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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樹上的男人 第三回 虎行雪地 文 / 溫瑞安

    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聲音很好聽,乍聽明是三分剛勁,細聆卻蘊有七分憂傷。

    那像是一首軍曲,但卻以萬種柔情流了出來;那本來就是一闕情歌,但又以郁勃難舒的英氣振動了人心。

    就是因為他在哀歌中帶著俠烈的英風,所以覺得他的聲音特別多情;就是因為他在高歌裡流露著無限神傷,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鬱鬱不得志的壯懷激烈。

    聽到這首歌,使龍舌蘭覺得不似是孫青霞唱的:

    因為他不像是那麼一個憂傷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俠。

    (他只是個聲名狼藉的淫魔呀,怎麼竟在這絕境裡唱出了令人聽了心裡也為他神傷為它受傷的歌聲來!)

    ──那是什麼歌?怎麼這麼好聽?通常一首歌要多聽幾次才能入耳順口,但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裡的音樂。

    (這時候的孫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詩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間,只聽孫青霞歌聲一止。向小顏柔聲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險,亦是負累,我把他們引開,你找到機會就走。」然後他問了龍舌蘭一句話:

    「你是決定了不跟這姓任的回去?」

    龍舌蘭立即點首。

    孫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發他們之後,你立刻帶小顏姑娘走,只要會合上鐵手,諒他們也不敢動你。」

    龍舌蘭氣紅了臉,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計趕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勞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當面讓他們難堪,你打發了他們,我走我的路,你少跟著賴纏!你放心,小顏姑娘交我照顧。」

    孫青霞道:「這就好辦。我不怕敵人追趕,只怕女人煩纏。」

    言畢,他挽起焦尾古琴,長吸一口氣,逕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婦山之間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聲清涼,且帶著微微的憂傷。

    他的歌欲斷欲續,似風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溫柔的遠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絕對無情,這煞星又為何攜同他古舊的琴去面對一位似敵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還是他的情敵?

    霜田寂寂。

    鷺茲掠起。

    遠處依稀有蕭聲。

    行所過處,略聞冰裂微鳴。

    ──畢竟,嚴冬已過,春寒料峭,蘆葦白頭花正好。

    劍在琴中。

    劍是他的膽吧?

    琴在手裡。

    琴是他的心麼?

    龍舌蘭這樣看去,看他走下霜田為自己應敵,不禁有些癡了。

    卻聽小顏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劃了他一劍,不然,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無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孫淫魔竟是同一個調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聽,只聽得兩句:

    笑將剩勇抵天敵

    敢把余忿迫王廷

    龍舌蘭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唱?」

    小顏展顏笑道:「小霞哥常來一文溪,幫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這首歌,聽多了我也會唱幾句。」

    龍舌蘭道:「下邊怎麼唱?」

    於是小顏就唱了下去:

    瞬歿剎亡一息間,

    誰知飲罷遺空筵。

    龍舌蘭愈聽愈感興趣,且把曲子記住了,問:「還有麼?」

    小顏答:「有。但我沒聽清楚,沒記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傷心、很失意的樣子,我看了心亂,就沒聽清楚歌詞了。」

    龍舌蘭聽小顏這麼說,發現她的視線仍望著孫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癡了,她也不覺為孫青霞的安危而有點擔心起來。

    卻萬未料到,孫青霞一邊唱一邊逍遙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飄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後:

    他竟禮儀周全的向那像鷺茲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打招呼、拱手、談話。

    談沒幾句話,只見那老的只動了幾動,孫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攜著琴,佩著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運氣,迫住了「蜻蜒冰鏢」之毒力,當走到任勞、任怨身前十步之遙時,他陡止步,輕挾琴於脅下,拱手道:

    「是刑部雙任?」

    老者說:「我是任勞。」

    年少的說:「我是任怨。」

    孫青霞道:「白鶴沖天是為了飛翔,老虎行於雪地是為了覓食,兩位不遠千里而來,是為了抓我吧?」

    任勞咧開了嘴,露出了兩排黃牙:「既知我們來了,你就認命就逮吧。」

    孫青霞忽然重重罵了一句:「又蠢又懶!」

    任勞漲紅了臉,整個人像一隻隨時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說什麼?!」

    孫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這種嚇唬人的話,只配去嚇唬三歲娃娃。我給人追緝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說你這種話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說完了就夾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誚地道:「一個人蠢,也就罷了,偏又懶惰,以為三言兩語了事,飛鷹走兔就會往肚裡攢,真是蠢入膏肓了。──偏生是蠢人特別懶,聰明人懂得懶,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該懶的就不懶:所以像你這種蠢人特別吃虧,難怪給同僚同門騎著受欺、熬著受苦!」

    任勞幾乎氣崩了臉,叱罵:「去你媽的!」

    虎步一跨,只聽霜田一陣裂響,已連左跨右踏換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進,但虎爪卻未攻出。

    這五步看似跨得隨便,但孫青霞立即察覺三件事:

    一,退路都給這五步封死了。

    二,這五步只在任勞身邊七八尺內進退,但卻似縱橫獨步,虎虎生風,這樣一個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馬繃筋的游步迫進,如同滑在冰上、翔於虛空一樣,其火侯之老練,可以想見。

    三,他已感覺到臉上一腥──猛虎在撲噬人時,總是讓人撲面腥風。

    ──步已跨出,攻擊即至。

    所以孫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將琴置於冰田上,任勞的虎步立即就靜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沒有立即發出他原要發出的攫擊。

    他沉腰低馬,左虎耳,右虎鋒,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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