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第八回 忍忍無可忍之事 文 / 溫瑞安
從于氏這番說話裡,孫青霞終於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裡幾名極有份量的和志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著感受出劍,跟著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面,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採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面,不但借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借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舖(例如「崩大碗」設店於「殺手澗」,「義薄雲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裡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面),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裡,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著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雲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於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只跟自稱為「小欠」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
「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著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卡卡卡的笑著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實人?!嘿!)
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裡,葫蘆瓜兒東搖西晃著瓢子,葉亂顫,塵遽起,雲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
──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麼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麼什麼時候?什麼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哄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扎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於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於『義薄雲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於『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著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干武林上響噹噹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後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巖找溫兄,找你幹啥?這明擺著是我的事,言老闆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乾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於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樑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著下,你們是怎麼跟他有隙的?」
於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
「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僕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雲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於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雲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雲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於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們店子裡。」於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裡,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麼?!」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雲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裡──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於情有條不紊的說,「你只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裡來,我們初還只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後,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後,他們的三當家余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帳?!」
然後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於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夥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雲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衝著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干人不只是一夥,也不只是針對我們其中一夥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只有一雙手,還是白的。
孫青霞一看,心裡大為震服:他素知言尖練的是「黑砂掌」,這種掌法並不是什麼獨門絕學,但能練到言尖這般「色即是空,黑極反白」的境地的,的確在武林中也絕無僅有──何況,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練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當代「迷蹤門」的護法,有這等人物背景在,難怪多年來盤踞靈壁的「流氓軍」一直不好動十八星山的這一家小店「義薄雲吞」。
然而於情卻問:「孫大俠認為『流氓軍』可能衝著咱們兩造一併兒來,這推論十分合情合理,若能與孫大俠、龍女俠一齊對付禦敵,那自是我夫婦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過,孫大俠剛才提到來的不止『流氓軍』一夥……莫非除了詹蜘蛛的這一起『畜牲兵』,還有別的來路麼?!」
孫青霞道:「你們跟『流氓軍』各踞一方,曾數度交手,對他們行軍佈陣的方式,想必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軍」就心頭火起,這次,只見他咧著嘴卻是連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白:
「那幹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對無辜百姓也一樣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全都是深山猛獸,擇人而噬!」
孫青霞道:「我雖未正式跟『流氓軍』的人馬交過手,但在京裡曾跟食色公子的隨從也動過手,更聽過這股流寇的事……他們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確就像一大干禽獸所為──或者還禽獸不如!」
然後他補充道:「聽說,蔡京不敢引這干兵馬入京,朱勉不願招這班流匪到蘇杭,就是怕這些流氓獸性大發,不可控制,作出令人髮指、不可收拾的事體來……」
說到這裡,他又正色道:「試想,連喪心病狂無法無天的蔡元長、朱勉兄弟父子這等人,尚且不敢引進『流氓軍』,可見得這夥人馬,簡直躁進狂暴,已達何種程度!」
「然而,我們今日所見的,雖然都是飛禽走獸,甚至還有珍禽異獸,可是,」孫青霞臉有憂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發現他們只令人高深莫測,甚至幽異詭奇,只不動聲色、神神秘秘的展開了佈置包圍,直至現在,不但毫不見躁攻冒進的情形,只見步步為營,敵明我暗的顯示一二實力──這像是『流氓軍』的一貫作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