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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私情與私心 文 / 溫瑞安

    孟有威愕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秦晚晴卻問:「你說那堆巨石堵滿的石室,是不是前面倒著七根紅色柱子的地方?」

    孟有威道:「紅色柱子……是有幾根,可是,可是我沒看清楚,總共幾根……」他正後悔自己當時為何不數個清楚。

    秦晚晴轉首對沈邊兒道:「確是二娘和雷卷的石室。」然後厲聲問孟有威:「之後怎麼了?!說!」

    孟有威立即就說下去,比一頭乖順的狗遇到兇惡的主人還要聽話:

    「我們聽到裡面有些奇怪的聲響,像有人在裡面推移堵塞的石塊,我們以為是毀諾城的餘孽……不,以為是貴城子弟,便著手掘開來,豈知——」

    「原來是雷卷和唐二娘,他們倆大概見有人挖掘,便伏著不動,等我們把洞掘大了,他們就突然的撲了出來,傷了我們十六、七個人,我和鮮於將軍不是他們之敵;眼看他們要闖了出去,卻在這時,那唐二娘卻頓了一頓,直瞪著地上,那雷卷便問她『什麼事?』唐二娘沒有答腔,只對雷卷說了兩個字;『原來——』便沒說下去了——」

    秦晚晴道:「她在看大娘的刻字。」

    沈邊兒不明白:「刻字?」

    秦晚晴湊過去在沈邊兒的耳邊悄聲道:「大娘用劍在地上刻了幾個字,是我們毀諾城的暗號,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是約定二娘在中秋時易水江畔相見,共謀復仇大計。」

    沈邊兒也壓低聲音道:「那麼說,大娘確知二娘只是困在裡面,並沒有死了。」

    秦晚晴幽幽一歎,小聲說:「老實說,我和大娘都以為二娘和雷卷只怕難有僥倖了,如果有幾分把握他們仍活著,必囑大家先撬開堵石救了他們再走。」

    沈邊兒懵然道:「那麼,大娘說他們自有通道逃出去,是騙我的了?」

    秦晚晴笑道:「通道倒是有的,但出口已被毀去,不這樣說,你怎麼肯走?現在倒好,雷卷和二娘吉人天相……想必在爆炸時,二娘他們已躲在通道中,通道前路已毀,但卻能避過炸力,可是出路封鎖,退路亦被堵塞,也當真是險……」話音一止,向孟有威叱道:

    「快說,後來他們怎樣了?!」

    孟有威卻是心中高興,因為秦晚晴既要對沈邊兒悄聲說話,便無意要殺自己滅口,故不想給自己聽到,只要自己後面的敘述不出錯,大概還能保住性命,於是道:「後來……後來……這阻得一阻,黃大人和大當家便趕到了——」

    秦晚晴恨聲的道:「不好,這兩個王八——」

    孟有威趁風轉舵,也說:「對,這兩個王八,一上來,就傷了兩位大俠,我便收手不打,兩位大俠負傷闖出重圍——」他除了把激鬥中部分重要情形表略過不提外,更把自己背後一槍刺傷唐晚詞後踝的事略去不說。

    沈邊兒吁了一口氣:「總算也衝出去了。」

    孟有威一副是站在沈邊兒這一邊的樣子:「可是那兩個王八狼子野心,趕盡殺絕,一路把兩位大俠逼來此地。」

    秦晚晴道:「他們四面兜截,把二娘他們趕來這裡,你們則在這裡預先埋伏,施加暗算,以立大功?」

    孟有威叩首道:「三娘女俠,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小的罷,我這不過是奉命行事,縱心有不甘,也身不由己呀!」

    沈邊兒冷笑一聲道:「怕的是你不甘受辱,而且還不甘後人哩。」

    孟有威忙不迭地哀告道:「小的一向當戚寨主馬首是瞻,唯命是從,奈何受顧惜朝那王八的挾制,只好虛與委蛇,攻打碎雲淵一事,我本就極不贊同的,但小的武功不濟,又如何有抗命之能?除了任其擺佈,又能如何?請兩位高抬貴手,饒了小的這條狗命罷!」

    沈邊兒道:「可是適才你追殺我們,趾高氣揚,不是挺威風十足的麼?」

    孟有威一聽沈邊兒的語氣,看來情形不妙,很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嚇得變了臉色,指天發誓道:「小的真無加害兩位之心,只要兩位放了小的,小的今後修心養性,決不作惡,奉二位上檀堂祭拜,如有違言,願血濺五步,死無葬身之地。」

    沈邊兒笑道:「你也無須如此毒誓,我們說過不殺你,便不殺你。」孟有威才放下了心,沈邊兒臉色一沉又道:「可是再給我瞧見你怙惡不俊,則要你真個死無全屍!」

    孟有威忙道:「不會了,不敢了。」

    沈邊兒道:「卷哥和二娘大概幾時會到?」

    孟有威看看天色,答:「他們四面包圍,正往內進逼,大概再過一會,兩位大俠便會退到此處來了。」

    沈邊兒一字一句地道:「你老老實實地答我,追殺他們的有多少人?是什麼人率領的?」

    孟有威道:「大概有一百多人,是黃大人、文大人、大當家和鮮於將軍領的隊。」

    沈邊兒與秦晚晴相顧一眼,伸手點了孟有威的「睡穴」,孟有威整個人就似暈死了一般。沈邊兒道:「這幾個人,都不好惹。」

    秦晚晴在預算敵我雙方的形勢:「顧惜朝的武功在你之上,黃金鱗的武功也在我之上,文張高深莫測,加上鮮於仇和眾官兵叛賊,是難有勝機的,除非,雷卷和二娘受傷不重,我們合四人之能對抗,或許還能一戰。」

    沈邊兒道:「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要在這兒佈置一下,以便作戰,還是離開這片稻田,去找卷哥他們?」

    秦晚晴道:「你知不知道這兒離碎雲淵有多遠。」

    沈邊兒是幾經浴血才殺出重圍逃來這兒的。混亂中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繞了多少圈,於是搖頭。

    秦晚晴道:「這兒離開碎雲淵大約十六里,你知不知道這兒叫什麼地方?」

    沈邊兒也不知道。

    秦晚晴道:「這兒叫做五重溪,這一片稻田,其實也是我們的地方。」

    「毀諾城」的人也要吃飯進餐,這一大片稻田,便是毀諾城的女弟子耕作的。

    所以秦晚晴很熟悉這個地方。

    她也曾經帶一班姐妹在此播種過。

    沈邊兒知道秦晚晴還有話說。他在等她說下去。

    秦晚晴用手遙指道:「那兒三座茅屋,也就是我們耕作後歇息之地。」

    沈邊兒順著她尖細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三所茅屋,其中一間已塌倒大半,另一間也破舊不堪,只有中間的那茅屋還算完整。

    秦晚晴道:「我們在茅屋的地底,挖了一深長的隧道,原本是拿來貯存米谷的,留有氣孔往外通風,大約有半里許長,不過,這地道只供貯量用,所以並沒有出口。

    沈邊兒眼睛發了亮:「至少,必要時,可以在那兒先躲一躲。」

    秦晚晴道:「不過,要是敵人找不到我們,一定會到處搜尋,那地道入口並不算太隱蔽,很容易便會被發現。」

    沈邊兒道:「你的意思……?」

    秦晚晴很認真的凝望沈邊兒,說:「我往下說的話,也許你聽了會很不喜歡我。」

    沈邊兒道:「你說。」

    秦晚晴忽然婉約的笑了一下,道:「還是不說了,我太自私了。」

    沈邊兒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我的手既粗魯又染滿了鮮血,你不嫌棄?」

    秦晚晴道:「我的手也染沾了鮮血,你也可以嫌棄我啊。」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十分美麗,風韻曼妙得連好像稻田都嫵媚起來。

    沈邊兒笑道:「我現在不是握住你的手嗎?」

    秦晚晴嫵媚一笑:「這麼會說話!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不說出來,我可聽不懂。」

    沈邊兒誠懇地道,「你說你自私,但我也是人,我也自私,你的話,擺在心裡,不說出來,教我怎麼明白?」

    秦晚晴笑道:「行了,拐那麼大個圈子,目的是要把我的話逗出來。」

    沈邊兒執著她的手,深深地望著她。

    秦晚睛低聲道,「我怕我說出來後,你會不喜歡我的。」

    沈邊兒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不說別的。秦晚晴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我在想我們既然己逃出生天了,為何還要跑出去送命呢?」

    沈邊兒皺了皺眉頭。

    秦晚晴馬上道:「我就知道你會不高興。可是,我們挺出去,是不是顧惜朝他們的對手?與其大家抱住一齊送命,不如——」忽然停聲,冷冷的說了一句:

    「你罵吧。」

    沈邊兒的眼神冷了。

    本來熱誠的雙目,現在如同冰封。

    所以秦晚晴也不擬再說下去。

    武林子弟的江湖義氣,本就不容許婦道人家干涉——只是女人有女人的「義氣」,說出剛才的話,秦晚晴對自己也無法忍受。

    誰料沈邊兒冷冷地道:「你剛才所說的,正是我心裡所想的。」

    秦晚晴吃了一驚。

    沈邊兒緩緩地道:「以前我從沒有這種想法,我願為雷門而活,肯為卷哥而死——可是,我現在已不只是我,我有了你。」

    秦晚晴望定了他。

    沈邊兒痛苦地把臉埋在雙手問:「我該怎麼辦?」他大力搓揉自己的頭髮,道:「我該怎麼辦?」

    秦晚晴把他的頭挽過來,伏在自己的胸前,道:「只要我們不出來,顧惜朝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裡,我們是安全的。」

    沈邊兒道:「如果我們不出來,卷哥和二娘就會在這裡……」秦晚晴哀呼了一聲:「為什麼上天要安排我們逃到這兒?」

    沈邊兒忽然緊握秦晚晴的手,道,「既然上天把我們安排在這裡,我們就要面對現實,不能辜負上天的安排。」

    他要秦晚晴看著他,「你知道卷哥和我的關係?」

    秦晚晴忍著淚,點了點頭:「沒有他,就不會有沈邊兒,沈邊兒就餓死在街頭,或成為一頭無用的狗,可是我是沈邊兒,現在的沈邊兒,全是卷哥一手裁培我起來的。」

    他吻著秦晚晴的手:「你明白嗎?」他用盡氣力道,「我不能背棄他。」

    秦晚晴撫著他的發:「你知道我和大娘、二娘的關係?」

    「大娘年紀最輕,二娘年紀最大;」秦晚晴道:「她由小把我照顧到大,在童年時,別家男孩子打我,她就跟他們打,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是她,有段時候,我們還不會武功,被賣入青樓,鴇母打我,她就護著,結果,她捱了打,臉青鼻腫,那一晚,有個老頭子吃醉了酒,想要我,她也替了我,我一生的苦,都由她來代受,我為什麼不能代她受一次?」

    她撫著沈邊兒的鬢髮:「我只是捨不得你。」

    沈邊兒道:「三娘。」

    秦晚晴道:「嗯?」

    沈邊兒道:「我們不能躲躲藏藏一輩子,見不得光,作出下半輩子都會後悔的事。」

    秦晚晴道:「嗯。」

    沈邊兒毅然道:「所以,這件事,我們一定要挺身而出。」

    沈邊兒忽然感覺到手背潮濕。

    秦晚晴在落淚。

    「可是……」秦晚晴道:「我感到好害怕……」

    「為什麼?」沈邊兒眼中又充滿了狂熱:「我們四人一起聯手,說不定,可以把敵人都殺掉。」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許你喜歡我嗎?」

    「我以前喜歡過的男人,而他又喜歡我的話,那麼,很快的,他們都會因意外喪生;」

    秦晚晴顫抖著道:「相師也是這麼說,他說我剋夫,所以喜歡我的男人,都活不長,所以我寧願躲到碎雲淵來。」

    「不然,我會一直克我所愛的人,直至我遇上一個煞氣比我還大的人,也同時克制回我,那麼,我們便會一起死去;」秦晚晴泣道:「我真的好害怕。所以我才推拒你。我真的好害怕。」

    沈邊兒擁住她,嘴裡也覺乾澀一片,只重複地道:「不要怕。不要伯……」

    秦晚晴的身子仍在抖著:「我怎能不怕,我怎能不怕?」

    「這些只是迷信而已;」沈邊兒安慰她,「上天既然使我們逃了出來,就不會讓我們隨隨便便死去的。知道嗎?」

    「可是,相師的話,在我過去,都應驗了……」秦晚晴道:「現在,我們面臨到的,便是——」

    沈邊兒忽然哈哈笑道:「如果真的靈驗,遲早都要發生的,又何懼之有?何必要躲,人生自古誰無死,能在死前得一紅粉知己,此生足矣。」沈邊兒豪情萬丈的道:「橫豎是一死,何不從容就義?救了卷哥二娘,他們日後自會替我們報仇!」

    「說不定,」沈邊兒道:「我們不死,死的是那一干狗賊呢!」

    秦晚晴也被沈邊兒的豪氣激起了鬥志,喃喃地道:「說不定,卷哥、二娘、你、我,確能跟那干逼人太甚的兔崽子決一死戰呢!」

    「便是!」

    秦晚晴道:「好,那麼,我們先把這些屍首埋掉,別讓顧惜朝他們發現有入來過。」

    沈邊兒疾道:「好!」忽看見暈死過去的孟有威:「這人……」

    秦晚晴低聲道:「為了滅口,只好殺了!」

    沈邊兒阻止道:「無論怎麼說,咱們不能不守信。」他沉吟了一下,道:「制他重穴,保教他三天內醒不過來,把他埋在田中土裡,只剩下鼻孔,用稻草覆掩……三天後就算他出得來,大局已定,想來不致有害。」秦晚晴笑道:「只是,這樣卻是費事多了……」

    沈邊兒道:「我們埋掉這些人,再退回茅屋裡,接應卷哥和二娘。」

    秦晚晴滿懷希望地道:「但願他倆傷得不重……」

    沈邊兒和秦晚晴很快便明瞭他們有多大失望,當他們第一眼看見雷卷和唐晚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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