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蓮藕小築 文 / 溫瑞安
這變化委實奇急,那三名刀手一呆,唐方刷地掠起,撲向公子襄,尹宿疑生怕唐方怕公子襄穴道一解,自己等就更非敵手,情急之下,雁鋼刀一展,截向唐方!
突然唐方身形一轉,間不容髮地向下一伏,尹宿疑人在半空。心裡一凜,忙沉身壓力守護下盤,但已遲了,只覺雙腿一麻再麻,他急沉身著地,雙足竟站不穩,仰天摔倒,這才看見,兩腳足足中了十七枚不同顏色的模樣的小鏢!
唐方殺羊舌寒,再傷尹宿疑,公子襄如大夢初醒,喜呼:」你穴解了!」唐方回首一笑,向尹宿疑道:「絕屍斷嗣蜻蜓鏢」,你聽過沒?」
尹宿疑的確從未聽過,他本來還死自將雁鋼刀使得呼呼作響,護住身子,一聽此言,全身都似麻痺了一般,也發不出力來。
他的刀一停,噗的一聲,一柄短刀,自唐方手中飛出,釘入了他的心臟。
尹宿疑半聲未呼,便已斷氣。
唐方冷笑道:「我的暗器,從來無毒,你的心才是毒的。」所以她用飛刀射穿了他的心。
原來唐方被抱殘大師所點的穴道,過了三天,自會消解,所以抱殘等也並不擔心,也沒把解穴之法傳給公子襄或梁鬥。從望日通敵,瘋玩老人和中叔崩來襲,一直轉戰到天明,又從黎明到午後,唐方之穴,在秦歌衫慘死後,已經依時自動衝破,她不動聲色,首先試出四人中除羊舌寒是罪魁禍首外,更探出尹宿疑是主腦人物,然後她誘羊舌寒離開穴道受制的公子襄身邊,猝殺羊舌寒,再佯救公子襄,引尹宿疑飛身來阻,她蓄勢發出靖蜒膘,專向尹宿疑下盤招呼,再以言語擊潰了他的鬥志,除此大害,這一系列的計劃,連串地實行下來,局勢便完全扳了回來。
剩下兩人,目瞪口呆,哪還有心戀戰?海難遞乍見唐方居然可以起來殲敵,精神大振,反而出手逼住二人,二人本來聯手鬥海難遞,以武功而論,穩勝有餘,結果反被海難遞逼得險象環生。
這兩人,一個叫做招大喜,一個叫做叢小毛,招大喜就是和羊舌寒、唐甜暗殺仲孫漱,以圖嫁禍血河派的人,跟羊舌寒是蛇鼠一窩、首尾呼應之輩。
他見勢不妙,便向叢小毛道:「你敵住他,我罩住那女的,再來幫你。」
叢小毛是應聲蟲那一類人物,在公子襄門下徘六十八,但身手很是不弱,聽招大喜如此說,他也點了頭,跟海難遞咬牙苦拼。
可惜招大喜根本不是去跟唐方相搏,而是落荒而逃。
叢小毛急叫道:「喂,你……」稍一分神,海難遞雙手劃圓,箍上了他的脖子,右手一折,喀喇一聲,叢小毛就這樣糊里糊塗地了了帳!
招大喜正沒命的逃,唐方正要趁這個機會替公子襄解穴,忽聽一聲慘嚎。
原來招大喜,正一步一步退了回來,用手摀住咽喉,他退了一步,地上便多了幾滴血,退到後來,地上流了一灘血,他再也不住了,仆倒於地。
只見兩青年人正緩緩走了過來。
一個高顴眉挑,目空一切的青年,用一種傲慢的聲音道:「剛極柔至盟不要這種不戰而逃,害死自己弟兄的人。」
另外一個書生卻用一種溫和的聲音,說出殺氣騰騰的話:「唐姑娘,如果你再走向公子襄一步,那我的貨郎鼓就要出手了,那時不只你救不了公子襄,也救不了你自己,我貨郎鼓裡的『雷公彈』是江南霹雷堂所制,它的威力……我想,唐姑娘是唐門的人,當然識貨。」
唐方當然知道。
唐門和霹靂堂世世代代,時友時敵,就是因為霹靂堂的火器威力太強,唐門無法坐視;而霹靂堂也同樣因為蜀中唐門的暗器太厲害而無法容忍。
唐方、公子襄、海難遞三人對望一眼,都現出苦笑來,自從梁王府陽被甄厲慶、辜幸村、陸見破、莫承歡、江傷陽等人騷擾之後,直至公子襄與衛悲回相交,與九臉龍王交手,到懷抱五老劫持唐方為追查地眼大師被殺一案。致使公子襄大戰五大神僧,唐方卻落入唐甜這干人手中,旋又為九臉龍王之襲擊而分心,被海難遞救了唐方,卻讓中叔崩,瘋玩老人這等唐甜手下走狗追殺。好不容易才制服了他們,九臉龍王慕容不是又插上一手,幸好公子襄及時趕到,加上方覺閒的力量,打跑了他。但因而兔不了和方覺閒決一死戰。同時唐甜趁人之危,要下殺手,卻始好蕭秋水昔日的兄弟鐵星月等人趕到,聊了半天,還是讓唐甜引了開去,而唐甜也讓風塵僕僕趕至的梁斗趕走。可惜梁斗一走,秦歌衫召人護駕,沒料門中有人叛變,羊舌寒等恩將仇報,幸而唐方穴道已解,計殲逆徒,眼看詭異風雲,漸臻晴朗之際,卻來了這兩個唐甜手下一流煞星——正是蕭七和容肇祖!
這跌容崎嶇的往店門之路,不知何時才能抵達,何日才能走完?
唐方歎了一聲道:「你們想怎樣?」
蕭七道:「唐姑娘,我們很佩服你跟蕭秋水等『神州結義』的事跡,而今『神州結義』煙消雲散,你何不加入我們一夥?」
唐方搖頭道:「不可能。」
容肇祖問:「為什麼?都一樣是赤膽忠心熱血大志的結盟啊!」
唐方道:「不一樣。」
蕭七直挺挺地站著,額上太陽反照一片光:「我們也不勉強你,但你要跟我們赴唐門一行。」
唐方反問道:「你們有甜兒給你們帶路就行,何必要我去?」
蕭七舔舔口唇道:「因為我們想勸服『小妹』,讓你加入我們,有你在,以前『神州結義』是武林正義的中心,現在如果你加入『剛極柔至盟』,就會有號召力,使得援友增多,舊部歸心。」
唐方淡淡地道:「蕭大哥不在……我已不想在江湖上惹是生非,你們又何必拿我做幌子?」
容肇祖緊接著問了一句:「難道唐姑娘不想去唐門找蕭大俠麼?」
唐方道:「想,但我是跟公子襄、海兄一起去!」
容肇祖笑道:「跟誰去都是一樣!」他笑笑又道:「而且,小妹吩咐我們要殺你,如果你不去,我們只好無札了。」
唐方笑問:「無禮是什麼意思?」
容肇祖輕咳了一聲,皺著眉,故意露出凶狠之色:「殺了你!」
唐方歎道:「你自己想想看,剛極柔至盟和神州結義,又怎會相像呢?人不從他,就要殺人滅口,俠義、道義、仁義何在?沒有了原則,只圖要出名成事,哪裡可能長久呢?幸好,你們兩人,最狠也不過毀屍滅跡,換作瘋玩老人這等人,恐怕還將人不當人來辦呢!」
蕭七努力地把眉往上一剔,道:「唐姑娘,廢話少說,你到底去是不去?」
唐方雪玉一般的眼神望定他:「我不去,你就要殺死這兒全部的人?」
蕭七點頭。
唐方問:「如果我去,你就會放了這裡全部的人?」
公子襄聽了急道:「唐姑娘,承要跟他們去,別管我。」
海難遞也道:「我自會跟他們拼!你萬萬不要受他們威脅!」
唐方望向他們二人,眼神裡有說不盡的堅定:「公子,海兄,你們兩位數度捨身護我救我,難道我唐方就天生是負人累人的麼?」
蕭七忽清了清喉嚨,道:「我們盟主吩咐,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唐姑娘一定要跟我們回去,而公子襄……一定要殺!」
海難遞忽然哈哈大突起來。
容肇祖怒噸:「你笑什麼?」
海難遞依舊笑道,一面說:「我是笑我自己……笑我自己不成材,不爭氣!這兒只有三個人……唐姑娘要跟你們去……公子襄要被你們所殺…獨活的只有我一個?哈哈!我一個……你們也懲地把我姓海的小看了!」
蕭七冷笑道:「姓海的,你自己要送死,我們也不阻攔你,你背叛『剛極柔至盟』,我們盟主本就下令殺你。」
唐方忽問:「你們盟它就是『小妹』『小妹……便是甜兒了?」
蕭七眼睛生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頷首。
唐方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蕭七忍不住問道:「你……你歎什麼氣?」
唐方談淡地道:「我是為你們覺得惋惜。」
蕭七喝道:「你胡說什麼!」
唐方不理他,逕自說下去:「兩個大好青年,被人利用,一至於斯!」轉首向公子襄叫了一聲:「公子。」
公子襄一震。
唐方婉然道:「我雖是女流之輩……但公子對我種種好,我總是知道的。我無以報公子……我生乃是為了蕭大哥,死……」
蕭七見唐方語音奇怪,向容肇祖使個眼色。
只聽唐方繼續說道:「天下好女子何其多,請公子將我忘記……」
驟然間,容肇祖鐵傘一舉,傘沿飛旋,人在傘下,急撲公子襄!
他出手雖快,但海難遞早有準備,不顧一切,左圓右方,截擊容肇祖的傘上尖刀。可是容肇祖的攻勢並非主力。主力在蕭七。蕭七也動了,叮地拔劍,劍如飛星,急刺公子襄!
但唐方也動了,她掠向公子襄。
唐方與蕭七的武功,相去不遠,唐方要在瞬息問解開公子襄的穴道,是斷不可能的,因為蕭七的攻勢,亦絕不容她能有緩手解公子襄穴道的機會。
如果她先去替公子襄解穴,她就接不下蕭七的劍。
可是唐方正是想這樣。
她全力去解公子襄的穴道,由於她擋在公子襄身前,那蕭七的劍等於是刺向她的。
她本非求死,但她知道,她若不如此,海難遞必定敵不過容肇祖,而只要容肇租一空出手來,公子襄和海難遞都難活命。
她寧可自己一死。
只要公子襄穴道一解,憑他的武功,雖身受重傷,但依然穩操勝券。
可是她不知道,如果她死了,公子襄和海難遞的心裡會怎樣!
只是這時公子襄雖已看出唐方的捨身救已,但也無法阻攔。唐方五指一揮,已解開了公子襄的穴道;蕭七劍光一閃,已刺到唐方背心。
唐方沒有死。
她當然沒來得及閃避,公子襄也來不及出手制止,而是蕭七劍到中途,猝然停住。
這時,喝聲迭起,原來公子襄的手下門生:百里樹林、杜而未。元三遷、邢似癡等高手已趕到,重重地包圍住蕭七。
公子襄一躍而起,他內傷未癒,但武功超群,容肇祖情知不妙,不敢戀戰,退與蕭七項背相靠,厲聲問:「你……你為何不下手?」
蕭七額上冒著汗,但他反問了一句:「如果是你,你狠心下得了手?」
容肇祖無語。只見公子襄揮揮手,那劍拔彎張的局勢立時緩和了下來,公子襄道:「你不殺唐姑娘……我們也不會為難你們。只望你們好自為之,莫叫一個挑弄是非的女子壞了好名聲。」
蕭七默然不語。容肇祖哼了一聲:「我們可沒求你放過我們。」
唐方露出白皙的貝齒一笑:「我也沒求你們不殺我。」兩人聽了,只覺心裡一陣溫暖。他們也清楚以目前情勢,公子襄手下這些門生,武功才智都十分不弱,單以七十一門生最後一人杜而未,就曾挫敗過霸主之一的江傷陽,這些人合起來,自己二人絕非所敵。何況還有公子襄、唐方、海難遞三人。
蕭七無精打采地道:「好吧。那我們可要走了。」
公子襄向唐方、海難遞一笑,三人顯得既開心,又坦蕩,亦親密:「請便。」
唐方走前一步,盈盈笑問:「不知二位要去哪裡?」
容肇祖尷尬地笑笑,「唐姑娘是多此一問了。」
唐方婉然道:「那是去蜀中唐門了。」她的笑容燦若尤私,明麗、嬌艷如花,看了也讓人心懷舒暢,坦蕩無私。「那我們就一道去,好嗎?」
蕭七和容肇祖可楞住了,他們千方百計要擄劫唐方去而不成,如今唐方卻自己要去。
唐方最後那一聲,卸不是問他們的,而是問向公子襄和海難遞。
公子襄笑道:「當然,我們本來就是要去唐門的。」
海難遞笑著接道:「只是不喜歡被人威脅著去罷了。」
眾人雖然笑笑談談,但連夜兼程,到了唐門不遠處的「蓮藕山莊」附近,蕭七便一抱拳道:「冒犯諸位,我也不想多說什麼,我們有事先走,就些告辭。」
唐方笑道:「七兄如此匆匆,莫非甜兒要你們在蓮藕山莊集合了再動手麼?」
唐方這一語問中蕭七心裡所思,蕭七為之語噎,役能說出話來。唐方笑道:「我們一塊兒進去吧……我也想勸喻甜兒幾句,你們大好身手,也有志氣,何不好好的做點事,而少作損己害人的事情……如此,圖的才是千百年的好名聲。」
容肇祖和蕭七對望了一眼: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盡跟著唐甜做些為名為利的事,大違他們本意,也深有同感。唐方見他們不語,便柔聲道:「我們不是去打架的,如果甜兒不聽,也就罷了……而且,蓮藕小築……我也多年沒進去過了……」
容肇祖始起頭來,問:「不動手?」
唐方點點頭、望向公子襄。
其實真正要不要動手,是看公子襄這方面的意思。此刻公子襄、海難遞、唐方雖在一起,但公子襄與海難遞都分別受重傷,沿途雖運氣調息,復原了大部分,唐甜這邊,不單有蕭七、容肇祖,還有甄厲慶、瘋玩老人、江傷陽,合起來也不易對付。
但公子襄的門生,實力卻真正不可輕視。
公子襄門下七下一人,除草九憂、叔梁訖、呂破衣、哥舒曉天。明掃華已殉職,老君奇失蹤,以及背叛者羊舌寒、招大喜、叢小毛及尹宿疑四人已喪生外,其他六十一人,都已齊集,連同「氣怕歌衫正人君」中僅存的泰誓同改邪歸正的落花娘子,還有小婢唐藕,這陣容不是唐甜的「剛極柔至盟」所能抵擋得了的。
公子襄與諸門人會合。「氣伯」泰誓氣得銀鬚抖動,秦歌衫、仲孫湫的慘死,可以說是直接或間接地死於「剛極柔至盟」即唐甜手下的,若給他見著唐甜,焉有不殺之理?當下他憤慨地道:「若讓我見著了那毒妖女,我是非殺不可!
唐藕一向跟秦歌衫相交極好,也禁不住向唐方道:「姑娘……像阿甜這種人,敗壞家風,留她活著,不知還要害多少人呢。」
公子襄的門人之所以及時趕到,全因壯而未苦思而悟的,他跟元三遷商議斟酌後,豁然而解,及時通知百里樹林。原來仲孫湫死前,曾以手指釀血,在地上畫了一對長尖筒形的東西,杜而未親眼見著了,但若思不得其解。
後來目睹公子襄的手訊彩花旗炮出現半空,羊舌寒等自動請纓往護公子襄,令杜而未靈機一觸。
由於現場覃九憂等的死狀來看,杜而未猜測他們可能死於自己人之手,而仲孫漱在地上所畫的,很可能是一對角!
一個人在臨死前,還畫一對角來做什麼呢?
更何況是仲孫湫如此精明機警的人!
這一對角,顯然有重大暗示,而且,跟殺人兇手有莫大的關係。
杜而未如此想念,便找元三遷詳問,瞭解當時情形,的確似是相識之人所為一一一人沒有角,除非是動物,譬如鹿、牛、犀、羊……
——羊?
——羊舌寒?
仲孫漱以血跡畫角一型,而不寫出名字,顯然是怕兇手發現塗去,所以必須留下讓精密如兇手也不發覺的痕跡,讓人深思覺察。
——難道並非「血河派」所為,而是羊舌寒所下的殺手?
那麼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
元三遷、百里樹林、杜而未很快就得到了三個可能的結論:
第一,羊舌寒是公子襄門下大弟子,若公子襄和仲孫湫不在,泰誓年事已高,秦歌衫又是女子,而唐方又無意於此,那麼,梁思王很可能將全部權力都交給他——權力!世間上,有許多人,為了權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第二,羊舌寒如是受人主使,那決不會是「血河派」,因血河派決不會傻到嫁禍給自己,那麼,武林中敢碰公子襄的,不外是「剛極柔至盟」和「龍王廟」。若是為「剛極柔至盟」,則是為了唐甜的美色;如果為「龍王廟」,則是為了九臉龍王的錢財——錢財和美色,不也是跟權力一般,令人為之萬劫不復?
第三,假使真正是羊舌寒等,而今羊舌寒趕赴彩花旗炮處,顯然有所好謀!所以他們決定放棄了原訂一切計劃趕到望口。
不管蕭七是因為不忍或不想殺唐方,抑或他早已警覺到大隊公子襄門下已直趕至而不敢或不能殺也好,這些身懷絕技的六十一門生及時趕到,在聲勢上可謂一時無兩。他們每個人,都對「剛極柔至盟」咬牙切齒,矢志要報唐甜唆使叛亂及殺害秦歌衫、仲孫湫之仇!
公子襄和唐方也不例外。只不過唐方還有一絲親情在,還想勸唐甜回頭是岸,放下屠刀,公子襄則因為唐方這種心思,一時躊躇難決。
這時已十分靠近「蓮藕小築」。蓮藕小築古五色的建築,看來雅致簡樸,但當年唐門鼎盛時,多少高手連想越此一步,都屍橫遍地不可得。
忽聽一人暱聲暱氣地道:「你們又何必為難呢?有膽就進小築裡來吧!我正恭候各位光臨哩!」
聲音有恃無恐地從小築內傳來,正是唐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