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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戰將 第三章 綁架將軍 文 / 溫瑞安

    「綁架將軍!」

    唐寶牛和方恨少同時驚問。

    「將軍」是武林中一方宗主,甚有俠名,要綁架他,不但驚世駭俗,而且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

    因為據說「鐵劍將軍」楚衣辭的武功極高,究竟高到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曾劍壓群雄於泰山之顛,被譽為「一山還有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的「七色長劍」舒映虹,三十招內就敗在他的劍下,聽說將軍只用一隻手應戰,左手中的茶都沒濺出一滴,從此舒映虹就甘心臣伏作了將軍的得力助手,跟王龍溪、楚杏兒,成為武林裡有名的「將軍麾下,三面令旗」。

    「綁架將軍」,可以說是一件絕對做不到的事。

    「別人是做不到;」侯小周眼睛閃閃有光,道:「可是沈虎禪沈大哥一定能做得到。」

    他眼睛的光芒愈來愈盛,「他十三歲時便殺死革動地,十四歲時暗殺江方寸,十五歲格斃省無名,……這些人從來都是殺不死的,不可能殺得了的,但在沈虎禪殺來,卻像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我們不要殺死將軍,只需俘虜他,逼他女兒交出一百五十萬銀子贖金,一切不都結了?」侯小周說完之後,望定方恨少和唐寶牛兩人。

    唐寶牛低聲問方恨少:「怎麼樣?」

    方恨少道:「什麼怎麼樣?」

    唐寶牛揚起一隻眉毛,悄聲道:「幹不幹?」

    方恨少沉吟了一陣子,道:「憑我們二人之力,就算要干,只怕也力有未逮,三年前,我曾跟將軍的師弟王龍溪交過手,我差點兒沒讓他的『兜率寶傘』打成肉泥!」

    唐寶牛頓時洩了氣:「這樣說,是不幹了?」

    「干!」方恨少毅然道:「不過,要等沈大哥來了再干!」

    侯小周在旁聽了,便問:「沈大哥何時才來?」

    方恨少道:「他忙著去籌另十五萬兩銀子,籌到便趕來。大概就在這兩天罷。我們去綁架將軍,為何不去綁架他的女兒?這應該比綁架將軍容易下手一些吧!」

    侯小周道:「將軍這種人,未必虎毒不傷兒,為自己的骨肉付出大筆款子的。如果咱們的目標是綁架將軍,別的款子,都不用籌了。綁架的事,我雖不便出面,但有關打點,出謀獻計,人手調動,進退突圍,可全由我負責,事成後,我佔三成,你們三位嘛,佔七成……

    方恨少道:「綁架將軍,主要倒不是為了錢,他偽善造作,倒要給他教訓。」

    唐寶牛道:「對,我最看這種人不順眼。」他摩拳擦掌地說:「真恨不得馬上去把他抓來揍一頓再說。」

    侯小周道:「既然如此,兩位就在敝處稍待兩天,咱們恭候沈大哥蒞臨後再從詳計議。

    唐寶牛忽道:「你現在有多窮?」

    侯小周怔了一怔,道:「唐巨俠何有此問?」他知道唐寶牛素來喜歡當「大俠中的大俠」,故不只稱之為「大俠」,而叫「巨俠」。

    唐寶牛用大舌頭舔了舔唇,用手拍了拍肚皮,道:「我口渴,而且餓了。」

    侯小周恍然大笑道:「我侯小周再窮,兩位吃的、喝的、玩的、樂的,還不用操心。」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道:「一點也不必操心,管教二位開心。」

    侯小周把他們帶到男人最開心的地方。

    這地方有賭,各樣各式的賭;有酒,各類各種的酒;而且還有慇勤奉迎,在這兒你可以聽到各式各樣令你飄飄然的好話,最後少不了的,有女人。

    但這個地方並不烏煙瘴氣,也沒有呼盧喝雉,因為來賭的人,大多數是贏得起而又輸得起的人物,而來喝酒的,大都是痛飲三百杯不醉還過得了景陽崗的好漢。

    嫖客卻不多。

    因為沒有幾個人嫖得起。

    能在「金山賭坊」下注的人,一擲千金而不改容,能到「品珍小館」痛飲大吃的人,出手闊綽而身份也高,可是,這些人,都未必能有資格上得「金陵樓」來。

    「金陵樓」乾淨、雅致、氤氳著淡淡的香氣,琴幾、窗欞、花盆、朱梁全都有一種雅潔的韻致,花瓶裡插著一株盛開的桃花。

    看來「金陵樓」裡的人客雖然稀落,卻都不凡。

    唐寶牛和方恨少,從來不曾來過這種地方,他們吃得七分飽喝得三分醉,侯小周暖昧地笑著,扯了他們上來,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婦人一見侯小周上來,就眉開眼笑,幾個龜奴打手小廝模樣的人,也忙向他打躬作揖。

    侯小周在艷婦耳邊吩咐了幾句話,然後,跟幾個看似「金陵樓」裡的人耳語了幾句,大都往手裡塞了點事物,只見人人都謝了又謝,侯小周回過身來向唐、方二人說:「我進去一下,你們好好玩玩吧。」說著便走了進去。

    唐寶牛和方恨少都有點訕訕然,不知侯小周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卻見珠幔後盈步踱出幾名溫柔可人的少女,把唐、方二人請了上座,拂拭衫塵,纖手斟酒,還為他們搖扇抹,奉上餞果,唐、方二人一下子真有點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聞及女子們的溫香鼻息及纖纖玉指輕拂過他們身上,他們只覺心裡暖洋洋的十分好受,臉上卻熱辣辣的燙燒。

    就在這時,在座的客人忽都交頭接耳,低語紛紛,都竊聲說:「來了,來了。」

    珠簾裡蓮步踱出了十四名女子,垂首低眉,捧著各式各樣的樂器,緩步而出,分坐兩旁,座上騷動之聲更響了,有的人還拍手來。

    一個人拍手,人人都齊鼓掌,都道「翡翠!翡翠!」

    慢慢聲音像小川自四方匯成了大河,鼓噪道:「翡翠出來,翡翠出來!」

    唐寶牛和方恨少仔細看去,那十四名女子都各有各的美,有的小家碧玉,有的濃妝艷抹,有的淡素蛾眉,有的楚楚惹憐,但在座的人聒噪呼嚷,似乎為的不是這十四個美麗女子,而是另有其人。

    忽見珠簾裡一隻手伸出來,輕輕掀開了簾子,一個女子白得像一塊教人疼惜而無瑕的玉墜子,惻了側首,桀笑道:「怎的那麼嘈呀?」

    這女子這麼嬌嘀嘀的一笑一說,整個氣氛都溫和了下來,就像大熱天喝下一碗冰鎮雪耳蓮子湯一樣。

    這女子也不是怎麼艷美,只是青春可愛,嬌態無邪,她個子不高,但潔白無瑕,微微豐腴的身材緊緊裹在緋紅淡白的衣衫裡,彈力迫人地繃緊著,使人為她青春的纖腰傾羨不已。

    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彷彿世間沒有憂愁。她天真、快樂,十指纖纖間彷彿連指縫的膚色都一樣白嫩,這女子就像一切最可愛的嬰孩,只不過她是少女,青春的魅力令人心動。

    唐寶牛心裡咚咚的在跳動。

    方恨少不像唐寶牛,唐寶牛好色,他不好,但他一樣不是聖人,更不是假正經的人。

    就算他是聖人,見到這麼美麗的女子,也一樣心跳加速——這女子可愛得似乎是深山裡的溪水,清得有股甜味。

    方恨少真恨不得她把摟到懷裡來,好好疼她一疼。

    不料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雖然稍微安靜了一陣子,隨即此起彼落的嘩叫道:

    「翡翠!我們要的是翡翠啊!」

    「翡翠不出來,我們自然要叫了!」

    「翡翠不出來,明珠也無妨!」

    有人學著先一人的聲音:「翡翠不出來,我們要扯衣服了!」

    「剝明珠的衣服!」

    眾人皆浪語謔言地有一句沒一句的狎笑著,方恨少看得心頭有氣,正待發作,但他雖是跑慣江湖的,這種地方還是第一次來的,不敢造次,低聲向唐寶牛道:「這干兔崽子真可惡!」

    唐寶牛道:「這種地方,好像本來就這樣子!」

    方恨少一愣道:「那麼我們豈不是也要學他們的樣子?那真愧為讀書人了!」

    唐寶牛遲疑地道:「是啊,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們沒見識過,會笑話我們的。」

    不知怎的,唐寶牛和方恨少兩人都感覺到,身為江湖人,不知道青樓規矩是件沒面子的事,讓人知悉自己沒玩過女人,更是顏面無存,所以他們雖看不過眼,一時卻仍不敢發作。

    那少女明珠笑道:「姊姊就要出來了。」

    一個「客人」尖哨了一聲,站起來調笑道:「妹妹若肯陪我,姊姊不出來也沒關係。」

    他才說了這句話,立刻被人噓得坐了下去,只聽人紛紛喝道:「翡翠呢?」「翡翠不出,我們動手把樓子拆了!」

    剛才那濃妝妖嬈的女人忙搖手道:「別拆!別拆!就出來了!就出來了!」

    一個雙眉倒豎的男子怪叫道:「香姑,不拆可以,叫你那顆明珠脫給我們看看究竟的有沒有真珠!」眾皆狎笑吹噓。

    那叫「香姑」的女人搖手陪笑道:「大爺賞愛,叫我怎麼都不妨,可是,這大庭廣眾之下嘛,明珠還是黃花閨女,怎能……」

    她的話還沒說完,已七八個聲音吆喝笑罵道:「沐公子又不是叫你脫!」「你這老蚌的珠,送我都不看了。」

    方恨少聽著實在忍不住道:「怎麼這裡看似高尚,說話卻這麼難聽?」

    一個眼睛不住眨霎的男子轉過頭邪笑道:「難聽?兄台到這裡來,難道要聽好聽的?要聽好聽的,可以到學堂去!」

    眾人皆笑。一個麻皮大鼻漢子道:「要聽有意思的,進房去也聽得到。高尚又怎樣,私底下不是一樣難聽!」

    方恨少給調笑得脹紅了臉,心想不管失不失面子,好歹也得鬧他一鬧,正在這時,那「香姑」忽喜道:「翡翠來了。」

    眾人一時都噤了聲,眼簾人影一閃,珠簾一陣晃動,唐寶牛別過頭去,只看見高髻烏髮上嵌著一塊翠瑩欲滴的碧玉,一個黛衣麗人已端立在堂間,向眾人盈盈一福。

    這時,本來正在喧嘩鬧事的人,幾乎連呼吸都停頓了。

    那麗人襝衽為禮後,那十四個年輕女子的音樂便奏了起來,香姑也就悄悄的退了開去,剩下那麗人也不說話道歉,便舞了起來。

    她這一舞,彷彿場中盡只剩下一個人,因為人人都被她舞姿吸引住了,分不開去看別的東西。此刻,就算官老爺要在這兒開法場斬首,也失去了示眾效果,因為不管會不會欣賞舞的藝術,人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麗人之一舞。

    麗人的神態是憂怨的,可是她那麼地明艷,她嘴唇美麗的翹著,唇上那美麗的弧度令人驚疑造物主的偏心,竟有那麼令人怦然心動的艷紅,似襯頭上那一塊翠玉。她的唇沒有完全合攏,微微啟著一道縫,露出白得連雪也慚色的貝齒,這又對襯著她伶俐柔活的明眸。

    可是這樣一個麗人,盡避神情那麼憂怨,給人的感覺還是活生生的、跳潑潑的,活色生香的美人,她的氣質裡那一股活力似乎告訴人們那憂傷表情只是偽作的,只是她的表演,也是她的藝術。

    唐寶牛一見,整個人都癡了。

    他覺得四周已沒有人了。只剩下她和他,只有他在看她一舞,而她之舞是為求他一睹。

    唐寶牛完全癡迷了。

    他整個人像坐在炭爐上,很快地,臉上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他什麼都忘記了。

    他只記得她一笑,這一笑一定是為他而笑的,他坐在那兒,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報答她這一笑,他又看見她一顰,這一顰,分明是向著他顰的,他怔怔忡忡的楞在那兒,不知用什麼方式來表達他的心情。

    他心裡正在狂喊著:她注意我了,她在看我了,怎麼辦?……死了死了,今天沒換衣服就匆匆上來了,一定衣冠不整了,給人第一印象多壞呀……

    他腦裡儘是胡思亂想著。忽然看見麗人那一雙像一片會飛的水似眼神,向他瞟了一眼,好像帶著微訝,又有些微嗔的喜意。

    他忽然想起,這會不會就是俗稱的「拋媚眼」,既然她這樣,自己應該怎麼辦呢?也一個「媚眼」飛了回去,還是……單起了一隻眼睛,向她示意?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邊的人,歎了一口氣。

    這一聲歎氣裡,無限愁傷,比李後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還要添幾分無奈,增幾分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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