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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戰將 第四章 你有狗名我沒有 文 / 溫瑞安

    唐寶牛開始時還以為是方恨少在歎氣,所以他用肘部碰了碰方恨少:「你歎什麼氣?世間居然有這麼美的女子,還有什麼可歎的?」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誰在歎氣?」

    唐寶牛這才望見,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人身段頎長,劍眉星目,唐寶牛跟他比,顯得太粗魯不雅,若拿方恨少跟他來比,又顯得太文弱秀氣。他那一身粗布衣衫襤褸而寬闊,穿在他的身上卻剛好反映出他能令女子心碎的不羈,他不扎方巾的頭髮散落額上,恰好可以襯托他使人心醉的落拓。

    這人除了歎息一聲外,顯得異常沉默,他的嘴角是翹而顯得稜形優美,使人覺得他有很多話要說但沒有說出來的那種緘默。

    唐寶牛本來想粗聲喝問他為什麼歎氣,但見他如此英姿,也就把話吞回肚裡,把視線拉回翡翠動人的舞姿裡。

    這麗人的舞姿極端優美,但卻不是含蓄婉約的,而是舉手投足間都充滿活力與魅力,她的曲線像跳動的彩虹,讓人生起狂亂的擁貼上去的衝動。

    唐寶牛平時總是「自作多情」,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命風流」,加上他自己「孤芳自賞」,所以一個男人最令女人討厭的「三自」他都有全了。這時他這「三自」脾氣又發作了,所以他興致勃勃,充滿希望的對他那一向愛美而不好色的朋友方恨少道:「我發誓。」

    方恨少知道他又有狂言妄語要說,但作為他親密戰友只好知情識趣的問:「什麼誓?」

    唐寶牛喃喃地道:「她……她對我有意思……」

    方恨少明知不可置信但只好問下去:「何以見得?」

    唐寶牛瞪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用眼神責備一個瞪著眼睛的瞎子:「她在對我笑啊!你難道沒看見!」

    方恨少差點沒衝口而出: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她對我笑多於對你笑!但還是忍住沒說,只問:「那你發什麼誓?」

    唐寶牛道:「我……我發誓有一天,一定要脫下她的衣衫……」他其實只想說「發誓有一天要把她追求到手」,不料因看著她令人怦然心動的扭動,只覺喉嚨發熱加速,一時失口,說成了那一句話。

    但這卻是他的由衷之言。

    方恨少搖搖頭,道:「真是恬不知羞,有失斯文。」

    忽聽背後有人叫他,轉過頭去,原來是侯小周,侯小周笑嘻嘻的望著他,道:「來。」

    方恨少間:「去哪裡?」

    侯小周道:「有人想見你。」

    方恨少實在想不起在這兒還有誰會認識自己:「誰?」

    侯小周笑道:「你去了便知。」

    方恨少指了指唐寶牛道:「他要不要一起去?」

    侯小周眨了眨眼睛道:「唐大俠只怕請不動了。」

    方恨少看見唐寶牛色迷迷的目不轉睛的看著翡翠之舞,沒奈何地道:「我看他是不會去的了。」說罷起身隨侯小周進入室內。

    方恨少走了,唐寶牛因太專心看女孩子,所以全無所覺。

    他心裡想:那麼美麗的女孩子,這番給自己看見了,可真是緣份,如果她嫁了給別人。投在別人的懷抱裡,那多可惜哪。這樣一個女孩子,值得自己花一生去寵她愛她,要是叫別人佔有了,那真是天大的遺憾!如果這活色生香,只給自己欣賞,那才是莫大的幸福。

    他想著想著,心頭發熱耳自鳴氣自促,卻不懂如何過去搭訕是好。其實人只要對事物一注重起來,自然就會患得患失,進退維谷,豁達不起來了。

    忽然聽見那雙眉倒豎的男子怪叫一聲:「脫」眾人皆笑起來,七咀八舌的叫脫。

    翡翠只是笑笑,也不生氣,繼續舞她自己的,剛才那不住霎眼睛的大漢吆喝道:「脫!脫啊!沐少爺可不是說笑的!」

    這種呼聲此起彼落,漸漸人人都此起彼落地叫嚷起來,那叫香姑的女人又忙出來圓場道:「諸位大爺,這……這……翡翠姑娘可不是不正經的女人,只歌舞不賣身,怎……怎可以在這種場合裡脫衣服呢?要是大爺賞面嘛,裡面倒有雅室,不如……」

    麻皮大鼻漢截道:「沐公子要她在這脫,就是這裡脫,又不是叫你脫,你囉嗦什麼?」

    香姑出來混熟了,自然知道「沐公子」存心整人,當下把笑臉盛得滿滿的道:「敢情是翡翠不知天高地厚,有得罪沐公子的地方,還請公子大人不記小女子的過,也請兩位司馬大爺包涵則個……」

    那麻臉大鼻忽一個縱身,已到了香姑跟前,一掌摑去,香姑鼻血長流,跌在丈外,這漢子身形極快,比眨眼還快的他已離開座席到了香姑身前,而原先香姑在的地方,已空無一人,香姑已躺在丈外,這些事情都好像上蒼裡有一隻無形的手把兩人的位子更換,才會發生得那末倏忽莫測、迅速絕倫,一旁的龜奴別說去救,連看也來不及。

    那麻臉大鼻漢戟指道:「沐公子叫她脫,她就得脫,沐公子沒叫你講話,幾時輪到你說話!」

    香姑這次捏著打塌的鼻子,哼哼哎哎的沒說得出話來。其餘的客人和龜奴看來都甚懼於那姓「沐」的來頭,暗裡摩拳擦掌,但都敢怒不敢言。

    那翡翠姑娘卻鎮定如恆,露齒一笑,呢聲道:「我道是誰,威風如此,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司馬不可司馬三爺。」

    麻皮漢子扳著臉孔道:「你膽敢開罪沐公子,現在來巴結我也一樣沒用。」

    翡翠向那眼眉倒豎的中年人福了一福,嫣然笑道:「原來是沐公子教訓賤妾來了。」

    那豎眉漢子的眉,忽然垂掛下來,倒真像條狗尾巴,既可豎起來搖擺,必要時也可夾著尾巴逃一樣:「你如果知機得早,好好的賠不是,說不定,這苦頭就吃得輕些,只要你乖乖的做我上次叫你做的,少爺我一高興,就饒了你也不難。」

    翡翠依然笑道:「不知沐少爺讓我怎麼個賠罪法?」

    沐少爺的眉又豎了起來,邪笑道:「你真要我在這裡說?」

    翡翠道:「怎麼?難道沐少爺要我的賠償法子,大家聽不得?」

    沐少爺變臉叱道:「死賤人!不是老子不說,而是怕你聽了臉黃!」

    翡翠道:「不是臉黃罷?而是臉紅!諸位聽聽,他上次要我做的事,連他自己也不敢說出口來!他嘛,只敢在外面動拳頭,充大丈夫,在房間裡,就丈夫不起來了。我賣舞、賣藝,獨力難抗時連身也賣了,但恕不招待未成年兒童!」

    眾人聽了,都知所指。哄笑起來,又快快收住笑聲,怕惹上大禍。沐少爺脹紅了臉,粗著脖子罵道:「賤婦!今日不把你大卸八塊,我沐利華算是烏龜王八蛋。」

    眾人見這沐家大少動了真怒,都惶恐起來:金寶城一帶,沐家是絕對惹不得的世家,沐家主人沐浪花外號「飛星劍客」,又號「飛聲劍影」,據說他單憑劍光星花,即可殺人,口裡一聲呼嘯,即可擊敗敵手。

    但是沐家最難惹的,還是沐家的關係:據悉沐家上通官衙,下結匪黨,在武林中,跟「將軍」還是聯盟共幟。這樣的關係,誰敢招惹,一旦惹上了,官家通緝,強盜暗殺,加上江湖上武林人視之為過街老鼠,簡直上天遁地也無處可容。

    金陵樓座上不乏高手,其中不少人雖愛姐兒俏,要挺身作護花使者的,都因為懼於沐家的聲威,而不敢作聲。

    ——「飛聲劍影」沐浪花只有沐利華這個兒子,得罪沐家少爺等於自絕門路……何況,沐家的兩員大將:司馬不可與司馬發,也是在江湖上字號叫得響拳頭硬得來的好漢!

    所以金陵樓上的客人,有的頹然,有的不忿,但大半都悄然離席,不敢插手此事。

    翡翠卻神色如常,道:「哦?你有能耐把我大卸八塊麼?」

    眾人都哈哈笑了起來,因為是大家一起笑,可以不必蒙上單獨得罪的險,所以大家越發笑得盡情,彷彿這樣便可以洩憤,可以打擊沐利華,可以使自己英雄感一些。

    沐利華更怒了:「你……你不要後悔!」

    翡翠高傲的神情十分漂亮:「你殺吧,殺了我,也不見得就是大丈夫!」

    金陵樓上大半客人,都是在銷金窟、溫柔鄉里混熟了的嫖客,自然知道沐利華和翡翠的恩怨是怎麼結下的,可是,唐寶牛可完全不明白。

    他們看來人人都好像都懂的樣子,只有自己不懂,便不敢問。

    在旁的司馬發大喝一聲,一拳向翡翠擂去,沐利華尖叫一聲:「留她性命!」

    司馬發道:「對!好好折騰她!」「蓬」的一聲,一拳已兜擊在翡翠的小腹上。

    翡翠哀呼半聲,柔軟地倒落,五指扯下了幔帳,輕柔地披蓋在身上,一剎那間,她臉都白了,卻襯得容貌更秀麗。

    沐利華尖聲怪笑:「再給我打!」

    忽聽一聲春雷般的大喝,震得樓裡宮燈燭火閃爍,珠簾斷落,杯盤格登碰響,「姓沐的,你這烏龜,王八蛋,不是人養的,豬狗不如的東西!」只聽格登格登連聲,有一個膽小的頓時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不小心直滾下樓梯,一路格登格登龍冬龍冬的響。

    罵的人聳然立起,托塔金剛也似的一名漢子,眾皆失色。

    其實眾人駭怖的不是這樣一名濃眉亂髮恰可撕虎裂獅的一名好漢,而這人一開口不止罵了沐利華個狗血淋頭,連他先人也一樣不放過。就算有人敢出來挑梁子,又有誰敢這樣毫無忌憚去觸沐浪花霉頭?

    然而這漢子膽敢如此!

    沐利華也被跟前這漢子的威猛震住,怔了一怔,道:「你說什麼?」

    那漢子當然就是唐寶牛。唐寶牛反問:「我說的你不會聽?」

    於是他作了一個手勢。

    這是江湖上一個極粗魯不文的手勢。「你既然不會聽,我便用個手勢做給你看。」

    到這時沐利華不得不發作了,他發出一聲尖嘯,「你是什麼東西?!」

    唐寶牛反問:「你又是什麼東西?」

    沐利華怒笑道:「我是沐家少爺,沐利華,報上你的狗名!」

    唐寶牛搖搖頭道:「我不是東西,你有狗名,我沒有。」

    沐利華氣極:「油嘴滑腔的東西,你活得不耐煩了?」

    唐寶牛道:「我是活不耐煩了。正想找個人來耐煩耐煩。」

    司馬兄弟見這樣一個彪形大漢有恃無恐的站出來,料必有相當斤兩,他倆是沐浪花手下大將,大場面司空見慣,保護少主為重,司馬發當即一閃,已攔在沐利華與唐寶牛之間,向唐寶牛拱手道:「閣下這算出來做架樑了?」

    唐寶牛仰首望望:「我像塊木頭嗎?架樑在屋上。」

    司馬發臉色變了變,強笑道:「這件事本與閣下無關,我看閣下就賞兄弟幾分薄面,回頭,我們做個東道主,跟閣下交個朋友如何?」

    唐寶牛笑道:「我的朋友有殺豬的、屠狗的、甚至做小偷的,但就是沒有打女人的。」

    司馬發正待發作,司馬不可一手按住他肩膀,沉聲向唐寶牛道:「水裡憑風力,岸上靠道走,宋溪、朱毛、廣南興,你是那一條線上的朋友?」

    唐寶牛聽了這許多「黑話」,一句也沒聽懂,只說:「我是采野花來的。」

    「采野花來的」這字號,饒是老江湖的司馬昆仲也沒聽說過,兩人怔了一怔,你望我,我望你,都道對方來路非同小可,司馬不可當下試探地道:「兄台是……外地來的?」

    唐寶牛昂然哼了一聲。

    司馬不可沉著氣又問:「不知兄台要采……那一技花?」

    不料唐寶牛卻指著沐利華,哈哈笑道:「他,茉莉花!」

    這下可逗得全場都笑了起來。司馬兄弟這才知道自己遭了戲弄,原來唐寶牛借「沐利華」的諧音刺為「茉莉花」,沐利華頓時怒紅了臉,幾連眉毛也變了紅色。

    司馬不可沉下了臉。

    他這一沉下了臉,笑聲立止。

    而他的指骨,也炒豆子似的劈拍劈拍響了起來,他臉上的麻子,竟像跳蚤一樣,彈動了起來。

    他沉著聲音道:「好小子,有種!」

    唐寶牛道:「老小子,有種就打我,不要打女人!」

    司馬不可道:「好,我就把你打成女人!」一語未畢,一拳飛擊,兜捶唐寶牛的下腹!

    唐寶牛大喝一聲,也一拳擊出!

    兩拳相碰,均是一晃。

    司馬不可緩緩收拳,笑道:「好拳。」

    唐寶牛也笑道:「你也不差。」

    司馬不司笑著道:「你膂力強。」

    唐寶牛豪笑道:「你拳勁厲害,是什麼拳?」

    司馬不可退了兩步,微微笑道:「殭屍拳。」

    唐寶牛也沒聽過,但他的右手拳頭痛徹心肺,正放到背後用左手拚命按摩搓揉,一面敷衍地笑道:「久仰,久仰。」目光掃瞄,發現方恨少不在場裡,心裡暗暗叫苦:看來這司馬兄弟及那姓沐的王八,當真不是好惹的人物,這次自己獨力支撐局面,可要糟了。

    司馬發見兄長司馬不可滿面笑容,卻不搶攻,倏至他身側,在他耳畔低聲問:「怎麼?」

    司馬不可低聲道:「我左手無名指的骨節斷了。」臉上笑態依然。

    司馬發道:「我去。」刷地躍前,五指一伸,噗地刺入紅柱中,直沒指根,這等鐵指功力,簡直神乎其技,眾皆震怖。

    唐寶牛望了望柱子,再瞄了瞄他的手指,然後看著司馬發,道:「我說過,我不是柱子。」

    司馬發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的身體比不上木頭硬。」

    唐寶牛問:「你怎麼知道我比不上木頭硬?」

    司馬發眨著眼睛問:「你想試試?」

    唐寶牛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問:「如果不想試呢?」

    司馬發見對方氣餒,心裡不禁有些得意洋洋,「那麼,你得要先跪下來,叩頭,再……」

    他的話當然沒有說完。

    唐寶牛倏地抄起一張大桌子,連同桌上的酒杯菜餚筷子牙籤全向他右臂砸過去!

    司馬發怪叫一聲,左手五指穿入桌面,抓住桌子,但唐寶牛已全身飛起,右膝自上壓去,壓在他右手腕骨上。

    司馬發右手五指還留在柱子裡。

    這剎那間他沒有機會拔出五指。

    五隻手指的骨折聲,在杯翻碗砸的亂響聲中毫不起耳。

    但唐寶牛確知他目的已經達到。

    他已破了司馬發右手的「達摩鐵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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