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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像一個頓號的他 天機不可洩露 文 / 溫瑞安

    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們之間還有個人,他們說不定早已動手。

    這京城裡的兩大頂級高手一旦動手,無論誰死誰生,孰勝孰敗,京裡的武林都必有一番大震大動。

    這「金風細雨樓」裡兩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風雨樓」日後難免更風大雨大、風雨交加,又是幾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過,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處於痛苦街街心。

    痛苦街是條大街,行人很多,車輛亦密,買賣也很頻繁。

    ——人人心裡都有條痛苦街,對不對?

    幸好,大多數心裡也有條快樂道,光明路。

    這便是京城。

    這就是街心。

    ——白愁飛再悍強,也總不能在這兒動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當然疾電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敵人殺掉,那麼,誰也看不見他做了,那就是他沒有做。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自己是不是做過,得取決於有沒有人知道、有沒有人看見,若是沒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說便沒人知了。

    不過,當對手是王小石的時候,他能做到這一點嗎?

    何況,苦痛巷後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這地點動手,等於向諸葛神侯一系宣戰。

    他的火候已足可如此了嗎?時機已成熟了嗎?時勢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嗎?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轉角處,還有一個人。

    一個坐著的人。

    這個人雖然坐著,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漢、武林高手站在那兒都更高大、更有份量、更不可忽視。

    可是他只是個弱質的人。

    他的一雙腿子,連站立的力量也沒有。

    不過,他的武林班輩卻非同小可,舉足輕重。

    他還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還是第一位。

    他當然就是——

    無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飛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會上白愁飛。

    兩人正處於街巷之間的轉角處。

    這拐彎處卻有一個人。

    一個坐著撫琴的人。

    王小石未來之前,他就在彈琴。

    他的琴韻很靜,下指很輕,心情很溫柔,彷彿要撫平白愁飛心頭的焦慮與煩躁。

    白愁飛初聽也覺心靜意寧。

    但他馬上警覺。

    他一向警覺性都很強。

    ——他是敵人,敵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敵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聲!

    他立即不聽。

    不聞。

    他也即時回復了他的煩惡、冷酷,還有凜然的殺性。

    琴彈琴的,他無情著他的無情。

    俟王小石來了之後,兩人對話,那白衣青年兀自彈琴。

    琴聲仍幽幽寧寧。

    王小石很享受這種琴韻。

    ——這使他可以暫壓心頭怒火。

    白愁飛極拒抗這種琴聲。

    ——不過這提醒了他:無論怎樣,都不宜在此時此境動手。

    這是大街。

    這是神侯府的地盤。

    這兒還有個捕快風雲榜上排名第一的傢伙守著,只要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說不準還有些什麼六扇門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難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當堂堂的護國神侯不放在眼裡的公門老鷹犬諸葛小花,也來個一擁而上。

    他犯不著蹚這渾水。

    他記得乾爹跟他說過:「這段時候,江南江北,已有幾處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請兵,順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徵繳些財寶回來,以充國庫。朝內新黨密謀,舊黨伙結,而宮中外戚勾通,嫉窺妒伺我手上的權勢,故不宜與諸葛、米蒼穹、方小侯、一爺這些人結怨,暫且相安無事,讓他們自亂陣腳、鬼打鬼就最宜。但對京城裡其他勢力,宜最速盡收統轄,以免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這時候犯在諸葛老頭手裡,我也不能徇私保你,予人口實。」

    連相爺也如是說,他才不冒這大不韙。

    所以他強忍。

    不動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過來。

    ——他就知道,衝著此晤於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會來赴約。

    他並不知道孫魚要扣住個溫柔威脅王小石這一著,但他卻肯定王小石還是會來這一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敵是友?

    而今,他一見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會接受他背叛蘇夢枕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們天生終是要對壘的。以前這特徵還不顯著,故此還有並肩作戰的可能,但經過歲月的沖刷,這特色已稜角森森,如犬齒交錯。

    三、王小石以為蘇夢枕報仇之名,起復仇之師,但私底下,也不過要爭京城幫會的大權和自己在樓子裡的地位,他只有殺了這種虛偽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殺不了他呢?

    還有一個辦法:

    牽制住他。

    ——要毀掉一頭老虎,不一定要殺它,只要把它給囚住了,也一樣生效,說不定,它還肯為他表演求饒、鞠躬盡瘁呢。

    所以他在靜下來一段時間之後,才說:「你、是、敵、人?」

    他仍說一個字就頓一頓,顯得極為審慎,而且重視這個問題,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個頓號一般。

    王小石睨視像一個頓號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殺諸葛,看法不同,政見各異,我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花府大肆屠殺,血流成河,我仍強忍下來。但是,蘇樓主是我們大哥,你叛了他,殺了他,我就一定要為他討回個公道。同樣的,要是蘇大哥無理地殺害了你,我也一樣要他作出交代。這是我的原則。如果我給人無由害死,我也希望我的朋友為我抱不平。這也是公理、公義。」

    「好大的帽子!」白愁飛兀然笑了起來,「我戴不下。」

    「你義正辭嚴,到頭來無非是想奪我的權,取而代之。」白愁飛道,「這幾年來,你高飛遠飆,對幫內樓裡,既無建樹,亦全無貢獻,這樓子裡的大權,豈容你覬覦!」

    「我已過慣江湖上閒雲野鶴的生活,只要有些知交共樂,好友同游,管他什麼幫會派系,盟主我都不當!」王小石逼問,「我只要為蘇大哥討回公道。樓子裡的權,大可交給楊無邪這些老功臣!」

    「什麼公理!楊無邪算是老幾?他擔得起?也不怕給大旗壓死!」白愁飛怒道,「他當了那麼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舊,輪都該輪到我來當當!」

    王小石也一字一頓地說:「你殺了他?」

    白愁飛目光暴長,逼視回王小石,「是又怎樣?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為他報仇,不是就請把他交出來。」

    白愁飛居然反問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天機不可洩露也。」

    王小石道:「什麼天機?那只是你個人的陰謀!」

    白愁飛卻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機你都不懂?我高興就賣賣玄機,那是我的事。樹大風跟我看過相,說密陰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寧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說天機不可洩露的,只是托辭。第一,誰說那是天機?那只不過是人的意思罷了。第二,就算是天機,誰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廣為流布呢?第三,可能根本就沒有所謂天機這碼子的事。第四,世間根本沒有天機,人只是把說不出來的道理,就說是天機。第五,就算有天機,又豈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過強加附會、故作神秘而已。你有沒有叛蘇大哥?有沒有殺大哥?我只要一個交代,不必妄說什麼天機天意。」

    白愁飛雙目噴火,卻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罵得好。如果我說:是別人推翻了他,我沒殺他,還幫他清算了叛徒,你信嗎?」

    王小石緊接著問:「他既然沒死,那麼,他在哪裡?」

    白愁飛兀然大笑,笑意一斂,「他在哪裡,你替我找出來啊。」

    王小石雙眉一展,「這麼說,白老二,你說什麼都可以了。」

    白愁飛臉色煞白,雙目寒意沁人,「是啊,一個人有權,他要說什麼,都是至理名言,你要說話有這個份量,來呀,且來推翻我啊,我等著哪。」

    兩人又靜了下來。

    第二次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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