你聽,哪會叫,房子哪會叫。」阿興很認真的傾耳聽著,可是他眼睛並沒有他耳朵那麼認真的注意著,後來他只知道一團團的聲音都變成了黑,像屋外黑黑的天,有聲音便是雨……阿美知道這小弟睡著了,才又回到她那廚房裡去,繼續去洗她將要洗完的碗。
她拿了一槐絲瓜布要擦揩,忽然廚房後正轟空空幾聲,後面的木門忽然自動打開了,下面赫然是懸崖,山下幾點淒厲的燈火!阿美禁不住驚叫一聲,然而屋子傾斜之勢又頓住了,阿美猶自驚心。忽然後面一個聲音道:「你不要怕,明天如果停雨,我請兩天假,修一修。」
阿美回頭一看,其實她早知道是她哥哥,只是她哥哥跟他工作的鐵一般,講話從沒有那麼溫情過。她看清楚了真是他,也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哼她的小調,揩乾她手上的碗,表示她不介懷。
只要她表示不怕,哥哥修不修都是一樣,所以可以不必修了。她想。她這樣想,她哥哥可不這樣想。他望著阿美的背影,在十支燭光的燈下又瘦又黃,衣服又舊又破,好像一個小媳婦,在她所有遭受的欺凌下,仍任勞任怨地懷念她那外出經商的丈夫一般。
他忍不住在門後的黑暗處叫了一聲:阿美。
阿美應:嗯。她心中想:奇怪,哥哥叫我做什麼。
他說:如果你有讀書上學……。
什麼?阿美問。
哦沒什麼。他沒有說下去,便望著自己腳尖走了。
他沒有說下去,然而阿美卻回了頭,她是聽了個清楚。她回首看著他那個僂著身子隱沒在黑暗中的哥哥,心中在驚歎號的想著叫著:讀書、上學,呵……。
由於她不知道讀書和上學會帶來什麼,所以她只有驚歎,沒有內言。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識字,她就可以把在午間廚房間那哥哥送給她的小收音機裡的歌詞都唱出來,都知道意思,裡面一定有許多淒惻纏綿的故事……呵。
如果她識字,她一定跑去唱歌,而且一定要在午間唱,而且在電台上說明,是唱給大屯山上阿美聽的,那多麼知心,那多麼光榮。阿美想著時連臉都興奮得燒熱起來了。她又想想,真好笑,既然是自己唱歌,又怎麼唱給自己聽呢?不過世界也許真的有一個會識字的阿美唱給不會識字的阿美聽呢。
她曾下山看過幾部電影,雖然一年沒幾次,但跟天利叔、天利嬸坐在一起時,天利叔總是大大聲把故事講給很喜歡看戲但聽不懂銀幕裡的對話的天利嬸聽,而她十分不好意思,因為天利叔講得那麼大聲,弄得戲院裡的人都回頭過來望他們。而她總是在想戲裡的男的女的都那麼美麗,然而拍了一部片,有些是病死,有些是老死,有些被打死,真是可惜。她是相信在戲裡由年輕到老是真的,是一個人年輕時演年青的部份,年老時就要等她年老時才演。當一個死了的人在另一部片子又出現時,她相信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大的世界裡,一定有相貌、高矮、神態都極為相同的人,用原來的人的名字,繼續演下去。所以她想到這裡,她覺得很欣慰。
這世界真太真奇妙,只是她阿美沒見過世面罷了。所謂「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她阿美沒親眼見過罷了。她相信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定還有一個阿美,只不過比她有錢,一定比她認識字,而她命苦罷了。所以,所以另一個阿美專門點唱給她是可能的事。那個阿美一定會念著她也是阿美這一點情而專誠點唱給她。她想到這裡,臉上還是一陣一陣燒燙的熱,她沉緬在無盡的幻憶中,她沒有去想她哥哥為什麼忽然間會提起這些,她也不知道天利嬸和陳甘嫂的對話已歇了聲,而屋外的風雨淒遲,屋子底層的吱咯吱咯之聲更響得厲害了。
他們沒有注意到,剛才那一陣轟隆聲裡,屋後的毛坑已經不見了;它是落到山坑裡去,山泥不斷地沖積下來,毛坑的遮頂被壓得像一幢土糊的墳墓,深深埋在濕裡。
七月卅日。午夜。
風聲和雨聲摧得庭院裡的樹和葉都亂擺狂搖,映在毛玻璃上像一隻欲飛不起的盲目蝙蝠。
袁老先生面對著窗,雙手圍攏著桌上剛泡的一杯熱茶,心中不知怎麼的,覺得很是不安,他本來是準備在今晚好好地坐下來,開始寫作那一篇颱風侵襲的山搖地動之下,大鋼鐵廠的人如何團結一致,同心協力地與大自然搏鬥。
他一直坐到現在,大廳的母女兩人早已關上了電視,泡了一杯熱茶給他,然後各自去睡了,可是他一直聽著屋外那不安的、騷動的、繁亂的聲響,彷彿他這間屋子是一條船,已進入了狂風巨浪的中心,拋蕩不已。他心中確實不安,寫作以來,坐下來這麼久還未成一字,在他說來是絕少的事。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歎了一口氣,把在桌面的剪貼簿上,他猶疑了一下,終於又拿起了剪貼簿,放在膝上翻。
那風聲就透過門縫窗隙,像一條條毒竺般地「絲,絲──」吹進屋裡。
袁老先生的銀髮也似半空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把它們幾綹幾綹的抓揚起來。他把剪貼簿安穩地放在雙膝間,戴上老花眼鏡,翻到最近幾頁,忽然停在一頁上:這一頁書有袁老先生的清秀字跡:「紐約大停電剪稿」。
袁老先生一眼就望見那七月十四日的報紙標題:「紐約市停電!大夥兒摸黑漫漫仲夏之災喁喁千萬人之望黎明見一絲曙光彷彿隔一個世紀」,下面還有標題:「兩千人趁黑打劫一齊被捕,數十位警察受傷,紊亂可知」,旁邊還有圖片,那一抹幢幢鬼影,遠看無生命,裡面亂得不成體統的就是紐約,旁邊還有一幀照片,一個眼睛瞪得大大的,持著長槍的美國人,是市中心的珠寶店為了防備被搶,所派出的警衛。這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啊!忽然外面一個雷霆,擊得感歎中的袁老先生一震,他下意識的雙手去捧圍住茶杯,才發覺茶已冷了……
四
七月卅一日。
聯合報刊登在各版上的標題:
「薇拉颱風速成暴漲
凶悍多變三次轉回
侵掠台灣三條路有兩條不妙
時值大潮西北台防海水倒灌」
「嚴防薇拉颱風來襲
各地成立救災中心
三軍憲警完成防台部署戒備
集中人員車輛待命隨時出動」
「薇拉風力達十六級
東北部受直接威脅
今上午入風圈入夜狂風暴雨」
七月卅一日。晨早。
天利叔是被豪雨嘈醒的,他才睜開惺忪的眼睛,發現那吵雜巨響來自山頭,好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要從山頭那兒衝下來,要捲走一切似的。
天利叔模模糊糊地叫了一聲,天利嫂也渾渾屯屯的應了一聲,彼此都聽不清楚對方講些什麼。就在這時候,那山上的聲音,突然近了,吵得像一千張瀑布,自頭上蓋來,天利叔霍然而醒,這時布簾剎地被翻開,阿美的哥哥臉色青白的衝入房來,開口叫得:「山洪!山洪!」
阿美的房間響起一陣阿興的啼哭,還有阿美尖銳的驚呼,隔壁的陳甘嫂迷迷糊糊夢見很多馬向她奔來,她沒見過真正的馬,不過她想像馬奔起來就是這種聲音的,然後她是被隔壁阿美的尖叫聲震醒的,她覺得頭上一涼,天光一下子增長,她看到浮泛的天光無遮掩地出現在她眼前:屋頂呢?
她像一個赤裸的女人,忽然暴露在天地間。她發瘋地搖著床上的丈夫,可是陳甘伯居然沒有動彈,通體冰涼,她用手去探探鼻息,那兒像一塊僵硬的尖石,沒有一絲熱的氣息。然後她就聽到那山洪般天蓋地的聲音,和隔壁天利叔狂叫:「跑啊,快跑!」她衝進小房子去,只見那幾個小孩子張惶地醒來,驚悸得失了音,她摟住一個,抓住一個,然而黃的泥黃的水黃的顏色黃的聲音已掩蓋過一切……。
七月卅一日。中午。
「颱風來羅!」那客人匆匆穿上衣服走了,麗花叫道。
梅綺臉上變了顏色:「我要去接阿祥。」因為她不能讓阿祥接近這她自覺齷齪的地方,所以每次都在中華路的車站牌下接阿祥回家。
她現在要立即趕去育兒院,麗花還來不及答話,梅綺就掩門出去了。麗花只聽到屋外風吹雨擊,自己有被吹起來的感覺,雖然屋子依依啞啞的並未被吹起,可是室內都先塞了風,急速的空氣,令人有一種暈船的感覺。這時她聽到廳中的魯媽的粗嗓子:「阿梅,你要去那裡!」
「我接阿祥──」
「接個屁!你要帶阿祥來接客!我這兒可不是孤兒收容所!」
「阿媽,颱風哩,不會有人來的!」
「要你咒我的生意!到你這死××,我不管,這兒未放工,你要走,就永遠不要來了。」腳步聲停了,吆罵聲也小了下去,剩下魯媽的咕嚕聲:「也不是沒見過颱風,真未見過世面,蒼蠅叫都怕!」門又被旋開了,麗花看見梅綺用衫角摀住臉孔,走了進來。
七月卅一日。下午四時。
樓房裡的幾個年青人忽然聽見外面「霹靂靂靂喇──」地一聲巨響,幾個人連忙衝到陽台去看,只見一天地間都是走動的風雲,水稻田像籠罩住一張什麼樣的灰色底網,正在不斷地收緊。雞鴨都不在那兒了,一株大樹,攔腰斷為兩截,一截新嫩的樹心撕裂的朝著天,一截連樹葉栽到田里去。
颱風的威猛在全省橫行。老四忍不住說:「颱風來了。」
老五說:「真的來了。」
老二說:「我們還是添置一些食物,免得明天餓肚子。」
老五說:「對,一定要替我買一些包裝牛肉麵、生力面回來!」
老二怒道:「什麼!你跟我一塊兒出去,一齊去搬回來!」
老四說:「這樣大的風,出去一定很好玩的了!」
老三突叫道:「糟糕!」
老二說:「什麼糟糕?」
老三拍腿叫道:「我的收音機還在店子裡,這幾天可能要困在屋裡,沒消遣怎麼行!」
老四說:「我們可以搓麻將啊。」
老三說:「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來。」
老二說:「你放到那兒去修?」
老三說:「中華路呀,我這就去把它拿回來。」
「我也跟你去。」老四說,可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們開始發覺說話很是困難、因為,因為颱風已掩蓋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剛出口,便已無法聚集成聲,被急風切成許多碎片,迅速地傳到這裡、那裡、這兒、那兒去,都是不成聲音的余調。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時。
施媽媽大聲召喚幼兒們到大廳去,楊院長的聲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們聚在一起,一起上車。」
施媽媽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會嚷,我不是忙著嗎!」一面大聲叫:「陸小祥,陸小祥,快來!你死到那裡去了你──」
陸小祥驚惶地奔了過來,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裡還提了個自糊的小風車,風車槳子不斷的左轉,轉得不可開交。
施媽媽一面跺著腳一面急道:「臭頭!臭頭!」
叫了幾聲沒有回應,楊院長歎而頓足道:「這傢伙又不知死到那裡去了,下個月一定要換一個駕車的。」
這時施媽媽已把最後一個小孩送上了長方形的車廂,自己也上車,砰地緊關上了後門,像一個僵把自己的棺材蓋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時。
梅綺不管了。她決定就算丟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無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讓風吹走了她的依憑。
於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見魯媽不再那麼跋扈,在顫抖著的屋子之一角;她跪拜著瓷玉觀音像,口中唸唸有詞,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煙霧剛冒出來,瞬即消滅不見。
她一手拉門,「噯呀──」一聲,風力好大,門竟僵持著,露出一條縫,風就在那麼一寸之地狂嘯怒吼,出出入入。
魯媽立刻驚覺了。她回頭以一種凶狠的眼光瞪著梅綺,梅綺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癢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動起來。這時神桌上供奉著的瓷玉觀音忽然倒翹上來,「乒!」地在地上摔個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綺趁機拉開了門,閃了出去。
才走十幾步,全身都像被大魚的八爪吸住,幾乎動彈不得。然後她聽到背後有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像一個人身上同時有多處的衣服被撕,而那聲音又比撕衣服更響幾千倍、幾萬倍!她不禁回頭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魯媽的屋子,屋頂就像一塊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風撕去,像天空有無數魔手,在蹂躪著這匹霉布,轉眼屋頂沒有了,屋子便嘩啦啦地倒了,其中夾雜著驚叫聲,哀呼聲,慘嚎聲,一些鄰人都聞聲不顧一切的跑出來援救。
梅綺想到麗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腦中立即出現另一映像:狂風暴雨,阿祥的小身軀就站在風雨中車站牌旁等候自己!她立即像發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時。
他們四人上了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場,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來了一輛計程車,直駛中華路商場。
老二與老五原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們也聽到外面的風嘯雨吼,可是他們還是繼續搓了一陣子麻將,才衝出去買東西──如果不是怕接下來幾天餐館都沒開業,如果麻將不是搓到一半時突然停了電,他們才不急著出來買東西。
老二和老五出來以後,才發現在風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們感受到風的力量包含的摧毀、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們的體外,甚至體內進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幾個轉,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狀。
「好大的風!」他們心裡同時想說,但就在這同一時間,他們又發覺風力忽然加強,比原來的還要強上幾倍!
老五臉色變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這一剎那,他們手上一柄雨傘朝了天,一柄飛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濕的電線迎頭摔下來,電線的一端在雨中不斷地閃跳著,像一條快樂的長蛇,並且發出了火花,剛好卷落在老五的腳際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聲怪叫,噎住的聲音,全身僵硬的痙攣著,臉容像是一個極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來的叫。
老二一見,沒有考慮,下意識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覺一道極強的熱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動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經百脈,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緊抱住老五,像抱住一個將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將失了生命的物體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時。
老三老四到了中華路,便困在那兒了。這平時熱鬧得只見擁擠的行人,擁擠的車輛,擁擠的建築,擁擠的霓虹燈,擁擠的電影廣告的西門町,現在都變成了颱風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覺心寒,老四更沒作聲。剛才北門那兒一聲震天價響,他們自中華商場的洞孔裡望出去,只見偌大的一座鋼橋,竟被連根拔起,倒了下來,壓住了幾輛汽車,那情況好慘!可是現在風勢忽然小了。
「颱風眼!」風力到了頂點最強時,反而有一段時侯平靜,正是颱風的中心,颱風眼!老四疾道:「我們拿了收音機就走吧!」
老三搖搖頭,這時警車與救傷車的聲音如呼嘯而急行的蛇一般自遠而近:「我們去看看,說不定可以幫個忙!」
老四本有些反對的意思,但老三已經先行了,他只好跟著。
走到北門,只見那些鋼架都被摧殘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壓著了的汽車,更加毀碎不堪,警方人員正冒著大雨全力搶救。其中有一輛育兒院的車子,更被壓得個稀爛!司機的頭被嵌入方向盤裡,一個中年婦人摔出了車廂,腳部猛吊在車窗禮,頭部卻被後輪壓扁,簡直是怵目驚心!裡面都是童,有一個長著兩隻大門牙的小孩,雙腿被大鐵架壓著,搶救人員一時無法攀起鐵架,只好先給他打麻醉劑,他還按著腳呼叫:「媽媽,媽媽,拖我出來呀!」語音淒楚,聞之鼻酸。
老三上了車,替一個小孩的額角止了血,回頭找紗布,老四剛好踏上車來,老三唬了一跳,向後一縮,差點撞上一個小孩,又嚇了一下,才知道這小孩已死去多時,滿臉是血,後腦和鼻樑都被車廂鐵片擊中,臉也已認不清楚。
老三心裡一陣難過,忍不住多望幾眼,發現這小孩衣上左胸正繡著「陸小祥」三個字。
這時自附近湧出來幫忙救助的人越來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來已靜止下來的,馴服下來的風聲,漸漸又響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強,甚至迅速地圍攏起來了。
有人驚呼道:「颱風,颱風又來了──」在這時刻,遍城盡黑,颱風眼剛剛過去,天地間正剩下;殘暴的,無情的淒厲風聲!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時。
狂風暴雨的侵襲下,薇拉颱風像一隻無情不仁的魔手,一連拔掉了數以百計的房屋,路基損壞,橋樑坍斷,警察、消防隊員、救護人員都全力搶救,他們引導那些暴露在厲雨激風中無家可歸的人們紛紛找到了避難所,由於電路截斷,大家在微弱的燭光下裹著僅有的衣物,冷栗著、抖顫著時而發出瀕臨絕望的嗚咽,老大拼盡餘力把兩個在風雨中的孩子抱了進這難民收容所後,喘息著、倚在牆上,也不知全身是汗還是雨。
幾家大公司的場地都空出來,成了救災中心,公司還留守的職員,也無不傾力幫忙。風雨奪去了人的生命,或使他們殘肢斷骨,但風雨奪去不了人給予溫暖,人感覺到溫暖。
老大伸出用力過度的手,顫抖著拿出了一根香煙,他叼住了它,亮了打火機,才發現香煙都是透濕的。他棄了香煙。忽然那人群間圍坐的一根燭火落在地上,立即有人尖叫道:「火、火!火!」
兩個男子馬上起來,瘋狂地用身上的濕衣打下去,那小小的火焰便沒有掙扎地熄了。大家緊張起來的神經才又鬆弛下去。
這颱風夜,老大想:人暴露在大自然的淫威下。連一絲細微的驚擾也會緊張失措起來的。要不是有人救護,要不是有這安全的地方……
忽然兩個全身濕淋淋的青年闖了進來,他們大概還以為是在風中,所以一開口特別大聲,特別氣喘:「有兩個小孩,還在斷橋處,過不來──」人群一陣子騷動,老大在那兩個青年未說出「誰來幫忙」之前,已竄了出去,投身在天地無情的大風雨中。
七月卅一日。夜晚十時。
北門高架道路工程的鋼樑和鐵架,還是無法移動,然而消防大隊與保安大隊人員全力搶救的是現場的傷者。在幾個小時下的風雨中,搶救工作是十分艱難的。
風雨交加,現場凌亂一片,傷者的哀號聲不絕於耳,救援工作更是千頭萬緒;老三老四參加搶救工作,也身心交疲。眼看傷者一一被救起送走,是他們唯一的安慰。
人在風中搏鬥,是令全身像被風解體了似的,無處用得著力,一不小心,還會被風猛擊而倒。老四就是這樣,老三眼看他爬上車頂,想把一個傷者從裡面揪出來,然而風一猛,他就從車頂掀下來,砰地落到被壓住的公車和計程車之間,一路摔下去,身體也不知與車身碰撞了幾下,卡在那裡的時侯,呼號變成了呻吟。
老三目欲裂,想攀下去扶救,兩個警員立刻制住了他,其他幾個保安隊員小心翼翼的爬下去,把老四提出來,送上了救護車。老三眼見他左腿膝部中間起了一個大凸,彷彿有一根骨頭生錯了,從肉中突出來。老三掩臉而泣,那些消防人員好意令他回到中華商場的安全地帶。
老三在陽台往下望,看見北門的救護隊仍在忙碌地工作者,傷者的呻吟聲隱約可聞,像一堆堆的黑螞蟻,卻不知道什麼是主宰他們命運的神。
這時風雨卻漸次減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傷得實在冤枉,要不是他堅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會受這種無妄之災了。他把頭枕在雙手裡,然而自雙手的指縫間看到,棲下零南車站牌旁倒著一個婦人,懾蠕地動著。他立刻趕了下去,只見這婦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從附近商店樑上掉下來了,匾牌的一角還有血跡。
老三扶起了婦人,那婦人因移動而痛得叫起來,老三忙不迭的說:「不要緊的,你的傷不要緊的。」
那婦人呻吟了一聲,翻起眼睛來,好像很努力但卻仍望不見東西,開著嘴巴,老三趨耳過去,只聽那婦人說:「先生……謝謝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煩你──」老三接連不斷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抱著她就往北門那兒去,風聲阻堵了她的話語。老三把她送入了救護車的當兒,這婦人急著雙手痙攣的直伸,老三連忙抓住她的手,只聽這婦人急速喘息著,說:「我在那兒等我……我兒子……只有七歲……麻煩你……」
老三握緊她的手說:「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麼時侯來?」
那婦人喘得無以復加,「他……他早該……來了……」
這時救傷車就要開動了,老三急問:「他叫什麼名字。」
那婦人竭力自喉間逼出一個名字:「陸……小……祥……」
老三腦門裡似轟隆地被擊了一下,這時救護車已經開走了,那婦人頸一歪,老三也沒看清楚她怎麼了。
陸……小……祥……陸-小-祥!陸小祥!多麼一個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個照面,滿臉是血卻如熟睡中的童!這時風勢也似肆威到了他魘足的時分,漸漸的把那張拉緊天地的網,似雲朵般垂罩下來。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時。
還有一些小小的風,流螢般布哨在窗外,燈火也因電力的恢復,亮開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發可以感覺到那逐漸退去的風聲雨聲,就在前一些時刻,這城市曾被狂風暴雨所震懾、顫慄、驚懼,而袁老先生在房裡,越發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恐懼因垂老而加深,一到風雨淒遲,心裡便如窗前抖索的寒枝,風是他的哀唬雨是他的淚,風雨也是他命運的摧殘;而現在雨小了,由停電到亮燈,他才感覺到在黑暗裡,他像穿過亂山碎石的幽魂,而燈亮才使他恢復一切活動,他感覺到他的手足冰涼的,可是漸次恢復了活力,而窗外的城市亦然,他幾乎可以聽到對屋的住戶們對燈再復亮的舒氣與讚歎!
袁老先生更加能感受到生命和諧之美,尤其是在日之夕矣的年紀,暴風暴雨過後,他曾拿了一疊稿紙,剛想把構思寫成作品,電就停了,他就一直坐到現在。
他現在很想提筆就寫,可是心中也許大感於生命之美,有一種很深邃的感覺,使他不知從何下筆。他只想什麼都不做,只想在那兒冥想、思索,然而他又覺得這樣很不好,生命面對自我也是最枯寂的時候,於是他又翻桌面上的剪貼簿。他特意地再翻到「紐約大停電」的一頁,他的眼睛如順著流水般看下去,這些顯赫奪目的大標題:「紐約停電漆黑一片,七百萬人亂成一團,火警報不絕,有人趁火打劫,市長畢姆宣佈進入緊急狀況」又有一張附圖,一些人,包括男、女,在紐約市區停電後,住在布朗區的居民打破一家超級市場的門窗,爬進去搶奪各種日常用品。據報導,共有兩千多人因為打劫被捕。這一張圖片正是玻璃裂開處,一個銀髮全白的老人和一個穿短褲的少年自窗內跳出來,外面有數名婦孺接應。
袁老先生看到這裡,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難道一場停電,便可以測出人心充滿著這麼多傷人利己邪惡的意欲。紐約是個物質文明的機械大森林啊。一旦失去了火,便成了只有獸的世界,雖然裡面住著的都是「人」。
窗外的風雨如泣如訴,窗映枝葉搖擺,像一個人,或許多人,搖頭、歎息。袁老先生枯寂的心靈像一管簫,幽怨的吹出了聲音,雖然沒有人聽,大合奏也聽不見。袁老先生繼續再鼓起很大的勇氣讀下去,只見另外一欄的標題:「紐約恢復『光明』,事後追究『黑暗』卡特下令調查何故停電,州長市長震怒不已,三千多名醜陋的美國人暴力罪行將受嚴懲」袁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忽然覺得最近市場上那麼多災難電影,為什麼電影公司不計劃去拍這一部,紐約的大災難,在黑暗中見出人性,戲名不必多費思,就叫做「醜陋的美國人」,反正美國人崇尚自由,喜歡以揭自己瘡疤為榮。至於在台譯名,照原譯一定不可,現在反正流行片名之前都有一個「大」字,「大法師」、「大逃亡」、「大地震」、「大魚」、「大太陽」、「大白鯊」,現在就來個「大黑暗」。
這黑暗是停電,也是人心的燈光泯滅……想到這裡,袁老先生彷彿覺得他已策劃了一部片子,很得意地微笑起來,這時隔壁他女兒的房間忽然傳來廣播的聲音,隨著音樂:「……各位朋友好,颱風來了也過去了,大家能在家裡,趁這樣的一個天造的良機裡全家歡聚一堂,也是一件平常忙碌的日子中所難以享得的事……」
袁老先生聽到這裡,忍不住要歎道:唉俟,可憐的現代人。不過回想一下這雖是颱風夜,卻仍有一種出奇的寧靜。他又看「紐約大停電」剪貼稿中最後的一張,標題是:「紐約為何大停電,卡特下令查原因,五十五場大火,景象十分恐怖,五百警察受傷,三千多人被捕」
這時袁媛媛房間裡播放的音樂忽然停了,改由一女音報告:「根據初步估計,『薇拉』颱風造成之損失,死亡人數有三十八人,其中台北市廿三人,台北縣二人,桃園縣九人,基隆市二人,新竹縣一人,南投縣一人;失蹤人數三人,重傷二十二人,輕傷一百五十三人……面對著北門承恩門口的延平南路高架路橋上,右邊的一根長達二十六公尺重逾四十噸的鋼樑,掙脫了固定的鋼釘,帶著兩座鋼管橋墩轟然砸下,造成數輛汽車的遭殃……隨著右邊鋼樑的傾塌,左邊鋼架也跟著幌動起來,又是一陣巨響塌下,造成更多的災難……事情發生不到一刻鐘,消防大隊與市警保安大隊已趕到現場,由於風雨凌厲,鋼架又十分笨重,救災工作十分困難,傷者哀號聲不絕於耳,然而工作人員個個俱有冒險犯難的精神,全力搶救……更難得的是一些見義勇為的市民,紛紛冒著危險,協助警方人員進行搶救工作……還有數名仗義的市民,因而受傷,也被送入救護車中……」
袁老先生聽到這裡,霍地蓋闔了剪貼簿,心裡不知是怎樣的一股流泉,是泠或熟,自起心田,卻湧上了眼:風雨中、傷難處,人們和工作人員呼喊、搶救,奮不顧身,不遺餘力……袁老先生立刻在白白的稿紙上寫下了題目「颱風」二字,他發現在暴風雨過後的子夜,竟是溫暖如晝的……
稿於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日晚上十一時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