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星星雪 文 / 溫瑞安
無情已動手。
三道暗器,飛襲王小石。
王小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暗器。
暗器不多,只有三枚。王小石不知道那是什麼「暗器」。一枚先側射入河裡,再自河水裡分波逐浪,嗖又射上了岸,疾取王小石。
另一枚則先射入了地底,在地直劃了一道淨土,再破土而出,直取王小石的咽喉:另外一道自空中飛打而至。
從轎子到王小石身前這段距離,這道「暗器」竟一沉一浮勺一浮一沉的,像波浪一般曲折看,沒有人知道它會打向自己的什麼部位。
連王小石也看不清楚:那是枚什麼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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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根本不是暗器?
這種暗器,王小石不但連聽都沒有聽過,甚至這輩子連想都沒有想過。
這些一輩子連想都想不到的暗器,他自也沒有想過如何去應付。
失小腰「哎」了一聲。
溫柔斜。著頭,問:「嗯?」
唐寶牛警省地東張西望:「什麼事?」
方恨少只來得及大叫一聲:「小心:「暗器是攻向王小石的。要是射向他們,他們早已連什麼表情、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王小石想避。他發現不能避。這些暗器分三個方位襲至,後左右均受制,要閃躲,唯右向前。絕不能向前。這三道暗器雖然奪命,但前面那頂轎子才是最致命的。
王小石卻做了一件事。
三枚小石頭,就自他手裡神奇地射了出來。三枚石子,分頭在水陸空截擊了那三件暗器:寒夜裡,只聽三聲輕微的悶聲。三聲細響都不同。」通:」「波:」「啪:「一粒石子打入水中,把水裡的暗器擊沉。一顆石子射進土,把土中的暗器打入更深的泥層。一枚石子迎空截住那件暗器,頓時兩樣暗器一齊粉碎,碎成雨粉片片,灑落河上,轎子裡發出的三道暗器,全部已被王小石約三顆石子所瓦解。
可是王小石的戰志也幾被瓦解。因為他襟裡已沒有石子。他一直以為:在汴京城裡,大概還不會遇上使他在一招間使動用了三粒石頭的敵手。現在他遇上了。
他只放三顆石子在襟裡,用了一顆,便補一顆,當然,誰都不會無緣無故的在襟裡揣上一大把石頭。地上固然有的是石頭,但強敵當前,不見得有機會去拾取。眼前這敵手,一出手就逼他三石盡出。
不過,他依然佔了一個心理上的優勢:那就是敵人還不知道他襟裡還有沒有石頭。而且他手上有刀,腰畔有劍。他還要去殺諸葛先生。如要殺諸葛先生,又怎能敗在無情手裡?如果敗在無情手裡,又怎能殺得了他的師父諸葛先生?
王小石決定要面對這個敵手。可是他的」敵手「是一頂轎子。轎子無聲無息,如同一座神龕。沒有香火,只有雪降。星星的雪。雪星星下,就像蒼穹寂寞的星子,紛紛失足落在凡間的一片白茫茫……
不多時,轎頂已鋪了一層雪。皎潔的雪,柔靜的雪。轎子裡仍毫無動靜、沒有聲息。天氣冷得連鼻子也快掉下來了,眼睛也像要結成冰。怎麼會冷得那麼快,風刮來,儘是一陣又一陣的冰刀子,像要把人活活雕成雪人。王小石卻在流汗。汗流背。不知轎裡的無情又是怎樣的感覺?
王小石能忍,可是有人不能忍。
唐寶牛不能忍。他可以忍受在刀山火海裡作生死存亡的衝殺,可以忍受在嚴寒酷熱裡作捨死忘生的拚鬥,但他不可以忍受。這種」靜默「。完全靜止的格鬩,寂然如百年。甚至一朵雪花,落在簷上,再化成了水,慢慢的滴落下來,落到雪地上,又漸漸結成了冰,這種過程,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他受不了。但是他不敢動。因為王小石的眼色。
王小石從來沒那麼嚴厲的眼神。不知怎的,一向認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寶牛,對王小石卻有一種親而敬,在王小石溫而厲的相處時,既和煦如冬日裡的陽光,但有時又如怒照的中天厲日。他發現王小石的眼色,是不讓他妄動。他只好不動……
雖然他很想動。他不動,方恨少也只好不動。他也看得懂王小石的眼色,不過,他跟王小石還不算太熟,他不動是算定平素最沉不住氣的唐寶牛必會出手,唐寶牛一出手,他就立刻出手,多年來,他們合作慣了、對彼此的怯情也瞭解透了。
可是,唐寶牛這回卻不出手。方恨少反而一時間無法適應。自己要不要出手?出手好?還是不出手好?應不應該出手?如此一番思慮,反而感覺到壓力。一股來自風雪、來自天地間無形的煞氣,形成了極大的壓力,而壓力最終來自轎子裡。這是頂什麼鬼轎:
轎子裡是人還是鬼?當方恨少感覺到可怖的壓力與可怕的熱氣時,他的腳彷彿已凍得麻木,連他最擅長的」白駒過隙「身法,也一時施展不出來了
此刻,問題反而不在能不能出手,而是萬一對方向他下毒手,他還有沒有能力閃躲⌒早知如此,不如先行出手,就別等唐寶牛了:當方恨少小有悔的時候,他已失去」主動出手「的能力。朱小腰沒有所謂」主不主動「的問題。她發現轎子的時候,暗器已自轎裡射出……
暗器是射向王小石的。她一看暗器的速度與手法,就知道除非王小石能救他自己,否則,誰都救不了他。王小石果然救了他自己。而她也看得出來:王小石以暗器對暗器之際,本來有機會逃開的。但他沒有逃。因為就算他逃得了,他也放不下其他」逃不開「的人。
這些人當然包括她自己、溫柔和唐寶牛、方恨少。朱小腰頓時明白王小石不逃的用心。他要面對。面對強敵,豈不就是大丈夫所為、英雄本色?
朱小腰知道自己出手也沒有用。今晚的局面,只有王小石能料理。所以她把心思放在溫柔身上。她不想溫柔分了王小石的心。溫柔正冷得發抖。從牙關到膝蓋,一直在抖哆著。她正想開聲,失小腰已向她搖搖頭。⌒可是人冷了呀:她又想移動,失小腰已牽住了她的手。⌒可還是冷死人了:她想問失小腰,怎麼這些人全似被點了穴道都不動了的時候,她忽然瞥見有人動了。
雪地上,有人動了。
動的人不是唐寶牛、方恨少,也不是失小腰、溫柔,甚至也不是王小石、無情。而是轎子後面,有兩個人,悄悄貼近,靜而無聲。本來雪地一如厚毯,來人輕功又相當不錯,比落雪還不帶聲息。
王小石瞧得仔細:正悄沒聲息地往轎子後左右包抄過去的人,正是顏鶴發與張炭:
顏鶴發和張炭的用意,無疑是要摸近去,把轎子裡的人揪出來。王小石在這一剎間,在腦裡星馳電掣般閃過了幾件事:顏鶴發和張炭太冒險了。剛才跟轎中人對了一手暗器,敵手暗器手法之高乃平生僅見。他們萬一給無情發現,無疑等於送死。可是怎樣制止他倆?
無論如何,不能聲張,喊破反而誤事。王小石跟顏鶴發、張炭兩人,隔了一座轎子。隔了這座轎子,比隔了一座刀山火海還可怕。王小石要使無情不察覺張炭和顏鶴發的逼近,以保他倆的安全,只有一個法子:讓無情分心。
所以王小石做了一件事:他動了。他大喝一聲全身掠起,但要全力出手。王小石在最不適合的時候動手。理由只有一個。為了朋友。只要有這個理由,一切都充分了朋友。
王小石身形甫動,轎內就嗤地發出了暗器王小石的身子陡然一沉。暗器擊空。⌒暗器是白色的。⌒那是一枚棋子。王小石是往上竄的身子已疾伏了下來,伸手一抄,已抓了三片雪花在手,但就在這時,轎中人又發射出兩顆黑子。這兩枚黑子,不是射向王小石。而是射向顏鶴發和張炭:這時節,王小石手上已有雪片。雪就是他的暗器。⌒既是有了暗器,他就可以不怕距離的妨礙,與無情對抗。可是,對方也覷準了他的」罩門「出手⌒王小石此刻的」罩門「就是他的朋友:
有時侯過分的去愛一個人就是害了這個人。有時侯過分維護一個人,等於是寵壞了他。王小石在不該出手的時候搶攻,反而致令轎中人察覺到他似另有掩飾,因此發現了顏鶴發與張炭的逼近。
這在世間常常發生的事,可惜有些人窮盡一生都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兩枚棋子,疾射向顏鶴發和張炭。以顏鶴發和張炭的身手,雖然猝然受襲,但還不致避不了。可是摭情發出暗器攻勢的主力,根本不在取他們二人性命。而是用來對付溫柔和唐寶牛。兩枚騅著」炮「字的棋子,倏然發射,分襲唐寶牛和溫柔。兩人完全意料之外。誰都來不及應變。
不但他們躲不及,連在他們身邊的朱小腰和力恨少也措手不及。王小石在這千鈞一髮間,五指一彈,兩枚雪花已在電掣間疾射而出
雪花是柔軟的,但在王小石振腕間,快得自長空掠出銳風、劃出急嘯可是再怎麼快,也得要遲一步。」棋子「已快命中。唐寶牛的右目:溫柔的印堂:⌒無情的出手果然十分無情。⌒難道就為了語言上的幾句衝突,他就非把唐寶牛一目打瞎,置溫柔這小女孩於死地不可?⌒不然,卻是為了什麼?
太快了。王小石發出的雪片速度之快,使之在空氣裡磨擦出熱力,雪片迅速消融。雖然只剩下二小點的雪花,但仍有穿石之力可惜仍是慢了那末一點點。棋子還是會先射中溫柔和唐寶牛。
王小石眼都紅了。他發出兩片雪花後,心便沉到了底。他運眼都紅了。他已準備與無情拚命。可就在這時侯發生了一件事。在撟墩那邊,隱隱有一個漢子的背影。那背影一直傴樓看,像二個在寒夜裡傷心醉酒的漢子,誰都沒有去注意他。
可是他在這時忽然回頭。誰都沒看見他的臉。他用左手的一條絲絹遮著,但右手一揚。兩枚針,越空飛射。針是輕而細的。這句話是假的。因為輕而細的事物絕對發不了這麼厲烈的聲響。針是尖而銳的。這句話是真的。因為這兩口針正發出劃耳破空的尖嘯:那傷心的漢子,離唐寶牛和溫柔很近。至少比無情近。無情又比王小石近得多了。所以那兩枚針必能先行截住兩那只棋子,而王小石的雪花才接踵而至,全碰擊在一起。
這是必然的後果。可是事實不然。因為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一棵岸邊梅樹,突然花落如雨。其中兩朵梅花,以比棋子、雪花、針都急而勁的速度,在針尖就要觸及棋子之前釐毫間,把針擊飛。針一旦斜飛,棋子就依然疾射。溫柔和唐寶牛依然得要厄運難逃。雪花是軟的、針是細的、梅花是柔的,沒有極強腕力、指力、內力和功力,誰都不可能發得出這種速度來日既然發得出來,溫柔與唐寶牛又猝不及防,斷然躲不開去。就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間,有人在遠處叱了一聲:「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