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四大名捕逆水寒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石室中的男女 文 / 溫瑞安

    唐晚詞扶雷捲入內室,替他掀開長衫,治療傷口。雷捲身上的傷,一在胸,一在腰,胸上是刀傷,刀傷及肺;腰間是斧傷,肉綻皮掀。

    這兩處都傷得很不輕,兩度傷口都是顧惜朝下的毒手。

    要是換了別人,早就已經倒了下去,唐晚詞很驚訝雷卷能一直支持著。

    看不出這個身體單薄,神色蒼白的人,卻有這麼堅忍的耐力。

    這個人看去像個威嚴的領袖,連沈邊兒、戚少商彷彿對他都十分尊敬,但在唐晚詞的眼中看來,卻像個受人遺棄的倔強孩子,正需要人照顧。

    ——真的有些像初見……

    她想到這點,心裡便生起了疼惜之情,越發覺得這瘦削蒼白的人,緊抿的唇,亮黑的眉,就像當年與她恩情並重的納蘭初見。

    故此唐晚詞願意為雷卷親自醫治。

    雷卷的傷,她一直冷眼旁觀留意著。她的醫術,在毀諾城中可以算是最好的,因為她的醫術,不是在碎雲淵中學得的,而是少女的時候,在青樓中跟納蘭初見學的。

    納蘭初見的醫學跟他的詩詞一樣著名,譽滿京師,當時人們常把他的醫術與詩才並論,人稱「神針才子」,「神針」便是一匣子的金針,他金針度穴,沾脈斷症的能耐,只怕連皇上身邊的御醫也得向他請教。

    納蘭初見卻不願做官,皇上要封他個大官,專替官裡權貴看病,他就躲到深山裡,只替野外鄉民治病。

    皇帝以為納蘭初見嫌官位小,不重用他的詩才,接納了宰相傅宗書的意見,封了他個主持科舉的官位,傅宗書便派心腹文張去把他從深山裡請出來。

    文張軟硬兼施,把納蘭初見「請」了出來,納蘭初見虛與委蛇,到了京城,便躲到妓院裡,不肯出來,天天詐醉佯狂,寫詩給青樓女子,鬧得聲名狼藉,不成體統,皇帝一怒之下,便打消了重用的念頭。

    宰相傅宗書覺得納蘭初見此舉無疑是敬酒不吃,沒給他面子,然後又發現納蘭初見在妓院裡寫了多首譏刺他的詩,於是記恨在心。

    文張這次有負傅宗書之托,更感臉上無光,心裡亦欲除納蘭初見而後快。

    納蘭初見也無所謂,千金散盡,十分潦倒,常替路邊窮人治病,卻不屑跟有錢人家看病,人或問之,他便說:「富貴人家已享福夠了,給病折磨一下又何妨?就算病死了也不枉。」

    他常翻起醉眼道:「窮苦人家就不一樣,他們熬了一世窮,病不起的,我不醫他們醫誰去?」

    又有人問他現在這般窮困,想起當日有官不做會不會後悔,「後悔?」他叫起來道:

    「我是聰明!要是在宮裡,像我這種人,還能活到現在?我是作了個明智的選擇!」

    直到納蘭初見在青樓遇見唐晚詞。

    唐晚詞的名字便是納蘭初見第一次見到她之後便脫口而取的,他認為這女子就像一卷晚唐的詞卷,一般醉人。

    唐晚詞那時正在跟息大娘學武。

    納蘭初見見著她以後,再不去別家妓院,再不找別的女子,也再不寫詩給別的女人,只是見她,只為她寫詩,只陪著她。

    納蘭初見的才華,以及他的個性、脾氣,唐晚詞都極為欣賞,納蘭初見固執倔強的程度,有時候比一塊岩石還強硬,但有些時候卻脆弱得像一個無依的孩子,摟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胸脯間低訴。

    因為愛屋及烏的原故,納蘭初見也替南四娘和秦三娘取名字,「南晚楚」和「秦晚晴」的名字便是這樣得來的。

    南晚楚和秦晚晴都很為唐晚詞感到高興。

    納蘭初見跟唐晚詞雙宿雙棲,只羨鴛鴦不羨仙。唐晚詞喜歡納蘭初見替她畫眉時候的多情,見到窮苦人家病困時候失聲痛泣的多愁,和撫琴作詩精通易數醫學的多才,而納蘭初見也把唐晚詞當作是妻子,同時也是可以依傍的母親,以及悉心照料的女兒。

    可惜這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戀情太過短暫。文張把一首納蘭初見親筆寫的詩呈上給傅宗書並告他一狀,說他詩內有辱皇上,加上傅宗書在旁煽風撥火,皇帝可真是龍顏大怒,要治納蘭初見的罪。

    納蘭初見被抓入牢裡,三天之內,身上沒有一塊肌肉是完整的,喉嚨被爐火醃啞,雙腳十趾被一根根的切去,一隻眼睛被炙棒刺瞎,只剩下一雙手還算完好。

    納蘭初見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

    ——要留下他一雙手,來畫押招供。

    納蘭初見的倔強傲氣是誓不低頭,他知道自己已難倖免,便以頭撞牆鐵——撞得頭破血流,可是偏又給文張叫人救活過來,向他逼供。納蘭初見死不肯認罪,文張卻不讓他死,慢慢折磨他。

    納蘭初見知道這些人的意圖,趁他們一個不妨,把雙手伸入炙炭中,將十指灼焦,如此便無法畫押。

    文張見心願不能遂,更是懊惱,又怕唐晚詞等劫獄——事實上息大娘、唐晚詞和秦晚晴已劫獄三次,不過面對銅牆壁的大牢,都無功而退——便下令用極刑處死納蘭初見。

    所謂「極刑」是剁人三百二十六刀,還要留人一口氣不死來受苦。

    不過當剁到第八十三刀,納蘭初見已咬舌自盡。

    只是招認罪狀還是簽了押,那是文張請來一位專仿人筆跡的文人,擬摹納蘭初見的字畫的押——那位「文人」從來沒想到這臨摹名家的字體,有一日居然還教他發了一筆小財;只要有錢,這些人沒有什麼不肯幹的。

    納蘭初見招了供,天下皆聞,傅宗書等決不讓納蘭初見的冤情為人所悉,成為烈士。

    根據這張罪狀,凡是納蘭初見的親友,莫不治罪。唐晚詞也在搜捕之列,但她逃了出來,憑她的武功,一般捕快也抓不著她。

    這件事,除了息紅淚、唐晚詞、秦晚晴在盡力謀救之外,還有一人也設法拯救納蘭初見,便是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不識得納蘭初見,他純粹是重材憐才,可惜納蘭初見的罪是:「譏刺皇帝」,非同小可,諸葛先生好不容易才把詩意解釋清楚,平息了皇帝的憤怒,然而納蘭初見已經「認了罪」,並被「處決」了。

    諸葛先生唯有跌足長歎。

    諸葛先生企圖營救納蘭初見的事,唐晚詞也有所聞。

    事實上,當時很多有名的文人,都曾上書希望赦免納蘭初見之罪——納蘭初見為人雖然狂放不羈一些,但確有才華,而且醫術高明,再加上當時一些有風骨的文人都不願見這一類平白無辜的「文字獄」。

    諸葛先生曾聯合這一干文人反映這些意見給天子,可惜還是於事無補!

    唐晚詞自然傷心欲絕。

    她為他寫了一首又一首的歌,把他送給她的詞,譜成曲子,一首又一首的唱。每唱一次,就掉一次淚,聽的人也無不落淚。

    唐晚詞第一眼看到雷卷,就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納蘭初見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假裝完全沒有看到她,但卻在心裡替自己取了名字。

    雷卷彷彿也沒注意她。

    可是她卻知道他最留意的是她。

    現在雷卷暈了過去,她解開他的衣服:好一個瘦弱的人!

    唐晚詞忽然明白了雷卷為何要穿著厚厚的毛裘了。這使她心裡更生憐惜:納蘭初見便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不能練武,他精通醫道,便是固為自己體質薄弱而對醫理萌生救助世人之志的。

    唐晚詞替雷卷敷藥,再為他推宮過血,金針刺穴。

    然後雷卷突然醒了過來。

    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掀開,露出瘦骨嶙嶙的軀體。

    更令人震怒的是,旁邊是一位陌生人——一個他不知怎的已經注重起來的女子,而不是沈邊兒!

    這使得他白了臉,跳了起來。

    他一面掩住衣衫,一面嘶聲道:「你——」隨即他已察覺對方是在為他治傷。

    唐晚詞嗤地一笑,道:「怎麼像個大姑娘一般。」

    雷卷是個威嚴的人,他一生人都掌有生殺之權,機智而且堅強,他內心的柔弱決不予他人知道,良久跟隨他的沈邊兒固然得悉一些,便也不敢道破,只守在他身旁克盡所能,暗裡相助,他決未想到居然有人說他「像大姑娘般」!

    「嘿!」他怒笑道:「你說什麼?!」

    唐晚詞聳聳肩,攤攤手,道:「大姑娘啊。」

    雷卷怒氣極:「什麼大姑娘?!」

    唐晚詞的聲音低沉而有勁力,似笑非笑的道:「還不承認?你看,連臉都紅了,像個紅臉大小姐,有時候,又像白臉小姑娘。」

    雷卷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躺下。」唐晚詞吩咐道。

    雷卷不敢置信:「你叫我?」

    唐晚詞笑道:「乖,躺下,否則,我不替你治傷了。」

    雷卷簡直忍無可忍:「你在跟小孩子說話?」

    唐晚詞有趣的看著他:「哦?你是小孩子麼?」

    雷卷強忍怒氣,道:「謝謝你剛才替我療傷,我這傷還死不了,他們還在外面罷?我要出去了。」

    唐晚詞道:「你這樣出去,不一會又要暈倒。」

    雷卷大聲道:「我向你保證:我決不再昏倒。」

    唐晚詞悠哉游哉地道:「我不相信你的保證。」

    雷卷為之氣結:「你!」長吁了一口氣,道:「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向你保證。」

    雷卷正要行出去,唐晚詞忽又加一句:「因為你不敢向我保證。」

    雷卷憋不住,回過身來:「我為什麼不敢向你保證,我剛才不是已經保證過了嗎?」

    唐晚詞淡淡地道:「你這是跟自己賭氣。」

    雷卷忍不住問:「我為什麼要賭氣?」

    唐晚詞道:「因為你怕我。」

    雷卷氣歪了鼻子:「我怕你?嘿!」又重重地再「嘿」了一聲。

    唐晚詞略帶倦意地笑道:「你怕我。」

    雷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中的怒火都化作繞指柔,發作不出來,不想與她爭辯,便道:「好,不管誰怕誰,我出去好了。」

    唐晚詞笑道:「你不怕我,為何要走?」

    雷卷反問:「我為何要留在這裡?」

    唐晚詞道:「我給你治傷啊。」

    雷卷覺得這樣辯下去,沒完沒了,便道:「我傷不重,謝謝,我走了。」

    唐晚詞道:「你不能走。」說也奇怪,雷捲心裡卻很喜歡唐晚詞那低沉的但很有女人味道的嗓音。

    雷卷止步,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唐晚詞道:「你不敢走。」

    雷卷「哈」地笑了一聲:「我,不敢走?」

    「如果你這樣一走,衣衫不整,我就喊非禮,你說,外頭的人會怎樣想你?」唐晚詞用一雙妙目斜睨著他道。

    雷卷的臉又紅了,忙整好身上的衣服,只說了一句:「我……非禮你……你……」

    唐晚詞微微一笑,嘴腮又有倦慵之意:「我逗著你玩罷了,你走吧,我不留你。」

    雷卷忍不住問一句:「你怎麼會認為我怕你?」

    唐晚詞倦懶地道:「我直說,你不介意?」

    雷卷認真地道:「你說。」

    唐晚詞道:「其實,在你心中,你很注意我的,不過,你一向自大慣了,很要面子,不管心裡想什麼,外表都裝得大公無私,像個正人君子,舉手投足,都彷彿要給後世人留個榜樣,圖個好不實際的萬世功名。」她悠悠的問:「這樣做人,不是很痛苦嗎?要是給我,我寧願不做人。天天自己欺騙自己,戴上不同的面具,這又何苦、這又何苦?」

    雷卷沉默。

    他踱出去。

    到了門檻,伸手要推門,忽停住,說了一句:「也許你說得對。」

    停了一停,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的。」

    唐晚詞笑了,笑得很嫵媚。

    雷卷也笑了,充滿了善意。

    「可是我必須要出去,外面大敵當前,很多事要等著我去辦。」

    唐晚詞瞇了瞇眼,瞧著他,道:「改你那句話一個字。」

    雷卷眉毛一挑,道:「請。」

    唐晚詞道:「你那句是真話,但開頭『可是』應作『可惜』,我覺得才是你心裡的話。」

    雷卷深深的望著她,道:「你改得很對。」兩人都笑了,雷卷正要跨出去,木門忽然裂了,地搖室動,爆炸就在這一剎間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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