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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鋒將 第八章 破陣子 文 / 溫瑞安

    「看來,是我弄錯了,」蔡五居然有些「慚愧」的說,「我誤會你跟他是同一夥的。」

    方恨少儘管還是莫名其妙,但卻發現了眼前這狂人蔡五卻有一個好處:

    ——這人自視甚高,但一旦發現有誤,也肯直認不諱。

    蔡五也沒跟他說「他」是誰,已轉首去跟那空蕩蕩的庭院說:「剛才你引用孟子那句話:說他不是喜好辯論,而是迫不得已!就連這句話也正是孟子好辯的最佳例證。」

    那人仍不同意:「你對孟子有偏見,所引用的話,都成為你強辭的援例,那不公平。」

    蔡五道:「有什麼不公平?難道孟子所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可行的事嗎?你去問問曾得天下的古人和在爭天下的今人,試問誰能辦得到?」

    「孟子說的話,是理想的指標,能不能實行固然是要點,但他勸人向善之心卻更重要,他自己也明白這種實情,所以也說過:『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同時指出了靠武力得天下的偽善者,是借王道而行霸道;而以暴力征服人者,人民並不是真正心服,一有機會即會起來反抗。」

    「這個……孟子有些話也不是全無道理的,至少,他那一句:『不得志,獨行其道』,就說得很有曾子那句,『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慨。

    曾子那句話是說:「在反省之後,確知自己所為正確時,即使對方有千萬人我也勇往直前。不過,曾子的話還有上半句……」

    這回方恨少忽然記起他讀過的《公孫丑》來了,「哈」地一聲搶著說:「我知道!我記得!這句話的上半句是:『吾嘗聞大勇於天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然後才是剛才那下半句。」

    「背得很好。」那語音道:「你可知道是作何解?」

    「當然知道!」方恨少只怕表現不及,」那是說:反省之後知道自己做錯了,即使對方是一個身份卑下的我也會畏懼的意思。」

    蔡五重重地哼了一聲。

    「其實孟子很有辯才,話說得極有神采,而且也極有道理。他是個好反省其身的人,他說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便很見胸襟氣度,把待人寬責己嚴的道理再推衍了一大步。」那語音忽似吐了什麼東西似的,頓了一下,然後才接道:「你不同意我的話嗎?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郝郝然,非由之所知也——即是不贊成對方的意見但又裝作同意,真不知其居心何在……你總不會是這樣的人吧?」

    蔡五沉思了一會,然後持平地說:「我所舉的都是孟子有語病的話,因為我覺得他太狂妄;你舉的都是孟子發人深省的話,因為你敬重他。所以,人之論斷,少不免仍為個人好惡而左右。我到現在,仍不能接受他所說的:「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不錯,春秋是成了,可是亂臣、賊子、昏君、貪官……不還是一個個魚貫而出,絡繹不斷,又有哪個暴君盜賊懼過了?」

    「好,我也不跟你辯孟子了,反正各人喜好不同,不過,他說的一句話,你一定大大的同意。」那語音帶笑地說:」孟子說過:『狂者進取,涓者有所不為也。』我想你一定同意,因為閣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狂士!」

    「這倒是。若論狂、誰能比我狂!」蔡五又來一次受之無愧、當「仁」不讓,「連你梁四也得站到一邊去。」

    「這是實情,我不是狂士,你是;」那語音毫不在乎地道:「我只是狷者,我一向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頓了頓,又似輕輕吐出污垢似的東西,然後再說下去:「不過,孟子有一句話,你反對得十分合理。」

    蔡五問:「什麼話?」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捨魚而取熊掌者也。』我想,你一定不會同意,你是必取魚而捨熊掌。」

    「對!」蔡五眼睛亮烏烏地笑道「我一向只喜歡魚,對熊掌毫無興趣,熊掌就讓了給你吧!」

    「我則一向喜歡兼得。」語音口氣不小。

    「兼得不得,反而兩者落空。」蔡五似是警告。

    「我一向野心都不算小,」那語音道:「所以今天才來見你。」

    「你來見我?」蔡五目光如黑白分明的雙鋒利刃,「那你又為何不現身相見?」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驪一兩聲,日長飛絮輕……」那語音漫聲長吟道,「如此艷陽,這般閒情,我既已來,豈可不見你!」

    說著,假山裂開。

    假山本來就是假的。

    但再「假」的假山,也不致於假得是紙糊的。

    可是這座「假山」真的是紙糊成的。

    ——黏得倒似真的一樣。

    「紙山」一旦裂開,人便現了出來。

    ——這個人匿伏在假山裡,可是看他的樣子,像睡在床上一般舒坦自適,笑嘻嘻地跨進院子來。

    這人當然就是梁四。

    「梁四風流蔡五狂。」

    ——蔡五人在這裡,梁四還會遠嗎?

    方恨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裡遇上「五澤盟」的蔡五,而且還遇上「南天王」的梁四,並且都在同一時間裡!

    他剛才聽蔡五談論的時候提到「梁四」這名字的時候,他就整個人怔住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兒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怎麼南北二號悍將都出現在這樣一座妓院裡?

    方恨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蹚上趟渾水了。

    不過他卻沒有離去之意。

    他當然有自己的原因:一、他捨不得離開明珠;二、他好奇,想看看發生什麼事;三、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離開得了,他剛才已嘗試過了;人雖難以把他留住,但這空晃晃的奇陣卻使他想不留下來都不可以。

    是以他向梁四說:「是你?佩服。慚愧。」

    他初見梁四,不說「久仰」,而說「佩服」、「慚愧」,加梁四也不免有小詫。

    「佩服?你佩服我什麼?」通常人對初見面的應酬話,只隨便敷衍便算過去了,梁四卻認真地問個清楚:「慚愧?你有什麼好慚愧的?」

    方恨少道:「我佩服的是你一直都在庭院之中,我卻沒有發現,你造的假山,簡直要比真的假山還真,不由得我不佩服。」他說的是衷心話。

    他衷心讚美。

    ——一個人能夠看到別人的長處,然後衷心誠意的讚美,本身就已是一種美德了。

    ——更何況方恨少自身仍在險境。

    梁四聽了卻很凝重:「你是說:比假山還似真?」

    方恨少奇道:「是呀!」

    梁四又再重複問了一回:「你認為:我造的假山比真的還像?」

    方恨少更奇:「那又有什麼不對?」

    「你沒有不對,而是我做得不夠好;」梁四道:「仿冒的目的是以假亂真,惟妙惟肖.所以只能假得像真一般就夠了,不能比真的還真——比真的更像真的時候,就是假過了頭,火侯還不夠,這就像煮飯一樣,不能太生,不能過熟。也像說謊一般,太過誇張,就給人聽出是吹牛。」

    「看來,我仍得要下點功夫才行。」梁四又問:「慚愧呢?為什麼說慚愧?」

    「你剛才現身的時候,不是念了幾句詞嗎?什麼『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驪一兩聲,日長飛絮輕……』我分明念過,可是卻忘了是誰寫的詞。」

    梁四溫和地笑了:「這是首『破陣子』,……」

    方恨少在苦思道:「『破陣子』?……『破陣子』……我快想起來了……」

    梁四提示地道:「寫的人是位風流蘊藉,一時莫及的前朝貴人,范仲淹、歐陽修、韓琦等都出自於他的門下……此君喜宴客,未嘗一日無宴飲。少年時以神童召試,賜同進士,官拜宰相……」

    「對了!我想起來了!」方恨少這回叫了起來,「他是晏同叔!」

    「便是,」梁四微笑道:「便是晏殊的『破陣子』」。

    「哎呀,」方恨少敲著自己的頭,「我這記性怎麼這麼差呀……不知怎的,書我是讀過,但讀過後一轉念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就像沒讀過一樣……」

    「這樣讀書,只荒廢時間,全無益處,不像你們,博學強記,讀過的都能背誦,而且都有獨特的見解,我……」方恨少沮喪地道,「我這腦子不知怎麼搞的!」

    「記不得那有什麼關係?」梁四笑著說:「讀到的書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讀書講究的是通和化,強記又有什麼用?讀書最重要在融會貫通、潛移默化,不在於立竿見影、滾瓜爛熟!」

    方恨少苦惱地道:「可是……能記能背,總比我這種讀過就忘的好!」

    梁四安慰道,「你是全忘了嗎?不是!今日你行俠仗義、扶弱鋤強,這些想法從哪兒來的?能背書的人不見得會用書,品格修養的高低,在於對知識的瞭解與運用,而不是誰背得爛熟誰就是大學問家,所以狀元秀才,不見得就是智者,智者不見得必須要有科名。蔡京位極人臣,書法也是天下一絕,但為人如何,你心裡有數。字好不等於人好,一如能背不代表能悟。你能讀能忘,正如習武一樣,基礎要下得精深,但要成為大家,一定要忘去原來的功夫,然後以本身的底子來創出自己的武藝才行。」

    方恨少想了一下,展顏笑道:「你真好。」他由衷地道:「你很會安慰人。」

    梁四莞爾:「我說的是真話。」

    票五冷冷地道:「你說太多的話了。」

    ——剛才梁四那一番話,曾例舉字好並不就是人高明,語鋒直刺蔡五,蔡五當然怫然不悅。

    梁四仍留在院外,向蔡五注目笑道:「我一向話比較多,因為我知道,在這個時代裡,沉默不再是美德,你要是太緘默,別人根本就當你不存在,或者以為人不值得重視。這世間已換了天,你不說話休以為持重,不作解釋活該受人誤會,不勇於表現理應被埋沒。我從前也很寡言,結果幾乎再也開不了口,我現在寧可多說多錯,也不肯不說不錯。」

    「正如別人罵孟子好辯,孟子回答說他是迫不得已之辯一樣,」蔡五說:「我說你話太多了,你的回答卻是更多的話。」

    梁四平和地道:「其實我今天約你來,本來只有一句話。」

    蔡五道:「說。」

    「請對『高唐鏡』放手吧,」梁四一字一句的道,「這樣我們雙方都可對萬人敵和鐵劍將軍之爭不致牽涉其中。」

    蔡五對梁四的話全不意外。

    他只是怪眼一翻:「你說本來?那麼,現在還不止是一句話了?」

    梁四道:「現在麼?還有一句。」

    蔡五索性不問了,他在等對方說下去。

    「請把明珠放了。」梁四上下唇一緊即自縫隙裡急吹出一口銳氣,似是吐出什麼污垢毛塵事物般的,然後才說,「最好,把這位方老弟也一併放了。」

    然後他就靜了下來。

    等蔡五的答覆。

    「我千里迢迢南下。為的就是高唐鏡,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我有個弟弟,他幼年時體弱,得過癲癇症,頭腦不大清醒,如果有『高唐鏡』,會使他快些復原……你說,我有什麼理由空手而回?」

    「我明白。你只是蔡總盟主的養子,他的親子是蔡黛玉,但蔡總盟主一向待你恩厚,你為了報答他,也須努力取得高唐鏡獻給他。況且,據說有高唐鏡,便有助於練『高唐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對高唐鏡也志在必得。」

    「你要高唐鏡作甚?」

    「我跟你的理由,十分相近,我自小即入師門,蒙師父教我育我。近年來我的師妹,她是師父的獨女,不知因何竟為鬼魅纏身,據說也只有高唐鏡能辟邪驅鬼,為了答謝師父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也別無選擇。……而且,家師在昔年曾為蔡總盟主一指暗算,戳傷了腦門,以致練功有礙,若能有高唐鏡,必能悟出破高唐鏡指力之法,對師父的痊癒也極有幫助。」

    「那你是要拿高唐鏡來制我們的高唐指,恐怕還覬覦我們『五澤盟』,居心叵測!」

    「隨你怎麼想!你要取得高唐鏡,無非也是為了鞏固實力,以求無人能破高唐指,進而荼害中原,進侵併吞『南天門』!」

    「你這是惡人先告狀!你們南天門的人是企圖以取得高唐鏡來博蔡京歡心,然後聯同萬人敵來殲滅我們!哼,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正是你們五澤盟要幹的勾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萬人敵勾結、要先滅鐵劍將軍的勢力,下一個目標就是南天門。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怎樣?有本領,就不要光吟『破陣子』,也進來破我的陣看看!」

    「別吵!」方恨少見兩人一在房裡,一在院外,愈吵愈是激烈,忍不住喊道:「你們為何要爭吵不休,卻為何不聯手抗敵?」

    他這一嚷,兩人都靜了下來。

    晌午已漸近黃昏。

    夕照是陽光艷麗的魂。

    ——世上最淒艷的光芒或許就是自焚吧?

    過了半晌,梁四才苦笑道:「方老弟,我們不能夠合作。」

    方恨少問:「為什麼?」

    「因為我們對敵已經幾十年了。」梁四道。

    「我們各有傷亡,積怨已深。」蔡五也說。

    「而且,高唐鏡的效用,是發揮一次便減弱一次。」梁四補充。

    「還有,萬人敵也不容我們選擇,不是聯敵以制我,便是聯我以制敵。」蔡五加強語氣。

    「那麼,你們更加應該聯合起來,」方恨少反問:「一起反制當前共同的大敵!」

    又一次,蔡五和梁四都愣住了。

    一時找不到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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