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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回 死路 文 / 溫瑞安

    四川境內,峨嵋山。

    從雲南或西康入成都,大都要經過峨邊。

    從峨邊上去,就是峨嵋山了。

    「峨嵋天下秀」。

    從峨嵋山下去,就是華陽,從華陽可以直達成都。

    從四川盆地西部的邊緣地帶,遙望海拔三千一百三十七米的峨嵋山,氣勢雄偉,如唐代大詩人李白描繪峨嵋山的一句詩;「峨嵋高出覆極天。」

    峨嵋雲海如花絮,時又清朗似畫。

    峨嵋的日出,從萬佛頂望過去,燦亮燦麗。

    遠眺群山,華嚴頂上、冰霜滿山、殘雪未消,草木披霜……等等都是峨嵋勝境。

    峨嵋金頂,永遠是文人騷客,武林異士嚮往之地,神秘所在。

    然而通往峨嵋金頂的路上,本來行人遊客,絡繹不斷,而今道路突然被封。

    無論任何人,都上不了金頂。

    威震河南「戰獅」古下巴,本來帶有七八個兩河一帶響噹噹的人物,見道路被封鎖不服,硬闖過去,卻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

    有人見到當「戰獅」等揚長入山時,有一個溫文的少年文靜地跟隨他們後背,靜悄悄地也上了山。

    「戰獅」的老婆在兩百里外的一處與幾個老虔婆在嗑牙,當天就收到她丈大的屍體;沒有頭顱的屍體。

    還有隨「戰獅」同去的友朋,這些人死時,雙目凸瞪,便溺齊出,竟是被嚇死的。

    蕭秋水路過峨邊,就知道了這件事,可是他並沒有去管。

    因為他正急急趕到成都,他的家人需要他來維護。

    但是他不知道峨嵋金頂的事,跟他也有關聯。

    馬竟終一直跟下去,「火王」等押著唐朋等一行人,卻是越走越快。

    他們究竟要走到哪裡去呢?

    唐方被押著走,只知道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走到哪裡。

    一直來到這裡,唐方才知道他們迄今還未遭殺害的因由。

    這地方看似靠著山邊,依地勢延展,這地形山巒起伏不定,綿延不知多遼遠。

    唐方知道押她的人就是使到蕭易人與一百三十四名死士一敗塗地的「火王」祖金殿。

    除祖金殿外,押送的還有三十餘名權力幫高手,以及十九人魔中的左常生與血影大師,還有康出漁之子康劫生。

    今日他們來到的一所客店,外表看去,這客店與一般客店無異,而已位居要衝,顯然是入某重地或經某要處的必經所在。

    但唐方卻感覺得出:這客店一定是權力幫的分部之一,因為她看到祖金殿一進來,就伸出了三根手指,是拇、中、尾三根手指,掌櫃也連忙豎起兩根手指,系無名指和食指。

    然後康劫生閃過去,低聲說了一句:「天下一黃昏,」

    那年邁的老掌櫃卻回了一句奇怪的答話:「黃昏一隻豬。」

    坐下來之後,禿頭的祖金殿好似大有興致,喝了幾盅酒後,湊過頭去跟唐方、唐朋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殺死你們嗎?要勞我們像送老太婆一般護送你們來到這裡,嘿!」祖金殿跟他們擠擠眼睛,低聲道:「你們至今不死,是因為你家世底子好。」唐方、唐朋、左丘、歐陽等,全被裝扮成別種模樣,除了手腳不能動彈外,看來毫無異樣,祖金殿與他們細細聲地談,旁人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還以為是好友知交在談心。

    「蜀中唐家,是李幫主首要消滅的心腹大患,挾持你倆,至少唐本本和唐土土有個顧忌,據說唐門最犀利角色唐老太太還非常疼你,這下實有大用。」

    唐堯舜是唐大的父親,唐君秋則是唐朋的父親。唐門少壯中年第二代高手中,總共有五人,四男一女,乃唐堯舜最長,其餘為唐君秋、唐媽媽、唐燈枝、唐君傷。唐絕、唐宋、唐肥、唐猛、唐柔、唐剛皆為他們所出的第三代。

    唐門第一代長老碩果僅存唐老太太一人,據說她是江湖上最有權力的女人。

    據悉唐門曾祖尚存一人,人稱「唐老太爺子」,一共五個字,是百年前擴建唐門時的風雲人物,但有四十五年未涉江湖,連唐家子弟都未見過他,更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

    「唐老太爺子」不算,當然是唐老太太最具權威實力。江湖中傳說單止唐老太太的近身奴僕「唐老鴨」,暗器手法已在苗疆「萬手王」左天德之上。

    而唐老太太為人嚴峻,不易親近,翻面無常,但她卻甚疼唐方這聰明、乖巧、多感、倔強的小孫女。

    祖金殿要以唐方、唐朋威脅唐門,正好捏住了唐老太太的弱點。

    難道權力幫早已蓄意要滅四川唐門?

    祖金殿遂而冷笑,一指左丘、歐陽兩人道:「這兩人又留他們作甚!哈!這姓左丘的,父親是左丘道亭,師承第一擒拿手項釋儒,又跟鷹爪王雷鋒有關係,倒還有價值。至於……」

    「至於這姓歐陽的,大腹便便,我們擒著她,是拿她作餌,來釣那漏網之魚,她丈夫就在門外,待會兒我們就要收網了,你們信也不信?」

    歐陽珊一驚懼無限。

    這時候她便看見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人雖然喬裝成販針線的雜貨郎,但歐陽珊一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人畢竟是她的丈夫啊!

    歐陽珊一一顆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了,然而呼不出,喚不到。

    馬竟終一走進客店,就看見被裝扮成一走江湖的郎中,那就是她的妻子。

    馬竟終一看見他的妻子,便掉頭就走。

    他妻子沒有說過一句話,但馬竟終一看他妻子的眼色,便知道禍事就要臨了。

    他得要馬上離開這裡。

    他掉頭出店,然後狂奔起來。

    他一定要趁權力幫的人未察覺前奔離這裡。

    奔離了這裡,能去得了哪裡?

    馬竟終這已不能管,也來不及管了,他拚命狂奔,奔過一條街又一條街,一條巷又一條巷,忽然猛止了腳步,他前面矗起一棟牆。

    沒有出路。

    死巷。

    路,到了死巷,便沒有路了。

    人,要是到了死路,會怎麼樣?

    馬竟終還沒回頭,就聽到後面放慢下來的腳步聲。

    然後他就回頭。

    他就看到了一個灰袍大袖的人,臉腫脹,眼小,微笑時陰濕濕的,又一副很斯文的樣子。

    「你外號叫做『落地生根』?」

    馬竟終點點頭,他知道這個人不好惹。

    「我叫左常生,外號『一洞神魔』,你聽說過嗎?」

    馬竟終額頭滲出了汗珠,他當然聽說過「一洞神魔」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挖一個洞,正好埋你的根。」

    然後那人緩緩地自袖子裡抽出兩葉銅鈸。

    鋼鈸在陽光下一亮一亮時,也在馬竟終眼前一晃一晃的。

    馬竟終被一漾一漾的鈸光反射得雙目迷眩,他馬上退背靠牆,先求無後顧之虞,再圖反擊左常生。

    但是他背心一痛,胸前「噗」地一響,竟露出一截亮閃閃的劍尖來。

    馬竟終目眥盡裂,狂叫一聲,整個人像魚一般地彈跳起來,血飛濺,劍拔出,牆也倒了。

    牆轟然倒下,牆後出現了一個人。

    牆原來是假的,就像佈景板一樣。

    路本來是有的,卻被這道假造的牆封死了。

    牆後的人拿著劍,劍尖有血。

    劍是好劍,亮如烈日,人是年輕人。

    人在微笑。

    「我叫康劫生,原來是蕭秋水的朋友,其實是權力幫的人。」

    馬竟終怒吼一聲,揮拳打了過去。

    他數十年苦熬苦練的內力硬功,可以迫一口真氣,居然不死。

    但他忽然發覺雙脅被兩道利鋸一般的東西割入。

    左常生的雙鈸。

    蕭秋水就在四川的小鎮裡,忽然遇到了一個人。

    他本來是要入城門的,忽然見城樓上有人影一閃。

    光天化日下,一人竟越城樓落下,輕飄飄不帶一絲風聲,輕功恁地過人。

    蕭秋水本也沒什麼留意,但覺大白天下,居然有人如此施展輕功,不禁稍加注意。

    這原本是一個衣飾華貴的人,顯然是逃難途中,但神態依然雍容,十足世家子弟。

    蕭秋水觀察之下,也不知那人有多大年歲。

    這錦衣人一落下,城牆邊,立即響起了一陣輕噓。

    然後立即有四、五個人,圍住了這錦衣人。

    錦衣人看看無法突圍,也靜立不動。

    「我與梁消暑、戚常戚等向無恩怨,幾位苦苦相逼,是何意思!」

    這錦袍人雖然被圍,但說話之間,神態依然十分高貴。

    那五個烏黑者被錦袍人道出姓名,似十分詫訝,互覷了一眼,使左拐的和右拐的拐於棍大漢喝道:「那俺呢?!你看俺是什麼人?!」

    錦袍人注視那使拐子棍大漢一陣,即道:「我跟彭九也素不相識,無怨無仇。」

    這時忽從牆上又躍落一人,那人手執鐵鏈,而城樓上飛落一人,手持皮鞍,兩人俱十分高大。

    原先的那四名大漢說話了,其中兩個手執銀月彎刀的少年說話陰惻惻的:「不錯,我們確是戚大姑的得意手下。」

    「他叫高中,我叫曾森。」

    另外一對宛若孿生兄弟的大漢也接道:「你也看得對,我們是梁分舵主的弟子。」

    「我叫何獅,他叫康庭;我們使的是喪門棒,這種兵器,你們慕容家雖有學問,不見得會使。」

    蕭秋水著實吃了一驚:這錦衣人原來是慕容世家的人?

    蕭秋水再看那自城牆上躍下來的兩人,竟然是烏江天險中「神州結義」搏殺「鐵騎神魔」閻鬼鬼逃出生路的安判官與鐵判官二人!

    因此,蕭秋水更想留下來看個究竟。

    只聽安判官叱道:「慕容英,你今日認命便了。」

    慕容英苦笑道:「我與諸位,素昧平生……」

    安判官一聲斷喝,打斷慕容英的話。

    「既不相熟,何以又對我們的武功,打探得一清二楚?」

    慕容英冷笑道:「我們慕容世家的人,素來對天下任何武術,無一不知。」

    曾森「嘿」地笑道:「這話要是由你們慕容世家的主人慕容世情來說,或者是慕容若容、慕容小意的咀裡說出來,都還可以,由你來說,還得要問問我手中的彎刀。」

    慕容世情,是慕容世家現在的主人。

    慕容若容和慕容小意,則是掌管慕容世家的一男一女兩大高手。

    慕容英不過是慕容世家嫡系中的旁系。

    這些蕭秋水都知道,他決意不現身,暫時匿伏在一棵大樹之後觀察。

    只聽安判官又喝道:「慕容英,你別假惺惺,你們慕容家的人要跟權力幫抗衡,別以為我不知道!」

    慕容英苦笑分辯:「這,這從何說起呢……」

    那鐵判官呼喝:「慕容英,我問你,你們慕容家有誰是眼小小像粒米,頭大大,嘴巴向下撇、鼻子像只鉤子帶點哨牙兒,講話出口傷人的傢伙?」

    這一句問話,倒令被困在其中的慕容英和躲在樹後的蕭秋水同時一呆。

    蕭秋水心忖:鐵判官口中所述的人,卻有點像邱南顧。

    只聽慕容英奇道:「有這樣的人麼?我可不知道哇……再說,慕容世家有近五百人,我怎能——」

    安判官喝:「不用說了!」

    鐵判官也獰笑道:「既然你不知,就代他受死吧!」

    蕭秋水心中也覺蹊蹺,可是一時也理不清頭緒來。

    蕭秋水當然不知道。

    當日「神州結義」後首役,在烏江中殺閻鬼鬼時,邱南顧一人力敵鐵、茅二判官,頗感吃力,故標榜自己為慕容世家的人,以亂兩人之心,並殺了茅判官,然而鐵判官卻趁亂得以逃命。

    鐵判官這次落荒而逃後,即向「飛腿天魔」顧環青報告,顧環青一聽事態嚴重,亦報「蛇王」,「蛇王」即遣使者走告柳五公子。

    柳五公子是何等人物!既知天下四大武林世家之首的慕容世家,既要對抗權力幫,不如權力幫先下手力強,這一兩個月來,至少有三十個慕容世家的弟子死於權力幫的狙殺下。

    慕容英武功直傳自當今慕容世家第四號人物,總管慕容恭手下,所以在江湖上也頗有盛名,並不是個易與角色,所以才會一連出動到「上天入地,十九人魔」中的二大人魔之弟子,圍攻慕容英。

    可是蕭秋水卻不知此事原來是由烏江之戰,邱南顧無心之言所造成的。

    慕容世家,一身以「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天下聞名;權力幫一幫高手,遍佈天下,武林聲勢,莫出其右。這兩個大宗派要是火並,武林可要掀起渲然大波,何況權力幫還要抵抗少林、武當及十四大門派,以及江湖上各小宗小派,還有黑道上朱大天王的人,連同名震八方的蜀中唐門,和潛力無盡的四川浣花劍派,可謂強敵環視。

    權力幫一連樹如此眾多強敵,似乎極是不智。

    蕭秋水心中正在這樣地想,可是慕容英的話似乎替他解決了一部分疑問:「我們慕容家沒這樣的怪人……」慕容英冷笑了一聲,傲然道:「你們捏造是非來坑人,莫非是南宮世家的人之唆使,或是上官望的門徒出的詭計?」

    「慕容、墨、南宮、唐」合稱武林四大世家,這四大世家聲望武功,是為武林中的四大天柱。慕容世家又列為三大世族易容、異術、奇功之首:即「慕容、上官、費」。

    只聽康庭大笑道:「南宮世家早已與權力幫合併,上官族早為權力幫所用,你又奈何?!」

    蕭秋水聽得吃了一驚,他在成都劍廬,曾見南宮松篁投入了「百毒神魔」門下,他尚以為南宮松篁只是南宮世家子弟中的敗類,卻沒料南宮世家已與權力幫合併,連上官望族也被權力幫收攏了!

    只聽慕容英也沉不住氣道,「沒什麼奈不奈的,慕容世家屹立江湖三百年,怕過誰來!」

    那邊的何獅卻忽然問道:「你別吹了,我們來,主要是找慕容英雄,不是找你,你還不值得我們勞師動眾。」

    慕容英傲然道:「英雄哥不但是我們慕容家第五號人物,也是武林中的泰斗,憑你們,還不配去見他!」

    高中陰惻惻地笑起來:「那你呢?你只配去見閻王爺!」

    慕容英忽然洩氣道:「是。」

    高中得寸進尺:「你只配喝我洗腳水。」

    慕容英歎道:「唉!」

    突然間,閃電一般,慕容英動了手。

    高中想招架,忽然張大了口,胸中一枚銀針,晃晃亮著。

    然後高中臉色與銀針成對比,變成黑色。

    只聽曾森慘叫道:「小高!」何獅失聲道:「慕容家『拂花分柳刺穴法』!」

    接著康庭、曾森也動了,彎刀如月,淡淡青芒,但是最可怕的是曾森的短刀。

    刀短得只有三寸不到,但只要挨上一刀,恐怕比死還難受。

    但只不過片刻功夫,這短刀居然到了慕容英手上。

    慕容英手上的短刀,刀刀竟是曾森的刀法。

    何獅揮刀,他的刀長,長八尺五寸,也加了戰團。

    只見慕容英一長身,摘了一根樹枝,右手短刀,刀法走詭異路線,左手長棍,招招以長搏長,封殺住何獅的長刀。

    「以己之長,制彼之短」。

    但是安判官和鐵判官也各自揮鞭與揚鞍殺了過來。

    只見慕容英動手間,一下子借力打力,以鞍反撞,一下子又扯鞭褪力,反掃眾人,一方面以短刃碰殺康庭,另方面又以長棍打擊何獅,身形卻貼著曾森游動不已。

    何獅、康庭見久戰不下,忽收刀換上了喪門棒,招式走極其詭異的打法,開始時慕容英尚能支持,不久後己汗濕淋漓,還傷了幾道口子,血不斷溢出。

    蕭秋水覺得自己應該出手了。

    正在這時,忽見城頭凜烈的太陽下,忽然一點,大太陽中,忽然掠落一個巨影。

    慕容英馬上警覺,封掌退後:「准?」

    只聽來人口音熟捻。「慕容世侄,是我呀!」

    慕容英的身子恰好擋住蕭秋水視線,只見慕容英向著陽光下那人喜道:「原來是前輩……」

    似正想作揖行禮,突然背後一抖,全身都僵了。

    蕭秋水忽見炙陽般的劍光一閃。

    炙陽沒入慕容英咽喉。

    「嗤」地一聲,一截金亮如焰的劍尖,自慕容英頭後突了出來,又「颼」地收了回去。

    炎陽一沒不見。

    來人背著陽光,蕭秋水看不清楚。

    但蕭秋水卻知道來人是准。

    蕭秋水幾乎要叫了出來。

    劍亮如日,人暗若影。

    觀日神劍,康出漁!

    又是他!

    蕭秋水忍不住叫了出來!

    這無恥、卑鄙、殘殺忠良的偽君子!

    蕭秋水終於衝了出來!

    蕭秋水平時很理智、很冷靜。

    他善組織,而且也能鐵腕手段,人際關係很好。

    可是一旦有什麼事激怒了他的感情,和侵犯了他的尊嚴,凌辱了他做人的原則時,他就會下顧一切,任何阻攔、任何撓礙,都擋不住他的決心。

    尤其是不能忍受像康出漁這等卑鄙小人。

    他一面衝出來,一面大嚷:「康出漁,你這個敗類——」

    然後他扶住顫顫將跌的慕容英。

    他發現慕容英雙目凸瞪,人已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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