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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打老虎 第五章 永遠別說死 文 / 溫瑞安

    一反臉無情

    莊懷飛聯同夏一跳、何爾蒙三人明明可以贏得這場鬥爭,佔盡上風而去的。

    可是現在局面已倒了過來。

    完全倒反了過來。

    杜漸也來了。

    他殺了呼年也,傷了夏金中,挾持住離離。

    莊懷飛知道已不必多說什麼了,他只說一句:「這是你和我的恩怨,不關她的事,你先放人。」

    杜漸也不多說什麼:「你交出財寶,我就放了她。」

    莊懷飛慘歎:「錢誤人一至於此!為了錢,你們連名捕也不當了,官也不做了,面子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杜漸哈哈大笑。

    「你要我怎麼說?」他好暇以整的反問莊懷飛,「你現在不也做著同樣的事?你的上司不就是因為這原故而死在你腳下嗎?你也不一樣為了這個翻面無情麼?你的恩人不就是為了這玩意兒而落到如此田地嗎?」

    莊懷飛黯然。

    他無法回答。

    他縮回了腳。

    只聽謝夢山喉頭格格有聲,血水不住湧出,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一聲聲、一聲聲的嗆咳、愴咳。

    莊懷飛知道自己最該做的事是:

    讓他死。

    所以他收回了那一腳:

    血足!

    謝夢山倒下。

    死了。

    ──他死在莊懷飛腳下。

    他死的時候,眼睛變得很有感情。

    他的眼睛是看著外面的。

    因為外頭的淒風苦雨中,正走來了幾個人,為首一名女子,正尖叫了一聲:

    「爹!」

    來的是謝戀戀。

    她親眼看見:

    是她的戀人殺了她的爹。

    戀戀瞪了莊懷飛一眼,就飛步走過去,扶起她爹爹。

    可是他已經死了。

    她又瞪了他一眼。

    恨恨地。

    可是她卻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背後還有沙浪詩、姑姑和杜老志,還有那名高大沉默的護院。

    杜老志還帶了七八個家丁、衙役來。

    大家都深惡痛絕的盯著莊懷飛。

    莊懷飛迄此,只能澀聲道:「我本意不是要殺他的……」

    「我知道。」戀戀滿臉是淚,但語音卻是出奇的冷靜,「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剛才你就匿伏在這兒。」莊懷飛感謂的道,「這兒是有地道通往『指顧間」吧?老何的鼻子很靈,他一嗅就知道這兒還有其他的人,已用眼色暗示了我。其實我的鼻子也很靈,該嗅出來的我也沒略掉。我知道是你,還有小珍姑娘。中途,你還挪身溜出去,鐵手還故意揚聲說話,希望我沒發現。」

    戀戀這次白了他一眼,容色間無限幽怨。

    「你明知我在這裡,為何還是讓我出去搬救兵?」謝戀戀無限委屈的說,「你既然狠心殺我爹爹,何不把我也殺了滅口?」

    莊懷飛仍在看著他娘親的遺體,將她平放,手腳位置也移好,慘然道:「我本意是誰也不殺傷,更何況是你。」

    聽到這裡,鐵手才放了一半的心。

    他也一早就從瓷缸的倒映中發現:戀戀從地道上進入了「愚缸」外。

    來的還有小珍。

    他就是怕她們涉險。

    到了半途,戀戀小心翼翼的走了:她畢竟受過謝夢山的調教,有些許武功底子,不像小珍,功力全無。

    他怕莊懷飛、紅貓和老何發現,還故意開聲掩護,掩飾。

    ──原來莊懷飛是一早已曉得了:他只是有意放她離去而已。

    這樣,鐵手至少可以放心一些。

    可是他忽又擔心起來。

    他想到了一件事。

    他的心忽忽地跳著。

    他希望自己估計錯誤。

    他但願那不是事實。

    可是他估計一向很準。

    也很靈驗。

    例如:他在爾虞我詐的局面伊始,就覺得莊懷飛是沒中毒也不該太快碎桌表明自己沒事的舉措,很有些不對板,實際上,後來果然證實了局面錯綜複雜:莊懷飛既與自己聯手,又與唐天海有密約,其實是聯同了夏金中、何爾蒙行事,其他的人,全著了他的道兒,他才會那麼有恃無恐,搶著表態。

    ──可是這一回,他憂慮的卻又是什麼事呢?

    是怎麼一回事?

    小珍這時也起來了。

    她憋久了,匍伏了好長時間,可是她一站起來,還是那麼溫柔,那麼柔弱,那麼柔情似水,而且仍是那麼清。

    清得似是一盆浸在水裡的水仙。

    這兒這麼多鬥爭,那麼多血腥,可是她在這裡,只與世無爭,像一縷幽魂,像一抹夢影。

    她站在那兒.不說話,也不出聲,只用一雙明若秋水的眸子,偷偷看了鐵手幾次。

    她才現身,杜漸已經哈哈附同的笑道:「現在人都齊了,可熱鬧的,那太好了!」

    他簡直有點奮亢的說:「你看,小莊憋在這兒,上總捕也鎮在這裡,哦,還有鐵二捕爺到席;加上我這充字號的,這會兒.還算湊合得上是『四大名捕大對決』了吧?」

    他還歡天喜地、意猶未盡的追問了一陣:「嗯,是不?對不對?」

    上風雲忽道:「杜兄。」

    杜漸道:「請說。」

    上風雲道:「我們倆份屬同僚,是不是?」

    杜漸道:「是。」

    上風雲道:「我們雖偶然有些齟齬,但卻一直都互不侵犯,我也沒做過什麼傷害、破壞你的事,是不?」

    杜漸道:「我們一直都是朋友。」

    上風雲道:「我雖然沒去過你家拜訪,但你有一戶人丁旺盛的家,開支很大,還要打點兒孫入京任官,這點很不容易,手頭上有點拮据,有時候趁辦案,刮了些油水,貪了些小財,我也是知道的──但我從來就沒有點破,是不?」

    杜漸道,「是,你很厚道,也很聰明,消息更是靈通。」

    上風雲道:「你的財路,我一向不搪著,我的你也不會干涉,對不?」

    杜漸哈哈笑道:「有財齊齊發,好極了!」

    上風雲道:「別忘了,吳鐵翼那筆財寶很多,三十個人花一輩子也花不完。」

    杜漸笑逐顏開:「我本來就不大奢侈,也不太亂花錢。」

    上風雲道:「那就好了。你助我把莊懷飛逮起來,咱們一齊瓜分那一筆橫財如何?」

    杜漸道:「這個……」

    遂望向莊懷飛。

    莊懷飛徐徐自他母親遺體旁立起,道:「你別阻我報仇……誰阻我就殺誰!」

    杜漸皺起了眉頭:「你怎麼這樣說話!你娘又不是我殺的。我只想知道有什麼好處?」

    莊懷飛咬牙切齒道:「你不阻我,不幫他。並且放了離離姑娘……我就答應你一齊到山上尋寶去。不然、休怪我反臉無情!」

    杜漸聽得豎起了耳朵,「真的?!」

    莊懷飛斬釘截鐵地道:「只要你袖手旁觀,放了離離,我一定陪你走一趟太白山!」

    上風雲喘息聲更重了,眼也紅了:「老杜,你別聽他的……」

    離離也忿道:「你不可以把錢給他!」

    她欲掙動,可是在杜漸的鉗制下,一掙更痛,但她還是把話自齒縫裡迸了出來:「不要給他──」

    戀戀看看莊懷飛,又望望離離,眼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

    二翻面不認人

    杜漸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的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嘩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雖然,我不知道誰比較可信,但我肯定一件事──」

    此際,場中以他的戰力最高,所以,誰都得聽他說話。

    「錢,仍在你那兒。」杜漸那平凡得十分平庸的樣子,現在看來,竟有七分狡猾,三分猖狂,「只要把你逮住,錢就是我的了──我又何必冒險!」

    然後他又非常狐狸的問:「我說的對不對?嗯?」

    誰都知道他說的對。

    因為他說的是真話。

    誰都知道莊懷飛現在的局勢很險,而且也很孤立。

    可是他卻在這時候做了一件事:

    一件絕對不該在這時候做的事。

    ──不只是一件:

    而是兩件!

    他是兩件事一起做:

    兩個人一併兒打!

    他突然之間,揮拳打上風雲。

    上風雲自從捱了他一腳之後,一直都有提防著他。

    他一動,他就退。

    他怕他的腳。

    但莊懷飛沒有用腳。

    他用手。

    上風雲退得快,莊懷飛一拳擊空。

    一拳擊空,再一拳。

    拳頭仍向上風雲迎面痛擊。

    他恨絕了上風雲。

    上風雲一低頭,避過。

    他還是怕他的腳。

    但他還是沒出腳。

    他一拳沒擊中,轉拳為劈,一掌掛落。

    上風雲冷哼一聲。

    他精於擒拿手,若以手對手,他可誰也不怕。

    但他還是怕他的腳。

    怕他的腳法。

    所以他邊招架,邊疾退。

    莊懷飛依然不沮、不挫。

    依然追擊。

    他一追,上風雲就看出來了。

    莊懷飛左腿鮮血淋漓,已受了傷,右腿則有點瘸,顯然行動不便。

    ──難怪他不出腿了!

    這次莊懷飛上前,雙龍出海,兩手一齊出擊。

    上風雲硬接了他這一招,但他依然沒有反擊:他還是得留神他的腳!

    這時,上風雲已退近杜漸那兒了。

    他認為在杜漸身邊,較為安全。

    至少,莊懷飛會多些顧忌。

    可是,他沒料到的是:

    莊懷飛根本就不顧忌。

    他非但不顧忌,還遂然出擊,拳打杜漸!

    他不僅要跟上風雲開戰,還與杜漸為敵!

    因為他已看準了杜漸跟上風雲是一樣的貨色!

    ──這對上風雲而言,可以說是:正中下懷!

    他是沒料到,但杜漸卻是:早已算定了似的:

    只見他腳步倒滑,踝跟割錯,錚地拔劍,還還了莊懷飛一招。

    莊懷飛無疑應付得有些狼狽。

    時機到了!

    上風雲認為這時機正好:

    莊懷飛正在應付杜漸的毒劍怒招,他正好全面發動他的「左降龍擒拿十八翻」、「右伏虎擒拿卅六路」,全面攻向莊懷飛。

    他要扭斷他的脖子。

    他要扭碎他的骨骼。

    他要扭擰他的筋脈。

    他要扭住他。

    ──他恨他。

    上風雲當然恨莊懷飛。

    因為他踢傷了他。

    但他只記住了這一點別人傷害他的,卻渾忘了他做過傷害人的事。

    人,總是這樣:嚴以待人,寬以待己。

    嚴和寬,也是他擒拿手的松與繃,一緊一弛間,他在指掌內足以撕獅裂虎。

    他已鉗住莊懷飛。

    但莊懷飛終於出腿。

    他制得住莊懷飛的手,卻擋不住他的腳。

    對莊懷飛的「打神腿」,他畢竟仍不敢攖其鋒銳。

    他只有急避。

    飛閃。

    腳踢空,踢在一口缸上。

    缸碎裂,瓷片四濺,魚也隨水在湧出。

    碎片濺在上風雲臉上,他幾乎睜不開眼,一面擋架一面退走,退到杜漸身邊。

    有杜漸,至少可以擋那廝一擋……

    就在這時候,他忽覺背心一甜。

    低首,只見胸前突出了一截劍尖。

    劍頭髮藍。

    藍汪汪。

    那是一把毒劍。

    屬於杜漸的毒劍。

    ──江湖上有人索性叫「杜漸」為「毒劍」,武林中也有人相信,杜漸本來就不叫杜漸,他的名字是從「毒劍」兩個字衍化來的。

    杜漸的劍很毒。

    出手更毒。

    他現在就是在上風雲最不防備的時候,最狼狽的時候,最需要他相助的時候,忽然翻面不認人,一劍刺著了他。

    刺殺了他。

    刺死了他。

    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應該,也很應份。

    因為他是杜漸。

    他使的是毒劍。

    刺殺上風雲之後,杜漸面對著快要斷氣的同僚說:「你沒拜訪過我,知道我手頭緊,又知悉我貪污,便是大錯,何況剛才還公開說了出來,這簡直是該死了!」

    三癡情應笑你老兄

    「我替你報了仇了。」

    杜漸居然還對莊懷飛這樣說,然後「嗖」地收回了他的劍,也「搜」走了上風雲的命。

    「我替你殺了他。」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此仇雖報,莊懷飛卻覺得很是疲乏。

    ──身心俱疲。

    ──一切如夢。

    「我只是要你欠我一個情。」

    杜漸臉上漸漸又形成了一個微笑:

    笑得很狡。

    很獪。

    就在這時候,莊懷飛摹覺急風自後急掠而至。

    他想回身應敵,但腥風撲面,已來不及。

    那是七八道暗器。

    魚!

    打碎了的缸所掉出來的魚!

    魚當然不會主動作攻擊。

    魚是給人擲出來的。

    出手的人是唐天海。

    他的禁止突然解除了。

    他扔出來的當然是「毒魚」。

    但是唐天海的毒魚卻沾不上莊懷飛。

    是一個原因:

    他身受「冰火」之毒,一旦解除之時,幾乎在同時,鐵手身上的「七重天」毒也暫時解開了。

    他馬上相助莊懷飛。

    他接下了魚,接住了攻襲,也接過了敵手。

    唐天海怒叱:「你狗拿耗子──」

    他還沒說完,鐵手已鎮靜的接道:「不,我打的是老虎。」

    ──唐天海恃位行兇,貪贓枉法,一樣是「大老虎」!

    「毒魚」,雖不是給莊懷飛險險閃過,就是給鐵手接下來了,但也有一兩尾,幾乎落在戀戀的身上,使她驚呼了一聲。

    莊懷飛定了定神,立即跑了過去,護住了她。

    卻聽鐵手大吼了一聲:「小心──」

    可是唐天海已發動了總攻擊。

    他整個人衝了過去。

    他以他偌大的身軀抱住了他。

    他全身都是毒。

    他本身就是件暗器。

    ──一件極龐大、極危險,極具殺傷力的暗器!

    鐵手因分心於莊懷飛那兒.一失神間,竟給唐天海抱個正著,他只有施展渾身解數,畢生功力,以抗唐天海的暗器毒力!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悶哼,莊懷飛猝然推開了戀戀,吼了一聲。

    他雙手本來仍搭在戀戀肩上。

    戀戀手上有刀。

    刀已沒入他的腹中。

    莊懷飛從來沒有想過戀戀也會暗算他,所以,他此刻是吃驚多於痛楚,痛苦大於疼痛。

    「你……」

    「你殺了我爹,你背叛他,就為了那女人!」戀戀長刀一甩,手指向離離一指,咬著唇,恨聲道,「你為了維護她爹,就殺了我爹……我要替爹報仇!」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橫了心的說:「你殺了我吧!」

    鐵手一聽那吼聲,就知道大錯已鑄成,來不及挽救了。

    他剛才便覺得不大對勁:

    戀戀是不大可能不報父仇的,何況,據他剛才的推想,戀戀在場的時候,總是莊懷飛施計、下毒得逞之時,偏是他說對她衷心愛戀的話語之際,她又不在現場,難免,戀戀會對莊懷飛懷恨於心。

    然而他更不曉得,在「愚缸」之前,戀戀恰好偷聽到莊懷飛與離離的對話,異常親暱,莊懷飛向離離表示心繫戀戀的談話,戀戀又恰巧已悄悄離去,上天弄人,一至於斯。

    更弄人的是:在這節骨眼上,唐天海和鐵手都一齊失去了功力。

    「冰火七重天」第四度散功。

    正值此時!

    卻在此刻!

    竟在此際!

    兩人都頓住了,就相擁著,愣在那兒。

    只聽杜漸嘖嘖嘖、嘖嘖嘖的笑曰:「莊兄啊莊兄,多情應笑你老哥,千劫百險渡得,就是太癡於情過不了美人關啊!」

    說完,他便在歎息中出手。

    歎息裡出劍。

    彷彿連他的劍也充滿太息。

    四太息之劍,痛苦的腿

    他一劍刺入戀戀的後心。

    太息很悠緩。

    劍光即快。

    莊懷飛因為太過痛心,發現時已遲。

    他虎吼。

    撲前。

    但戀戀以為他是向她攻擊。

    她閉起了眼,沒有抵抗,只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

    ──如果她沒有後退,也許,莊懷飛也許還來得及。

    現在只差了一步。

    杜漸的毒劍,「太息」已深深地扎入戀戀的背心。

    莊懷飛兩手抓住戀戀的雙肩,拉拔了過來。

    劍鋒離開了身體,噴出了血泉。

    戀戀哀呼一聲,血如泉湧。

    莊懷飛睚眥欲裂,戟指杜漸,聲音突然破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杜漸也給莊懷飛的神色懾住了。

    他原以為既然戀戀殺傷了莊懷飛,便以此推測謝戀戀有相當的武功實力,所以即時刺她一劍──只要了結了她,餘下的人,不是負傷就是受制,不然,在武功上也決威脅不到他,他可以說是完全操縱了大局。

    所以他刺了謝戀戀一劍。

    可是,如此看來,莊懷飛雖為這女人所傷,但卻仍是愛她的。

    他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假如他殺的是莊懷飛的戀人,那麼,所結的仇,只怕不比剛才上風雲殺其母輕多少,依剛才莊懷飛拚命也似的殺上風雲為其娘親報仇,只怕他與自己的仇,也結深了──看來,挾持以迫莊懷飛交出贓款的方式,只怕行不通了,要得到贓款,還是得先重創他再行迫供。

    他心中轉念,手裡又疾刺出了一劍。

    這一劍仍刺向謝戀戀!

    莊懷飛一騰身,護住了戀戀,杜漸那一劍,變得刺入了他的腰肋。

    ──杜漸正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

    戀戀在他湧著血的懷抱裡,忽然睜開了眼睛,本來是驚疑與不信,轉而內疚與傷心。

    莊懷飛大叫了一聲:

    「戀戀!」

    這一聲蘊有無限的悲憤與傷痛,無盡的不平與淒愴。

    劍在他的體內,給他以肘腕間扳著,杜漸竟一時收不回手上的劍。這時候,戀戀帶來的七八名衙差、家丁,一擁而上,攻向杜漸;姑姑和沙浪詩將也急急護住戀戀。

    同一時間,負傷雖重,但仍護主心切的「紅貓」一躍而至,杜漸殺了戀戀,正要回劍重新脅持離離,但夏金中一低首,越過所有的人,竟一頭當先,衝向杜漸!

    這時候他的頭,就縮到衣衽內,雙肩突出,就像頭上長了一對角,牛也似的,一股腦兒撞向杜漸!

    ──這就是「紅牛一擊。」

    這是不要命的打法。

    這是拚命。

    連飽歷戰陣的杜漸,也未見過這般打法!

    他只有將離離往前一擋──就像上風雲剛才將謝夢山往自己身前作盾一樣!

    紅貓陡然止住衝勢,雙手抱住了離離。

    杜漸冷笑:他至少有八種方式可以殺傷夏一跳而又能不讓離離逃離他的掌心。

    不過,那八種方法,他一種也用不出,二樣也用不上。

    那是因為他已來不及。

    他已無暇兼顧。

    那些衙役已向他衝殺而上。

    這時候的他,回頭已沒有岸了。

    所以他索性心狠手辣,斬草除根。

    他一隻手,仍拿著劍鍔不放,另一隻手臂,卻變成了一條鐵棍一樣,打過來、砸過去,只不過在片刻間;那七八名衙役和官差全給他打倒在地,有的當場身死,有的負創踣地,傷得最輕的也一時爬不起來,至少也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

    ──他的手居然似比鐵手還鐵!

    可惜鐵手仍受禁制,無法阻止他的惡行,只覺得雙目發紅,恨煞。

    杜漸打倒了來敵,卻變了神色:

    原因是莊懷飛大喝一聲,崩斷了他的劍。

    劍斷在他的體內,如一聲太息。

    然後他為這種劇烈的痛楚而致整個人彈了起來,並且踢出了他的腿!

    痛楚之腿。

    莊懷飛在對付上風雲的時候,一直不肯率先以腿進攻。

    他是用手。

    一直用手攻,直至最後一招,他才出腳。

    而今卻迥然不同。

    他對杜漸第一招就使腳。

    外面狂風。

    裡面風狂。

    但他的腳一起,一攻,一踢出,苑內就是剩下了他的腿風。

    ──瘋狂的腿風。

    他在出腳飛攻的前一剎,已把戀戀交給了小珍。

    也可以說,小珍在這重要關頭,趕了過來,接過了戀戀。

    她和身護在戀戀的身上,以嬌小的身子柔和的覆蓋著她。

    ──如果沒有小珍看著,扶著戀戀,莊懷飛要在這時候放下她應敵殺敵,只怕仍充滿了不忍不捨與不可能。

    非常短。

    非常可怕。

    非常殘狠、殘暴與殘酷。

    可是,卻是以一種溫和與平靜的方式表達出來。

    ──一這場戰鬥。

    莊懷飛一腳蹴了過去。

    杜漸一手扣住。

    莊懷飛用的是左腳。

    杜漸使的是右手。

    無論如何,腳的力氣都一定大於手。

    何況卻是莊懷飛的「打神腿」。

    但其實杜漸用的不是手。

    而是手指。

    中指。

    他用一隻中指來抵擋莊懷飛撲掃千軍、狂風掃落葉的腳。

    ──一隻手指怎能抵得住「打神腿」!

    不可能。

    但這並不是只「普通的」手指。

    而是「朝天一棍」。

    ──杜漸曾在京師武林中,「有橋集團」領袖人物米蒼穹門下學過藝。

    米公公的「朝天一棍」,天下聞名,也名震黑白二道(詳見」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之「朝天一棍」)。

    杜漸曾拜米有橋為師,他也是米公公派出來的心腹手下,得意門生。

    雖然莊懷飛傷勢甚重,但他若以手擋莊懷飛的腿,只怕還是得抵受不住。

    因為莊懷飛是以血與肉折斷了他的太息之劍,換來這一記痛苦之腿。

    這一腿的力量,不僅是真氣、內力、數十年功夫交織,更是一種無以匹比的力量。

    痛苦的力量!

    五我只不過要你欠我一個情

    痛苦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但貪婪也是一種力量。

    ──一種無比的功力。

    這功力使杜漸能以一隻手指抵住了莊懷飛那一腿,並以一指轉為五指齊扣,抓住了莊懷飛的腿。

    這剎間,莊懷飛是有機會反擊的。

    他的腿法本來就是以變化見長。

    可是就在這生死關頭,他的腿搐了搐,勁道也洩了洩──也許是因為他的腳已為上風雲撕去了老大的一塊肉,或許是因為他在憤怒和傷心中功力凝聚不足,也許或是因為那一截毒劍,還嵌在他體內,更可能是因為他本來的腿傷一直未好,且日益嚴重……

    總之,他的動作,因而略為遲緩了一下──只一剎而已。

    然而杜漸已不放過,五指如同鋼箍,抓住了他的小腿。

    抓得緊緊的。

    死死的。

    五指都嵌入腿顎骨裡,深深的。

    只不過,莊懷飛還有手。

    他拔出了體內的劍,一劍刺向杜漸。

    杜漸手上仍有劍。

    ──半截的劍。

    他以斷劍迎擊那濺著血的劍鋒。

    兩截劍交加,發出了陣星火與一聲太息。

    兩入已成為近身搏擊。

    苦搏。

    惡鬥。

    ──兩人不是在過招,而是在拚命。

    莊懷飛卻還是還有一條腿:

    右腿。

    他很少攻出右腳。

    ──他的右腳一直都有點一拐一拐的。

    而今他攻出了他的右腳。

    他一踢出這一腳,一直為他擔心的鐵手在心裡也不禁為他喝了一聲彩:

    可惜追命不在!

    這一腳當然精彩。

    所以杜漸還是著了這一腿,整個人便「飛」了出去!

    他再也不能一笑殺人。

    而是一路噴血的飛了出去,撞碎兩大口魚缸,血水還是從鼻、口。耳裡不斷溢出,又迅即為雨水和缸水沖成淡淡的血漬,他仍一面咳一面笑著說:

    「其實……我只是要你欠我一個情──沒想到卻鬧成這個樣子!」

    他一面說,一面咯血。

    傷勢看來很不輕。

    可是,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地知道:他真正的傷,是著了一劍。

    劍刺入他右胸。

    劍仍嵌在他體內──就跟剛才莊懷飛吃了他一劍的情形一樣:

    所以,血沒有流出來。

    那把劍可是有毒的。

    他很明白自己身上的傷不流血的比流血的更嚴重。

    只不過,他手上那半截斷劍也不見了。

    那斷劍就插在莊懷飛身上。

    ──莊懷飛要傷他,也得付出相當可怕和可觀的代價。

    他現在發現自己做錯了三件事。

    一,他似乎低估了莊懷飛。

    他的戰力和戰志,遠超乎自己想像。

    二,他不該殺傷謝戀戀。

    這樣做只會使莊懷飛恨絕了他自己。

    三,他不應殺了上風雲。

    太快殺上風雲使自己孤軍作戰。

    他現在情狀很有點凶險。

    但他還有一個等待:

    一個殺著。

    他希望自己這一次沒有做錯,也萬勿看錯。

    這次他沒有看錯。

    他已聽到小珍陡地叫了一聲:「小心──」

    接著就是半聲悶哼。

    紅貓的慘呼。

    夏一跳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因為他背後給人插了一刀。

    那是何爾蒙獨特的匕首。

    ──整把刀子,都沒入他體內,只剩了刀柄,像一個蓋子什麼的,捂在他的背心。

    殺他的是杜老志。

    ──杜老志是米公公一直安排在武功縣裡的伏兵。

    他也是杜漸的胞兄弟。

    他一直沉住氣。

    現在,到他出手,亮相;現身、顯身手的時候了。

    他一上來就殺了夏金中。

    紅貓「飛」了上來,落下來的時候,莊懷飛兜接住他。

    莊懷飛身上的血,流得比他還多。

    紅貓倒在莊懷飛懷裡。只說了一句:「對不起……小人……要跟老何他……先去一步了…不能再陪頭兒……走──」

    就嚥氣了。

    何爾蒙跟夏金中,兩個都是由莊懷飛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他們一個深沉,一個奸詐,但他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們頭兒的事。

    更沒有出賣過莊懷飛。

    ──對莊懷飛而言,他們是忠誠、可靠。

    可是他們都死了。

    儘管是一先一後,但都死了。

    莊母也含恨而逝。

    謝戀戀也奄奄一息。

    莊懷飛亦傷重。

    ──一切都為了什麼?

    在前一刻,莊懷飛還佔了上風,得到了勝利,眼看就可以得到戀戀,護送離離,享用財富逍遙法外,然而,在這片刻之後,莊懷飛就敗得一塌糊塗,變得一無所有。

    不過,紅貓在硬受杜老志一擊之際,仍拍活了離離身上所封的穴道。

    稿於一九九七年四至七月:為一代偉人鄧小平逝世難過不已/近年鄧麗君、尤敏、胡金銓、李翰祥等各影藝辦謝世均令我傷感/喜悉好友吳宇森終在好萊塢吐氣揚眉、大展拳腳。

    校於同期巧布「紅椒芙蓉陣」/近常去石頭記,萬隆添購水晶/賜劍於劍,贈發於芳,送蜜蠟予方何梁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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