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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天天如是 文 / 溫瑞安

    兩人談了一會,都覺得甚為投契,誰都不擺架子(要說架子,只怕失去武功的唐方要比花點月更大),誰都沒有架子。不過,從開始到現在,花點月只是談笑,並沒有站起身來。

    「聽說在一風亭比暗器,」花點月有時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在看人,有時像是在看人,又不像是在看人,「你輸了就哭了是不是?」

    「傳言真可怖!」唐方忿忿的說,「我流淚是因為不公平,後來因生氣自己那不爭氣的淚,越氣越哭。」

    花點月笑了:「自己不妨流淚,不可以讓這世間流淚。」

    「這世間流不流淚可不關我的事,」唐方倒滿有興趣的觀察他:「你志氣倒是不小,難怪當上『五飛金』的老大。」

    「山高月小,志大才疏;」花點月笑了起來,「水落石出,打草驚蛇。」

    唐方奇道:「後面兩句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後面兩句,我是在罵自己。」花點月忽然側了一側首,問:「你在舔舌頭?」

    唐方一怔,隨即爽朗地道:「是啊,我有點口渴。噯,你眼力也不壞嘛。」

    花點月只問:「唇上的胭脂一定很好吃的了吧?」

    唐方又是一怔,「好不好吃,與你何干?」

    花點月道:「如果好吃,我就要試上一試。」

    話一說完,他就飛身而起,右手食指迅疾的沾一沾唐方的唇,然後已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全似沒有動過一般。

    唐方知道,就算她武功未失,就算施展「燕子飛雲縱」,也躲不去花點月這來去如風,倏忽如神的一點。

    只聽花點月說:「你的胭脂有酒味。」

    唐方憤笑:「對一個失去還手能力的女子,你這樣出手實在不配當大當家。」

    「其實當不當大當家我都無所謂。」花點月說,「不過,你的武功倒真的沒有恢復。」

    唐方哂然道:「要是恢復了,我早已向你動手了。」

    花點月笑道:「你會是我對手麼?」

    唐方冷笑道:「天下那有必贏的戰鬥?有時打不贏,也要打。」

    「好,難得你武功全失,英氣仍在!」花點月拍一拍他身側的酒撮子,「你渴了,這是三缸公子送我的酒,好酒,你也來喝幾杯吧,沒有毒的。」

    他斟了一大杯,然後慢慢抓住酒杯,牢得像抓住的是一條魚,然後徐徐倒進嘴裡,甚至連酒流入他咽喉之聲也依稀可辨。由於他喝酒太過謹慎,彷彿那也是一種謹慎的酒。

    唐方轉身使走:「我不喝。」

    花點月放下了酒杯,有點惋惜的說:「這樣好的酒你都不喝。」

    唐方道:「我不喜歡便不喝。」

    花點月問:「你還是介意我剛才對你忽使的那一招麼?……我不是不尊重你……我是有苦衷的。」

    唐方冷然道:「我看不出有什麼苦衷。」

    花點月微歎,欲言又止。

    「我的命是你們龔頭南莊裡的人救的,毒也是你們解的,我特別來拜謝你。」唐方說,「現在已拜謝過了,就該拜別了。」

    花點月道:「你……你還會再來看我吧?」

    唐方笑了。

    嫣然。

    「反正我一時三刻還好不了,」唐方說,「我還在莊裡,你是莊主,只要你一高興,你隨時都可以來看我的。」

    她是個剛烈的女子,但從來都不記仇。

    她煩惱得快,但開心得更快。

    ──何況,一身絕技的花點月並沒有對現在一無武功的她做過什麼太過份的事。

    ──做人能記恩的時候,何必偏要記仇?

    所以唐方脾氣雖大,但很溫柔。

    她那一對柔弱無骨的肩膀,對擔當大事一向舉重若輕,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教人開心,也懂得讓自己開心。

    荷塘的蓮花又盛放了,似都忘了五十二天前的摧毀。流水流入荷塘又吸入水槽再自龍首注入荷塘,就算別人不知,但唐方知,荷上的蜻蜓得悉,塘中的魚兒也知悉。日子天天如是。快入暮的時候,夕陽下得比任何時候都快,甚至要在湖外山邊疾墜下去,發出「斐」的一聲,然後有只吃飽就愛睡的懶貓會伸懶腰打了個呵欠。天天如是,日日如常。晚上的流水流得比白天快速一些,水裡一些蝌蚪、孑孓都比較活躍了,偶爾塘裡的魚會遽冒上來吐-個泡,像禁宮裡一個嬪妃在偷偷歎了一息。天天如是,日日如此。三缸公子溫若紅來給她探病,唐拿西常來鼓勵她多練習暗器,不能因功力不濟而荒疏了,雷以迅過來看看她,像看一隻他一手養的鳥雀,然後不表示不滿意也不表示滿意的就負手去了。每日如常,每日如斯。她仍有給窺視的感覺,好像體內有著另一個人,監視她一舉一動,今天一不高興就吃掉她半個內臟,然後明天一個高興時又吐出一顆不屬於她的心。日子天天如是,毫無新意。她的體力,算是一天比一天恢復了,但病卻似一日比一日更重。她想回家。她很想回家。但她病沒好,廿四叔當然反對。她也自知病成這樣子,恐怕也走不出這些月門、迴廊、荷池、花圃,她有點覺得這像是一場幽禁,但她又不忍誤解要幫她的人之好意。天天如是,歲月驚心。她閒時無聊,看著一隻螞蟻,從階前爬到假山之後,好像跟著她就可以回到蜀中唐門,或者她會把她的音訊帶到浣花蕭家。天天如是。

    其問她也和花點月見了幾次面。

    ──幾次都是花點月來找她。

    她和花點月很談得來。

    花點月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好像熬過許多事情,所以好看得卻有歷盡滄桑的感覺,但其實他還很年輕。

    她更不明白從花點月住的「活房」自己住的「移香齋」那麼近,花點月卻為何還是要乘座輿來?

    「你會病好的,」花點月常常安慰她,「事情壞到了盡頭,就是好的開始。」

    「為什麼事情壞到極點了,不也照樣壞下去呢?」唐方反問他:「你怎麼知道否極一定就會泰來?」

    「因為這樣想,就會對自己好一些。」花點月的回答很坦誠,「凡是對我們心情有幫助的事,不妨多想一些。」

    唐方只好想自己明天就痊癒了。

    ──那時,她就可以縱身越過荷塘、越過柳枝、越過圍牆……回到她那小小的江湖,大大的天下去……

    這樣想的時候,一面哼著首小調,她的眼睛也注目向遠處。

    ──這樣一看,她才看到遠處假山後有一個人也在看她。

    眼神很奇特。

    這人讓唐方覺得有些眼熟。

    ──卻似在哪兒見過呢……?

    這人看著她,眼神快要給毒啞了似的,吞吞吐吐著一些奇怪的訊息。

    然後,他捂著臉容向她伸了一伸一隻手指,就轉過臉去,就像完全沒看見過她的樣子。

    ──他不是那次在一風亭敗給自己的那個人嗎?

    ──他伸手指幹什麼?

    ──真是個怪人!

    唐方也沒細想,過了不久之後她就忘了這個人。

    可是,這剎那間的相遇,卻教徐舞怎生得忘?

    ……那天,自唐拿西著人扶走唐方之後,他就茫茫然像給抽去了魂魄,無枝可棲,無可適從,直至有人喚他:「徐少俠。」

    ──徐少俠……?

    他費了好大的動,才弄清楚原來對方叫的是自己。

    喚他的人容色淒厲,但腮邊也有一雙酒渦。這酒渦跟唐方是一樣的,只不過,她綻在唐方臉上,像漩渦裡一個美麗的夢;掛在這老人頰邊,就像樹幹上的兩個痂瘢。

    徐舞定過神來,問:「閣下是……」

    那老人道:「我是唐悲慈。」

    唐悲慈名動天下,暗器手法,出神入化,武林地位,也非同小可。據說,近年來,能直接受命於唐老太太行事的人,唐悲慈是極少數中的一個。

    徐舞沒精打采:「可是我不認識你。」

    唐悲慈道:「可是我們卻認識你。請借一步說話。」然後他加了一句:「是有關唐方的事。」

    這最後一句話,完全打動了徐舞。

    徐舞跟唐悲慈走到一風亭後山的屏風巖下,唐悲慈身後還跟了一個眉目英朗、鼻子又高又勾又削又挺的年輕人。他下巴有一抹刀痕,看去還有點俏麗。

    唐悲慈說:「他是犬子,叫催催,輕功還練得不差。唐方練的是『燕子飛雲縱』,他練的是『燕子鑽天』,都曾得過老奶奶親自點撥的。」

    徐舞壓根兒就不喜歡任何人跟唐方有任何相似之處,包括這老人臉上的酒渦──只不過,他知道唐方一向對唐悲慈都很敬重,所以才會耐心聽他說話,然後還等他說下去。

    「他的輕功好,所以他跟了你很久,你都不知道。」唐悲慈說,「連剛才你用厚布裹著手拾起擂台上那柄斧頭的舉動,也都落在他的眼裡。」

    「我不知道一直有人釘梢著我。我不以為自己是這麼重要。幸好我也沒做過對不起人、見不得天日的事,也不怕人跟在後頭。」徐舞冷笑,「我把那沾毒的斧頭保存起來,是不想唐家獨門暗器就扔在那裡,萬一讓江湖上宵小之輩借斧傷人,可是害了唐姑娘清譽。如果你們索回,我奉上就是。」

    「你千不要誤會,」唐悲慈說,「我們找你,是因為唐方遇難。」

    「剛剛唐姑娘就在這兒受了傷、中了毒,我就在這裡,」徐舞說,「我怎會不知道。」

    「不,我們是來遲了一步。」唐悲慈沉重的語氣簡直落地作雷鳴,「唐方落在那干人的手上,才是真正的遇難。」

    徐舞這才吃了一驚。

    一大驚。

    「你是說……」

    「是。」唐悲慈一字一句的道:「唐拿西他們,才是真正要害唐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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