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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三缸公子 文 / 溫瑞安

    水滴的聲音很寂寞。水流的聲音也是。終究,人生是寂寞的。唐方看著荷塘的水流自暗槽裡吸進去,然後又自龍嘴裡灑出來,流水就這樣回圜著,幾朵花在水面上打轉,始終轉不出去。正像她的歲月一般,無所事事,無可等待,流水和落花一樣的轉不出去。

    許是因為沒有出口吧?

    她的病沒有好起來,且一天比一天虛弱。

    在三個月前還明眸皓齒、伶俐清爽的她,給病意耗得只剩下倦意,還有相伴不離的倔脾氣。

    她用手探著水流。

    水很暖。

    ──天氣轉溫了嗎?

    ──還是她的手太冰?

    ──今天好一些了嗎?

    ──總比昨天好一點了吧?

    儘管她其實並沒有好轉,(一天下一次的毒,毒只有積得更深,怎會好轉?)但她總是認為自己每天都比過去的一天好一點點。

    「今天覺得怎麼樣?」

    她聽到有人問她,恍惚間,好像是太陽的暖意在發問。

    其實問她的人已問了第三遍了。

    ──她衰弱得甚至失去了聽覺。

    「嗯?」

    「好一些嗎?」一個滿臉病氣、滿懷酒氣的公子已到了她身邊,就坐在他攜來的一缸酒罈子上,也帶看滿滿的關懷和問候:「好一些了吧?」

    「好一點了。」她照往常的答,像說一句經常的謊言。

    「可有服藥?」

    唐方點頭。

    「好,我跟你把把脈。」

    唐方把手伸了給他。這滿身都是病氣和酒氣的青年,只有雙眼充斥著令人不敢迫視的正氣,而他好像也為了自己目中流露過烈的正氣,而不敢正視唐方(至少,他為自己這樣解說,而不願承認是因為唐方的嬌媚英麗吧)。

    陽光下柔弱的小手,和水流映著一張美臉,令人覺得這是一幅畫裡的人間。

    唐方反問他:「怎麼樣?」

    他望酒缸:「是好一點了。」

    唐方也看酒缸:「你又喝酒了!」

    公子微喟:「人生在世,怎能不醉?」

    唐方抿嘴:「要醉不一定需喝酒。」

    公子笑道:「喝酒真是人間一大享受,醉了才可以放蕩形骸,才可以盡情任意。」

    唐方笑道:「真正盡情任意,真的放浪形骸,又何必藉酒行之?喝酒才能盡情,醉了才能瀟酒,那就不是真情、還不夠灑脫。」

    公子歎道:「那是因為你不懂喝酒,或是不知人間險惡。你該與我一醉!」

    唐方笑道:「我病成這個樣子,還能喝酒?」

    公子傲然笑道:「你的病與酒無涉。喝酒不會有害,我『三缸公子』溫若紅說的,大抵天下無人敢說不對。」

    唐方笑說:「以你對毒力和藥物的精研,誰又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只不過我一向不喜歡喝酒。請我喝酒?那是跟我有仇!」

    溫若紅惋惜的說:「那是因為你從未醉過,醉過便知其妙無窮。」

    唐方道:「我早已醉了,又何必喝醉?」

    溫若紅試探著問:「還是喝一點吧?」

    唐方堅情的笑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請我喝酒就是找我麻煩。」

    溫若紅望著這個在病裡尚且絕艷的女子,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好吧,既然你不肯共醉,讓我獨醉去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幾時才可以去拜見大當家?」唐方忽然問,「我不是要等到拜別他的那一天才可以見著他吧?」

    「什麼?」溫若紅似嚇了一跳,「你到現在還沒見過花大莊主?」

    唐方覺得陽光泛花,一陣昏眩。這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是一天比一天厲害,而且頻密了。

    她開始感覺到死亡的輕手開始掠過自己身旁體側,要輕輕的把自己的眼蓋合上。常常,在一失神間,她都可以睡著而不知不覺,睡了整整一天,她還以為只打了一個盹。這一點,令她覺得非常悲傷。不,不可以,在它未把她覆淹之前,她一定要推開這些柔和的覆蓋,殘酷的掠奪。

    「從我來這兒開始,要求到今天,」唐方有點訴怨的,但又恰到好處,並未構成痛恨,「到現在,花大當家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

    「好,」溫若紅下定決心的說,「我跟你設法安排。」

    「那麼,」唐方柔聲的說,「我幾時才可以走?」她覺得這好酒的神醫一向對她都應是善意的,所以她才這樣問。

    溫若紅似電似的一震,然後才說,「你病成這樣子,只怕遠走不出門口,就要回來躺著了。」

    然後他匆匆的說,「我有事,要走了。」

    唐方強抑住心頭的失望,淺笑道:「怎麼?公子又去喝三缸酒了吧?」

    溫若紅拖著他那看似蹣跚和酩酊的其實是踉蹌和逃避的步子走遠了。他一面走著,雙手抱著酒罈肚子,咕嚕嚕的又吃了十幾口酒,然後喃喃自語的說:「我的酒裡原有你的解藥,你真不懂我的心事。都錯在你不會喝酒。」他傷懷的自語,唐方當然不會聽見(何況她的聽覺已不如以前靈敏了)。他仰脖子又想喝酒,卻見瀑裡映著一個巧笑倩兮的唐方。

    ──他飲得下她嗎?

    「花大當家要見你。」

    「什麼時候?」

    「現在。」

    現在是華燈初上的時候。

    這山莊唐方還沒好好的走遍。一個像她那麼愛玩的女子,沒有理由不邀游這美麗如畫的山莊的。可惜她走不動。她多走幾步,都會倦得像四肢百骸散脫一般。但她每天都想:我總算比昨天好上一些了吧?

    就算她走得動,這莊裡遍佈機關奇陣,她若無人指點引路,也絕轉不出去。

    現刻,有兩個小女孩攙扶她,走路,對她而言,非要人攙扶著她才能勝任。暮色四合,燕子穿梁越脊,回到舊巢,唐方想到自己已多時未施展過一向得意的「燕子飛雲縱」。

    這兒比意想中更大。走過山、走過水、越橋穿亭、轉閣迴廊,這兒平靜宜人的景致略帶淒涼。

    唐方畢竟是唐家堡出身的人。她依稀能看出這兒是看似平靜無波,其實暗潮洶湧,在這些美輪美奐、如詩畫的亭台樓閣中,不但防衛森嚴,簡直是危機四伏。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唐方也感覺到這種危機。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兒發生了還是發生過抑或是將要發生什麼事?)

    ──廿四叔、川二叔,還有雷伯伯、溫公子他們都對自己那麼好,還有過救命之恩,唉,都是自己這個不爭氣的病……

    忽然止步。

    她們已到了一處房門前。

    唐小鶴和唐小鴨馬上止步。

    看她們恭謹的神態,不但是不敢越入雷池一步,彷彿這一步跨出去,就是天涯末路、還見血封喉。

    從此看去,房間很黯。

    很黯的房間。

    「進來。」

    房裡的人用帶點命令的語氣。語音極冷。

    唐方走了進去。

    只她一人。

    ──她雖然倦,而且累,但她不怕。

    ──她雖年輕,所闖的江湖也有風有浪,但仍未經大風大浪,她從未怕過誰:越是強敵,她越不怕。她只因而感到振奮。

    她雖只闖過小小的江湖,但她有大大的膽子。

    其實江湖無分大小,敢闖就是江湖。

    房間沒有燈,但有光。

    光是從外面的燭光映進來的,所以淡得有點浮泛。

    她看到一個絕美的人。

    男子。

    ──一個令人感到「殘艷」的男子。

    他的眉宇略帶挹色,眼神看似深遠,但又流露出一種空洞的寂寞──或者那不像是眼睛,而是像沉在海底一千九百八十九里下的珠寶,而且已經沉了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了。

    唐方說:「這裡很黯。」

    那人說:「你不是要拜見我嗎?」

    唐方說:「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樣子。」

    那人說:「亮燈你也不會看得清楚我。」

    唐方說:「我不喜歡故弄玄虛的人。」

    那人說:「你要見我就是要說這句話?」

    唐方說:「本來還有的,但你擺架子,裝神秘的,我不喜歡你,所以不想說了。」

    那人道:「你住在我這裡,力氣全消,你還敢這麼凶悍?」

    唐方笑了:「難道你要我耐心守候:等到有一天我連站起來的力量都失去了的時候,才跟你鬥嘴不成?我現在不凶,什麼時候才凶?」

    那人忽然問:「你有酒渦是不是?」

    唐方倒是詫然:「你自己不會看?」

    那人忽把話題一扯:「你是說:如果你又回復了功力,你就會溫柔些是不是?」

    唐方又笑了:「給你看的溫柔不是溫柔。自己的美、自己的溫柔才是真的溫柔。既然又美又溫柔,更應該凶些了,不然要給人覷準了欺負。」

    那人彷彿也有點笑意:「你總有理由凶的。」

    忽又問:「看來你不像是有病。」

    「我是有病。」唐方說,「既然我的身體已經病了,為何我心裡不能開朗些?」

    那人靜了半晌,才道:「那是因為你未曾真的病倒過。」

    唐方笑道:「我病得快要倒下去了,還說沒病過!」

    那人真的有點笑意了。這微微的笑意牽動了他那殘艷的風姿,彷彿是一縷活著的美,像對方飛掠了過來,「你很美?」他問,「美人只有兩種,一種是美麗,一種是媚麗──你是那一種?」

    唐方半帶玩笑說:「你眼力太差了。我當然是兩者皆有。」

    那人笑了,且笑道:「唐方姑娘,你既然一直都不肯拜見我,讓我先拜見你吧:我是『五飛金』的大當家花點月,素仰素仰,幸會幸會。」

    唐方笑道:「這還差不多。大當家的,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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