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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部 天台 文 / 溫瑞安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

    這是怎樣的一天啊!我到現在腦子裡還鬧哄哄的,好像有一群小孩子在吹笙擊磬,而且奏的還是熱鬧和祥天人合一的中國音樂!我該怎麼寫起呢?對了,上大一以來,班上有一位男孩,常不來上課,不,點名的課常不上,不點名的課反倒是常來。一來就跟著班人,據說有政大哲學系的、東吳企管系的,師大英語系的、台大法律系的、東海政治系的,甚至建中的學生,一齊來聽課。他們坐在一起,好不威風,彷彿課堂就是他們的天下,遇著好教師,就呼朋喚黨的八方聚首,遇到壞老師,就揮袖而去,很有些竹林人士的狂放。同學們中大部分都看他們不順眼,我呢?我想我佩服他們;可是他們是我另外一個世界呼風喚雨的人,我只好假裝在我的世界中一樣可以風調雨順。……就是沒料到,今天,這男孩,邀請我到他們的「山莊」裡聊聊。我一下子彷彿被寵幸地臉燒熱了起來。為什麼請我去?沒有什麼?他答,在課上覺得我們論見相近,而且你也是一個有熱血有骨氣的中國人。於是我就去了。一路上他告訴我,他們許多奮鬥的故事,這真像一則傳奇。他們在小學的時候,在僑居地,已為文化而作殊死戰,無視於左派份子與異族的政治壓力、環境束縛,他們結合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散佈在他們國家的每一個地域。

    有一次他們在一個小鎮上開文學會議。一些偏左分子便在下面把他哥哥的輪胎刺破,可是他們一群滿座衣冠似雪的兄弟,趕跑了敵人,修好了車子,會議照常進行。……他興致勃勃的說下去,我記得那時陽光明媚豐滿,好一個金風斷人腸的秋!他口中的人物都傳奇化了,好像擊鼓說書,話裡人物,都成了三國諸葛周郎。他怎麼追求一女孩,半夜裡忍不住到那流氓出沒的都城去找她,結果子夜街頭,被人追擊,他不甘被劫,落花流水的打了起來,一臉鼻青臉腫,仍不顧一切乘車換車,半夜裡趕到她那保守的靜謐的小橋流水的家,因夜深懼怕她家人不滿而不敢叩門,望著那溫暖小房的燈光默立了一夜,真是也想不相思,相思好慘,他說。我很喜歡他這句話。本來他告訴我那麼多,像雷行電閃,在天際進行,在大地降臨,可是因為有這一句,才人間了起來,彷彿是一幅風雨圖畫,可以觀其美;或人在其中,風聲雨裡有傳來讀書的可親!在我來說,那些故事讓我抖擻,讓我激動,讓我寒慄,像唐人風聞一個世外的大戰,卻本發生在大唐,只是氣數間的錯過而已。那些敢吞山河的勇概卻是我受家人呵護二十年來未曾經歷的。但是有他一句對他愛情的執著,才讓我一下子回到人間來,原來他也是一個人,只是做起來有氣魄,講起話來有神有采罷了。他們兄弟們的故事,我已經略有所聞,但許多人都接受不來他們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可是他的話像一幕幕戲吸住了我,當他邀我到「山莊」裡坐坐時,我想縱是一幕悲劇,我是傷心欲絕的觀眾;或是一出喜劇,我是被嘲笑的對象,我也不顧一切。這部電影我看定了,也演定了。

    我跟「大哥」回「山莊」。我叫他「大哥」,因為我心裡著實的崇敬與親切。我看見莊裡的他們筆下的一個個人。真奇怪,他們都像武俠小說裡的人物,又像傳奇小說裡的情節:莊裡其中一個叫杜山林的,一臉傻裡巴巴的樣子,一笑起來兩排牙齒又白又齊,說話笑死人。他居然對我說:「嗨,你認識我哥哥嗎?」我說:「我當然不認識呀,你哥哥在僑居地,我怎會見過?」他很高興地說:「我哥哥很英俊瀟灑的勒!」我莫名其妙地說:「哦?」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哥哥很像我。」真是我的媽!繞了一個大圈子,原來是在誇讚他自己樣子很好看。又有一個叫李青竹,瘦個兒模樣,可是真沒料到,據說他一天工作十四小時,一面把錢維持「山莊」的開支,一面養活他自己,一面還寄錢回去給種田的家人,一面讀書,一面寫作,一面影響人,一面學習……這麼多一面,要是我,我就不知要做哪一面是好。聽說在僑居地時他的生活還要苦,帶我來的「大哥」介紹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可是李青竹跟我招呼完畢,轉身就跟管財務的戚正平談帳目,都是幾千幾百幾十幾塊加減乘除的瑣帳,算了沒幾下就好像解決了,然後起身去發書給那管發行的丁三通,回來寫了一張便條,再來找我,嘿,居然我把我姓甚名准,那間學校什麼系,都記得一清二楚,大哥在一旁很得意地說:「他是我五弟。」原來他們都是結拜兄弟。他們還有一個結拜的兄弟蹲在牆腳,胖胖實實的,看起來像個懶道人。但「他」對我說,這個兄弟就是為了團聚,不惜千里相隨跟大家來台灣,沒有大學念,只好念屏東農專,但為了苦樂不相共,又不惜休學北上……這人叫廖添丁。

    真是,這些事情,我聽都沒聽過。真像一個夢,變成了真,還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有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和大哥在一起,就是那住在水邊的麗人,害大哥苦守了一夜的女孩。我以為她是很年長成熟的女子,可是一見之下,卻比我還小。也許她年紀實長於我,但誰見到她,都會疼她的。她像一塊晶晶的冰糖,別的糖混起來一比,都濁了下去,而她卻清揚了起來。我們都叫她小姐姐。還有一個圓圓的女子,像保護皇嫂一般地護著小姐姐,聽說也是會為一個理想「九死而不悔」的女孩,犯過好幾次錯,被痛罵過好幾次,但她還是在這山莊裡最親近的聲音,又有一個女子,瘦瘦又沒說話的,便是戚正平,像她這樣的女子怎麼是管帳的呢!後來這才知道山莊裡最難數的帳都交給她管了。看到他們,我都呆住了,像一個子夜擊梆,無新鮮事的守夜人,忽然看見月明風清,夜行人決鬥於屋簷上,來來去去,好不驚險,才知道原來自己所處的世界裡也有這樣的風波。心中激動而美麗,呆在莊裡,我要求大哥讓我靜一靜……。

    真的,這才是我生命中注定要投入的家。我這樣一想,像面前就有一個烘爐,我毫不猶豫的投身進去,燒成了鐵漿,煉成了劍……我想著不禁有淚淌下來,一個矮矮小小一面跟人吵架的樣子的女子走過來,(他們叫她做程劍英)拍拍我肩膀對我說:

    「你不要哭,我都瞭解。」

    一剎那我覺得這家跟我是如許地親,我決定了永生不放棄。

    原來他們大家都叫大哥做「大哥」,大哥在山莊裡像游江南春色一般地悠遊走過,彷彿風景太好,人都沒有瞧得上眼,可是山莊一點小事,一些兒的人意,他都瞭如指掌。比方說今天一個莊裡的小莉在合唱時無精打采,我就看見大哥遞了一張字條過去:唱啊,平時你的歌聲最嘹亮!

    真沒想到這樣的一棟破舊的房子,一群男女拼起來合租的屋子.意是如此有志氣有激情的「山莊」!

    九月十九日星期天

    禮拜天是大家上天台練武的時間。我是第一次加入,我很害怕。我在宿舍裡想了好多借口可以不去,我是個女孩子,幹嘛要練武?而且我左手曾跌得脫過臼,右腳又因小兒麻痺而酸軟無力,平常的運動都做不好,幹嘛要練武?!可是我一接觸到大哥炯炯有神的眸子,嚇得把話都吞到肚子裡。大哥曾對我說:武功是一種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配合,思想力行的同時發揮,力與速度的把握,真與美的完成,善與惡的提煉,意境的追尋,比方說打出一招「一指定中原」吧,就必須要把握住漢人反清復明的精神,不但姿勢體力要配合,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無瑕可擊。「虎鶴雙形」吧,虎形雄武威猛,乃獸中之王的氣勢;鶴形則意態神閒,禽中之仙,兩者出手神意截然不同。他說現在男的女的都應該練一下子武,不然文人精神越差,越要變成病人了。我常聽到有人在背後說他們是一群「打仔」,又調侃為「武俠」,我聽著了忍不住就要為他們辯,其實他們又何曾挾技凌人過呢?這辛苦的創業,換回來的不是讚賞,而是習者的埋怨,非習者的冷笑。每每我看到大哥眉心一蹙,仰望高空,我彷彿就被那股天地風雲的肅殺之氣重重一擊,真是遍體通涼,可是現在真要我學了,我怎麼辦?大哥彷彿瞭解地說:

    「你不要怕。以前我們社裡有一位叫陳月約的女孩子,自小患軟骨病,一條腿子很不好;我們去爬那座六千六百六十六尺的畢蘭戰山,也帶她去。她又有懼高症,可是我們沒有同情,只鼓勵她上山,催促她上山,也沒扶持她,讓她自己上去,實則我知道每個人都在關注著她,卻不讓她知道,依仗扶持,不能自立。終於她上去了,對著山下茫茫白霧,高興得忍不住哭。下山的時候走柏油大道,走了四五小時,走在群山亂徑之中,舉頭一望,那剛才的山巔卻在深雲之處,似有似無,那頂峰的一弧,真像一個不可觸及的蓮台──而那兒我們曾攀登過。我注意到陳月約,她淚都流出來了。」大哥講了這些之後,就沒再要求我練武。就在昨天,我鼓起勇氣對他說:明天我也要來。他說:好。

    於是我上天台練武了,他們叫做「七重天練武台」,我初上去的時候,彷彿有爬上天庭來再搭電梯下地獄的感覺。看見幾個姊妹們很認真地在習武,她們或瘦或胖,或高或矮,但是打將起來,無不傾盡其力。一剎那,在大家的殺伐聲中,天高無雲,陽光灑照,我覺得真是美,也忍不住加入了他們的節奏與制律裡,變成了我的身體負載著一切思慮,在天地間以運功虎虎進行,時剛時柔,或速或緩。

    練得好痛快。休息的時候,手腳都像上了銬鏈似的,抬不起來了。他們幾個兄弟姊妹在天台知心地說著話,相互調侃著。他們在勸杜山林不要那麼傻氣了,因為他接下了學校的幾份刊物,跑印刷廠,打字校對,都不遺餘力,這樣很苦。大哥說:「社裡要做的東西多很,我都不敢叫你去做,因看你通常在勞碌,但你又接下了別的東西,人又忙又倦,曬得又黑又瘦,不是教我們看了難受嗎?」杜山林也不是為了名利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就是這樣,把看不過眼的東西都接過來,彷彿是天生應當是他挑的,而別人也覺得他是天生該當的了,李青竹也是力勸他,丁三通卻好像很不高興。我想他們都是一齊闖江湖,一齊揚名立萬的人,彼此之間不會有什麼忌妒才對。丁三通在社裡也是勞苦功高,聽說他以前也是為了一個聚首,便連學位都不要了,休學回了去。只不過看來丁三通胸襟可能小一點,胸襟小的人往往不是太屈卑就太傲慢,他對一些有自己一套的人很恭維,對自己人除了大哥之外卻很暴躁──可是這些有一套的人卻很佩服莊裡的這些人,是他沒看得起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還是站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杜山林是個任勞任怨的人,據說他們初來之時,因為人少,大哥等也潛龍勿用了,大家的豪情都消散了,惟有他一天樂嘻嘻的:在一天替餐館工作之餘,穿著愴寒的服飾,來回在台北冬寒的街頭,一心一意的約大哥和小姐姐他們出來「浪漫」(看電影、逛街、練功夫、旅行),他常常有一塊錢就把一塊錢花光,不然一有錢就借給別人,到第二天又是窮光蛋一名,別人急,他可笑嘻嘻的,仍是不急。他就是太老實了一點,有次出版社不單不發稿費,而且還把我們的稿丟掉了,他三番四次代人去催拿,對方都推諉其辭,有一次迫急了,他嚷嚷道:有沒有都給我一個答覆啊。對方立即沉著臉申斥他講話沒有分寸,他也嚇著了不敢再說。這點和他在武技上發揮得力無可匹、淋漓盡致很是不同,他彷彿是把他在人際間的失敗都宣洩到演武時的成功來。大哥很重用他,可是也很擔憂他負荷不了的能力。李青竹橫豪專霸,但他能力也是過人的。見人一個握手,緊而有力,就可以把別人嚇得勇氣打消,他真像是個風雲人物,樂於處事而不疲,但不喜人逆他,彷彿他的話說出來,沒有不對似的,縱有不對,也不能讓他知道。廖添丁倒是樂天知命,他在人生道上是一步一步穩穩的推著前進,不像李青竹一大步踏出去,是不是成了天涯卻連看也不看,就算踏出了懸崖也不管。社裡莊內,就是由這幾個人組成,而他們錯綜的性格,一旦遇事,都會連在一起,成了一艘多槳的龍舟,大哥擊鼓而起,舟子渡水而馳!

    我又發現姊妹中除圓圓及戚正平比我早加入一兩年外,其他都是新近吸收進來的,這一來,我有信心多了。我最失去信心的是因為我沒有他們那一個烽火江山的背景,左衝右突的殺伐,可是我自信才華與虛心,有一天我也可以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痛哭流淚在一起,比別人都早先適應。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到山莊去,恰好有人來訪,這兩個女學生是因慕山莊之名而來的。丁三哥與杜二哥都很努力的去影響她們。她們兩個人,彷彿聽得不耐煩,一面聽著,一面忙著表示不屑的樣子,又彷彿是聽得很不服氣。這真是傷人的心!杜二哥和丁三哥都花了時間、花了努力,也許口才差一點兒,可是就偏有人任你一番誠心的話,他就一直打中要害的岔開,來表示他的有才。比方說了三哥勸她們要把握時間,在自己的志趣上好好的具體化,以不辜青春時!我想這是當日他倆與大哥相見之際,所得的影響,所奮力把握的,而今見到新人,忍不住便把這點火焰布傳下去。對方卻說:我們的志趣太多了,樣樣我都有興趣,而且某某說我這方面有才,某某又勸我在那方面會有成就……我那時心中想:真符合大哥一句話:這些都是未經人世間的才,事實上大才是謙遜的,一些沒有經過大風大浪的炫才,因為無知而已。可惜我拙於言辭,不會反駁。這時李青竹一大步跨出來(大概他在裡面已聽得怒火中燒吧),他笑聲沖天,說如果談到有才,社裡有的是才,大哥素精音樂,又善繪畫,對武術、組織、歷史皆有興趣,但卻專辦詩社,專攻文學。二哥是農藝、木工、技擊皆好,三哥精球類運動、武技、演劇、經商皆行,廖四哥也吃得苦,既通相學、弈道,也略通農藝、哲學,但是他們百技繞身,真正以一技為道的,仍是文學。文學小可正身,大可以救國。如果他們不是這樣專心誠意,憑他們如許年輕,又怎麼吸引你們慕名而來?五哥說得真好。我暗自拍掌。誰知那兩個女孩子仍是不屑,一個彷彿見到大不韙似的搖頭不迭,說這樣快決定自己的終身志向是很不智的;一個彷彿是老人家看不慣她孫兒橫行霸道似的,說這樣衝動的脾氣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李五哥氣得臉都青了。這時大哥一面走過來一面笑著問,是誰利用誰啦?莫非是咱家山莊不成?圓圓忙介紹那兩個女子給大哥認識,大哥笑說:怎麼兩位看來如此年輕,聽來如此老氣橫秋?幾歲了?大家開懷大笑,那兩人臉紅得尷尬。大哥說道:帝王的事業都是從少年立志的,當然我們也喜歡大器晚成的,但絕不是彷徨無所決的隔岸觀火者。說著就笑著談別的去了,冷落了那兩位女客。

    她們走了之後,大家都很憤憤不平。大哥向我們解釋說:這種人多的是,實際上社裡也有,如果別人不問,她們自己倒是以為自省似的提出來懷疑懷疑,而真的聽到別人這樣誤解自己的人,才真正的氣憤起來。大哥說:作為山莊的一員,大家都有責任使這些人瞭解山莊,不只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忙碌中仍得負起的責任。他說:我們都是莊裡的人,要勇於挑起任務才是,這樣有大災大難大驚險來了,也有了經驗,不致慌了手腳。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經跟山莊活在一起成為山莊的一部分了,從以前使我平靜但經不起風浪的生活,變成了自身的千堆雪驚駭浪。如果我們能堅持下去,憑我們的作品,我們的氣概,我們的才情,是能夠在人世間刻下了電光火石間星火四濺獨照古今的一剎那。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力量維持下去三五十年,否則流風所及,也不過是黑暗的天空裡幾點流星而已。像今天,大哥拿到一筆武俠小說的稿費,大家都很高興,以二哥五哥為最。大家都很窮,這些人都是從窮中掙脫出來的,但是一旦富有了呢?他們能不能真的富貴不淫?威武不屈?他們都是獨身者,如男有婦、女有夫呢?大家還會不會那麼親?像我們這一批新進的人,像主流滲合了支流,而流水還是前流嗎?平靜無波還是氾濫崩卻?如果這些寂寞的但歡樂的英雄們有一天各自有了權呢?會不會三分其國,親的變成了仇的,逐鹿中原,有一天也吃了暗箭?

    想到這兒,我匆忙的止住了拋出去的線索,我思想的紙鳶放得太高,一旦風吹絲斷,便不知天涯茫茫,何處落足了。

    十一月廿七日星期六

    我在今天搬進了山莊,我搬到山莊的主因是在宿舍我實在待不下去。那幾天晚上宿舍開舞會,吵得要命,看到他們身子抖動的樣子,彷彿是眼見載送去屠宰場的畜生,在顛簸的車上一抖一動有一種無奈的悲哀。那時下大雨,風大得連傘都被倒掀起來三次,然而我趕到山莊的時候,大家已經聚首了,我是最遲到者。大家在停電的大廳上,點著燭火,嚴肅而親切地排練詩劇。外面風嘯山河,大雨滂沱,我們卻只有這段時候大家有空,相聚一堂,為後天的客串演出而衷心排練。想想我們真像台兒莊的仗,兵少武器不夠,但齊心合力仍是穩勝,只是苦了眾伙好漢!我濕淋淋的隔著燭火望去,外面風雨如晦,裡面正演出一個世界,不管動的靜的都是激情的。我不禁淚光紛飛:一個決定──搬到山莊來。既要投入,就把我的身體,一絲一毫,都燃燒在柔靜的火焰裡吧!

    我要搬進來的消息一說,阿紅也鬧著要搬來。杜二哥聽了最開心(不知為我還是為阿紅──有一次大哥在西門町一處很小很小的攤上驚艷似的買了一雙翠晶晶的耳環回來給小姐姐扮戴;次日他也買了一雙給阿紅──我就從這點看得出來。),一俟停雨,就替我們搬部分行李過來,就這樣忙了一個下午,我反而幫不上忙,他在泥濘路上弄得一身齷齪,但我們的衣飾卻絲毫不濕,果不愧為大哥的愛將!我良心上很過意不去,只好跟他來來往往,搞到過馬路的他急著大喊「小心車」,又騰不出一隻手來抓我過去。阿紅先回宿舍,傍晚才來,行李已整整齊齊擺在山莊,她也不知是誰安排的,好像上天因為她要來就跟她變了個戲法似的,用不著她擔心,丁三哥嘻嘻哈哈的噓寒問暖,她就跟他出去了。我返過頭來看杜二哥。他坐在窗前,窗外毛玻璃都是雨水的痕跡,很像趕馬路似的疲倦般滑落,我仔細望去,原來窗外的阿紅已經和丁三哥出去了。我想說些什麼,猛見小姐姐向我招招手,大哥向我搖搖頭,他們叫我過去看他們的照片,有一幀是小姐姐攀采一朵紫色的花,滿臉是採不到就會生氣得山河泣然的的樣子、大哥說那採花的風姿是「美麗女子嗔喜時都叫山河感染」,採花的手指是「如果是寫字,也可以寫出一朵花來」。我聽了很開心,雖然不是讚我,而是贊小姐姐!我的小姐姐哎,只要真正目睹人間幸福的一對,我就願意。我返過頭來望杜二哥,他還在窗欞前,默默玩他的小玩具。只有這些玩具才是屬於他的。窗外雨又下了。

    晚上又在一齊演練。李五哥的確聲勢奪人,他聲音沙啞,但演起文武全才的宋蘭舟,真是一擊可以裂山碎虎。但是各人形貌不同,大哥是用其長,而不是循己意而為之,因為這樣只有灌輸,而不是生命的自存狀態。後來大哥有事回房,李五哥諸多要求,彷彿大家的演出的都很不合他的意旨。他是磅礡的,可是世人也不儘是磅礡的呀,女子有溫柔,有水靜的,男子也有儒雅,有淳樸的呀。他很凶,他說要,他說應該,他很年輕,也很氣壯,杜二哥沒有信心了,丁三哥駁不過他,廖四哥倒是光火了。他自小農家出身。他的性格長在土裡,大哥與他十二年兄弟,尚且不改他習性,何況是比他年輕四五歲的結拜弟弟。所以他反對。大家也無法同意,但用辭很委婉,我們卻看到李五哥的臉色暗沉下來了,像偶然飄過一團烏雲,遮住了自天上灑落的陽光:一個大將連拔齊國數十個城池偏偏就小小一個即墨攻不下,山河蕭條中他弩張矢拔似的,他心中千般不願意。

    他一旦沉默下來,大家設法逗他、笑謔,他都不說話,好像一個王侯,發了火不斬人是不氣平的。大家索然而散。也好晚好累了,我睡在山莊,這是住進來的第一天,有很多如意,有很多不如意,在我身邊的阿紅已睡著了。我想:不知他們有沒有我同樣的心境,在這些支流與主流交匯成長江大海之前,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怎麼一種七曲九回、蕩人心腸,他們,他們不知有沒有記載下來。山河是歷史的見證啊!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李五哥的事情終於爆發了。為了慶祝一月一日社慶的安排,李五哥也不知跟大家鬧了幾次情緒了。李五哥是天生不怕忙,行事來去如風,但就是太專橫。其實霸也要有霸才霸氣霸道,不然就成不了大家。一個人有霸氣,就該知道受挫時須昂揚而不傷人,這才是氣概;一個人有霸才,就該知道霸了別人還稱你謙讓,這才是才情;一個人有霸道,是盜亦有道的道,沒有道就是沒有貫一的方針,也就是沒有做人的原則,這種人只可以鬧鬧情緒而已,談不上霸字。這些都是大哥有一次開玩笑時對我們說的,當時小姐姐就說。「這霸王又在霸王論啦!」大家都笑了,有時人被調侃幾句,心裡反而好過。可是李五哥似乎不能被調侃,他稍遇議不獲用,立即翻臉成仇,彷彿他一個人可以生盡天下人的氣似的。

    今天開會商量社慶亦然。李五哥的話把杜二哥的策劃壓得好厲害。二哥是主辦人,他說既在溪頭舉行,詩劇就在晚上於住處演出。五哥立即反駁道:「到了溪頭,詩劇一定要在孟宗竹林裡演出,這才夠意思!」二哥期期艾艾的說:「但是地形很不合適啊──」五哥立即截道:「地形小事,我們的演出,怎會怕區區地形?!」二哥好一會兒才掙扎道:「白天那兒會很多人看的。」五哥立即維護起自己尊嚴似地道:「多人就多人,我們怕什麼!白天人多就晚上演啊,晚上氣氛更好!」二哥被責詰得答不出話來。四哥看不過眼,就說:「晚上哪有燈光,竹林子很暗哪!」五哥跳起來作恍然狀:「暗,好極了,我們可以點蠟燭,更有情調!」三哥也忍不住說話了:「要是風大呢?」五哥「嘿」了一聲答:「那就帶馬燈去啊!」大家一時為之氣結,二哥也很為難。三哥帶試探性的圓場道:「你這是建議,不一定能用對不對?我們商量過後再說吧,先談別的,──」五哥昂揚著臉,一臉怒放著詫異的道:「先解決這件事啊,遇問題而不解決,再來碰別的問題,這怎麼行!我的意見好就要用啊,要商量可以在這裡,有困難我都可以一一替你們解決──」大家真一時說不出話來,後來各人又設法地談到別處去了,五哥以為我們有些排擠他,也悶著不說話。他悶在那兒,就像一塊大石,擱在溪流的中心,流水還是進行的,但繞著彎兒,分成了幾道,到老遠處才又聚合在一起。後來有人把事情告訴了大哥,大哥就叫我們幾個進來,問我們對五哥的感想,大家都表示很糟。大哥問有多糟,三哥說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大哥說這件事需要和五哥好好談談,不然憋在心裡,久了便生大禍。圓圓說最好大哥跟五哥談,因為五哥向不服人,只服大哥。誰知大哥聽了這句話很氣,說:人不肯服,理總服吧?你們不是在認為自己無理吧?!這樣縱容他下去,哪裡是兄弟間的情愛?!我要你們自己直接跟他說。

    這一說引起晚上的一場大辯論。無論我們幾人怎麼說,五哥硬是不服.我們說:如有意見不合,辯論歸辯論,感情還是感情,服與不服是小事,但不能傷了感情,默不作聲的賭氣,使大家都很傷情。但是到後來,五哥還是老樣子。他說:你們都為了社務而休學,獨我沒有休,你們覺得不痛快是不是?這一次,大家都變了臉色。二哥痛心地問道:你還當不當我們是兄弟?三哥在旁插口說:如果不是要你唸書,二哥為什麼孜孜不倦的替你辦聯考的准考證以及特種考生身份證?五哥沒有作聲;而且再也沒有作聲,空氣太悶,四哥第一個大步走出去,然後其他的人也就散了,只留五哥一個人在房裡。他望著鋪在地上的大紅大紫的棉被,彷彿他也是大紅大紫的最高峰,在這時候,不能容讓別人羼雜一點綠和藍。可是我們清楚地看見那一團黑。

    一月二日星期日

    我真不曉得該如何記下這幾天來的歡愉!像昨天我們到了溪頭,人都滿了,沒有地方住,挨到晚間,冷得發抖,不知如何是好,殊不料因禍得福,剛落成的救國團建的小木屋主人,見我們可憐,便收容我們住進去。真是我們的社有天人相助!昨晚呱啦呱啦玩了一個晚上。今晨起來練武,呼喝聲中,何等氣勢!彷彿大自然的高山流水,我們是知音;彷彿是好景氣的碧落紅塵,我們是見證。我們高歌慷慨激昂,練完武後,唱歌不休。一路上去「神木」,大家邊走邊打鑼賣藥,笑得人肝腸碎斷。從「神木」去「銀杏林」,一路上玩龜兔賽跑,要模仿兔子的跑法和烏龜的爬行姿態來競走,結果證明了:還是烏龜跑得快!

    後來一行人越吵越開心,吵到「大學湖」,那湖水雖是人工的但卻是靜謐的,旁邊長著一些聖誕紅,水影裡也飄浮著幾掌紅葉,看去有一種不敢驚動的淒麗!我們全體一齊上那湖中的竹木拱橋,走到一半的時候,橋咿咿嘎嘎地響動了起來,橋上的人也沒命地咿咿啞啞地叫著──好不容易老天爺保佑,才給我們過了去。大家坐下來休息時,看到一群人在那兒大開收音機,正在聽流行歌曲!大哥說。真是暴殄天物,跑到這裡來裝作給自然看!二哥說,咱們吵他!於是三哥就站起來高喊:「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公公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祖祖孫孫……我,丁三通,來到貴地──」李五哥接道:「賭博輸了錢,」廖四哥指了指在張大喉嚨的丁三哥:「特地來化緣!」大哥說:「到此來賣狗皮膏藥。」李五哥又接道:「還有豬皮膏藥。」指了指我的衣服:」這是熊皮。」又指了指小莉的衣服:「那是牛皮。」誰知大哥又乘機指了指他的衣服:「這是黑皮,黑皮哈蘇!」丁三哥趁機反噬,指著五哥的頭髮說:「這是頭皮。」誰知杜二哥豪興大發,竟唱起電影插映的洋洋洗髮精的廣告歌:「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洋洋洗髮精就是不一樣,不一樣。」丁三哥真是鬼靈精,馬上接下去唱:「頭發癢癢,越洗越癢,洗了頭髮就更癢!」然後大家一齊作狀搔著頭皮「喔喔喔」了幾聲,一齊唱道,「洗洗看,梳梳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癢癢癢──癢癢癢。」一直拉長著聲調,其實我們已笑到半死,廖四哥在結束時又奇兵突出的加上一句:「請買:『天──一假──發』!」真是脫了線。

    大家可真長江大浪推前浪,剛才笑波未平,這一回笑波又起。大哥和丁三哥幾個人又發起「大蓋晚報」,還有外文版,把剛才的消息重新翻譯一遍;丁三哥和李五哥一譯一翻,簡直笑死:

    「各位叔伯兄弟……」

    「Everyuncleandbiggerthanuncleandbigbrotherandsmallbrother。」

    「小弟今日來到貴地──」

    「I,myself,whichisamongthesmallbrother,today,cometothisexpansiveplace……」

    「感到非常的榮幸……」

    「Feelveryveryprideandlucky……」

    「我來到這裡不是賣狗皮膏藥……」

    「Icomehereisnotsellingdog-skinmedicine……」

    「而是賣豬皮膏藥。」

    「Butsellingyourskin!」

    「如果你們不買,」

    「Ifyouallfellowdon-tbuy,」

    「我就跟你們翻臉……」

    「I──willtrun-facewithyouall……」

    「我就講到此為止。」

    「soIbetterkeepmymouthshut.」

    大家笑得還沒喘過一口氣來,他們又合作唱起洋歌來,有一首歌叫做「Iloveyoutowantme。」他們唱起來,第一句是:「WhenIsawyoulyingthere,」唱到後來:「Baby,Iamyourmamy,youaremydaddy,ifyouonlyletitbe……」真是盲公生盲仔大家沒眼看了!

    晚上文學座談會,爭論相當激烈。這跟白日裡的笑意全然不同,大家都是認真而又嚴肅的,大家雖然疲倦,但都極其認真,沒有睡意,一直爭辯到半夜三點多,才告一段落。杜二哥逕自在黃亮的走廊上練武,吐氣揚聲,好不氣概!丁三哥拿吉他到門前彈唱,我和圓圓、阿紅幾個人都跟著和,廖四哥伏在欄杆上作他那哲學家的沉思!李五哥踱來踱去,似有心事。大哥心情卻好。瞥見小姐姐如水仙花白的手背上有一點紅,嚷道:「真是思無邪時走過的一個漂亮的美人。」風華絕世裡,美人和英雄都是超常的,怎麼不嫩綠嫣紅,驚世羨艷呢。小姐姐手上的一點紅筆水,成了大哥口中的聊齋,而此刻風景人情如此美好,夜涼而未央,我無來由地感動到激動了起來……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

    李青竹離開山莊,退出我們的社!他臨走之前的一場大辯爭,使到彼此都很傷情。前幾天已經鬧夠了,到了今天他居然說:他跟自己搏鬥得很辛苦。大哥問他:是怎麼樣的搏鬥?他說:是跟大哥你!我們俱是一驚。他說:他無法控制自己,想獨自去闖江猢,辦大事。像在溪頭的時候,遇到問題,都是大哥解決,而他想自己解決!有時候看到大哥說笑,大家哄堂,他很希望有一天自己是這樣,而看到這樣發生在別人身上時,他心中很痛苦。大哥退了幾步,坐下來,一直沒有說話。於是戚正平開始斥責他了,他像一頭迫急了的狼,狠狠回擊。大哥忽然開聲,大家都靜了下來:你權力慾太盛了。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有一股煞氣直衝印堂。小莉卻為他爭辯:「你們大家沒有給他自由的時間,太多的共同生活會限制一個人的發揮能力。大哥一震:你的事告訴了他們?五哥有點愧色:我忍不住要說。大哥劍眉一揚說:那你要怎樣?五哥說:給我個分社辦吧,有一天我會傾我全部兵力救山莊。大哥大笑道,山莊還不會倒,救倒不必!只希望你一帆風順不要忘了當初的鴻鵠之志,浴血狼煙時勿忘回山莊!

    我們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憑什麼他要與大哥爭持?在社裡他年紀最小,而最受重用,給他「帶兵」的機會幾乎是統領全部的我們,而他還不滿足,灌輸給其他的社員這樣對他自己有利的觀念……。可是這些我們都沒來得及說,他們已在揚眉間決定了離合風雲。

    李五哥一走,帶走了幾個社員,大家搬走時,杜二哥還去幫忙,我不忍看那錯落,所以躲在房裡沒出來,只是想到:大家是情同手足的闖天下,又難分難捨的相袂創幫立道,大哥尤是重用李五哥,可是這一說走就走,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樣蒼迫?二哥呢?他收拾東西時,是怎樣一種心情?三哥看來咬牙切齒,有意追擊,五哥平素也與他爭執最多,而今鬧哄哄的一個對答後就忽然消失了,他心裡會怎麼想?四哥呢?在他那平靜的臉上,會不會正有一個泣血的椎心?在呼喊,在叫喧?

    五哥走了,其他幾人也走了。接下來的第一步是如何維持山莊的輝煌燦爛,而不是破敗,更不是一子失後天下亡!

    三月十八日星期五

    早上三哥和四哥偕我上陽明山取回未售出的書籍。一路上三哥很沉默,彷彿有心事。這些日子以來,他在社裡工作,只有月薪兩千,他好像很埋怨。四哥擊中要害的告訴他:不應該埋怨,事實上,我們初起之際,曾幻想過如果又是自己的理想更是自己的社,能一面工作一面以此餬口的話,就很滿足了,現在達成了心願,應該開心才是。三哥搖頭,歎氣,說:這樣賣書,編稿,很辛苦,不能安定下來寫作。四哥不以為然,反問他以前在汽油公司、報館校對、書店僱員時不一樣埋怨過沒時間嗎?而且現在上班時間自由,只是責任促使我們去做,這樣難道不好嗎?三哥很不高興的說: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很忙。忙,但是有意義啊,四哥說。沒有時間做功課,三哥說。那大哥呢?二哥呢?你還是為那些同樣為社裡工作而分文全無的人想想吧,四哥光火了。三哥強硬地說,他多希望回到從前的日子。四哥怒道,我再也不想聽到你從前的埋怨。三哥卻別過頭來對我說;有一天我們也能像那些名作家一般,有事業基礎就好了。這句話聽得一浮,浮離山莊的「浮」。可是我想到大哥的一句話,立即說了:你不覺得這就是你的基礎嗎?你羨慕別人幾十年紮下去的基礎,有沒有羨慕自己正一步一步的在前走,已經快要超越人家了。三哥長歎一聲:我們太少活動交際,與正式的學院訓練了,我心中想:三哥真沒信心,枉大哥的信任。有很多人看見別個山頭是好的,沒料到自己站著的山峰更高踞。對家國人事,往往都如此。

    上了山,風大,不談。拿書時受了點鳥氣,要找的人都找不到,於是下山回莊,恰好是下午五點鐘。今天約好去藍家。藍家是一個美好的家庭,也是在辦一個雜誌,有些成員。彷彿是大樹林子裡兩棵樹,都是森林之火,開起來一樣珍惜春哀悼秋的灼耀,雖不根須交錯,但彼此都珍重,藍家請我們過去吃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過去,老實不客氣的吃起來,由於藍老師要給我們落日故人情的照料,有一種錯以為我們都是浮雲遊子意的僑生的感覺。大家談得甚喜,吃得溫飽。然後談起詩,唱起歌,藍家有個孩子氣的媽媽,好像是童話故事裡的良善保姆,看見窮孩子忍不住把圍裙上繡的食物都變成真的給大家吃。那三個女孩子靜有靜的開放,動有動的蘊藏,不動不靜時也有溫柔明亮!還有兩個男孩子,合起來就是撐著這個家的屋樑!而我們呢?我回頭看看我們這一家,每個人扛一間屋子在身上走,擺在一起成了一座村落,且隱隱有成為一個城池的氣象,所以心中很高興。告辭之後,已然晚了。大家各自回家,大哥、小姐姐等送一友人,後來才回莊。大哥回來後,即在門房拾得一封信,當時便拆閱起來。好久不曾動彈,然後返身叫我們出動。我和二哥、四哥及大哥在暗夜的街頭上流竄,在兩個小時之內找到了我們一家所有的人,再回到山莊,大家席地而坐,大哥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丁三通退出社了!」

    什麼?!我一時沒有意識的,只想起來個月之前,獲悉李青竹要離開社裡的那天晚上,大家忍住悲而醉酒,酒中大哥嚷:「要不要撐下去!」圓圓一下子語音正而平:「撐。」戚正平說:「大哥,還有我們啊!」而三哥哀聲道:「我們會活得好好,辦些大事給別人看!」言猶在耳,而今……而今退出的竟會是他!阿紅要問退出的理由,大哥說據信中的意思,是經濟上,功課上的,以及與兄弟們合不來,而他嫡親哥哥就要來台了,他哥哥不喜歡他與我們交往,於是他便與我們分了手。大家在憤怒中說了很多話。大哥最後打斷道:「為經濟上退出是個借口,因為在社裡一樣可以在外工作,戚正平和劍英皆是如此;為功課上退出是不合理的,因為像圓圓功課就很好,我的時間絕不比他多,但功課也難我不倒,這點從小一齊出來闖的人不會不知道的。至於跟弟兄們合不來,那且待時間去給我們尋找答案吧,三弟的性格,能找到二弟、四弟這等苦口良藥的朋友已經很不容易,天下一年半載的新交多的是,維持十年八載的生死之交就難。合不來退出,看起來有大志,其實是耍性格,要是我們也這樣,社裡早不存人了。至於他哥哥來的親促成與我們的遠,聽來令人心碎,彷彿這十年來的生活沒有一點情。這樣就夠了。憤懣是無濟於事的。社裡只要還有一個人,就得撐下去。」

    大哥很冷靜的說,然後偕小姐姐走到黑暗的走廊上,倚著欄杆眺望。漆黑的外面有什麼,我不知道,我看看大哥變得略為佝僂的身影,彷彿聽到殺伐聲中,塵煙滾滾,有人哀號、倒下、流落、灰飛、煙滅,連山河都老了,又何止於容顏?我回想著大哥鎮靜的一番話,彷彿他已決定了什麼似的,感情一下子變成一樣無肢無骨的活體、他把它鎖在一個籠子裡,此後兩不相干;我想著,毛骨悚然,心都涼了,真的忘了憤恨,只有悲悖難禁。

    四月廿三日星期六

    下課後來到詩社,清落的沒有人。廖四哥在後走廊上餵狗。四哥的鬍子長得很不齊整,有一根沒一根的,有些長到腮幫子上面去。下午莊裡都沒有人,靜悄悄的,幾綹日光斜影從後走廊透進來,很有點時光忘了進行的感覺,而廖四哥就在日光中餵狗吃飯。小狗一面吃著,他一面撫摸著小狗平滑的背項。這隻小狗原本是鄰家的,一天半夜走了進來,大哥二哥很愛狗,就餵了點東西給它吃,收留它過了夜,一連兩天來它跟大家玩在一起,想玩的時候會抱住人的褲管,想吃的時候也是。可是就會撤尿,愛把尿撒在棉被枕頭上,有時還屙屎,有天晚上颱風來了停電,結果大家腳板都是狗糞。所以四哥很不喜歡它。後來鄰人找上門來了,把它要了回去,第二天有東西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矮矮小小的阿狗。它被老主人洗過澡吃過飽後,還是願意來山莊挨餓挨打,不知歷盡了多少險逃過來的。它咿咿嗚嗚的也講不出來,可是卻真的有情義。從此就把它收留在山莊裡,大家交月捐,一小部分是挪用給它作為糧食的。而今天下午,大家不在,平素不喜歡它的四哥,正在撫摸它,正在對它說話,在天光裡望過去,彷彿人和狗都是亮的、燦眼的,很真實地虛幻著。

    我不知所以然的浮起一陣子難過,鼻都酸了,跑過末房,想起離開了的五哥三哥,跑過小軒,想起本來加入得最熱烈但走得也最絕的阿紅小莉她們。幾個月來,真是多少鉛華洗盡,這山莊還是山莊,只不過寂寞多了,不過還是浩氣長存的。午睡醒來,聽到外頭有喜樂聲,是大哥和小姐姐的聲音,好像正在和二哥開著玩笑,我心中很安穩,雖然那笑聲已不再像從前的洪水奔濤,但也有諾亞方舟後初見青綠草原的半清初涼。

    五月廿九日星期日

    禮拜天,照常練武。記得大半年前,我第一次上去七重天練武台習武,是大哥鼓勵我去的,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情境。那時大哥是百戰的軍將,高不可及,而二哥教的是招式,三哥教的是拳套,四哥教的是技擊,五哥教的是搏鬥,練的人一直站到八重天,九重天去,要三個天台連在一起,才夠位置給大家練。那時候興興頭頭,轟轟烈烈,而今天台上是寂寞的,留下伶仃的幾個人,可是今天我一上那天台,整個心都像擂台旁急擊的重鼓,超狂的激越起來。是的,當日七重天練武合人多勢眾,但是要撐持一個門戶的風光,不是人多可了事,而在是不是精兵!水流花徑,光陰徘徊,在天颱風吹雨淋太陽曬,而留下來的是我們!你看,戚正平拳收腰際,有一種凌霞的英爽,圓圓穩穩站在那裡,有一種明霞的清爽,還有……這些都是天邊的容色彩色,點綴在我們的天空上,自然而勇決,而大哥也不再是那麼高不可攀,所換的是人間的親切親近,卻仍是無對無敵,因為剩下來的人,我們,已經真正的融合無間,在拳風掌風中,終於喝出了我們的聲音了。

    大家激烈地練過武後,先後下去沐浴,圓圓說:「你看我的手都給你打腫了。」我說:「嘿,這一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上次阿紅給我一記拋拳,比你的瘀青一倍呢!」圓圓看了我後面一眼,我住了嘴,望見大哥向天台的欄杆走去。圓圓說:「我先下去。」又瞪了我一眼,彷彿是責怪:以前大哥教武時比較得意的其中一個是阿紅,我這樣很不好的。這時小姐姐剛好上來,她真是一朵花,開亮在任何場地,出門成了香花,回家成了瓶花,就算是在灰石的天台上,也是成了笑向風間的花。我禁不住很想問小姐姐:「大哥孤獨不孤獨?」這是黃昏雨簌簌地下著,小姐姐說:「第一點雨總是滴在我身上,天有意先讓我知道的。」這時大哥走過來,對小姐姐說:

    「剛才曉宛提到阿紅,我想走前些日子,有一次為了要給幾個兄弟一個驚喜,所以在一個傍晚加緊調教他們『太極三段』,這個拳套現在兄弟們打的都不如他們好哩。那時阿紅也練得很認真的。」

    我終於說:「大哥,我很抱歉,我不該提那些事的。」

    大哥看著我,彷彿我後面還有一個我,不管是前面還是後面的我,他都能看得個深透:「你錯了。沒有什麼不可提的。三弟、五弟和那一干人去後,大家彷彿都不想提,其實這是錯的,想提就提,不用避忌。我告訴你,他們那些離開的人,也一樣心裡想提我們,可是賭氣不提,或者忌諱不提,他們每次在結交新朋友的時候,就會想到這人比起四哥怎樣怎樣,心裡有一種落寞,他們不提,就變沉哀了。又譬如他們去一個地方遊玩,就會想到,如果大家都在,又會來『大蓋晚報』外文翻譯,會唱『洋洋洗髮精』之歌,會江湖賣藥,可是新識的人不會,就算也有同樣的嬉戲的心,也無同樣的搭配,所以心中有一股蒼然,他們不敢提,就變成了神傷。就算是他們出去排練詩劇的時候,也會遇到不順暢,就會懷念那些在山莊長鋏而歌的日子。我們不是退出者,所以不必忌諱,愛就是愛,恨就是恨,他們狗熊的地方的確多,但英雄也確值得我們懷念,懷念是件好事,我們在想他們,因為我們有情有義,我就比他們心安理得,沒有他們的午夜夢迴,捫心自愧!」

    「他們不在跟他們在一樣,我會讚揚他們,也會責罵他們。」大哥說。雨下大了,「我是在的,山莊也是在的,在他們的心中。」

    黃昏的雨水細細,落在天台上,整個天空都似皇后似的橙色了起來。再仔細看,這橙色不僅是橙色,而是許多澄澄的天光彩色配合在一起,煞是美麗。有些微風,雲在天空變幻得很快,快得像我們在移轉,而不是天上的風雲催動。「你覺不覺得入社以來,社裡的變遷很大?」

    我不知該怎麼應才好,我點點頭。大哥說:「其實我們的社是要人自立的,強盛的,而不只是寵愛、照顧。有很多人以為,加入社來就可以無憂無慮,這是錯的,這不是世外桃源,而一天做著世外桃源的夢也不見得是好的。相反的,我們的社是教人有憂有慮,而且很險惡,像一個社會,如果你受不住,過不了考驗,你就作了逃兵,且不管你用的是什麼借口,清高的或慚疚的。你看多少人加入,多少人退出,都是因為做這樣一個『純真』的夢,以為到那裡去,就有一個地方,庇護自己,讓自己哭訴,然則幾時才長大呢?我們的社是迫切要人去面對現實,可以把虛幻的兌現,但不是活在虛幻中。真正的俠者都是出現在市井之中的,不是因為什麼,而是經過憂患,仍有把持,卻不放棄的,就跟江山有知音。他們都不瞭解這一點。所以等到五弟發覺自己須要獨佔鰲頭,統領群倫時,得不到擁護,他便以違抗的姿態出現;三弟發現人人相就於他,他不必相就於人,但有一天這個規則有些改動了,有衝突了,他便說他跟兄弟不和了,受不了了,要走了。可是他們會寂寞的,外面的風浪他們足能夠應付,但會更加教他們不適應。他們會回來的──」

    大哥望著遠山,說:「有一天,他們會回來,不管是在後悔裡還是在行動裡,你相信嗎?」

    我不住點頭。在這暮色降臨的微雨裡,我很有泣然的衝動。大哥微笑著說:「而我們仍在撐著,在這天台上,還有──」大哥指了指腳下的石灰磚:「下面就是山莊。莊裡有我們親切的人,活著表示希望著。」大哥再抬頭望我:「這些人還準備應付許多次,像幾個月前那兩個女學生不屑的詰問。不要怕寂寞,我們不是人少,其實我們有這麼多人,已夠幸福的了。有很多事都是從一二個人的艱苦醞釀而成形的。就算像藍家,看他們也鬧哄哄的,但真正當作一種事業的,還不是那領頭的寥寥數子?!你不必悲哀,不要失望,只要腳踏實地的活著,沒有什麼比你所踏的泥土更完美。」大哥又笑了笑:「你不是有寫日記嗎?把你從開始認識我們的那一個月份開始,直到現在,大半年來的日記,每月抽一篇來看,就可以看出悲歡離合,人世變遷,自己是虛是實了。」

    在暮色裡望大哥,在澄澄的天光裡看不清楚。我心裡驀然一動:在大半年前,他不只是我班上的一個不讓人瞭解的男孩嗎……小姐姐忽然一聲清笑,驚艷似的叫道:「你看,彩虹!彩虹!」大哥轉身望去,雙手插進口袋裡,在風中欲飛而起。在小姐姐的歡笑中,一切彷彿都是天地間的大瞭解,沒有疑問,沒有悲慼,只有悅意,在她心頭,在大哥心裡。我眼眶裡淚光在打轉了起來。只見一抹彩虹,揉合了各彩各色,從天那頭,到天這頭,直彎入雲霄裡,與風雲合在一起……稿於一九七七年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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