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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金血 第一章 黑火事件 文 / 溫瑞安

    血不一定就是紅色的,有些人連心都是黑色的呢。

    1、山在燃燒

    從此以後,張小愁棄絕了對晚上的眷戀。

    本來,她的性情景看到一隻小狗的眼睛,心清便會柔和,見到一朵花開得燦爛,心情也會開朗起來。

    像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理所當然會喜歡暮夜的柔靜,就似在母體裡的胎兒那一種沉靜溫存的感覺。

    尤其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山城裡生活、長大、唸書,等到夜晚輕紗一般降臨這山村的時候,她的窗外和屋外的蟬聲蟲叫娃鳴蛇行,以及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蟲蛇動物發出來的響聲,在她來說,不但不是呱吵,反而是構成山村夜裡賣靜的一部分。她甚至可以聽到玻璃窗外面枉息的蒼蠅正在磨著它的薄翅,還有植物在外面迅速生長,以及月華步出浮雲的「聲音」。

    她喜歡聽這些「聲音」。

    她覺得這些聲音既使她寂寞而美麗,或是很美麗的寂寞著。

    可是,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她就厭絕了夜晚。

    ——她厭絕了夜晚的黑。

    也許,她怕的其實不是夜,而是黑。

    她怕黑,是因為」黑火事件」。

    在這個事件裡,她有一個親人,也就是她所最愛的人,被一種不知名的「火」,活生生的燒死。

    就死在她眼前。

    從此她怕黑。

    ——就算是白天,她也不喜歡陰暗的地方;到了晚上,她總是要把燈開得亮亮的,就算就寢也不熄燈。

    自己所喜歡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全無挽救甚至或是解除他身受苦痛地辦法,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就像自己所做的事,很希望能達成,但又不偏能如願,一樣的無奈與無力;只不過,事不能成可再為,人一旦死了便不復活,所以更令人痛心傷感。

    當自己的父母或親友,臥病在床,或遭受意外,看著他(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或生命正一寸一寸的離開他的軀體,你也只能愛莫能助、無以身代。就算一個人能有幸迄今仍能免於目睹親朋戚友的亡逝,但誰不曾見過一些無可挽救的死亡:包括寵物終於老死,盆栽終於枯萎、庭園的石板地上的螞蟻群咬噬著一隻螳螂。

    就算是一隻壁虎,只要常見它的出現。有一天,他忽然自天花板掉下來,從首例向著人到腹仰對著天,死了,你也會在所難免感到失去了什麼東西。

    就算每天起床後,也會有一些你體內的生命正在逐漸死亡:倒扣掉落在盥洗盆旁的頭髮。

    張小愁本來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何況給她遇上的。是那麼大的一個撞擊,那麼的怵目驚心;她不但眼見一個地所深受的人活活燒死,而且還在燒死之前強暴了她!

    那天晚上。不像是真實,而倒是噩夢。

    張小愁和蔡四幸,在那樣一個微風燻熱的夜晚裡,在看了晚場電影之後,他們習慣把車開在輪外的路線,直至「貝花村」的入口處方兜轉回來。

    兜風——對張小愁而言,本來是比看電影還開心的事;看電影只是看別人生別人死、如何歌如何位,但兜風對張小愁仿似是在坐一艘生命之船,蕩蕩然的領先舵手作安全而舒適的擺渡。

    蔡四幸就是他心目中的「舵手」。

    ——也許對一向好動愛冒險的蔡四幸而言,看著車前的燈光如何吞噬著黑暗的路面,也是一種愉快的感覺吧。

    他們在車上,談那部電影、談心也談情。

    最後,蔡四幸還向她談起那一干明天就要從遠方來的朋友。

    那一群他引以為榮的朋友。張小愁望著蔡四幸眼裡綻發的光采,心裡默默記下了這些名字:「不平社」裡的「五人幫」:陳劍誰、史流芳、牛麗生、駱鈴、莫利哀……

    她還憧憬著明天就見到他們;這些蔡四幸提到他們名字眼睛就似放煙花一般亮的人物。

    沒想到車子就在那時「死」了「火」。

    那是一個黑得生死不分、幾連視覺都等於喪失的地方、停在那個地方,好像就是泊在張小愁的心靈裡最不可面對的漩渦中。

    蔡四幸下來修車,一向幸運的他,這次可以說是十分的不幸。他那一隻手能領航在印度洋少見的大風暴裡一艘載了六百人斷了桅而且穿了六個美洲豹體積般大洞的船,安然泊進了它預訂航程的港灣,但竟修不好這部車子。

    他七度回到駕駛位置上,意圖發動引動引掣而失敗的時候,張小愁掏出手提袋裡的手帕,替他揩了臉上的汗。這是她一般熟悉的工作——蔡四幸易流汗,而總是忘了帶手帕。

    直到後來,「五人幫」裡的四大高手:陳劍誰、史流芳、駱鈴、牛麗生還有另一個好奇多情的溫文,仔細問起的時候,她才省悟這裡邊有一個陷講,令她不寒而悚,但也同時隱伏了一個破綻,令她覺得猶是黑暗裡的一線曙光。

    那時,邊外倏地閃過了一抹白影。

    蔡四幸正在專心搞他的機器。

    張小愁卻看得一清二楚。

    ——在黑暗裡有一個白色的女人閃過,就似車燈照射在熒務漆上一樣分明。

    她叫了出聲。

    蔡四幸霍然回首,白影一閃而沒。

    他決定要下車察看。

    他在臨離開之前,還安慰張小愁:「沒什麼的,我下車看看去——」

    這句話張小愁覺得很有安全感。

    他相信蔡四幸的能力,同時她也相信蔡四幸一向都是個幸運的人。

    她當然還不知道,所有的不安全都是在看似安全裡孕育的,而有時候多少次幸運都不能挽回一個不幸——在一百個幸運裡你至多不過發財成名掌大權,但一個小小的不幸就可以把你的生命被奪,使得其他的幸運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結果卻不但「有什麼」,還發生了極大的「什麼」!

    其實,天災人禍和意外都是不可怒負責的;人人都以為「沒什麼的」,事後,在她心坎底裡有怨怪蔡四幸的。他對她說;「沒什麼的」或者自己什麼都不可以應付得來的時候才會出亂子——所以除了上帝,誰也無法保證自己會「沒什麼的」。

    蔡四幸步入黑暗的叢林約莫十來分鐘。

    什麼聲音也沒有。

    只有黑。

    黑彷彿不止是唯一的顏色,而且也是唯一的聲音。

    張小愁剛剛覺得有點不安,直到從不安又轉成恐懼。

    車裡已沒開冷氣,她也開始流汗,同時用手帕抹汗。

    就在這時,兩道強光,刺破了黑暗,刺入了張小愁的眼簾。

    因為太亮了,一時間,使得張小愁幾乎什麼也看不到,直到強光轉成汽燈一般的黯芒之後,在她眼前依然是一片閃著金星的暗青。

    緊接著,有人打開了她的車門。

    在她沒有轉過身來之前,她已聽到如同野獸一般的低嗷聲。

    她轉過身去的時候,就聞到一股酸味。

    如同在潮濕處擺放了三四天的煎肉餅,發了霉還生出紅苔來的酸味。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人。

    她知道那是蔡四幸。

    可是他此際的作為,又可以說完全不是蔡四幸——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人。

    蔡四幸一向都對她溫柔,體貼。

    現在的蔡四幸就像是個沒有人性,更沒有獸性。

    他的舉動連野獸都不如。

    他不理張小茶的詢問,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出車外。他也不理張小愁的驚呼,就把她推倒在草地上。他更不理張小愁的掙扎,一拳兜擊張小愁的小碟,使她不停的嘔吐,他就在這時候剝掉她的衣服。他甚至不理會張小愁的哀號,用他男性的殘虐得像刀鋒一般強佔張小愁有一種被貫穿的感覺,就像自己吃火鍋時那申在竹籤上的淡水蝦一般,遇痛還不能蜷縮起來。她完好的通體無處不傷,使她到今天還不能並著雙腿走路,在身上搽香皂的時候還要避開多處瘀傷。

    她永遠沒辦法忘記,蔡四幸雙手似抓住牛角的鬥牛士一般的抓住自己的乳房,劇烈的抖得像一厘燃燒的山,枉噴出怒惱的熔岩,而他竟期還要強迫她用口去接受他的暴虐,使她自痛楚之外,更難忘的是恥辱。

    然後蔡四幸倒下來,張小愁已快給他胸前那一塊硬物壓斷了兩條胸骨,她的眼淚如飛落下,聽到他在喘息中還以一種奇異的語調喃喃的說:「你不認為這才是我們相識以來最過癮的一刻嗎?」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不再說話了。

    他翻身坐起,收拾了一切,姍姍行入黑暗中。

    剛才他做盡一切枉亂的事,但就是並沒有扯破衣服——包括他自己和張小愁的。

    張小愁想剛住他,但不知因為恨還是懼,她並沒有叫出口。然後蔡四幸就消失在黑暗裡。

    過了好一會,張小愁才含辱忿忿的坐起來,穿上被垃圾一般擲棄的衫裙。

    她的淚流不止,但並沒有哭出聲來。她知道她那裡正流著血。

    她傷心的不是自己已失掉了貞操,而是卻在這樣含屈受辱的任況下失去的。

    甚至他的驚訝還大於辱憤。

    ——蔡四幸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既然地突然變成這樣子,做了這樣的事,還會不會獸性大發,乾脆殺了自己滅口?

    如果不是此處只有這一處有兩道死裡死氣的暗芒,而四周又黑得失去方向,張小愁真的會逃跑。

    但她沒辦法。

    她感覺到目腿的盡頭痛入了腹上胃下。像有一支沾火的冰棒在她體內翻攪。

    她也不敢逃。

    因為她怕那無盡黑暗裡,隱伏著比蔡四幸更可怕的狂暴。

    這時候,她便聽見聲音。

    蔡四幸狂豪著出來,身上做給無數股會蠕動的海藻纏住了,慘叫聲淒厲得使張小愁如玻璃一般地裂開,而且還掙扎著呼號:「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原諒我……報仇……」

    不知為了什麼,張小愁就是為了蔡四幸在臨死前喊出這幾個字,她已原諒了蔡四幸大半,而就是因為這樣,她不願告訴警方或者報界這件事,不想讓一向英雄風範的蔡四幸,死後還被流言所毀,形像破壞無遺。

    她想過去替他「撲滅」身上那些比黑暗還黑暗的「魔鬼」之際,她就真的看見了鬼魅。

    世上人人都在講電,至少也或聽或看過別人講鬼故事,但有幾人真遇過鬼?又有幾人遇過的鬼是真的?

    真正遇過鬼的人,也許就不講鬼了。但未見過鬼的人,老愛聽鬼的故事。

    張小愁這回是真的見到了「鬼」。

    阿蒂和德叔。

    兩個被「黑火」燒死的人。

    ——這使張小愁馬上醒悟到:纏在蔡四幸身上,透骨蝕心的銷融著的「東西」,可能就是「黑火」。

    她想到的時候,阿蒂的鬼魂已向她迫近,德叔的陰魂則在追逐著蔡四幸。

    張小愁忽然有一種感覺。

    她覺得她自己也變成一隻鬼。

    ——因為在她面前所遇所見,全是失去人世的獸或已死去的人,教她在傷痛驚俱之餘,神經不能不一時錯亂。

    正如一個人被長期的關在一群神經病人當中,他自己已不是惟一的清醒者,而是瘋人之一。

    接著她就嗅到味道。

    焦臭的味道。

    還有酸味。

    像一塊爛肉裹著一隻爛蘋果再置放七天後所發出來的味道。

    張小愁記得自己就在這個時候暈了過去。

    2、結拜兄弟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告家人或者警方?」

    直到陳劍誰發出這沉重有力、沉著有勁的一問,張小愁才仿似從一個無盡愛怖的噩夢中驚醒——因為太過驚怖了,如果不是有外來的力量,張小愁就壓根兒失去了重醒的能力。

    這種情形就像因瓦斯而中毒的情形一樣,在懨懨欲睡之時,彷彿有一種掉進深淵的快樂——連團都不願醒要醒世醒不來。

    陳劍准這樣沉厲的發問。才把張小愁在一驚之下醒了過來。

    她剛才第一次在慘案發生了之後道出了全部真相。

    她的容顏仍愁眉未展,但郁勃已舒。

    ——有時,還是說出心裡的話才比較輕鬆一些。

    雖然,她還是把許多「過程」略過不提。

    不能提。

    那場可怕的羞辱,令她甚至無法啟齒。

    不過他們也似很明白,並沒有人去追究這些細節。

    他們聚精會神,要聽的只是「關節」。

    ——事情的重大關節,就似一首詩裡的「詩眼」,一支火柴的火藥部分,一個組織裡的龍頭,那是關健同時也是重點。

    辦大事的人可以忽略小節,但必堅守重點。——當然,一個能辦成大事的人,可能不單注意大節,也不罔顧一些其實關係重大的細微末節。

    「他們」——對張小愁而言,眼前的「他們」其實是五個從外地來但善意關心她的陌生人。

    他們就是;

    「五人幫」中的「老大」,他們都呢稱他為「大肥鴨」的陳劍誰。

    一個從台北來的書香世家子弟,他有一副健壯體格、生性愛冒境的「書獃子」史流芳。

    一人嬌生慣養極難伺侯但心底善良,集美麗、青春、可愛、富有於一身的香港女子:駱鈴。

    自中國大陸近年來每一次政治運動中都吃盡了苦頭的「黑五類」子弟,不但孔武有力而且害臊貪睡不善於與人交往的牛麗生。

    另外一個,跟張小愁是同一個國象的人。他生性樂觀、好奇、天掉下來當被蓋了之後還可以當麻將台用的年青人,他是善感鄉情的溫文。

    這幾個人的組合,走在一起,足教平靜無波的世界也鬧翻了天。

    何況這兒本來就是不平靜的地方。

    ——而且還是暗潮洶湧,隨時都可能慧來殺身之禍的是非之地。

    現在他們集中對付的目標。

    「黑火」!

    他們要為一個人報仇。

    他們的結拜兄弟:蔡四幸。

    他們要查明真相。

    ——伺況,「黑火」已一再閃現,就在剛才,他們之中的其中兩人:牛麗生和駱鈴,要不是他們老大陳劍誰及時趕到,他們早就燒成了炭,燒成了友,還不知會變成哪一家中的烤肉串燒!

    Z

    你說當他們聽到:他們的結拜兄弟蔡四幸原來是一個這樣的人,這樣「對待」無辜善良而美麗的張小愁,他們心裡會有什麼感覺?

    憤怒?

    羞恥?

    ——乃至懷疑?

    ——甚至放棄!

    何況,除了老大「大肥鴨」之外,他們其他幾人,根本還沒見過這個結拜兄弟蔡四幸!

    他們覺得很丟臉。

    史流芳和牛麗生甚至抬不起頭來。

    駱鈴忿然。

    她為張小愁不平。

    不平則鳴:「怎麼姓蔡的是這種人!」她幾乎叫了起來:「我們還為這種人報甚麼仇!」

    她這樣一叫,幾乎驚動了正在後廳吃炒粉的張家二老。

    ——蔡四幸被「黑火」燒死的事,張小愁父母當然知道,他們既惋惜年輕有為的準女婿蔡四幸之死,但也暗自慶幸張小愁能安然無恙,只不過女兒當晚好像也受了一些皮外傷。

    從來見過那「白色的女人」而又遇過」黑火」的人,都沒幾人能活——能活下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

    張小愁並沒有把受到凌辱的事告訴雙親。

    包括警方。

    她不想讓雙親知道她的羞辱,還要為她難過、擔心。

    陳劍誰忙使了個眼邑。

    「五人幫」裡,合作無間,默契極高,駱鈴知道自己聲音太響了,伸了伸舌頭,聳了聳肩。他們都服「大肥鴨」。

    ——平常大家可以鬧在一起,但在要緊關頭,誰都不敢當著他的面前放肆。

    張誕十分懊惱。

    而且激動。

    這些日子以來,他含辛茹苦,年過卅五,尚未娶妻,已簡直把小愁這個妹子視作他的妻子了,平時他呵護她、寵愛她、甚至大聲的話兒也不敢說半句,但他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她曾受過那麼大的凌辱,那麼可怕的摧殘,那麼不可磨滅的傷害!

    他幾乎要發作了。

    ——如果蔡四幸還活在面前,他真恨不得把他活活打死。

    「為了你妹妹,」陳劍誰即行提醒了他,「我覺得你應先勸兩老回房歇息才是。」

    張誕也明白這些事是不宜讓兩位老人家知道的。

    ——他們知道了,除了擔心和傷心之外,對大局是全無好處的。

    所以他強自壓制下來,沉痛的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走進內廳,並傳來跟兩老細微的對話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陳劍誰見張誕走進去了,才再慎重的重複他的問題: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就算你不想讓家人傷心,不要外人知道——告訴警方呢?」

    然後他等張小愁的回答。

    張小愁回答很利落。

    而且堅定。

    「因為我愛他。」

    「我其實並不反對他這樣做,」小愁頓了一頓,她的話令人不敢置信——那麼一個純潔、溫柔、美麗的山城女王,會當著這麼多人面前說出這樣面對自己的話來,「他一直都很愛我,很尊重我,如果他不是在那種地方和那麼粗暴的話,我也是不會拒絕他的。」

    「因為我也愛他、」

    她認真地說出她心裡到口裡的每一句話:「而且,我既然不想他在死後有辱他生前的英名,也覺得四幸會做出那種事,一定是神志不清的狀況之下,……我不能怪他。」

    駱鈴忽然緊緊握著張小愁的手,說了一句話,又說一句,然後又說一句,像是無頭無尾的譜子。

    「我服了你了,原來你比我堅強。」

    「他對你這樣,你還能原諒他!」」啊,但願有一天也有人值得讓我愛他愛得那麼深的話就好了……」

    史流芳喃喃的低聲自語:「還是少做夢吧。」

    駱鈴聽不清楚:「嚇?」

    溫文也激動的說:「對!我敢保證,蔡四幸絕不是這樣的人!」這干人中,除了張小愁,就只有他與蔡四幸過從甚密。

    「我們知道你愛四幸,四幸今天雖然已經不幸,但他曾經擁有過你這樣一位紅顏知己,還是幸運的。」陳劍誰總是在適當的時候,說了他的看法:「可是,你代他隱瞞說不定也隱滿了破案和替他報仇的線索。」

    他咳了一聲(誰都知道他並不是真的咳嗽,只是為了要清一清喉嚨,或讓張小愁更有心理準備已些),才說:「所以,我還要再問你一些問題。雖然明知這樣做也許會逼你去面對那些不快的記憶,以及要作出相當難堪的判斷。」

    張小愁說出了往事之後,好像大病被愈,雖然蒼白無力,但神智要比過往時寧定。

    她微微仰著尖秀的下頷,「你問吧。」她說這句話的神情地好像明知就算命運不在她手她也不介懷的意態。

    3、問

    「你們看過電影之後,就開車沿著公路一直走?」

    「是。」

    「這是你們的習慣嗎?」

    「是。他和我,都喜歡夜裡開車兜風。他喜歡夜裡開車,我喜歡在他夜裡開車的時候坐在他身邊。他開車的時候手指按在方向盤上,很修長好看。」

    「有沒有人知道你們的習慣?」

    「有……至少我的家人和他的家人,還有一些朋友……應該都知道。這山城並不大,住久了大家都知道那一部車子是誰開的。」

    「你們那天晚上出去,可有人知道?」

    「至少他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一定知道。」

    「你曾用過你的手帕替他揩汗。」

    「……是。」燈。

    「好像有點酸味……」張小愁有點猶豫:「又好像不是。」

    「為什麼不是?」陳劍誰緊迫盯人。

    「……車上本來就有一瓶車座香精,那是檸檬味的,所以也有些酸酸的……」張小愁茫然地說:「我分不出來。」

    「我聞過那種香味。」陳劍誰每一句話都像把一些安定的藥劑注射入張小愁的心裡,「香精的酸味到底還是甜的,但那一種香味。是刺鼻的,而且是臭的。」

    「對對對,」駱鈴大有同感,「臭的臭的,簡直臭死了。」

    「我……我實在不太清楚……」張小愁困擾的說,「……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我只覺得這香味濃得有點過分——那是我還以為是車座香味的味道。」

    溫文趕快為他解釋:「後來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誰還記得之前那些雞毛蒜皮事兒呢!」

    「誰說這是雞毛蒜皮的事,如果是,大肥鴨了不會在這裡問起,」史流芳就是要跟溫文唱反調,「這件事不查明,可能連案也破不了,還說是小事!」

    「那怎麼查!」溫文不服,忘了就是忘了,你以為小愁是一粒蛋呀?把頭敲破了就可以倒得出來啊?」

    史流芳生氣了,「你說話怎麼這麼粗魯!」

    溫文高超地冷笑著,「總比你盡說廢話的好!」

    「其實,答案已經出來了。」陳劍誰在他們正準備如火如荼的時候「及時打斷」:「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覺察?人偶爾會對顏色、聲音記錯,但對味覺、嗅覺很少弄錯——那可能是因為入口的事關重大,而嗅覺能辨別的味道不似視覺、聽覺、觸覺來得繁複。小愁是個敏感的女孩子,縱然經過了極大的恐慌,但香是香、臭是臭。不可能混淆得如此這樣一塌糊塗。」

    溫文迷迷惘惘地道:「你的意思是……」

    「不錯,那是香的,正是因為濃烈的香味,才能掩去原來的酸臭味。」

    駱鈴「哈」地笑了起來,「對了,要不然,一條臭手帕,誰會抹了又抹!」

    史流芳喃喃地說:「所以……用一種帶酸臭味的無形藥物,使大家眼裡都看不到火光……是真的有這回事了。」

    陳劍誰像是退了一百步後再來看這件事情:「應該是邏輯的。」

    張小愁迷迷糊糊但極端痛恨的說:「……到底,到底誰在做這種事呢?」

    溫文完全受到眼前這可憐而美麗而令他從心動到了情動,也迷迷癡癡但除了又憐又愛之外就是全無半點痛和恨的說:「對,誰會做這種事呢?」

    陳劍誰看著快要柔情柔得成了一灘水的溫文,瞄瞄正在怒視著溫文的史流芳,就像一隻枯等了一整夜公貓,忍不住也在他一向冷酷的唇邊,泛起了一絲膠花開那麼不讓人覺察的笑意。

    「哈!你們知道嗎?」駱鈴忽然叫了起來。

    聽她的口氣,好像剛剛瞥見「白色的女人」就在窗晃過去。

    連牛麗生的耳朵幾乎都要是豎起來。

    「我們老大就連笑的時候,」駝鈴說話的神氣,簡直不止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而是新大陸發現她,「都是皺眉頭的!」

    這回陳劍雄都呼了一口氣,像抓住了放出去的一隻斷線風箏。

    這使他得要把話快說出來:

    「你們之中誰都會隨時遇到『黑火』,所以必須注意幾件事。」

    事關重大,人人都聚精會神。

    「一,『黑火』原是普通的火,只是從被害者眼中看來是黑色的,所以才造成閃躲不了的殺傷力。所以,在白天,『黑火』根本生不了效。當然,在暗室裡也一樣是有危險的!」

    「二,火不是黑的,而是當事人看不見火光。要人看不到火光,首要便是用一種氣體、液體或霧體的藥物沾及眼球,才能生效、所以,要破解『黑火』,只要眼球不為那藥物所沾,便可以免於受人所制了。」

    「三,就算給那藥物沾著,依我估計,要等一段時間才發作的,假如一沾上就失去火光的感覺,德叔就不會貿貿然的走上沙原,阿蒂也不會在幾乎看不到的東西的情形下走入陵園,而金鈴子和阿牛也不會便摸黑走回來的……這一段時候,也許,還可以想點辦法,或者先發制人,或者闖出險境再說,大家務必要記住了。」

    「第四,那藥物在撒出前。又酸又臭,……剛才我受一印度女人偷襲,之前我還以為她蹲在草叢裡大便,便是這個原故。就算這藥物臭味能夠辟除,但酸味卻辟不了——這足以成為躲避暗算的生死門。」

    「還有第五,『黑火』既然不是『黑』的,那麼籍邪魔鬼神之說以懾人至少是兇手的別具機心。也就是說,有黑火,就有妖邪,要是黑火不黑,那麼,至少這兒不是鬼在作怪,而是人的把戲。我們知道這難免跟一些邪術障眼法有關,而紅毛拿督或者其他一些巫師也因而得利,但我們仍不知道『黑火』究竟是他們的手段還是目的!」

    陳劍誰說到這裡,轉向張小愁:「你要注意幾件事。」

    張誕開始佩服起這個身材比他矮上老大一截的人來了,也趨前一步,表示小愁的事就是他的事。

    可是溫文更過份,陳劍准和張小愁附囑一句,他就應一句,好像是他已完全「代表了」

    她一般。

    「如果真有人曾在你手提袋中的手帕下過藥,那麼,這個人必定非常能接近你而且十分瞭解你的起居生活以及深知你和四幸拍拖的習性,才有可能辦得到。——他至少要算進你會帶這個手提袋出外,而且一定會與四幸看完電影後還去開車兜風,並算準車子恰好在那段路上『死火』——這當然也可以先做手腳——然後料定你們困在車內,一定會流汗,而你必然會掏出手帕來替他和你自己揩汗……」

    說到這裡,陳劍誰兀然止住,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似的。

    駝鈴覺得老大很少如此,不禁問「怎麼?」

    陳劍誰額上的懸針紋一顯即消:「沒什麼。」

    張小愁隱入苦思,神值還是很迷茫,張誕說:「……知道我和四幸的事的人,實在很不算少……」

    「可是能自由出入你家裡或至少十分熟悉四幸的車子和小愁的習性的人,」陳劍誰馬上打斷說,「怎麼也不可能太多吧!」

    張誕也在轉著眼睛像要進腦海裡去找那一號人物:「這個……」

    「這個你們可以慢慢想、好好想、或者有什麼不便明告的,但在為了追查那裝神騙鬼、殘暴殺人的兇手,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坦誠、合作。」陳劍誰的語音已帶了一點凌厲,像在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的時候,發出了刀刮的聲音,「另外,請注意我的問題:你說那天晚上,你等了一會兒,然後車門就被打開了,你就知道是蔡四幸——請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問得像簽上支票後面的簽名一般小心,「是你看見他回來了?聽到是他回來了?還是……感覺到他回來了?」

    4、是他?!

    張小愁惶惶的抬起頭來,在迷茫中摻上剛浮起的惋惜,那眼神是那麼的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我見猶憐:「他當然是蔡四幸!」她急促、可憐而受盡委屈地道。

    「是你親眼看見的?」陳劍誰仍牢盯不放。

    「天!」張小愁終於叫了起來:「怎麼能夠不是他!」

    溫文慌忙道:「是呀是呀,一定是他!」

    史流芳也忍不住盯相著她的執持:「是他是他……」

    陳劍誰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像是往肚子裡倒吞回去。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境——」他苦稷的說,「我也希望是他。」

    「但……他是我的兄弟,我知道他的為人,他要是做出這種事,也一定是在喪失了本性的情形下才做的;就像是『黑火』本來只是火,是一些外在原因令你以為它是黑色的火而已……」陳劍誰更苦澀的說,「所以我更希望不是他。」

    張小愁低郁的尖叫了一聲,宛似被屠宰動物的悲鳴。

    她以手掩著臉。

    手指很秀氣。

    半掩的瞼更秀氣。

    ——那是個使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她雖然受辱,但一直是以為是受她心愛的人之辱……如果那竟是「另一個人」,實在今她無法接愛這種假設!

    「你別忘了……」陳劍誰在說明一件事的時候,向來不容人干擾,所以他一向不喜歡旁人在他分析事情的時候,私自談話或分心做事,遇到這樣的人,他也不會說了任何關健性的話。「被燒死的那個蔡四幸,是那個姦污你的蔡四幸走進密林後再真正趔趄趄的出來的那個人。」

    「何況,四幸在被黑火焚燒的時候,說過一句話……」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原諒我……報仇……

    陳劍誰這一提,大家都在反覆思考那句「不是我」的意思。

    什麼意思?

    駱鈴倒是問了出來:「怎麼一會『不是我』一會又『原諒我』?……我搞不懂。」

    張小愁已不是梨花帶雨了,而是接近歇斯裡底了。

    「另外,德叔和阿蒂這兩隻『鬼魂』是在那個『蔡四幸』玷震你之後才出現的,那時候,四幸正受著焚身之劫,你在那種情況下,神智早就亂了,不可能清楚的分辨,到底是人還是鬼?究竟是真的是這兩個人的冤魂還是另有蹊蹺……」陳劍誰殘酷的說下去,「如果『黑火』是障眼法,那麼『鬼魂』的出現更有可能是人扮的,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麼,第一次在黑暗裡走回來做出那種事來的,也未必一定就是蔡四幸了。」

    溫文不服氣:「可是小愁怎麼會不認得蔡四幸?」

    「世上有些映像,只要落在你眼裡,就自然而然的造成錯覺。譬如我穿上警察的衣服,戴了警察的帽子,別警章、坐在警車裡,你會以為我是什麼?當然是警察。其實我並不是,甚至說不定是個剛偷取警察制服而被逮看了的賊。」陳劍誰冷靜得像一林雪藏了的酒一般地解釋著,「如果我拿著枴杖,又跛著腳,一瘸一瘸的走,你一定以為我的腿有問題——其實不是,我只是要你產生錯覺,我是個跛子而已。」

    「阿蒂和德叔,他們也有他們的特徵,像電影裡的鏡頭一樣,加上化裝、光暗和一些技巧、技術,真的好像就有妖魔鬼怪出來一般,這其實並不難做到的——」他加重語氣,「試想想,在那樣連『黑火』都可以發揮髮色澤作用的光線之下……更何況對方又是布下陷阱、早有準備呢!」

    「天啊,陳老大,」溫文見張小愁那末痛苦,他也幾乎呻吟出聲音來,「你可以不說下去嗎?」

    「一個人病了,當然也可以不打針吃藥,」陳劍誰反問:「可是,你會以為他的病會好得報快嗎?」

    「可是這既不是針也不是藥,」溫文這回可要「英雄救美」式的反駁了,「光是用話刺激她就會好起來嗎?」

    「也許你是對的。我們可以暫歇一歇——」陳劍誰好像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只說,「我只要小愁知道,既要找出真相,就得要有面對真相的勇氣。」

    駱鈴到了這時候,忍不住說,「其實,誰幹這種事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陳劍誰這會倒是笑得額上的懸針紋更深得像刻上一般。

    「哦?」他說。

    「一定是紅毛拿督裡的人。」駱鈴瞪著那一隻蒙得來明明亮亮的杏跟,「一定是顧彤那王八十八蛋搗的鬼!」

    陳劍誰幾乎屏著息等她說完了,才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到這裡,忽然省趕,美美的嘻嘻的笑著,對陳劍誰嗲聲嗲聲的氣說:「老大,不都看你的主意掂。」

    「好,」陳劍誰本來想斥他幾句,但一見她那個可愛得像一朵花兒在漩渦裡打著旋兒的樣子,著實繃不下臉來,只好說:「你今晚在這兒好好的跟張小姐聊聊,我明天去紅毛拿督看看。」

    駱鈴亮著閃光閃光的限,奮悅的說:「好,我們明天就去。」

    史流芳有點遺憾:「明天才去?太遲了吧,不如……」一見陳劍誰的樣子,便沒敢說下去。

    溫文卻一廂情願兩廂自顧的說:「哎,也好,今晚我也一起來陪小愁,明天一起去為小愁報仇……」

    「錯了。」陳劍誰像在牆下釘一口釘子的說,「是我去,不是你們去。」

    史流芳、溫文、駱鈴三人一齊叫了起來:「那我們幹什麼?」

    「看藍天、看白雲、看月亮、看園子的番石榴;」陳劍誰一副悠悠淤游長袍古袖而對正中秋的說,「如果你們高興,還可以多看看我們的牛先生麗生兄弟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月貌花容。」

    大家都無奈地把視線轉向牛麗生。

    牛麗生正打開了嘴巴,像塘鵝一般乾巴巴的傻笑著。看他樣子,只怕再換不了十五秒便要入睡了。

    這天晚上,他們就住在張家。

    「黑火」既然要燒死駱鈴和牛麗生,也難保不燒到張家來——畢竟張小愁是目睹「黑火」和「白色的女人」而仍然活著的「證人」。

    折騰了那麼一整天,他們都累了,開始還鬧扯著,不久之後,牛麗生就傳來了非同小可的打鼾聲。

    ——有時候,的鼻鼾和打呵欠都是一樣,似會傳染的。

    駱鈴也想睡了。

    可是她沒到房裡去睡。

    張小愁本來是要跟她共睡的,可是駱鈴卻溫柔體貼的說:「我睡時也會拳打腳踢,我怕會把小姑娘下床去呢!」所以她寧可枕在桌上打磕睡。

    史流芳調侃了一句:「嘩塞!跟你宣揚出去,看還有沒有人敢了娶你!」

    駱鈴這次令人意外的沒變股,只倦喁喁、惺忪著眼說:「我要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史流芳攤攤手說,」我又不是你丈夫!」

    「你是我丈夫?」駱鈴一副困了九成九分的樣子,但嘴裡依然可不饒人,「你想得美!

    我嫁豬嫁狗嫁給蟑螂都不嫁給你!」

    結果剛好有一隻蟑螂飛掠過她的手指,駱鈴嚇得尖叫起來,幾沒把張氏兩老吵醒。

    她的手一震,觸電也似的,蟑螂飛到牛麗生頭上,且一路爬到他的臉上,可是牛麗生依然沒有醒。

    他睡著了,睡熟了,看來有人在他耳邊放鞭炮也吵他不醒。

    那只蟑螂爬到他唇上就沒有爬上去了——因為給牛麗生鼻子吸出來的氣,一吹就吹就屋角去了。

    駱鈴驚魂未定,猶聽到史流芳忍著笑咕噥道:「——又說是要嫁給蟑螂的!新郎可駕到哪!」

    這時候,在院子裡負手踱步的陳劍誰,忽低喚了一聲:「老史。」

    史流芳應了一聲,匆匆而出,駱鈴一副小人得志地笑道:「嘿嘿嘿,半夜給老大叫出去,必有一輪臭罵!」

    她真巴望如此。

    她希望世上一切對她不好或不夠好的人,都會都到報應。

    到了院裡,夜涼如水,陳劍誰正在觀賞兩盆盛開的曇花。

    史流芳站在他身後,已經好一會了,他並沒有騷擾他的老大。

    他知道「大肥鴨」在幾種情形之下,一定是在思想著重大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賞月觀花。還有搖著腳的時候,或者,在舉杯喝茶或水的時候……

    他也知道「大肥鴨」一定知道他已來到他的後面了。

    這麼多年來,儘管他用最輕的步伐,他都知道是誰貼近了他背後——哪怕在伸手不見五格的地方也不例外。

    他已不必再作嘗試。

    隔了好久,可能是遠處有一頭狼犬的嚎叫,一吞一吐的,叫得好像斷了一條腿似的,比內傷的人嘔吐還難聽。

    就在那頭不知是狼還是野狗嗷叫第二度響起時,陳劍誰霍然回身。

    他用一隻手。

    左手。

    五指箕張,如啄如鉤,扣向史流芳!

    「抵抗!」陳劍誰低聲疾喝:「招架!」還沉叱道:「反擊!」

    史流芳吃了一驚,想跳開,但爪子倏忽地攻了進來,要退已不及。他連忙封鎖,但對方的手已突破了他的防線。他移動身體想要閃躲,但那一隻手如影附身。無論他怎麼避,都有幾個要害眼看就要捏在陳劍誰的五隻手指裡。

    乍聽陳劍誰疾叱:「還不出腿!」

    史流芳如夢初醒,連忙出腿,這一記聯撞,曾把一口五十斤重的麻布大沙包眉得斷了鐵鏈。也曾在一次與人交手裡一膝硬撞斷一個比他重一百五十磅蘇聯拳手的右肘,陳劍誰單憑五隻手指,還不敢硬接,只有借勢一按反縮了手。

    史流芳一旦撐開距離,另一腿前鍬急起,陳劍誰翻手拍開,但史流芳的橫側踢也撐了出去到陳劍誰再以陰陽鎖手架開時,史流芳的右腿已旋腰蹴出連環的轉踢——可見在剎那之間,史流芳已從近身逼開陳劍誰,出腿的距離已越拉越遠了。

    陳劍誰格過了轉踢,史流芳正在旋身準備回踢之際,陳劍誰忽道:「好了。」

    史流芳馬上停在原地,不再出腿。

    這時那狼(犬)嗷本剛好一歇,這嗷聲剛好掩蓋剛才兩人在瞬息間連風聲都不帶的交手微響。

    陳劍誰問:「你明白了沒有?」

    史流芳:「我明白了。」

    陳劍誰說:「你說說著。」

    史流芳道:「老大是教我:對近身搏擊的高手,應先把握距離,把敵人撐開,才不致落盡下風。」

    「我剛才使的是『番香子鷹爪功』。」

    「你是怕……萬一那印度女人突襲我……我會應付不了?」

    「剛才你抬膝的時候,我已在你腿上按了一把,要是我的指甲有淬毒,抓出了破口,恐怕你就討不了好了。」

    「這……」史流芳這才發現自己左膝上的褲子已有五個磨平了的痕印,剛好是指頭大小,情知「大肥鴨」已留了情,赧然道:「……我會多加注意的了。」

    史流芳已許久沒跟陳劍誰正式交過手了。

    當日,在他武功還未練好的時候,陳劍誰還常常親自教武或給他們「喂招」,擔這幾年來,陳劍誰也許認為他們在武術上已各自成家了,便很少再來自出手了。

    而今這麼一交手,史流芳發現了幾件事,都讓他心懷戒惕的:

    一、看來,自己等幾人來到此地,別看只是南洋的一個小小半島,高人可多著呢,要不然,大肥鴨也不會如臨大敵,深夜試招,而且還夤夜授武。

    二、陳劍誰剛才把地逼得險象環生、用的只是一隻手。

    三、自己蒙大肥鴨提醒,好不容易才得以反擊,但自已氣喘如牛,但老大連氣都不多喘一口,跟平時全沒兩樣!

    史流芳如此忖思著,不禁悚然自驚:自己看實是太懶惰了!這些日子以來,大肥鴨的事情可比他忙,精神負擔也比他重,但練功之勤,還遠在他之上!

    ——不但自己至少還比駱鈴勤力多。

    想到這裡,心裡有點安慰:

    ——幸虧還有一個駱鈴還比他更懶!

    陳劍誰笑問:「你在想什麼?」

    史流芳怔了怔:「沒、沒有。」

    陳劍誰揚起了一邊眉毛:「那就不是沒有,而是胡思亂想。」

    史流芳有點不好意思:「是……是胡思亂想。」

    「你承認是胡思亂想,那就不只胡思亂想了,」陳劍誰帶著自信的微笑著,但額上的懸針紋依然不消。「那一定是想了些不可告人的事。」

    史流芳這回不只赫然,而是尷尬了。

    陳劍雄轉而問道:

    「剛才你聽了張小愁說的事情經過以後,你覺得她說得怎樣?」

    「張小愁並不老實。」

    「哦?」

    「她說她用手帕替蔡四幸和他自己抹汗,現在的人,還用手帕的人本就不多,我以為是這地方女子的習性,但後來我發現她抹淚的時候,也是用紙巾……既然是習慣,不可能一朝一夕會改了過來,何況,今晚在老大說那番話之前,誰都不曾想到那張手絹可給人下了藥。」

    「雖然張小愁很美麗,」陳劍誰用一種訝異中帶誇許的眼神看他,「但你還是很清醒的嘛。」

    由於陳劍誰一向很少贊人,這回史流芳的口就像牛麗生入睡時的嘴巴一樣。

    「跟老大久了,」他忙賣巧的說,「多少也學會一些——騎騎,我一向都是見色不動真君子哩!」

    「其實見色不動只是悶君子,見色心動不越軌的才是真君子。見到漂亮的女子哪有不動心的?不過動心又不等於是動手動腳,動一動心絕對沒有關係,天經地理,合情合理,」陳劍誰最後加上意味深長的一句「只不過心動歸心動,不能誤了大事。」

    然後他若有所思的說:「有些問題,我還得問張小愁,否則那結就解不開了、不過,我不太方便問……我會托人去問的。」

    史流芳本想問:什麼問題?但見陳劍誰沒說,以為不方便問,就不問了。

    其實,有些事情,要是你不主動的問,別人也一樣不方便主動說起。

    至於一件事該不該問?應不應不問?應該由誰來問?如何問?問什麼人?這些都得聰明人來作聰明的判斷了。

    陳劍誰才把空流芳叫了出院子,另外一個一百以為自己的「智慧」最多僅遜於「大肥鴨」半籌的駱鈴,便立即「發動」了一次「密謀」。

    她「叫醒」牛麗生。

    ——牛麗生是叫不醒的。

    ——他一旦睡著了,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未必會醒。

    只有三件「事情」能使他馬上清醒。

    一是他母親的聲音。

    他一向孝順。

    另外一樣是一首歌。

    《春天裡》。

    在飛機上,陳劍誰便是以這首歌,喚醒了熟睡的牛麗生,讓他可以一種」黃雀在後」的方式來制伏劫機的兇徒。

    駱鈴只唱了幾句,牛麗生便醒了過來。

    他惺惺忪松的,一時還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發生了什麼事。一見是駱鈴唱的歌,以為她又來作弄他,當下一抹下巴的口水,又要倒頭大睡。

    「哎,煞掣煞掣,你先別睡。」駱鈴急忙阻止。

    「什麼事?」牛麗生沒好氣。

    「你有沒有膽子?」駱鈴又來「激將」他。

    「我的膽子已經睡了。」牛麗生可投興趣,「就只剩下耳朵沒睡。」

    「不是睡了,而是怕了,」駱鈴恨恨的說:「你果然沒膽子今晚跟我去夜探紅毛拿督!」

    「什麼?」牛麗生驚叫起來。

    「噓!」駱鈴忙叫他噤聲,「不可以讓老大知道!」

    「噓——」牛麗生也學著她用一隻手指按在唇邊,瞪大了一雙本來睡了一大半的牛眼,「不讓老大知道怎行?!那很危險的呀!」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害怕!」駱鈴心裡偷笑。她就知道牛麗生一定會幫她的。

    「誰說我怕?」

    「你的眼神——」

    「我眼睏而已!」

    「你的口氣——」

    「我可沒說我不去。」

    「你敢去?」

    「我為什麼不敢?」

    「你——去——?!」

    「去就去,我才不怕呢?!」

    「去啊!」駱鈴高興而爽氣的跳起來,一拍他那熊一般的後肩,」你答應去了!」

    「我們……到底去哪裡呀!」牛麗生仍是有點迷茫。

    「去夜探紅毛拿督的虛實啊,」駱鈴興致勃勃的說,」他們想燒死我們,我們就先去搗亂一番再說!」

    「老大……他不是說……他會去?」牛麗生仍是不大明白。

    「你沒聽清楚嗎?是他去,他自己去!而不是我們大家一起去。」

    她十分不平不甘的說:「試想,這麼好的事怎可以沒有咱們的份!何況,那干衰人想燒死咱們,此仇不報非君子……不,非女子……你要是沒服子去,不敢報仇,我自己去便是!」

    「還有我。」

    只見溫文的頭伏在肘上,肘子擱在桌面上,他睜開一隻右眼說。「聽者有份。」駱鈴覺得他是在做一個鬼臉。

    「你去幹什麼?」駱鈴可沒把他瞧在眼裡,」文弱書生!」

    「你們不讓我去,我就告訴你們老大去!」溫文有恃無恐的說。

    好啊,居然學會威脅本小姐?!駱鈴心中冷笑:這也好,讓你去了才讓你有難受的,就先讓你得逞一會又如何?「你去?」她斜睨著溫文,似笑非笑的說,「你啊,手無縛雞之力,礙手礙腳的,只會給人惹麻煩!」駱鈴可不知道她這個表情是最美的了。一個清醒的女子在不自覺有些煙視媚行的時候。就算不足以顛倒眾生也足以傾倒溫文,何況這是個溫柔而且幽暗的晚上。溫文好不容易才吁出一口氣:「不礙事,不礙事,我會照顧自己,也會照顧你……」

    「照顧我?」駱鈴差點沒叫出聲來,總算強行忍住了。「謝了,還是多照顧閣下你自己吧!」

    「為什麼不等陳先生一齊去?」溫文是忍不住說,「或者問他一聲也好哇!」

    「問他和導他去的結果都一樣:那就是沒得去!」駱鈴已志在必行,「你去就去,不去就給你噤聲!」

    「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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