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金血 第二章 危險! 文 / 溫瑞安
1、很危險!!
於是,他們(駱鈴、溫文、牛麗生)便夜探「紅毛拿督」。他們沿著那荒草徑中的碎石路,迅速地掩近了那座舊式紅磚圍牆、木板搭成再漆上綠色的院落。
他們三人並盾掠撲,牛麗生在最前面,溫文則是在最後。駱鈴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跟在後頭,但每次回過頭去,卻是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團黑,和黑裡的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當真是月黑風高,除了院子裡的神壇上映來一些微火,就什麼光線也沒有了——可是,那自神壇映來的紅色燭火,就像是凝固的血一樣,連七星燈微微搖的光芒,也令人生起幽冥的感覺。大家都覺得:與其有這樣的「火」,不如沒有「火」。
他們都不期然的想到「黑火」。
——要是黑火在此際向他們襲擊,他們該怎麼辦?不過,他們自度只要沒有給那又酸又臭的水沾過,就算見著了黑火,也不過是普通的火——他們說希望陳劍誰的推測是對的。
「你怕不怕?」絡鈴轉問溫文。其實,她心裡很有點害怕,所以先發制人,問她認為「最弱的一環」:溫文。
溫文老實:「不怕就假的。」
駱鈴聽了正中下懷。她一出來,就覺四周鬼氣森森、鬼影幢幢,井設有什麼好玩的,早想打退堂鼓了。「你既邊怕,我們就先送你回去吧。」
「回去?」溫文卻不同意,「都已經出來了。」
「你明明是怕的嘛。」駱鈴語帶慫恿。
「怕也不能拖累你們。」溫文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駱鈴為之氣結。
這時,他們已逼近紅毛拿督的神壇外的院落了。
牛麗生見他倆毫無憚忌的在談話,以指擢唇,「噓」了一聲。
駱鈴心虛,也跟他「噓」了一聲。
「別噓!」溫文苦著臉說,「再噓我就挺不住了。」
「什麼?」駱鈴聽不懂。
「我有個壞習慣,從小養成的,」溫文苦惱的說,「人家一旦發出噓噓聲我就想小便。」
「咳!」駱鈴沒好氣。
牛麗生擔憂的說。「別響!小心有狗!」
這時候,他們耳際聽到了一種聲響。
木棍對擊的響聲。
木棒對擊的聲音是清而悶的,但除了偶爾對擊之聲外,就是虎虎的棍風,顯示出有人正以棍棒之類的武器比拚著。
「狗?我才不怕。」駱鈴聽到有人交手的聲音,興致可又來了,「咱們看看去。」
「你不是要回去嗎?」溫文不識趣的問。
「回你個頭!」駱鈴覺得這傢伙怎麼那麼煩,「有人打架還不去看看,那還是人來的麼?」
牛麗生仍然謹慎地說:「那狗,始終是一個問題。」
然後拿出一個塑膠瓶子,往後身上噴了幾下,然後交給駱鈴。
駱鈴喜形之色,「哦,原來你有把KCL帶出來呀。」接了過來,也噴了幾下,一時煙霧瀰漫。
「狗倒不打緊,小心有蛇。」溫文避開,邊說:「這種茅草就容易藏著毒蛇。」
駱鈴沒聽在心裡,只顧把瓶子速給他:「你也噴一些。」
溫文擺手擰頭:「這是什麼?」
駱鈴笑瞇瞇的說:「KCL啊!」
「KCL是什麼東西?」溫文充滿狐疑。
「KCL就是『狗失靈』,駱鈴一副作育英才似的說,「這是我們社裡的老二發明的東西,噴過之後,那些狗便嗅不了你的氣味,就算見著了你,也不敢來惹你,還不噴上一些?」
「我才不要。」溫文機警的說,「待會兒見這瓶K什麼的又人下了毒,我們眼裡什麼都是黑的話,往哪兒躲黑火去!」
「你真多此一舉!你以為我是張小愁啊?這麼容易就給人偷天換日、偷龍轉鳳不成?」
駱鈴覺得溫文的話對她而言有點奇恥大辱,「你不噴就算,待會兒給狗交著了得了瘋犬症可別怨人!」
活末說完,狗就來了。
而且不只一隻。
而是一群。
一群狠犬。
駱鈴一見那八九隻狼犬,就知道完了。
——不是她完了。
——而是溫文完了。
——他才那麼一個伶仃的人,怎麼夠那八頭狠犬分而食之?她以八輩子的不情願來應付這件事;他要出手。逐走這些浪犬。
要不然,難道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朋友給狼犬啃掉不成?可是這種狼犬無疑是最可怕、攻擊性最強的一種,它們甚至在攻擊前還一聲都不響,因為它們根本不需要驚動主人來幫忙。
它們已足以應付任何敵人。
駱鈴只覺一個頭六個大。
她只希望會有辦法對付這樣狼犬。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奇影。
當真是奇影。
溫文見到那些狼狗,就像見到了久違了的家人,蹲下身去,撲上前去,一個人竟與八九隻狼狗擁在一起,它們用舌頭替他洗臉,他也用舌尖碰它們的鼻頭。彼此都熟絡得不得了,都嗚嗚作響、簡直象千言萬語、舊情綿綿。
乖乖的,溫文還好用是向那些狗們「介紹」起她和牛麗生來了,有幾頭不那麼「孤僻」、「暴躁」的狼犬,還向他們搖尾巴,坐下來提著前腿來扒搔揚她的腳,一副像有兼營指壓服務似的。有一頭特別「熱情」的公狗,見到她高興得那條長舌都快要掉咀裡了——駱鈴真懷疑溫文是怎樣「引介」它「認識」她的!她真懷疑溫文對她是怎麼「介紹」的!
「你——」駱鈴驚奇不已,「你跟它們很熟?」
「我跟一切動物都是老朋友,」溫文的表情是樂出陶陶,他鄉遇故知,「我唯一不熟的是人類,因為他們不讓人跟他們熟悉。」
「哦——」駱鈴反正是似懂非像,而耳畔又傳來棍棒相擊和低叱聲,她飛快的說,「那你跟你的太太們慢慢聊聊,我先去看看。」
「我跟它們已談妥了。它們不會去告密的了。」溫文也馬上站起身來,「我們一塊兒去」
終於,他們看見了搏擊中的人了。
那是一個老人和一個青年。
他們的棍法使祖出神入化,以致讓人看去,他們手上拿的不是根子,而是蛇,活的蛇。
只有活著的蛇才能這樣靈動。
那本是硬邦邦的棍子,在他們手上使來,不但是活的,而且還是軟的,並且還發了淒厲的尖嘯來——那就像他們手裡是老虎的尾巴,要不然,怎麼從兩條棍子上會傳來虎嘯?一老一少,在庭院裡比招。
他們背後是那因為燭火而更顯幽陰的神壇,而燭人又因棍風而搖晃著。
三個人見到這種棍法,一時都忘了其他,看得眼也不眨,只怕錯過了一招半式。大凡人都對自己所興趣的東西,總是會這樣的,其實就算你少參與這片刻。這世界上的事還是照樣運轉的,可是你就是捨不得閉一閉眼、放一放手。
他們心思雖一樣,心情卻不同。
牛麗生覺得興奮,而且佩服,更帶了點震驚。
他真巴不得也躍上場去一較高下。
駱鈴妒忌。
她不喜歡看到這樣子的場面;凡是別人威風她黯淡的事情她都不喜歡。
而且她也有點分神;她總是覺得有人在拉她的後發。
溫文則是羨慕。
他覺得這比任何一部張徹、成龍、洪金寶的武打電影還好看、更過癮。
就在這時,漫天棍影,陡然盡滅。
一條長蛇,破空飛去,打在白皮鐵的屋頂上,再咕嚕咕喇的洞斜坡面滾了下來。
那青年一伸手抄住。
他剛才手中已投了棍子。
棍子已被對手砸飛。
對方的根尖正點在他的天靈蓋上,不過並沒有用力,當然,也不會用力。
——如果用力的話,他的頭早就碎了。
這世界上任例人都有可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只有這人絕對不會,他信得過;反過來說,對方也像他一樣信得過他。
這青年正是顧影。
牛麗生的震驚,是因為顧影在受了他一記重捶後,居然在幾個小時後就可能動武了,而且還可以使出這般神完氣足、神風俊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棍法!
現在他比剛才更震驚。
因為顧影居然還不是那個枯瘦老人的對手!
這時候,犬隻逐一嗷叫起來。
駱鈴向溫文喳喳眼睛,低聲說,「你那些畜牲不講信用。」
「不是,因為剛才棍子滾落白鐵屋頂的聲響,它們才吠,」溫文急忙澄清,」我的朋友一向講信用,狗是最守信的動物——它們又不是人,怎會不守信!」
「噤聲,噓——」牛麗生把聲音壓到最低,「很危險!」
他的確感到很有點危險。
——一個顧影已不易對付了,何況還有那麼一武功猶在顧影之上的老頭!
駱鈴伸了伸舌頭,卻見溫文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怎麼了?」
「我都叫它不要『噓』了——」溫文憋住一口氣,「害得我又——」
駱鈴幾乎笑出聲來。
她大小姐想要在什麼時候笑就什麼時候笑,這次總算因自知身入虎穴深明大義的忍住了。
那老頭子突然轉過了臉,望向這邊來。
在黑暗中,他的眼像炸出一種黛魚的光,這種異光連野獸裡也不覺見。
駱鈴覺得那眼神就像一隻兀鷹。
一隻等候死屍的兀鷹。
駱針正想笑的時候,就看見他的頭偏了偏,耳朵也側了側。
駱鈴詫異,我還沒笑啊,難道這傢伙的耳朵比狗還靈?這時候,她才真正的意識到;萬一給人發現,那的確是相當危險的事。
——除了這一老一少看來武藝過人外,在那黑沉沉院子內還不知埋伏了多少敵人!而目,這兩個人,似乎還不是「尋常的人」、方一他們真的會施邪法……
2、非常危險!!
所幸顧影說話了。
他說話的態度非常尊敬,就像一個徒弟在跟他師父說話一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使這路棍法。」
「這是『六點半棍』。」
「奇怪的是,我不是拆解不了這幾根,而是它一棍打來,就像是有十幾棍一齊打下來一樣,等我接實了,我又覺得我的力量被引走、消滅,而失去抵抗、反擊之力。那就好像是:
一個驚雷打下來但給避雷針引入地下去了。」
「這就是了,這可以說,我的一棍並不是一根,也不是我一個人在使這路棍法。」
「我不明白。」
「我這套根法,是結合了神明的力量而施的。我打出個譬喻;為什麼很多人認為到一些神廟裡祈福、求籤,那就會很靈驗呢!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麼,靈驗則是必然的,可是要是沒有呢?又或者你是虔誠的信徒,那麼靈驗在你而言,至少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執迷,不過,要是你也不怎麼迷信它呢?
那張籤文或者你的祈禱,也果真應驗了,那是什麼原因呢?」
「請指教。」
「念力?」
「當你相信某一樣東西的時候,你就不是孤立的、你運使的力量就不僅是你個人力量而已。當你集中意志力,虔誠的去祈求一件事的時候,你本身就產生出一種靜電,或是一種能量,這能量,這能量是不受空間、時間有限的,所以可以未卜先知,或可預測前程,甚至讓你如願以償。所以祈求時誠心是相當重要的、惟有堅定不移的誠意才可以使念力集中起來,發揮出自己潛在的能量;而念力也無分善惡的;善念聚善力。惡念聚惡力。
同時,你在廟裡祈願,試想在同一地方有多少人曾在那兒虔誠的祈求過?其實,人是可以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在那兒——不管是蒲團上、神壇前、香爐邊——祈願的念力並沒有消散,於是跟你的念力匯合起來,也形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能量,足以影響世事的運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信,自已便發揮出一種念力;就算你不信。也一樣會把自己的意志和前人及後人的接合起來——在神前廟裡或任何諸如此類的地方,祈禱、求籤,之所以會特別靈驗,便是因此之故。試想有些人光憑自己的意志力便能拗斷鐵匙,折落果子,更何況這是聚合了古往今來多少信徒的意志力,自然可以運生出巨力了。」
「我明白了。可是……這跟棍法有什麼關係?」
「我這棍法是在神壇前參透的。、你知道古人為何在道觀寺廟裡習武,為何能特別易有所成?例如少林、武當……」
「因為他們善加利用了那一股念力……」
「對,把許多人散佈在那兒的念力集中起來,加上在道觀廟宇特別能使人專心一致,故更易有所成。而且,一般的招式只練來打擊敵人、傷害對方,那只是傷人或殺人的武功,那種武功練得再高,也不過是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毀滅掉。可是,如果你練的是活人的招法那就不一樣了。那就會毫無限制,一個人使了千人的棍法……像剛才,我提早引發了你的力量,讓你根本失去了傷害他人的能力,而且同時也治了你的傷。……你現在感覺到怎樣?」
「……難怪,我本來還暈暈沉沉的,現在好多了!我現在才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爸爸您為何要在今晚半夜也把我揪出來習武過招了!」
「我正是要醫治你,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既然為武力所傷,最好的治法,便是用武力化解。不過,這武力是祥和的武力,止戈為武的武力。」
「謝謝爸爸。」
原來這老人是顧影的父親!
「你的棍法,凌厲有力,變化多端,力道沉猛,但有兩大缺點。」
顧影眼睛發著亮。誰都知道他像一張吸墨紙一般的吸收看咀嚼著他父親的話。
「第一,你太急功求勝。」顧步說,「一個人愈年輕愈以為快就是一切。但等到經驗多了、年歲大了,才會明白急也沒用,快不是贏,有時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喜若悲,大盈若虛。
你要明白這道理,才能使出以弱勝強,以退為進,以柔制剛,以最少的力量擊敗最強大的敵人的武功。」
「是。」顧影的語音裡充滿了敬意,但也流露了沮喪,「還有一點呢?」
「另一點就是你太易分心。」顧影拄著杖。既像一座揚小的雕像,也像一棵燒焦了但仍兀然生存著的神木,「你又想搞文學。
又要寫詩,又去推廣文化運動,就連習武,一會兒練『跆桑』、『空手』,一陣子去練馬來功夫、印度拳,這段日子還自創『剛擊道』,武功的底子尚未紮實,就來教人武藝了,嚇,這未免……」
「可是,在這裡,如果我們人人都不推廣自己的傳統文化,我們就得被其他的文化所淹沒了呀,那時候,可算是數典忘祖了。要是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和傳統,那麼這民族也不可能存在……」顧影似有點受屈,」爸,這你是知道,就連教武,我也是本著這個目標去提倡的。我們這一代子弟,總不能個個都是病夫啊。一個民族要強,不但意志力要強,體魄也要強。不然……」
「我知道。印尼的華人就是個好例子,他們在政治上沒有地位,教育課程上也沒有中文,說的是印尼話,逐漸就看不懂華文了。其實,他們已跟印尼人已沒有多大的分別。誰都知道,消滅一個種族的文化無異於消滅了那一個種族。相比之下,這兒已經是較溫和、而且能互相尊重的了。我們既不應身在福中不知福,當然,也要為所當為。」顧步帶了點咽歎的說,」我說你分心,也不只是指這些原則性的事,就如你一面來在事業上有建樹,一面又思慕那個張小姐,要不然,現在也不會惹人誤會招人非議了……就算是現在,你因為有客人來了,也不能集中心神,所以才會給我擊個正著。如果我是你的仇人,那一棍……哼!」
「是。」顧影垂下了頭。
在暗望的溫文,聽到了這句話。嚇了老大的一跳。
三個人一齊聽到了顧步說的話,卻只有溫文吃了一驚。
牛麗生不驚。
因為他聽不懂。
他不是個很聰明的人。
——一個不很聰明的人最容易發生的想法是:他會以為別人比他笨。
一個如果常以為別人笨,他自己就一定是個笨人。
笨人看來有點可笑,但人笨其實是悲劇大於喜劇的。
因為笨已是一種殘廢,而且還無藥可醫、樣樣吃虧。
駱鈴也沒吃驚。
因為她自負。
牛麗生雖較沒感覺出顧步的話有危機,但至少還可以從那番話對練武的見解裡體悟出一些對他一生都有用的東西來。
駱鈴則無所用心。
所以她並沒好好的去聽。
——一個人要是沒好好的去聽別人的話,那麼,就等於沒好好的去看一部戲、讀一部書、寫一篇文章一樣,看到的都是浮光掠影,摸不著門道、觸不著要害的。
駱鈴就是這樣。
只有溫文聽著了些「意思」。
——難道顧步發現他們?不可能。
——要是真的發現了,又為何不直接叫破呢?所以溫文只吃了一小驚,之後他也沒去想這件事、這些話了。
因為這時候,顧步已對他的兒子說:「你今天已夠累的了。
頭部受了震盪,今晚就早點睡,不要看書了吧。你凝在耳上的瘀血已被我引發、打散了,過兩天就會完全沒事的了。」
他一邊說,一邊鎖上了神壇的折門,和他的兒子邊走邊說的離開了院子。
然後,院子裡又只剩下了微微的星光。
顧氏父子走了。
兩人各柱著棍子,走到院前,各自分手:一個往木反摟上的梯子蹬蹬蹬的走了上,一個則點著棍頭卜卜卜的往紅磚屋那兒走去。
院子裡已沒有人。
院子外只剩下了他們。
溫文、駱鈴、牛麗生。
「現在怎樣呀?」牛麗生低聲問。
「不如我們走咯。」溫文建議。
「走?」駱鈴果然反對,「辛辛苦苦來到這兒就走?」
於是他們爬下了圍牆,進入了院子。
「我們現在有兩條路,」駱鈴很喜歡現在她的「身份」,這讓她覺得自己是」領袖」,正帶著兩個「部屬」出來見識,「一是直接挖出顧影,給他點教訓;一是先去神壇著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溫文忙道:「先去神壇拜拜神吧。」
牛麗生沒有意見。但他也不認為半夜三更摸到人像房裡把人從被窩裡揪了來揍一頓是件正確的事。
於是他們就往神壇潛去。
就在這時候,駱鈴忽然覺得後頭有些暖意,就像有人貼近她背部呼吸一般。她猛然返身,卻是人影都沒半個。
這偌大的莊院裡,彷彿連黑夜都熟睡了,黑得沉甸甸的,就只有神壇裡還留有令人心寒的燈色。
那是紅色的電燭火和七星燈的微火。
神壇裡繁影綽綽,兩陰森森,一座座泥塑的土雕的神像好像是戲台上的角色一般,但那道上敬玻璃的折板門是鎮上了的。
牛麗生和駱鈴都開不了那道門。
溫文卻能。
他開鎖好像解開自己鞋帶一般方便。
「倒沒想到,」這回連駱鈴也忍不住說,」原來你還有三兩度散手的哦。」
溫文有點不好意思。
因為在這幽暗的燈光下看駱鈴,反而使她的驕氣柔和了下來,在這樣的燈光像一個慕戀已久的情人那麼美,而且令人怦然心動。
他只有搔搔頭,好掩飾他的發窘。
「沒什麼啦,也就這三兩度了,」
因為燈光又紅又暗,駱鈴自然沒看見他一搔頭就掉落一些頭皮屑,也沒發現他的臉紅。
一個男子會對一個女孩子臉紅,它的意義跟女孩子對男孩子臉紅也差不了多少。
——懂得開鎖居然也是一種艷福。
溫文現在開始明白:所謂專業就是多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而要活得好就得要有一兩件事做得無人可以替代的。
為了這點,他覺得自己該再學好幾件事。
可是這念頭還未牢固,他幾乎已給怨死。
給駱鈴「怨死」。
——因為駱鈴已後悔為何要進入這地方。
她日後還一直埋怨:溫文為何開啟那道門!
駱鈴走進去之後,便負著手,參觀神壇。
牛麗生卻站直知子,畢恭畢敬的雙掌合十,拜了拜。
駝鈴不屑地說:「埋,是林你都拜、如果連這種神都靈驗的,我就——」
忽然,她覺得朋前有幾點光亮的東西,動了一動。
她以為自己眼花,定睛看時,發現那是一束爐裡的香。香已點燃,一點點金紅的火,像黑暗中的金花一樣,一叢一蓬的生長在那裡。
香味很香。
這本來都是正常的事物。
——廟裡有香,那是自然而順理成章的,就像信封裡有信,筆筒裡有筆,海裡有魚,書裡有字一般合情合理。
只不過,就在剛才那駱鈴轉身的一瞬間,她彷彿覺得,那些香——也就是那一簇金紅色的火光——動了一動。就像是那幾十支香,一起在側邊走了一步似的。
這種情景之突兀,就好像是一棵樹突然自行走了一步似的。
駱鈴以為自己眼花。
她遂而望定那一叢香。
那叢香果然不動了,只一閃一閃閃亮著金紅。
——果然是眼花。
她這才放下心來,卻忽然看見了自己!
3、越來越危險!!
這裡沒有鏡子!
駱鈴不明白為什麼會看見了自己!
原來在眾多的神像裡,其中一尊,竟跟自己一模一樣!
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定睛再看,發現那只是供奉著一個披頭散髮,類似印度怫經裡一種漫遊三界、發若游絲的女神,身裹上還纏著一條五彩斑斕的蛇!
她這才喘了口氣,低低的「呸」了一聲,遂又發現在這印度女神勞,又有另一尊臉孔。
一張熟悉的臉孔。
陳劍誰。
由於這個人頭是那麼逼真,駱鈴幾乎已可以確定她這次決不是眼花。
那人頭是那麼完整,駱鈴幾乎以為那是陳劍誰被砍下來了頭放上去的。
她嚇得完全沒了血色,偏在這血紅的燈光裡她的臉仍紅得像血一樣。
她畢竟跟陳劍誰久了,闖慣了江湖,在這時候,雖然驚怕,但仍強自困定,低聲而且顫聲的說:「……你們……有沒有看見……?」
溫文奇道:「看見什麼?」
她恐懼的說:「香會動。」
溫文不明所以:「會動?香?」
香好端端的在爐裡。
——連爐都不會動,香怎麼會動?「你有沒有看見……」駱鈴指向神像那兒。連手都顫著,「老……老大的頭?」
「老大的頭?」溫文東張西望,「老大是那一位神明?」
駱鈴最憎人蠢。
她見溫文那麼懵,一氣之下,倒是沒那麼害怕了,自己放眼一看,哪有什麼人頭!原先那地方,分明擺設著一座泰國神魔的陶俑。
——可是我剛才明明看見的呀!
駱鈴心裡,大自的驚疑不定。
牛麗生和溫文都沒有去理會駱鈴。
這跟他們一貫的作風有點不一樣。
那是因為在牛麗生和溫文心裡,都被其他的事物所吸引住了,而且也有一定程度的震異。
溫文一走進去,就有一個想法:我一定來這裡。然後他走了幾步,看到一座濟公的泥塑。這泥塑本來是釉彩的,但因為經過許多年代,因而已十分班剝,就像一個老人的臉上長了白斑似的。
原來泥塑也會像人一樣、長白斑的。溫文正是這樣想的時候,忽然覺得,他曾經同樣在這地方同一種氣氛裡想過這句話。
可是他從來沒到過這地方——當然,就算來過,他也不會無緣無故的潛入別人家裡、偷進神壇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沒來過,怎麼會在記憶中那末熟悉。然後他再走了幾步,忽然抓住腦中閃過的一件事;他知道就在那地藏菩薩的神龕旁,有一包藏香,花紙繪著千手觀音怫法無邊,以大紅紙托底,上面有幾個亂潦亂劃的車,作M字的波狀後,然後是一個「溫「宇,後再有SWAN幾個字母、他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他到過這裡,想寫幾個字,但原子筆出不了墨汁,他便隨意塗在那一個香包上——他現在釋然了:那一定是個夢。只不過這個夢眼眼前的情景有點過分的相似。
我一定在夢裡夢過這情景了。他為了使自己釋懷,便走了幾步,果然那兒有一座土地神龕。也罷,這並不特別,許多廟宇裡都附有土地公的靈位、不過,那黑木雕的土地爺寶像,像極了他的親人、熟友,經過端詳後他才發現,這極似自己的遺像!這使得他伸手往大地林龕的右邊一掏,倒有數十包香,他剛要舒一口氣,就發現其中有一包香已沾滿的灰塵,但這卻令他更覺得熟悉。
他用口吹開香灰,再用手撫拭,果爾在香包上出現了已消談的筆劃;「M」、「溫」、「SWAN」等字!
這令他震怖起來。如果是夢。卻怎麼會真的有字?就算是夢,又怎麼會夢到這個完全未曾來過的地方?!
他忽然醒起,在幽暗記憶的角落裡,他曾經就這樣抬頭,看到上面懸著一口白燈籠,上面漆著褪色的紅字「聖靈寶誕、周星敬賀」等字,而且,好像還會發生一些事……他抱著打碎自己心中迷夢的決心摹然抬頭,就看見那一隻白臉鬼似的壯羊胎皮燈籠,上面赫然書著:
「聖公寶誕周星敬賀」。
這時,屋樑上一圈檀香的灰燼剛好掉落,就落在溫文的額上。
溫文趕忙用手揩去,他記憶中會發生的事。就是香灰在他剛好仰瞼的額上!一切都是那麼的契合,他懷疑自己是處身於時光隧道裡,而這裡正發生著以前發生過的事。
可是他明明沒來過這個地方呀!
這時候,他就看見駱鈴的臉。
那一張略帶橢圓型的美臉,還有柔軟的身體,就算是一轉身也掠起一陣漂亮的英風。
他忽然覺得她很熟悉,他一直只當她是一個從大都會來的女子,就像他對大都會或大都會對他一般,都是不易動真情的。
可是就在這一刻裡,他看到她,覺得心裡充滿了一種紅色的柔和。他覺得她織是一個美麗的弱者,跟定時炸彈一樣,在還沒引爆之前最只是口安祥的鐘。他生起了愛上她的感覺。
他甚至記得她的乳蕾是蜂蜜色的,肌膚是蜂乳色的,語音則似是蘸了蜜糖一般的。
他一定跟他有過肌膚之親,否則,他斷不會記得那麼清楚。
想到這點,他就對眼前的女子充滿了愛念。
「我一定曾經夢見過你。」溫文在這樣的情景之下,以一種柔和的聲調對她說。
駱鈴並未注意他說什麼。
她正驚怕中。
因為她繼續發現可駭的事。
在她眼前。閃過好一些映像、都是一些零碎但足令她震怖的景象:一個有兩隻馬蹄的人正在瘋狂的以樵夫用的斧頭來砍掉自己滿是傷痕的翅膀、一個婦人正產下了一條蠑螈、他弟弟駱佳的褲子裡有一隻口有只尖牙和吞吐著一條花蛇的青蛙、她正和溫文一絲不掛的喘息著在床上糾纏、有一枯瘦的老人被射殺在一個紅色的房間裡、有一個寡婦正用舌頭去和一塊濕磚上的青苔……她完全沒有辦法停止或避免腦中紛至沓來的想法。這些畫面都像是電影院的畫面一樣,清晰而驟目,但因為在也腦裡揚映、跟她的心脈連接在一起,使她就算閉起了眼也無法停止這些畫面的跳動。
她退了幾步、忽然,腦中的奇怪映像停止了。她「咚」的一聲,後跟正踢著了一口大鼓。
聲響雖然跟微弱,可是在靜夜中聽來,份外驚心,把牛麗生和溫文嚇了一跳。
牛麗生又「噓」了一聲。
溫文急道:「別『噓』!」
駱鈴剛剛才舒了一口氣,就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駱……鈴……」
她迷迷糊糊的低應了一聲,才發現根本沒有人叫她。
溫文沒有叫她。他只憨憨的看著她。
牛麗生也沒有。
——誰在喚她?——一定是錯覺?可是那低喚聲又起了:「……駱……鈴……」語言十分含糊。
低喚聲很低。
而且是從低處傳來。
駱鈴俯身下去看,除了那面大鼓,到處是黑幽幽一片,不過,至少可以辯別得出來,這兒什麼東西也沒有。
那聲音又喊了:「駱鈴。」
這回是一點也不含混了,清清晰晰但氣若游絲的傳來。
駱鈴忽然想起那位給花蛇纏身噬食著的印度女神。
然後那聲音又叫了一次。
駱鈴現在已可以斷定那黑忽忽的地下不可能有「東西」叫她——除非能發出她名字叫聲的事物要比一隻木屐還小。
「駱——鈴——」然後「通通」兩聲。
這次的叫聲,給駱鈴這著了來源。
駱鈴只覺得頭皮發炸。
——因為聲音是自鼓裡傳來的。
——那口一個酒罈子大小的鼓裡,難道還藏了「人」不成?——如果那裡面的是「人」,究竟是什麼「人」?~——如果那不是「人」,那麼,那又是什麼「東西」?!
這同一時間,牛麗生也有離奇的際遇。
他原是去著牆上粘的一道符。
他本來只是剛好經過,隨意的看一眼。
可是他著了一眼之後,又把眼睛調了回來,看第二眼,然後就一直看下去了。
因為那張符是活的。
那符咒是以硃砂寫在黃色油紙上的,下端還蓋了個方形古印。
牛麗生看第一眼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感覺,神壇上粘著符錄,本來對像下雨天打著傘一般,是正常不過的事、待他看第二眼的時候,總覺好像有什麼不同了,可是又分辯不出來。
直到他看到第三眼,突然又覺得跟第二眼不一樣了。
這時他可看出來了:第一眼的時候,那方印是在符咒下端的,到了第二眼,方印已倒轉過來的上方了,第三眼的時候,方印就蓋在符咒中。他總共看了三眼,方印的位也一共變了三次。
牛麗生不禁「嘎」了一聲。瞪著一對牛眼,待要細看,發現那符員居然跟他眨了眨眼睛。
符錄當然是沒有眼睛的。
但這一道符錄上有一直線,跟其中一條拋物狀似的絃線構成一個眼型的圖案,牛麗生就覺得在那個眼型有什麼東西在閃了閃,就像一個人跟他眨了眨眼睛一樣。
牛麗生看傻了。
他到現在還未懂得害怕。
他更湊近去看個仔細。
這一細看,他發現那張符不但會眨眼睛,還有展笑靨、招招手、打阿欠!
這可把牛麗生看出興趣來了。
他覺得這道符好可愛。
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他還忍不住用拇、食二指去碰碰這張符,就像是看到一個調皮的小孩子,使用手去擰他的臉蛋一樣。
可是他一伸手,符紋就不動了。
他想縮回手指,可是手指已粘在那裡了。
他用力抽,連牆都為之微震。
他知道。他的手指像給什麼咬住了一般,如果他硬要收回,就得要把整棟牆一起拉倒。
他自度有這個功力。
——可是,如果這麼做,不但院落裡的人會知道,只怕全村人都會被驚動了。
他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這個時候正是駱鈴一驚未停、一驚又起之際。
因為她害怕,退了好幾步,結果臂部碰到一樣東西。
他驚覺回首。
籠子。
那是一個鐵絲箍成的籠子。
藉著七星燈的微光,她看見籠裡有一張臉。
那是一張五官十分模糊的瞼。
這張臉並不十分可怕。
可怕的是他的身子。
——可怕程度,足令駱鈴不知道該用「他」好還是「她」、抑或是「它」字才比較適當。
因為那不是人的身體。
「它」一截一截、一圈一圈的盤在籠子裡,高高疊起,疊得有她脅部那麼高——那是一條大蟒蛇的身體。
蟒蛇的身子,人的臉!
那是一張痛若的臉。
——就像一個人給魔法變成一條蛇一般。只藏下頭部仍然是一個人,可是因為身體其他器官不能配合,使他張著嘴,嗚嗚胡胡的說不成活。偶爾卻絲絲嘶以的吐著分岔的舌頭!
天!這到底是人還是蛇!
天哪!這裡是人間還是地獄!
天啊天,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駱鈴警覺到驚惶和危險的時候,正是牛麗生的手指給那道符錄咬住了手指之際——牛麗生也意識到眼前已入險境。
這時候,溫文也清醒過來了。
那是因為他隨意拿起桌上的一本書。
一本萬年曆也似的線裝書。
他隨意的翻開其中一頁。
然後他怔住了。
那一頁正描繪著:二男一女,正進入了一個神壇,三人臉上,都露出驚煌之色!
——這二男一女,豈不正是他們自己?!
溫文這才意識到:他不可能會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會對駱鈴萌生情愫的!
那道理就像是一個人不可能在別人用刀割著他的肉之際會睡著了一樣!
這地方太不尋常了。
——留在這裡,的確是越來越危險了!
4、越來越非常更加危險
駱鈴駭然道:「太可怕了。」
牛麗生說。「要小心。」
溫文道:」不如我們走咯!」
「既然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如是說,「何不多坐一會?」聲音從神壇上傳來的。
三人一起抬頭,卻見不知從何時起,那神壇上已多了一個人。
那人盤膝而坐,正是那枯瘦老人。
顧影的父親:顧步。
三人大駭。
牛麗生仍然拔不出那兩隻手指。
他愈用力,那「符錄」就「吸」得愈緊。
那老人的臉容在紅燭芒映照裡就像浸在血光中。淡淡地道:「如果你還想要有十隻手指,就跟它說一聲:大寶,乖!大寶一向不喜歡人碰它的。」
牛麗生只覺無稽,暗自使力,不料那道符現在可不只是「吸吮」了,而是」咬」住了他。
牛麗生感覺到的手指快要斷了。
——必要時,他只好把整棟牆都拉塌算了。
可是他一旦運勁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會給那棟看著並不厚的牆吸去了,就像潑水在沙漠上,吸得涓滴不留。
看來那不只是一面牆。
而是整塊大地。
——再孔武有力的人,也沒有辦法去掀翻整塊大地。
那老人漠然的說:「你不要你的手指了麼?快說一聲:大寶,乖!」
牛麗生心裡還覺荒唐,但心裡已不禁照樣說了一句:「大寶,乖!」忽然,那」嘴巴」
不見了,「尖齒」也消失了,他的指尖仍抵在牆上,牆上留有一道紙符,如此而已。
「好了,現在我要請教你們,」顧步乾咳了一聲,說:「這兒是我私家的地方,神壇更是我供奉神明的重地,我跟三位素昧平生,夜闖禁地,所為何事?」
三人都自知理虧。
可是三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
溫文垂首說:「對不起,我們借了。我們現在就走,不好意思,再見,拜拜。」
牛麗生則硬硬邦邦的道,「你要怎樣?」
駱鈴叉起了腰,用一種彷彿似是對方既欠了她的債而又膽敢追求她的姿態說,「你這兒妖裡妖氣的,一定不是好地方,你有這樣古里古怪的兒子,也一定不是好東西!我來問你這鼓裡為啥要藏著人?這人為啥給你變……害成一條蛇?!你這個妖道,還不快快告訴本姑娘你曾於過什麼惡事?!」
然後她又說:「這兒的神像全是面目猙獰、準不是什麼正神!你施的準是妖法,姓顧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步端坐在神台上。
原先駱鈴那一番話,他還是靜靜的聽著,浸在鮮血一般的紅燭光裡,他的臉色如何,也看不出來,人人的五官,都只剩下紅黑二色,既可怕亦柔和、至少,顧步原來還帶若點微笑的,儘管他的微笑是那麼的孤僻,還帶了點不屑。
直至他聽到駱鈴說到後來,竟辱及了他所供拜神明的時候,就算是浸在單調的燈包下也可以覺察得到他的不悅。
「哦,這麼說來,你們就是那幾個剛來此地的遊客了?」
駱鈴因為害怕,所以惡人先告狀。她在香港久了,土生土長,雖然也到過外國留學,所以更有過比較:在香港社會不惡是不行的。你有理,若不惡,縱理直也氣不壯、要是無理,更不惡也不行,只要夠惡,理曲也可以氣壯。反正不管有理無理、有禮無禮,一定先要氣壯、要氣壯,得夠惡、如果別人對你凶,你便得對他更凶,軟弱是無法生存的。駱鈴人雖有傲氣、驕氣,但人倒是挺好的,因為不想真的傷人,反而不夠人惡,吃了暗虧,所以,現在她「學乖了」,每遇人惡時,她就重惡,如果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更自較而然的要『大聲夾惡」,以壯聲威。
她一上來就失了風,而且給嚇得亂了神志,所以現在就只一味凶悍:「是遊客又怎樣!
這裡的警方和黑社會,我們有的是熟人!坦白告訴你,我們既是『皇牌』,也有『黑底』!
你少惹我們!」
「有這麼利害?」老人伸直了腿,負手自神台上步下來,「那麼,是你們打傷犬子的了。」
牛麗生說:「我們剛才沒打傷你的狗。」
溫文忙道:「他是說他的兒子。」
牛麗生說:「哦,你的狗仔是我打的。」
老人冷哼一聲,用一雙霍霍有神的眼打量著他,就想利刀在鑽石上來回打磨著一般:
「你練的是『老牛轟拳』?」
牛麗生奇道:「咦?你怎知道?我這套拳法已失傳了很久了世上可沒幾個練成呢?」
「世上?這世界大得很呢!」老人豁然反問,「豈止於『老牛轟拳』!青牛步法你會不會?黃牛陣法你懂不懂?泥牛掌法你知不知道?野牛肘你學過沒有?犀牛功你聽過沒有?耕牛漫步你有沒有練過?癲牛掌法呢?春牛試者呢?小牛刀法呢?瘋牛怒斧呢?還有狂牛戟、一牛劍呢?你練得成的有幾樣?千方可別小覷了天下高手了!」
牛麗生給這個瘋子老一連串問得口瞪目呆。老人所說的武功,有的他聽過沒學過,有的他學過卻練不成,也有的他連聽都沒聽過。
駱鈴見牛麗生一上陣就給人問得啞口無言,有心替他出一口氣:」你少來唬人。你們幹的是什麼勾當,本小姐可清楚得很。」
「哦,」老人頓生興趣,」是什麼勾當,你倒說說看。」
「你殺人放火,」駱鈴百無禁忌的說:」放的是黑火!」
顧老頭兒靜了下來,然後一轉身,點燃了神壇前的兩根蠟燭。
燭火把映照著他的瘦子的身軀,投射到牆上,成為巨碩而晃動的影子。
那巨影就像躍擊搏殺著的戰神一樣。
顧老頭的聲音變了。
變得很嚴峻、凌厲。
「好,你們跟我走。」他說。」去哪裡?」溫文問。
「警察局。」顧步說,「你們夜闖私家重地,圖謀不軌,到警局再說。」
駱鈴說,「我為什麼要跟你去?」
老頭子拿了根鼓棰在手上把玩著,冷笑道:「你剛才不是說跟警方的人挺熟的嗎?」
「熟是熟……」駱鈴耍賴,「我們又沒搶沒偷的,為什麼要去?」
「不去也行,」老頭子再退一步,「你罵敵的話,我就當沒有聽到,你們半夜闖進來,我也可以當沒看到,反正也沒損失什麼。不過,你在神前罵過的話,我可以算數但神靈可不能給你褻瀆了:你得要誠心上香,三跪九叩,奠茶求恕,我才能放人!」
「什麼?放屁!」駱鈴幾沒尖叫起來,「要我三跪九叩,你以為真的有神啊?」
「沒有神?你給鬼纏著的時候誰救你!」老頭子也光火了,他決定寸步不讓,「好,也讓你長長見識。你們要是不束手就縛,我可要倚老抓人了!」
駱鈴一聽,要動手?這可樂了。「你要抓我們?還是小心走路,省得賣老不成摔壞了老骨頭吧。」
老頭子眼色一冷:「這位小姑娘的嘴好刁。」
駱鈴巴不得來一場武鬥把剛才的恐怖記憶揮去抹掉,「我的手更刁。」
「貴姓?」
「本小姐姓駱。」
「駱小姐,」老頭子的臉映著燭光,像鍍了一層金一般,「我現在要你馬上跪拜神明,祈求神靈原諒你不知天高地厚,出言無狀,否則,你就要負起一切責任。」
「我為什麼要跪、要拜的?」駱鈴蠻強地道,「我要負什麼責任?」
「那你就別見怪了。」老頭子森冷地說、那燭火只增添他的幽森,不見得能增他生命裡的熱力。」你要幹什麼?」駱鈴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打你耳光,」老頭兒說,「代神明掌你的嘴巴。」
「什麼!」駱鈴叫了起來,「你自己有本事就過來打,別裝神弄鬼的!本小姐一向不怕人動手,只怕人不出手。」
「好。」老頭子一字一句地道,「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老頭子左手拿著鼓棰,冷著臉,向駱鈴走來。
牛麗生和溫文不禁都為駱鈴但心了起來。
牛麗生就拙於言辭,駱鈴在」不平社」的位份又比他高,他明知駱鈴所作所為,好像有點不對,而且也有點不對勁,但他也不如何去阻止她是好。
就這麼幾句話下來,駱鈴已把老頭兒激怒了。
動武已在所難免。
溫文則不是這種心情。
經過剛才那如真如幻的一幕,他對駱鈴竟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所以當駱鈴向顧步狡辯之際,他只是在想:怎麼一個女子竟可如此咄咄逼人、蠻橫無理?自己日後如何跟她長相廝守?這樣想著的時候,竟似把駱鈴當成是他的老伴了。
也就是那麼一陣幻想,駱鈴已跟顧步語言上衝突了起來。
眼看顧老頭兒要動手了,牛麗生和溫文連忙站到駱鈴身前,要護著她。
顧老頭子見此情狀,忽發出一聲森冷的笑:「哦?三個年輕人,對付我一個糟老頭子?」
牛麗生一聽就洩了氣,讓開半步。
溫文正想勸說幾句,駱鈴已推開了他,挺身大聲說:「對付你這種妖物,才用不著三個!你年紀大了,但我是女的,我來對你,這可公平了吧——」
話未說完,「啪」的一響。
駱鈴已吃了一記耳光。
老頭子出手是那麼快,就像一條毒蛇一般叮了對方一口,立即又回復原狀。
快得牛麗生和溫文都不及出手阻攔。
駱鈴也不及閃躲。
然後顧老頭子這樣說:「我已打了。現在,你們要自己去警局,還是要我綁你們去?」
駱鈴的頰上出現了五道瘀紋——那原來可能是赭色的,但因在紅色的燈光映照著,所以成了灰色——她認為是奇恥大辱。
——雖然這「奇恥大辱」是因「自取其辱」,但一個在怒忿中的女子又怎會理會這些什麼前因後果?她立即還擊。
——連她的父母,也不曾這樣掌摑過她,這叫她怎下得了這口氣!
人為了一口氣,是什麼都幹得了來的。
駱鈴一動手,溫文和牛麗生也只好動手;因為就算沒有那一巴掌,也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駱鈴不會是這枯瘦老頭的對手。
這一個事實,大概除了駱鈴自己看不出來之外,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來了。
牛麗生是撲向顧步。
他想跟他較量較量。
——以武會友,本來就是他最大的職志。
溫文則是要上前拖住駱鈴。
他要把她拉開。
他覺得那老頭兒危險得就像一隻將被引爆的黃色炸藥。
何況三個人去圍攻一個老頭子的事,在場的三人——就算是一向撒賴的駱鈴——也都不肯幹的。
只不過,當他們三人一齊有所動作的時候,乍眼看去,是不是像極了三人都向著一個老頭子出手?連顧步也這樣認為。
所以他馬上反擊。
一張符,突然貼問牛麗生。
那牆上的巨影,忽然跑落下來,痛擊溫文。
如果牛麗生和溫文不是因為懸念於駱鈴的安危,這局面恐怕要比現在所發生的更糟。
影子畢竟不是人。
有光才有影子。
影子有沒有生命。
可是,這值上的巨大影子,竟然「活」了起來,騰身向溫文撲擊。
溫文一面退避,一面駭然。
——這是怎麼回事?!
相比之下,牛麗生要比溫文更加驚駭。
牛麗生可以說是一個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的人、早年,他在家鄉遇上饑荒,連樹皮、草根都給嚼光了,有人想起去吃墓圍裡的死屍、他參與掘屍,忽然失足掉落到一個坑洞裡。那至少有一千具以上不知在多少年前被活埋的屍體、可是同伴們並不知道牛麗生已掉下去了,而又急於走避公安人員的搜尋,全都溜光了。公安局的人把那坑洞裡的泥土隨便地填回去,而牛麗生就被困在坑洞下面,足足三個晚上。
第三天晚上,他沒有死,也沒有暈過去。他一面用十隻手指刨土,一面幾乎完全可以聽得見那一干個腐爛掉的死屍互相喁喁細語,敢情都是死人的夢囈,而且這些死屍還會磨牙。
有一具屍首,還忽然抱著他,那一張比糞坑還算的嘴,還淒近他的臉上,就差沒真的一口咬下來。
當他擦亮口袋裡最後第三根火柴的時候,他敢打賭有一男一女形狀的屍體正在蠕動著—
—那就像是做愛的作。他還看見有一具爛得像一堆起黛綠泡泡泥濘的屍首上,居然開出一朵鮮艷的花。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一種蘚苔正在他手背上和脖子裡滋長,而有色的覃菌要比黑白的黴菌長得死迅疾,他還可以聽到那些菌類怒長的聲音。他沒有再擦亮火柴,因為抗裡已沒有多少的氧氣可用。
他給活埋了三天,在至少一千具給「坑」死了的屍首之間。
可是他沒有死。
他還「活」出來之後,連嗅到屎味都覺得是香的。
一直到現在,他還不大可以分辯氣味,因為那暗無天日的坑中歲月,已把他的味覺毀壞了、扭曲了。
他有時候聞到香就是臭的、臭就是香的。
一直到今天,他還常常夢到自己死了,跟一大堆死屍睡在一起、有時甚至他在香港的街頭上行走,他也覺得那是一大堆行屍走肉,都是一些已經死了或即將死去而不自知的人仍本然地活著而已。
就連那時候的感覺,牛麗生也覺得不如這一刻駭怖。
因為那道符。
那道要命的符!
傳說古代趕死人要在死屍額上貼一道符,以便鎮攝住它們的鬼性——只要那道符仍在額上,那只殭屍便無法作怪。
可是牛麗生當然不是殭屍。
他也還沒有死。
——這才老頭兒居然用一面符錄來攝制他!
而這道符,是會」咬人」的!
牛麗生正要小心翼翼的人避掉那張符,突然之間,他乍見那張符的硃砂變成一張嘴。
一張血紅的口。
口裡還有八隻鋸狀的利齒。
利齒間還嘴嚼著一些蠟曬糧的東西,血肉模糊、鮮血淋淋漓。
他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手指。
這是溫文的感覺。
也是他做人的原則。
所以他寧願「指望」牛麗生。
——這千人中,牛麗生塊頭最大。不必看他身手,只瞧他的實力,便足可山崩扛山樹困扶樹究來趕鬼天塌下來也有他先頂住。
不料,牛麗生竟給一張符——一道小小的符錄——弄得像一頭嘴和尾巴也勁給綁在一起的狗一樣。
溫文心中已沒了指望。
他只好指望自己。
可是,那道巨大的影子,竟似像真人一樣,溫文閃到東「它」跟到東。溫文躲到西「它」跟到西,溫文翻身回擊「它」
又兜到他的後頭、冷裡空襲,待溫文穩住不動之際,「它」竟「貼」到地上去盡向溫文的下盤招呼。
溫文這才知道什麼叫「如影附身」。
——「它」不僅是「附」了身,還「上」了身了!
溫文甩不掉。
他飛身上桌子,影子就在桌下等他。
他要搶出門去,影子攔在門口。他用打鼓棍搠戳過去,那影子彷彿手裡也拿了支鼓棍,倒刺了過來,溫文真有點懷疑:那「影子」究竟是個真人,還是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就在溫文給纏個沒了之際,駱鈴那兒就像一個披上婚紗的新娘子偏遇上一陣大風雨、既無處可躲,更狼狽不堪。
她吃了老頭子一記耳光,氣得什麼都豁出去了,甚至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害怕。
也難怪駱鈴會那未憤恨。
——因為向來連她的父母也不敢大聲責喝她一句,而今竟給人打了一記耳刮子,駱鈴說什麼也吞不下這口惡氣。
她要撐刮回那老頭子。
她正要動手,忽然眼前已不見了老頭子顧步,只有一尊菩薩坐在那兒,冷著黑瞼對她笑了笑。
她愣了愣。有人拍拍她的後肩,她霍然轉身,一臉煞裡帶俏,卻見老頭子正在她的後頭,臉上還掛了半個嘲弄的笑容。
她搶步要去揍他,腳下卻是一絆,幾乎跌個金星直冒。
待定過神來,那頭人面蛇身的「怪物」已然溜走。
她到處尋她的」仇人」。卻沒見著,紅燈黃燭裡儘是影子綽綽的神像,猛一抬頭,「滋」的一響,她的髮梢蕩著了正點燃的吊塔檀香,幾沒燒著起來。
駱鈴退了兩步,「蓬」地又撞著了一物,把她嚇了老大的一跳。
原來是她後跟踢著了那面鼓。
那面鼓裡發出咒罵的聲音來。
駱鈴氣極了。她拿起個掃帚柄子就來搠那面鼓,忽爾,肩肩膀給人碰了一碰。
她這次連身子都不回,一個側肘就撞了出去!
「哎也!」一聲,駱鈴聞得耳熟,轉道望去,只見溫文給她這一肘打得五官都擠在鼻樑印堂處打起結來。
駱鈴吐舌:「對不起——」話未話完,身前一人沙嘎的道:「你肯認了就好。」駱鈴乍見顧步又神出鬼沒的就在她面前。
駱鈴哪肯服輸?搶過去又要出手,顧步冷笑:「真不識好歹。」
門外一個聲音接道:「爸,不如讓我來收拾她。」
駱鈴一聽,心知不妙。她認得出來,那顧影的聲音、一個老王八已難對付,何況還來了個小王八。單憑那小王八的武藝,就能鎮住牛麗生,何況還有眼前這個老王八!
駱鈴已知道情形越來越凶險。
可是她就是不肯認輸。
她就是吞不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