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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困獸鬥 文 / 溫瑞安

    曲劍池見慕容英雄肯來找他,高興不迭。

    他一直想報幕容世情之深恩。

    無奈慕容世情宛若閒雲野鶴,幾次拜謁,都避而不見,曲劍池實無勇氣再作騷擾。

    如今慕容英雄來問,曲劍池悉盡相告。

    一一既然蕭秋水素與權力幫為敵,慕容英之死斷不會是蕭秋水所為——

    想必是蕭秋水與慕容英共同作戰,也就是說,如果想找到慕容英何以死得如此不甘之原因,必定要先找到蕭秋水,因為他是目擊證人——

    只要蕭秋水還未死。

    所以慕容英雄立即動身。湖北「神州結義」大會,蕭秋水已掀起這一股武林新興勢力,激起一股熱情澎湃的人。蕭秋水不可能不來。

    曲劍池也願意動身,不待慕容英雄相約,也要找到蕭秋水,問個清楚。

    他雖已老邁,但只要可以為慕容世家盡力之處,他自當盡力。

    而且不遺餘力。

    這時曲家姊妹也嚷著要到湖北去湊熱鬧,曲劍池表面不反對,但借順便遊覽風景的名義,使自己兩個心肝寶貝隨實力相當可觀的豪客荊秋風陸路前往,自己卻與慕容英雄,借水路先到當陽,處理了這件事情再說。

    卻不料他們在湘江之上,遇到了可怕的截殺。

    斜風細雨,打在曲劍池和慕容英雄的臉上,卻有著迥異的感受。

    曲劍池老了。

    自從他左手斷了五隻手指後,他的雄心已經消沉,而右手尾指又被墨家第一劍手墨夜雨削斷後,他更壯志消磨,只想靜度餘年,保留剩下的四隻手指,不理世事。

    人當失掉自己所有的東西後,才會對原來有的珍惜起來——這對於仗劍一生的曲劍池來說,是垂暮之年才悟得的道理。

    細雨輕打在他的臉上,猶如捶打在他骨骼深處那麼重。他的風濕痛、刀掌擊、內外傷的舊症又發作了——

    這是不是我最後淋的一次雨了?

    他心中浮現了如此不樣的一個念頭。

    慕容英雄可不是那麼想。

    他的臉並不俊秀。方正、國字臉。但有男子氣,有一種有責任感,敢擔當的果決氣概——

    在慕容世家中,比他俊美十倍的何止百人,武功高過他的也逾十人,他之所以有如此獨特的地位,乃因他偉岸的軀體中,有著超人的意志和超乎尋常的手腕——

    人在江湖,不獨特便被埋沒。慕容英雄不想被埋沒,在他鐵骨偉軀裡,堅強的志魄與錚錚的傲骨,使他在江湖上,一直是屹立著的,不肯也不願意被埋沒。

    細雨霪霪。慕容英雄想到他在太行山除「九熊」。人們夾道相迎,簇擁歡呼。就在那晚,他佔有了小冰,那看來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一旦燕好卻熱情如火的女子。

    慕容英雄微微地笑開了;在他一生披膽瀝血的戰役中,也不知夾雜著多少路柳牆花之歎息……只是人們不知道他英敏果敢的個性下,還有著這些少女夢裡的歎息……

    就在這時,他的夢遽爾醒了。

    一艘快舟,待他發現時,已經駛得很近很近。

    他扳開船夫,擰轉棹桅,但已來不及,對方的船首似撅子,「轟」地切入了他的船身。

    大浪湧進來。

    在艙中的曲劍池也跳了出來。

    一個身經百戰以上的老劍客,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能鎮定得下來。但他向側邊的「青年人」望去時,才知道什麼叫做「安若磐石」。

    舟子已快沉下去了,海水不斷地灌進來,然而慕容英雄連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眉頭也不多蹩一下。

    那船上有五個人,照舊絲風不動,在吃喝著。

    中幾有三個人,左右旁幾各一人。

    曲劍池一瞥,臉色陡然變了:「鴻門宴!」

    慕容英雄依然卓立在斷舟上,沒有動作。

    但他的瞳孔在收縮。

    一一南宮世家?

    他認得這些人,如果南宮世家有八個高手的話,這舟中五人無疑便是其中首席的人——

    南宮漢、南宮楚、南宮增、南宮莊、南宮伯。

    這些人只要遇上任何一個,已經不好惹。

    而今居然來了五個!

    他不知道南宮世家因何能算準他在江上——他最敬仰慕容世情,所以行事方式也似慕容世情一樣,飄忽,無羈,捉摸不住。

    但是這次顯然對方早已盯上他了。

    而且一照面就把他立足之地毀去。

    他真後悔不該憶起那些不該憶起的東西,而沒有及時去注意應該注意的事物。

    細雨此刻像小冰那冰涼的手,用冰涼的毛巾,冰冷地擰在他臉上:清醒!

    南宮世家對慕容世家,心理上可以說是非常複雜。

    數百年來,南宮世家一直在武林世家上排名第一,但聲名卻一直不及慕容世家響亮。

    南宮世家從煊赫到沒落,都是因為與墨家及唐家拼戰之結果。

    「南宮,墨,唐」三家之拼,源自於昔日三大家族派兵圍剿燕狂徒時,各為保存實力,沒有出盡全力,互相指責,最後導致大打出手,血流成河,所以燕狂徒反未在該役中受傷。

    三家互拼結果,唐家出類拔萃,更加聲威日壯;墨家勢力範圍銳減,但因死人較少,實力依然彌堅;至於南宮一家,除一流高手「七傑一秀」以及十數名旁支子弟外,幾乎死光死絕。

    南宮世家所幸保存「七傑一秀」,所以仍能在武林四大世家中排名,但已有名無實,且最妒恨慕容世家的聲譽日盛。

    南宮世家因而投入權力幫,柳五亦策劃南宮無傷競逐「神州結義」之武林盟主一席,條件是南宮世家抵制慕容世家。

    這條件南宮世家自然欣然相允,只不過在暗中,還加了一項。

    他們是真正希望南宮無傷能當上武林盟主之位,培養實力,重振家聲,以望有一日脫離傀儡掌握,而發揮南宮世家的影響力——所以他們私下不但要滅慕容世家,同時也對李沉舟指示之方針——對付來歷不明之皇甫高橋,抵制慕容世家,拉攏蕭秋水——這諭示,南宮世家只唯唯諾諾,不置可否。

    事實上,利用權力幫的支援,登上寶座,殺皇甫高橋,殺慕容容若,殺蕭秋水,都在所不惜——

    如果能在「神州結義」選拔前先殺一兩人,則更可減輕南宮無傷的壓力。

    這是南宮世家的人私心所願。

    所以慕容世家撞著了南宮世家,就似犬與狼相遇,勢無可免地廝殺一場。

    如果慕容英雄是犬,那將要變成落水狗了。

    因為他的姿勢雖然不動,舟子卻慢慢灌進了水,緩緩往下沉了。

    而且野狼不止一隻。

    慕容英雄身形沒有絲毫稍動,心裡卻搖動得厲害。

    放棄立足點,則只有大江茫茫;飛過對舟去,對舟卻有待機而噬的惡狼!

    生死一發,怎容他片刻猶豫!

    曲劍池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突然飛撲了過去:整個人平平貼著水面,掠入對方船中。

    他決定先搶過船去,惟有這樣,才能轉移對方的目標,爭取慕容英雄搶入船中的時間。

    他想法是對的,可是做法卻是錯的。

    他平平點水掠去時,對方船首驀然開了兩個洞。

    機括一開,穹簧一彈,兩支勁矢,閃電也似地射到。

    曲劍池倏地拉拔水平,全力竄起!

    就在這時,一人撲出,一記板斧,橫斫入曲劍池肋骨內。

    出手的人就是南宮增。

    曲劍池的搶登,只吸住了南宮增。

    而慕容英雄的確把握住了時機——他在曲劍池掠起的同時,也飛了出去。

    竟是飛跳向水中!

    南宮莊大喝一聲,持雁翎刀飛截過去!

    可是這時,慕容英雄的身法驀然變了。

    倏然一折,變作反竄向舟側。

    要知這凌空改換方向和身姿是極難做到的,何況在這等迅急的閃躲下。

    但是慕容英雄做到了。

    可惜他還未撲到船側,南宮伯已持叉在手,一叉向他刺來!

    慕容英雄的「東海水雲袖」一卷,已套住鋼叉,右手「流風天閣掌」已迫了過去。

    他只求先迫退南宮伯——只要他足能沾地,就可一搏。

    南宮伯是被他迫退了,而且在一招間「空手入白刃」奪下了鋼叉。

    但他的雙足卻永遠不能落地了。

    因為兩道飛鈸急閃,已把他雙足齊踝削斷!

    發出雙鈸的人是南宮楚。

    他落到船中時,南宮漢雙指已捏住他的喉核,陰惻惻地告訴了他一句話。

    「你的人頭,會幫你送給朋友去。」

    南宮世家的武功中,南宮漢最深沉,計謀、手段都最高,武功上卻是南宮楚的一對飛鈸最強,其次是南宮增的板斧,接著是南宮良的策略和牛耳尖刀,跟著下來是南宮噲的青龍刀,再下來是南宮莊的雁翎刀和南宮伯的鋼叉,但是南宮漢與南宮楚的武功,加起來也未必是南宮無傷之敵。這是江湖傳聞,梁斗當然聽過一些。

    他看到慕容英雄和老劍客曲劍池的頭顱時,就知道事無善了。

    就算南宮世家不找他們算帳,他也要找南宮世家討回公道。

    梁斗跟曲劍池很熟,在情義上,理當如此,何況他也曾受過慕容世情的恩澤。

    在他未成名之前,「無量台」是他修習之地,有一天經過了一個人,給一隻頑皮的小狗不小心咬了一口,那人竟殘忍地毆打那頭小狗,撬光了它的牙齒,割掉了它的鼻子,梁鬥忍無可忍,要維護那頭小狗,那人便也要毆打梁鬥。

    梁斗當然不讓他揍,反而「教訓」了那人一頓。後來皇甫家族的主人皇甫崇來了,他才知道那人就是皇甫崇的獨子皇甫謙。

    梁斗那時候的武功,最多只能與皇甫祟的兩個弟弟皇甫彬與皇甫杉打個平手,要以一敵三,絕無可能,就在危急時,慕容世情出現了,舉手投足間,殺了皇甫彬與皇甫杉。

    這釀至皇甫家的人憤嫉若狂,舉家全力攻打慕容世家,結果卻被慕容小意與慕容容若殺得落花流水,皇甫謙敗亡,皇甫崇也重傷,鬱鬱而終。這是梁斗與慕容世情的一段淵源。

    同時梁斗對現下武林中盛傳的「皇甫公子」皇甫高橋,也甚為納悶——什麼時候已沒落了的皇甫世家又多了一位這樣驚世駭俗的青年高手?

    在另一方面,慕容英雄為南宮世家的人所殺,梁斗更不能坐視。

    梁斗沉吟了一下,用一種極為壓抑的聲音問:「南宮世家的人,你們究竟想怎樣?」

    一陣嘿笑。

    南宮漢又奸又鬼地道:「剁下你們每人一隻右手,發誓不去湖北,那就算了。」

    孟相逢冷笑問:「你們不想讓我們參加『神州結義』大會?」

    南宮漢反詰道:「你們若去當陽,肯不肯支持我們家的無傷?」

    孔別離道:「支持。」眾人自是一奇,他隨即又道:「他坍台時我們拍手掌拍腳板拍屁股都一定支持。」

    鐵星月哈哈一笑,好玩笑的脾氣又「發作」了:「南宮無傷若倒台,我丟臭雞蛋;他若不下台,我就扔番茄、草鞋、毒蛇……」

    邱南顧接道:「我丟香蕉皮,還有馬蜂窩,更加一點胡椒粉……」

    秦風八奇道:「你撒胡椒粉,全場豈不都要打噴嚏?」

    陳見鬼笑道:「其實只要老鐵上去放一個屁,南宮無傷就要全身傷咯,若論暗器,老鐵的屁凡是有鼻子的人都無可抵禦,排行還應在唐門暗器之上。」

    鐵星月瞇著眼睛咧著大嘴,笑到鬼鬼的樣子,居然謙遜地道:「失禮。失禮。」

    南宮世家的人開始莫名其妙,後來變了臉色。在樹上的幾人瘋言瘋語,居然沒把他們南宮世家的「鴻門大陣」放在眼內!他們卻不知道,好似鐵星月、邱南顧這等人,不但天塌下來當被蓋,就算黃河氾濫,他們也只當強迫游泳罷了。

    南宮楚怒道:「你們若要到麥城,就得先過『鴻門大陣』!」

    林公子冷冷反問:「怎樣過去?」

    南宮楚咧開白森森的牙齒,道:「闖呀!」

    林公子居然打了一個呵欠,橫睡在樹椏上,洋洋地道:「我為什麼要闖過去?為什麼不是你們闖過來?」

    唐肥也奸笑道:「武林中有云『遇林莫入』,莫怪姑奶奶我沒有提醒你們喲。」說著也「砰」地放了一個響屁。

    南宮世家自擺「鴻門大陣」以來,從未遇過此等尷尬事。

    凡遇「鴻門宴」一擺,對方魂飛魄散,心驚膽裂,跪地求饒,當場嚇暈都有;也有頑抗到底,設法逃走,自殺不降,硬拚突圍的,就是沒有今晚的怪事,對方不逃,等他來攻,而且睡覺。

    諸俠居然都有默契,各尋枝椏,竟都互道晚安,瞑目而睡——

    究竟有沒有閉上眼睛,南宮世家的人看不到,不過輕微的鼾聲卻陣陣傳來。

    南宮世家的人心中卻不謐靜——

    如此侮辱!

    只要對方硬闖,甫宮世家「鴻門宴」中早有接戰的陣仗;如果對方力攻,也正中南宮世家下懷;就算對方佔了地利,分路逃竄,「鴻門大陣」自然也有應變的策略。

    但對方居然不攻,甚至不守,反而睡了——今天已是三月十一的晚上了,明天就是三月十二:「神州結義」擂台大賽了,蕭秋水他們不急麼?

    他們不急,南宮世家的人可急了。

    就算連夜啟程,恐怕也未必一定趕得及助拳——單靠權力幫內應照顧南宮無傷,南宮家的人,可誰都不放心——

    他們竟敢睡著了!

    南宮世家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這種蔑視。他們堅信急於趕路的這一干人,毋論怎樣,都不會睡得著,只要睡不著,便會憋不住,衝出來……

    那時南宮世家的「鴻門大陣」,便會全力發動截擊的功能,狙殺這一干可恨的人……

    梁鬥心中是激怒的,慕容世家的慘案,他不能坐視不理;孟相逢、孔別離雖身經百戰,但對戰無不勝的「鴻門大陣」,心中惴然;林公子,唐肥,鄧玉平心中也忐忑,南宮世家的煞氣,與他們本身所散發的殺氣,絕對只強不弱;鐵星月、邱南顧、秦風八、陳見鬼、劉友、曲暮霜等人雖遊戲人間,但未敢妄動,因為他們的「大哥」蕭秋水沒有動。他們都唯蕭秋水馬首是瞻。

    可是在他們心裡也充滿著不安。

    這絕不如南宮世家的人所覲林子外觀那麼謐靜安詳。

    等。看誰有耐性。這是梁斗的決策,同時也是「東刀西劍」以及蕭秋水的判斷。

    只要他們表現不急,急的最終是南宮世家——

    問題是,誰先憋不住。

    群戰不似獨鬥,要考慮的是整體的軍防,部署,安排和戰力。

    就算蕭秋水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眨眼間便可將對手七人。

    盡皆殺死。

    何況他還不知道自己實質的功力如何。

    更且在衝殺中,他身邊弟兄的安全尤要顧全。

    無論是自己等人衝入「鴻門大陣」中,或南宮世家的人殺入杉樹林中,都是險著。

    放棄自己易守難攻的據點,將自己暴露在敵人的包抄下,是最不必要冒的險著。

    所以誰都不願意先鋌而走險。

    靜靜的林中寂寂。

    飲酒吃肉的人也寂靜無聲。

    在牛乳般的月光下,寧謐得像秋草冬蟲都睡著了似的,睡得很恬很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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