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峨嵋山上 第一回 火王之死 文 / 溫瑞安
祖金殿身上的「火」,只不過一直都「好似」燒了起來,不是「真個」燒了起來。
就算祖金殿是「火王」,只要是人,准也不能真的在烈火裡過活,燒不死。
那就如「打不死」的人一般荒謬。
所以鐵騎、銀瓶差些兒為了這個「荒謬」而被蕭秋水打死。
而今火王卻真的整個「燒」了起來。
這下急變,別說梁斗等人沒有想到,連火王自己都沒有料到,就算站在一旁的劍王,也來不及救援。
發火的人是辛妙常!
火王本身已蓄勢欲發的火,忽被另一股火團引發起來,兩股烈火一起爆發,以致烈火焚身。
這種火內外並發,不是屈寒山能救得了的。
祖金殿慘嚎、長嗷,他必須要平熄心中的火,才能拍火身上的火。再把火引蓄為己用。
就在這時,忽然漫天水瀑如雨打下。
雨水是柔水神君發的。
祖金殿身上的火,一齊淋濕,他的人,也濕透,而且有一股焦辣之味。
火王身上的火,既然被引焚起來,就必須要自己去撲滅。
而今他是被淋熄的。
水是柔水神君五行中真元之水。
火王完了。
徹底地完了。
他眼神不再狂烈,而充滿了悲傷、屈辱、羞恥、頹喪。
他乞憐地望著辛妙常。
辛妙常腕上的金鐲子,和她足踝上的金鈴,發出叮噹響。
「你不用問,我告訴你。」
「我就是烈火神君蔡泣神。」
「蔡泣神就是辛妙常,辛妙常就是蔡泣神。」
柔水神君微笑接道:
「權力幫叫辛妙常去浣花劍派去作奸細,其實就是朱大天王派去臥底權力幫的人。」
他笑了笑道:
「你假冒過烈火神君,以蔡泣神之名毀了浣花劍派的主力『十年』,以及蕭家實力一百三十四人,而今蔡泣神也以辛妙常之名,焚了你五臟,我再浸蝕了你六腑,火王、你完了。」
祖金殿真的完了。
他倒了下來。
一個烈性熊熊的人,轉眼間像團爛泥一般。
蕭秋水看得不忍,也身心悚悚。
柔水神君看看地上的「那團人」,看了很久,然後抬頭,望向劍王,眼神就好像在看地上那團爛泥一般:
「你還是降了吧。」
屈寒山搖頭,眼睛裡有深邃的哀傷,可是他說:「不降。」
柔水神君悠然歎道:「你是聰明人,怎麼在這種事情上看不透?」
屈寒山默然道,「人生裡總有些事,勘不破,也不願看破。」——
這也許就是一些江湖人活下去的原則——
明知不可為而為的精神,本來就不是世俗中人所能瞭解的。
烈火神君咋咋笑著,她的笑聲就如「火王」:
「我看李沉舟也沒什麼好敬仰的,你,賣了他吧!」
屈寒山不再說話。
他出了手。
他的手就是劍。
但是他一出手,柔水神君和烈火神君。一水一火,夾攻過去。
除了縮手,任何的劍,都抵受不了這水火同煎。
蕭秋水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他。
他生平最不能忍受忠義之士受殘害。
屈寒山對李沉舟盡忠盡義。
不管李沉舟如何,屈寒山這種品格卻有可取之處。
蕭秋水正熱血填膺,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了「四絕一君」。
「四絕」:姚獨霧,文鬢霜,畢天通、黃遠庸,以及「一君」顧君山,無不是死在這人的暗殺和出賣之下。
蕭秋水可以忘了屈寒山對不起自己的事。
但他卻不可以原諒「劍王」出賣他自己朋友的事。
屈寒山自己當然也「有所為,有所不為」,但蕭秋水對屈寒山殺害「四絕一君」,也「有所諒,有所不諒」。
所以他強自忍下。
就在這時,場中變化遽生。
屈寒山不縮手,只用左手一格。
他的左手本來就斷了。
然後用右手一劍,斬斷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臂這時已浸滿了水,沾滿了火。
烈火神君的火,柔水神君的水,都打在他的左肘上。連臉部也讓真火的傷及毒水迸裂。
他左臂一斷,自肩膀與身子分了家,就在辛妙常與雍希羽錯愕一晃當兒,閃身而出。
他向眾人匿伏的地方投來。
諸俠一怔,不知出手好,還是不出手好,屈寒山己自他們頭頂飛過。
鮮血一路滴將過去,濺紅了秋草地。
「血劍」、「五掌」吆喝追到,正要出手,突然發現叢林裡有這麼多人,不禁都呆了一呆。
「遇林莫入」。
就這樣一愕之間,屈寒山已走遠了。
烈火神君,柔水神君乍見那麼多人,都愣住了。
孔別離首先說話:「哈哈」一笑,道:
「好個屈寒山!利用咱們,逃出了諸位的手掌!哈哈,咱們終年打雁,今番教雁兒啄瞎了眼!」
他一開始,就表明了立場,說出的態度。朱大天王這邊的人也心頭一寬,因知道這班人也很不好對付,烈火神君金鈴亂撞,笑道:「好說!好說!」
孟相逢哼了一聲,冷冷地道:「辛姑娘年紀輕輕,騙人本事可算第一。」
原來孟相逢是蕭西樓的師弟,主持桂林分局,辛妙常就在他旗下臥底,說出去孟相逢大不光彩,看走了眼,心中很是不舒服。
蔡泣神也是尷尬,但好漢不吃眼前虧,自己雖有朱大天王麾下一十二名好手,而對方也有梁斗、孟相逢、孔別離、鄧玉平、唐肥、林公子、蕭秋水、唐方、鐵星月、邱南顧、左丘超然、歐陽珊一、曲家姊妹共一十四人,大都是高手,自己不見得都吃得下,當下賠笑道:
「孟先生光明磊落,怎揣測奴家這等顛覆小人!」她自己先笑了笑,又道:
「何況,奴家在浣花分局,也沒為什麼惡,這點想孟先生不致怪罪吧?」
孟相逢冷哼道:「那只不過是因為你還沒有為惡的機會而已。」
雍希羽見勢不妙,截道:「我們此來是來圍剿權力幫的人,諸位不致阻撓吧?」
他一開始就表明了態度,諸人也無話可說,雖都覺得他歹毒,但對付的是權力幫的人,也正需要朱大天下手下這些人及這種陰毒手段,方能克制,梁斗與柔水神君在丹霞山有並肩作戰之緣(故事請見《江山如畫》)因此圓場道:
「劍王傷天害理,就算各位等不出手,在下等也不袖手旁觀,但他而今也掛了彩,窮追猛打,我等卻不願……你們請便吧。」
這下也表示得很明白,他們不想與朱大天王的人為敵,但也不想「打落水狗」地並同追殺屈寒山。柔水神君陰沉地橫了梁斗一眼,抱拳道:
「好,就此別過。」
領「四劍」、「五掌」,與烈火神君齊肩追去。
「四劍」、「五掌」,大都與蕭秋水等相熟,並有過生死患難之遭遇,所以掠過之時,都點頭招呼。
鐵星月搖首奇道:「奇喲,屈寒山已走遠,他們怎追得著?」
邱南顧好逞能,總想在鐵星月面前表示智慧,於是道,「劍王受了傷,哪走得遠!」
唐方「撲嗤」笑道:
「跟著血跡追去,不就得了?」
鐵星月「啪」地摑了自己一巴掌,喃喃罵道:「奇哉怪也,我素來聰明,怎麼這個沒想到?」
邱南顧卻訕訕然,道:
「唐方你的笑聲好像發暗器。」
唐方登時氣白了臉。蕭秋水在一旁卻深深笑道。
「小邱曾跟我說過,」蕭秋水說,「你發暗器的聲音比音樂還好聽。」
唐方瞪了邱南顧一眼,臉蛋兒卻飛紅了一片。
「我們再上峨嵋,還是跟過去看?」
左丘超然這樣問。
「劍王逃上峨嵋,必有原故,說不定柳五也在附近,只不過他受了傷,不露臉。」梁斗說。
「說得也是;」孟相逢道:「跟過去也沒什麼看頭,反正劍王已重傷,我們還是上峨嵋山。」
孔別離點點頭,接道,「無論如何,總不該半途而廢,也總把峨嵋最近發生的神秘事情探個究竟。」
於是他們繼續上山。
上得了羅峰庵,只見天下的雲,都遍佈山間。
大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雪,倒似加了霜冰一樣,但卻不見下雪。
很是寂寞。
在羅峰庵上觀雲,牛心寺出名好看的彩雲,中峰寺出名好看的歸雲,金頂寺中最好看的雲海,在此都可以遍覽。
諸俠到此,真是窮山絕水,都不禁浩然長歎。
這時聖積寺上、左真景樓的八卦銅鐘敲起了暮鼓,寺僧以快十八慢十八敲擊,鍾撞二百零八下,山谷回音,聲聞八里。眾人更起了倦雲之意。
峨嵋水勝,與龍門峽、黑龍江並稱三絕。來自符文河,出雷門、九老二洞,前為白水,後者黑水,進入無懷河,來並袁溝河,或峨嵋河,至曾谷寺,又名瑜咖河,萬水千山,雙橋槓影,真是山水秀勝,令人歎為觀止。
眾人來到伏虎寺,在牛心山頂,已暮晚。
諸俠即宿天坪寺,寺中高僧,不肯多言,諸俠也沒多問,準備明天一早,趕往峨嵋金頂。
峨嵋金頂上,發生了什麼事?
越上山越寒。
寒得地板發冷,腳板發冷,心也發冷。
唐方手冷。
但握在蕭秋水溫熱的手裡。
他們心裡都暖。
「這裡有處洗象溪,有『巖谷靈光』,要不要去看看?」
蕭秋水說。
「好。」
唐方說。
他們走過了騎鶴鑽天坡,便到了蓮花寺左近。
蕭秋水說,「這裡傳說是楚賢王騎白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靈光。」他笑著說:
「小時候跟播海城、惠文茂、萬遍舟、毛關安來過此地,還以為有鬼,年少膽小,嚇了一大跳呢。」
唐方問:「現在他們呢?」
蕭秋水沉默了半晌。
「播海城就在上峨嵋時,在氣候千變的長老坪,雲霧中,失足跌死,毛關安、惠文茂隨我闖蕩江湖,一戰死,另一被毒死,萬遍舟早已進京考試去了。」
蕭秋水在黑夜裡,有如雕像般沉寂。唐方側面端詳著他年輕挺傲的輪廓,心裡忖然:這麼一個青年人,卻闖了那麼久的江湖,歷了那麼多的風霜,簡直不可思議。
然而江湖子弟江湖老,留下了他,和他的記憶……
唐方看著蕭秋水。這時八角形池水旁,有很多佛燈一般的亮光,忽閃忽滅,時聚時散,忽而三三五五,忽而千盞萬盞,風雨晦明,白日黑夜,唐方心中忽然大慟。
「你說像不像這靈火?」
蕭秋水想答,唐方又指著靈光說:
「假如我有一天也死了,你會不會帶你的女孩子上山來,指著那靈光說,我懷念唐方。」
蕭秋水知道這次自己不該答,可是他答了,「會。」只一個字,但他說得如千言萬語,一字破口而出,眼淚已落了下來。然後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寒而悚。
風動,雷聲在雲層裡轟地一響。
卻沒有電光。
只有池邊一叢叢、一簇簇、一點點的幽光。
忽然唐方倒了下去。
蕭秋水正想回頭,肩頭「缺盆穴」、上臂「天泉穴」、後頭「天柱穴」忽然一齊被點。
只聽一人快、急、疾、勁地道:
「你不要掙扎,她沒事,我點了穴,你聽我說,說完就放你走。」
蕭秋水只好不動。
唐方已落在別人手裡,被人點倒,他哪敢動。
他精警異常,但與唐方,一心深注,反而不覺被人欺近,以致著了道兒。
但敵人也委實太厲害。
因為這「敵人」便是屈寒山。
「劍王」!
劍王未死。
蕭秋水從來未見過屈寒山如此。
屈寒山素來氣定神閒,意態飛逸,就算早上在烈火柔水兩神君的包圍下,氣喘不已,卻仍神風躍采。
但他而今卻一臉惶急,神態獰猙,遍身浴血,鬚髮皆焦,臉目毀爛。
他說。「你一定奇怪朱大天王的人怎麼抓我不著了。」
他背後的佛燈閃閃爍爍,就似鬼火一樣。
蕭秋水就在此時,也不知怎地,想起了「鬼王」。
屈寒山冷笑道:「他們隨著我的血追去,但料不到我往自己的血跡回奔。」
「隨著血跡回奔,血再淌下,也不讓人想到他來回走了兩遍——
流血的線索,在他身上,反而可以免去追蹤,變成了逃脫的良策。
這連蕭秋水也不得不佩服暗歎。
「我不要殺你們,」屈寒山道:「我之所以會被他們發現,是我偷了他們的藥。」
他張開了手拿出了五粒藥丸。
在黯黑下,這五顆藥丸,依然發出怖然的微芒。
三顆暗紅,兩顆亮紅。
與點點光,映照起來,淒艷驚人。
「這是我千方百計,在羅老匹夫身上盜取回來的東西,我要你把它送給幫主。」
蕭秋水怔住。
這五顆豈不是「無極仙丹」?——
三顆「陽極仙丹」,兩顆「陰極仙丹」?——
丹霞山上,邵流淚交給柔水神君帶贈朱大天王的「禮物」,為了這五顆仙丹,多少人死了……——
可畏……
蕭秋水完全呆住——
但他卻知道屈寒山不說出這五顆藥丸的名稱之原因:——
因為怕他吞食——
這是武林人士,夢寐以求的至寶……可是……屈寒山又為何讓他帶去?
屈寒山說:「我無法上金項。他們追不到我,一定會在上山的路上埋伏,幫主不知我來,救不了我……」
蕭秋水失聲道:「李……李幫主在山頂上!?」
屈寒山雙眼發著亮:「嗯」了一聲道:「李幫主是在金頂上。」
蕭秋水身上的血液,幾乎都「炸」地急奔起來,他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
屈寒山道:「這告訴你也不怕,你把這丹藥拿給他,就說屈某已報了大恩,要是他不忙,請他下山,救救老夫,吾願足矣……」他用手轉轉手中的藥丸:「這幾顆丹丸,我是拼了這條老命獻上的,希望幫主能念這點情份,趕來救老夫。」言下不勝傷悲。
蕭秋水完全傻了。
他現在才肯定,屈寒山完全不知道,這丹藥是劇毒之藥——
邵流淚用計騙雍希羽,以圖毒死朱大天王的假「無極仙丹」,而真的仙丹,卻給蕭秋水吃了三顆,宋明珠取了兩顆——
屈寒山又千方百計把它奪來,獻給李沉舟,這下陰差陽錯,卻把柔水神君和藥王都蒙在鼓裡——
只有蕭秋水知道——
他現在才明白,為何雍希羽與蔡泣神要千山萬水地追殺屈寒山了!
為的是假的「無極仙丹」!
蕭秋水一時不知哭好、還是笑好。
那微光明明滅滅,那藥丸暗暗亮亮,好像在笑,又好似在眨眼。
是諷刺什麼?——是天地間的無情?還是無常?無理?無明抑或是無道?
屈寒山道:「你快答應我。」
蕭秋水反問:「你為什麼要找我?」
屈寒山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因為你是蕭秋水。」——
蕭秋水的武功不夠高,名氣不夠大,閱歷也不是十分豐富,何況,更不是權力幫中的人。
「因為你答應下來的事,一定會做到!」
蕭秋水臉色變了。
縱然是敵人,也信任他。
他手上捏有五顆藥丸——能把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瞬息間毒死的丹丸——
他做,還是不做?
蕭秋水覺得山上很寒,全身悚然。
但他額上流汗。
他大聲說:
「不能!」
屈寒山臉色陡變,霹靂一聲,照亮了他血淋淋的臉:「你不答應,我殺她。」
他揚起了手掌:
「劍掌」。
他的手有一團淡淡的光芒。
就似劍寒一樣。
蕭秋水只得道:「好!」
屈寒山眼睛頓時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神采,道:「君子一言?」
蕭秋水歎道:「快馬一鞭!」
屈寒山疾手解了蕭秋水身上的穴道,居然跪下來,拜了三拜,道:
「這五顆藥丸,比老夫生命重要,今日就交給你了。」
蕭秋水想到一兩個月前,甚至一兩天前,自己還與這江湖上的大豪、武林中的前輩,展開殊生死鬥,而今卻受他所托,做這件任務,心裡感慨,一時不知如何說是好,只見屈寒山緩緩立起,艱苦地道:
「我……沒有什麼可以獻給幫主的,就只有……只有這一點點的心意了……」
蕭秋水正替唐方解開了穴道,忽然一股血箭,當頭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