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鋒將 第七章 這一大片留白 文 / 溫瑞安
方恨少只好嘻嘻一笑道:「啊,久聞大名,緣慳一見,不料今日得見高人,實是方某之幸也。」
蔡五黑著臉,理都不理他。
「剛才不打不相識,各位真人不露相,這下可真是冒犯虎威,不過各位海量大涵,不知者不罪,宥過無大,刑故無小,我這是無心之失,無意之過,諸位必不以為非……」方恨少涎著臉道,「……我這就不打擾各位了。」
蔡五仍寒著臉,連眼皮都不抬。
「四方巡使」臉上呈現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快走吧。」
「好,我這就告辭了……」方恨少團團一揖道,「請了……」
然後他就走。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飛射向四大巡使,右手扇倏張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時一口唾液疾吐陳慶。
這種長身扑打,簡直是置死生於度外,攻其無備,凌厲但志在退敵不在傷人。
平、安、吉、慶四人是江湖上響響噹噹的人物。
他們什麼場面沒有見過?
但他們卻一時沒有防備。
——眼前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竟然在知道了他們的名號之後,還奮不顧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拚死!
他們還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擊。
倉猝應戰,四人都沒有吃虧,只陳慶弄得一手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時候,已攔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閃了過去,拉住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軟溫熱,就像鳥的身軀,方恨少心頭一蕩,但危險關頭,明知明珠微微一掙,但也顧不得許多了,只有叱了一聲:「失禮了!」已疾向外闖去。
方恨少有一點極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藝,是不是這幾人之敵,但只要一旦給他施展出「白駒過隙奇步」,就算沈虎禪出手也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駒奇步」已然發動。
一發莫可留!
方恨少進來的時候,要經過魚缸。
魚缸就在門口!
出了這道門,還有三道門。
——不過,要是能出得了群敵環視下的這道門,還怕前面有幾道門!
方恨少疾向門外掠去。
他特別留意那口魚缸。
他志不在魚——而是魚缸旁的人!
距門口只有一丈三尺七之遙。
以方恨少的輕功,根本不需剎那便可越過——就算他此際拖著明珠,也不需一眨眼的功夫,便可突圍而去。
他只要特別提防蔡五。
不過蔡五並沒有出手。
——他是來不及動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門口!
蔡五並沒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慶也來不及攔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門口大開,陽光映照,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還走不出門檻?
因為門口會走!
門是空無,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觀念裡有「門」它才存在,門是死物,它當然不會「走」。
可是對方恨少而言,「門口」實在是太遙遠了!
憑他的「白駒過隙」,一連七彈五躍三掠,居然還是到不了門口。
——門檻就在前面,但他就是過不去。
魚缸在門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過魚缸,更別說是門口了。
這丈餘之遙,似比百里路還漫長。
方恨少頓悟了一件事,登時便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是在陣中。
——眼前的空無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陣。
他破不了陣。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綠,臉上不是不屑,而是連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問他。
「我從沒有在逃,」方恨少強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闖。」
「你不『闖』了?」蔡五倒是從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實地道,「闖不過去的。」
「闖不過就不闖了嗎?」蔡五似有些不解。
「闖不過只歎技不如人,還硬闖來幹嗎?」方恨少老老實實地道。
這時候,方恨少發現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擴大了一些,眼白也似褪去了一些……方恨少從未見過那麼有趣的眼睛,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也可大可小。
「你一闖不過就認了,立刻放棄,不白費氣力,」蔡五居然點點頭,像在嘉許他的弟子般道:「這點還算是個人!」
方恨少也不知氣好還是笑好,最後還是選擇了笑:「謝謝你推許我是個人,承你謬誇,愧不敢當。」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還勉強擔當得起。」
方恨少這回倒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好說:「郁陶乎予心,顏厚有忸泥——像你閣下,馬不知臉長,倒令我大開眼界了。」
「郁陶乎予心,顏厚有忸怩」語出於「書經」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臉皮也還是有羞恥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慚,狂妄自大,己不能從常理推度了。
蔡五隻淡淡地道:「井底之蛙,見天不過方圓,自然是夏蟲不足以語冰了。」
方恨少哈哈乾笑了兩聲,遂放開了明珠的手,跟她低聲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側了側頭,眨了眨清純的眼睛:「嗯?」
方恨少鼻際嗅到一種如蘭似麝的香氣,只覺好聞極了,卻不敢多嗅,依依不捨的放開了明珠的手,臨放開前還握了一握,再說:「你放心,別怕,有我在。」
然後他轉身向蔡五道:「我衝不出去。」
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謹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請教。」
蔡五眼神裡才有一些變化,傲慢地道:「你說,我教。」
方恨少道:「這兒空無一物,到底是什麼陣法?這陣法叫什麼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白?」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沒有看過畫。
「畫?我沒看過!」方恨少像被針刺著般地叫了起來,「『雲雨齋』的畫沒有我評鑒過,還不敢掛到正堂呢!」
「無論是什麼畫,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筆能有餘地,觀者才有餘裕。留白是不畫之畫,留了一筆,亦等於畫了百彩千筆,引人神思無窮。畫之留白,一如音樂之弦外之音、詩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無盡,以殊相顯共相,以小我見大千,以有形變無窮。拾零為整,取碎成全,這才是不畫之畫,陣中之陣。」蔡五有條不紊人說,「是以此陣名為『留白』。」
他下結論:「我就算留這一大空白給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聽得很用心,聽完了之後,也很敬誠地道:「恨少受教匪淺,在此拜謝。」當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訝異,「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謹:「你教完了這個,我還要向你請教另一個問題。」
蔡五「哦」了一聲:「你問吧!」
方恨少道:「這個問題,我不是用嘴巴問,而是用拳頭來問!」
然後他叱道:「我破不了陣、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點了過去!
蔡五猝然受襲,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點了一點。
這一點,竟就把方恨少灌注於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連膝上的紙都不曾震落。
——這種消去對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滅對手生命的力量更來得神妙可怕,更是來去無跡可尋。
不過,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後著,扇子刷地一張,抖出了一千個漣漪萬重浪似的扇濤,攻向蔡五。
就在這時,「平安吉慶」四人,一齊大喝一聲。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過招式不改,還陡然加速。
蔡五輕叱一聲,「好個『晴方好』!雙手疾點迅撥,身形輕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讓過來勢,依然連膝上的紙都不滑落。」
不過,方恨少憑一招「晴方好」,總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門口便有了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待再掠出,蔡五卻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方恨少無奈。
他也不強闖。
他只「恐嚇」:「你像是看門狗一般守在那兒也沒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機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舉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齒卻很白——方恨少這才想起對方可能是衝著他笑了那麼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駒過隙』純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帶點欣賞:「你那柄『蟬翼扇』也很可觀。」
方恨少悠然道:「這個還用說麼!」
「要說,而且還應說看看。」蔡五建議道:「你何不打開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說嘛,何必拐彎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氣!」方恨少嚓地又張開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過了。」
方恨少嘿聲道:「自己心裡羨慕,嘴上逞強,要看還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隻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麼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過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來搞小把戲,你家少爺我……說到這裡,邊霍地張開折扇,還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發現他的扇子上多了點「東西」:
多了幾個字:
「大方無隅」。
這四個字,寫得鋒含沉靜,神魄沖和,但仔細一看,實暗含沒磔之筆,鋒芒畢露,縱放自如,直欲破空飛去。
以方恨少反應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蟬翼扇」運使之妙,但竟讓對手在剎那之間在扇上連書四字還不自知,雖說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發出這斷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殺自己,斷非難事。
方恨少長吁一口氣:「可恨。」
「你本來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蔡五半諷半嘲的道:「你現在可是『武到困時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這幾個字寫得飛越徘徊,意態雄逸,臨時無法,任筆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鋒,滅跡隱端,真是渾然天成,無懈可襲,我自己極為滿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讚自己,倒是當仁不讓。
「是好就要贊,內舉尚不避親,更何必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紙一揚,說:「這手字刻意無功,我就十分不喜歡!」
方恨少一看,紙上以行書寫了:「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寫得字字挺撥,筆筆奔放,如飛鳥驚蛇,力道自然。不禁脫口道:「也不錯呀。」
「不好,就是因為我太注重,所以寫來法度森嚴,什麼九分力滿、十分疾過、散水聯飛、布方映帶,太過講求法度,反而儘是斧鑿。若不是我給你一招變起非常風捲雲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樸歸真入妙超凡的『大方無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過了!真是妙筆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還不忘自讚自誇:「不過,我這紙上的字,讓凡夫俗子看了,仍足以歎為觀止——只是我層次太高,不以此自滿罷了!」
方恨少沒有見過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聲。
「你不服氣,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辭讓之心,禮之總也;是冰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於斯,無禮反智,不足與論也。」方恨少負手長吟道:「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寫得再好也沒有用,一個人惡醉而強酒,哪會得人敬服?我妒忌你?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剛才一口氣說了三個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話。孟子只是個辯士,他的話多為在論辯上取得勝利而以氣勢取勝,才華是有的,道理卻不如何!」
方恨少幾乎叫了起來,「孟子是聖賢,他說的話沒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說來聽聽,否則,『遁辭知其所窮』,孟子罵的就是你這種人!」
「指出孟子理屈氣壯和強詞奪理之處,這又有何難?孟子說過:『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優命』。意思是說,實行仁政傳播得比驛站的馬跑得還要快,這是以驛馬傳書之速來比喻人民渴望仁政——這算什麼道理?實行暴政就傳播得不快嗎?」君王無道,盜賊四起,貪官當道,惡霸橫行,如果仁政的傳播得比驛馬還快,那麼暴政的流傳則要比勁鴿還快了,難道不是嗎?」蔡五又說:「孟子又說:『仁之勝不仁,猶水勝火』,這更不通。他認為仁必勝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勝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為火,那是強比——為何不調轉過來,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況且,水也不一定能滅火,有時候,火還是可以把一鍋水煮得沸騰呀!」
蔡五侃侃而談,方恨少倒一時答不上來。
「還有,孟子又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這個更沒道理,我也一樣可以說成:『人性之惡也,猶火之向上也;人無有不惡,火無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兩者搭不上關係,不能穿鑿附會。」蔡五倒是說起了勁:「那位天才孟先生還說過:『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為智乎?』他不談『智』還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說:要堆一座高山,心須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溝,必得利用河川。故而為政也應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這『興』得是不是有些離譜兒!丘陵川澤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這道理說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論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為政者應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時倒找不出駁他之法,聽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聖賢,十分氣憤:「你……你蠻不講理!」
「我不講理?」蔡五嘿聲笑道:「這句話、你去罵亞聖吧!他是大理論家,卻不能容人,一味排斥異已。『能拒揚墨者,聖人之德也。』他的意指楊朱和墨翟所主張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說,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嗎!還有,他知道楊朱:『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也論墨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既知揚子墨子的立說,一為私已之利,一為天下之利,但他卻全面排拒,這算是什麼做學問的態度?這才是狡辯、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氣極了,一時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話來反駁過去才好。他生平極愛讀書,問題是更加貪玩,所以真正苦讀的時間並不多,而且讀是讀了,卻不知怎的,不像別人能琅琅上口,隨時倒背如流,也沒什麼融會貫通後的獨到之見。
他為這點而苦惱極了。
——他恨自己讀得不夠多!
——更憎惡自己記不牢,又無精見!
——所以才給眼前這「變態狂人」咄咄逼得啞口無言!
就在這時,忽聽有人漫聲道:「談是論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評議古今,當不能以偏概全、斷章取義。孟子雖有霸氣,但也是因情勢所迫,他不是說過嗎?『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只見外頭陽光蕩蕩,花木寂寂,時間有一隻白蝶翩翩,院裡卻不見有人。
聲音卻偏從院子裡漫悠悠的傳來。
「你果然來了。」蔡五隻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來。
——不但黑,而且似乎還擴大了,變成黑多白少,而不是剛才那一隻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麼千變萬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變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卻是眼白眼眸的比例無時不在變。
「你約我,我怎能不來?」那語音仍悠漫漫的迴盪在園林花木間。
「所以你派這個笨先鋒來?」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鋒。我雖然知道他是誰,但也沒見過他。」那語音道。
「哦?」蔡五這回倒是別過頭來,端詳了方恨少好一會,才說:「原來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這才恍悟兩人所說的「(笨)先鋒」正(竟)是自己!
「你問我?!」他氣鼓鼓地說:「『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