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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樹上的男人 第二回 鶴立霜田 文 / 溫瑞安

    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只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長氣河,只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嵯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著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人大深林──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蕈之所在,凶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鬱鬱無盡的原始樹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著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子神刀都繫在身上,鐵著臉只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只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全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卻不諳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儘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兒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著──這樣跟你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裡置諸不理。」

    小顏不服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是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話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趕來,那姓任的傢伙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著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裡,或給任勞任怨逮著,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著一雙靈靈的眼,忍不住問:「那麼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麼?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麼?」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麼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回她的話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麼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躋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禮、只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遁於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儘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面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讚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並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問:「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只匆匆趕路。

    龍舌蘭討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只有你行,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側耳聽了,便又霎著水靈靈的眸子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麼?」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隻鳳凰多於似一隻山雞──雖然是一隻落難的鳳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她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走嚮往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佔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著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麼一回事?」

    孫青霞還沒回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魈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面山坡。

    龍舌蘭順著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椏,且長得並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刮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制、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只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只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鷺茲佇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於冰泥霜田間,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人,就像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到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著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鬚灰、困目如睡、猥瑣淫褻,他弓著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佇立於霜田,清風徐來,白衣裊動,就像一隻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龍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只點了點頭,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將你如何,何況鐵手一定會保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回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不跟他們回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歎:

    他明白了。

    儘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門裡最心狠手辣的兩個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著」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少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著」,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勉、大將軍童貫、御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制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並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隨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游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只怕又惹上了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簷!又一手捅進了馬蜂窩堆裡,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麼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麼?

    他還能做些什麼?

    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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