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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回 真假掌門 文 / 臥龍生

    任無心但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但無論皇甫少虹說的是真是假,他都不敢回頭,只因他寧可被身後那三種陰毒的掌力同時擊中,也不敢被蘭姑那雙瑩白如玉柔若無骨,春蔥般的絕美素手輕輕一拂。

    素手蘭姑直到此刻,卻仍未曾有絲毫動彈。

    那背面而立的黑衣人,亦是石像般木立未動。

    只是黎明前的寒風,吹得他兩人衣袂獵獵飛舞。

    皇甫少虹笑聲突頓,陰沉緩慢地說道:「好!這五位已緩緩向你身後走過來,一步……兩步……任無心,你可聽的見嗎?」

    任無心果然聽得身後有一種輕微的腳步之聲,緩緩移動了過來。

    腳步之聲雖輕微,但每一腳,每一步,都似踩在任無心的心上。

    任無心鬢間額角已漸漸沁出了汗珠,幾次三番想要出手,終於全都忍住。

    皇甫少虹冷笑道:「此等情況之下,你還不出手?莫非是不敢出手嗎?哼哼!嘿嘿!想不到你這人倒有幾分聰明……」

    要知任無心此刻腹背受敵,他若向前出手,背後必受暗算;他若向後出手,又怎能再去抵擋素手蘭姑之一拂?

    何況他如和蘭姑動手,毫無制勝之把握,而戰火一燃,必將分勝負,自己所立實是必敗之地。

    是以他寧可苦苦撐時,等待萬一之機會,也不敢輕舉妄動,作孤注之一擲!

    只聽身後腳步之聲越來越近……突然寂無聲息,那五人似已立在他身後不足一尺之處。

    任無心但覺自己身後衣衫,俱已濕透,但凝注在蘭姑衣袖的雙目,卻仍不敢稍有移動。

    只因他自知自己之生命,對天下武林實是太過重要,他若一死,武林之間局勢將慘不忍睹。

    但此刻他既不能逃,亦不能退,既不能攻亦不能守,直似網中之魚,待人捕捉,又似上之肉,任人宰割。

    此種心情之驚懼、惶亂與痛苦,實是比死亡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風更寒鬼火漸沉,曙色已將臨。

    任無心卻只覺得一陣暖氣自後面傳人他脖子中似是身後人之呼吸一般,身後之人離他距離之近,可想而知。

    再瞧前面皇甫少虹滿面俱是得意之容。

    那長袍人仍是背身負手而立,一派悠然自得之神情,此間所發生之一切,猶如俱都與他無關。

    最可怕的是那素手蘭姑一雙素手仍縮在衣袖之中。

    誰也猜不出她素手乍現時,將要使出的是何等招式,發自哪個方位。

    她面目被黑紗所蒙,也看不到她面上表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任無心不動,對方竟也不動。

    這時間縱然十分短暫,但在任無心看來,卻有如永恆般長久,只因不但內心在受著恐懼之煎熬體力也將不住。

    直待他斷定自己若是不動,對方絕不會出手時他才分心思索脫身之計。

    但他絞盡腦汁,也只覺無論任何人處身在此種情況之中,都無法脫身。

    要知處身在數大高手掌指籠罩之下莫說是人,便是飛鳥,背插雙翅,也休想脫身而出。

    他想了千百種方法到最後一種也不敢使用,只因他深知使用出來亦是無效。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無論如何也要出手一擊。

    但任無心深思熟慮,絕不做此等絲毫沒有得手機會之事,寧可等待對方先行出手。只因在這般無奈的情況之下,等待常是最有效之對策。

    最今任無心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出對方為何要如此對待於他?他本是南宮世家不共戴天之強仇大敵此刻既已落入南宮世家手中衡情度理,南宮世家便該盡快將他除去。

    縱然南宮世家有心要折磨於他,也該盡早出手,將他生擒。

    只因此刻南宮世家實已立於不敗之地,要想將他生擒、實如探囊取物一般。

    而這時南宮世家竟然不殺、不捉、又不放,這其中究竟還有什麼原因?

    任無心縱是聰明絕頂的人,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東方已現出陽光,任無心已可瞧見那背負雙手而立的長袍人,兩鬢頭髮,俱已斑白,最少也有三四十歲的年紀。

    他有些疑心這長袍人乃是他心目中某一個人,只因這長袍人身形太過熟悉,但此刻他瞧見這斑白雙鬢,疑心頓消。

    這時、遠處荒墳中似有人影一閃,穿的似是灰布袈裟。任無心陡然一驚,又陡然—喜。

    只望來的是自己的救星,此刻只要有人能稍為分開素手蘭姑的注意之力,他便可脫身。

    但來的縱然是他的救星,卻也來的遲了。

    只因任無心多日憂心勞苦,難以安寢安食,體力早已不支,此刻更受著比世間任何苦刑都要痛苦的煎熬,實已油盡燈枯,無能為力。

    剎那之間,他只覺腦中一陣暈眩眼前金星亂閃,他越想勉力下去,越是不住只覺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那素手蘭姑瞧著任無心身形緩緩倒下,突然咯咯—笑,揭去了頭上面幕。

    曙光之中只見她柳眉含春,梨渦隱現,赫然竟非素手蘭姑,而是那妖媚的少女蓮兒。

    皇甫少虹微一俯身出手點了任無心肋下暈穴,仰天笑道:「任無心呀任無心,你縱然詭計多端,今日卻也中了咱們的妙計。」

    蓮兒咯咯笑道:「只怕他再也想不到那蘭姑此刻早已在數百里外,從事掃蕩他黨羽之行,他若知道,當真要氣死了!」

    皇甫少虹指著站在任無心身後的五條黑衣漢子,笑道:「他更不會想到站在他身後的五人,誰也不堪他手指一擊。」

    蓮兒笑道:「奇怪的是,任無心既是那般聰明的人物,聽得他們的腳步聲竟會還猜不透他們的武功若真是武林高手走路豈會踏出聲音?」

    皇甫少虹笑道:「那時任無心只當這些腳步聲,是他們故意發出,來威嚇於他的,更想不到五個武功平凡之人,竟敢逼近於他身後不足一尺之處。」

    一條大漢笑道:「話雖如此,但小人那時真嚇死了就怕他轉回身來。」

    蓮兒嬌笑道:「何況你們,我何嘗不駭得要死,他若出手向我一擊,唉……此刻你我只怕都要在黃泉路上相見了!」

    皇甫少虹笑道:「總之,這些都是五夫人的妙計,只因五夫人早已將任無心所有性格,所有心思,俱都瞭如指掌,是以無論什麼事,都能搶得先機,令他出乎意料之外,這正是: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任無心縱有通天本事,也逃不過五夫人的掌心。」

    那背手而立的黑袍人,直到此刻方自緩緩轉過身來。

    透過她蒙面黑紗,依稀可看出她便是田秀鈴。

    她未滿雙十,兩鬢已斑,

    顯然在這場鬥智力的大搏鬥中,已用盡了所有心智,發揮了生命中所有之潛能。

    日夜苦思,處心積慮,竟使這絕色美女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時日中,突然老了二十歲。

    皇甫少虹道:「任無心已是網中之魚,不知五夫人要如何發落於他?」

    五夫人田秀鈴仰天歎了口氣,緩緩道:「我真捨不得將他殺死。」

    皇甫少虹、蓮兒與那五條漢子聽了這話,不由得齊地一怔,但誰也不敢多話。

    田秀鈴緩緩接道:「我苦心積慮,布下這麼多圈套,只是要任無心慢慢的發瘋,慢慢的死,此刻怎捨得讓他死的痛快?」

    語聲雖輕,卻充滿怨毒之意。

    皇甫少虹等人這才放下了心。

    蓮兒笑道:「我若是他,只怕早已發瘋了,所遇的事,每件事都互相矛盾,忽黑忽白,他縱然是天下第—聰明的人,縱然想個三五十年,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莫說是他,就連小婢也有幾件想不通的事,」

    田秀鈴道:「你不妨說來聽聽。」

    蓮兒道:「譬如說今日之事,咱們冒了如此大的危險,為的是什麼呢?」

    田秀鈴冷笑說道:「第一,我便是要他捉摸不透那蘭姑之行蹤,只因蘭姑乃是任無心心目中最最畏懼之敵手,單此一點,已足夠。」

    她口中所說理由雖然如此,其實她如此冒險,最大之原因只是要滿足她心中之征服感。

    她不惜一切,只是為了要證明一事:任無心如此對待於她總有一日必將後悔!

    方纔曾在遠處一現之人影,直到此刻,方自閃縮著掠來。

    田秀鈴頭也不回,沉聲道:「可是百維大師嗎?請過來。」

    那人影乾咳一聲,道:「是!」

    縱身一掠而來,果然正是百維。

    蓮兒見他來了,眼波橫流,嫣然一笑,眉眼之間,端的是風情萬種,難描難敘。

    百維但覺心頭一蕩,要想不去瞧她卻實在又忍不住不去瞧她。

    要知百維在少林寺坐關三十年情慾壓積已久,昨日一旦暴發出來,當真有如黃河潰堤山洪決口,其勢難以遏阻。

    皇甫少虹瞧著他冷冷笑道:「大師真個好手段,竟將任無心引了來。」

    百維惶然道:「他此番前來,在下非但毫不知情,而且還各處去尋找了許久。」

    皇甫少虹冷笑道:「如此說來,大師的手段更是高明了,任無心與大師共處一室,大師竟會不知他的行蹤,嘻嘻,哈哈,好教在下奇怪。」

    百維面容紫脹,卻說不出話來。

    田秀鈴輕輕歎息一聲,道:「你也莫說他了,他必是在編造的故事之中露出了許多破綻啟動了任無心的懷疑之心便設法將他遣開,再偷偷溜了出來。」

    轉首面向百維,道:「是嗎?」

    百維垂首道:「夫人明鑒。」

    田秀鈴緩緩道:「此事雖怪不得你,但任無心此番前來之後,更證明了你那番說話全屬子虛,對你勢必更不信任,這該怎麼辦呢?」

    百維道:「不……不如將任無心殺了。」

    田秀鈴道:「殺不得的。」

    百維沉吟半晌,訥訥道:「若是不殺任無心,在下實不敢再回去,只因經過此事之後,他必已獲知真象,必要設法將我除了,而……而在下卻殺不得他,那豈非有如送死!」

    田秀鈴冷笑一聲,道:「咱們費了三十餘年心力,才培養出你這樣個人來,你若不敢回去,豈非白費了咱們三十年心血?」

    百維垂首道:「這……這……以夫人之見,該怎麼辦呢?」

    田秀鈴聲調突然變得十分溫和,緩緩道:「此刻我也想不到有什麼是萬全之計,但卻想向大師你借小小一件東西。」

    百維惶然道:「不知在下可有?」

    田秀鈴道:「你必定有的。」

    百維道:「不知在下此刻可曾帶在身畔?」

    田秀鈴聲調雖然柔和,他心底卻莫名其妙的泛起一陣恐懼之意,卻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

    只聽田秀鈴緩緩地說道:「這東西大師是時時刻刻都帶在身畔的。」

    百維呆了一呆,道:「那……那是什麼?」

    田秀鈴柔聲一笑,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百維身前不及一尺之處。

    百維只覺一種淡淡的香氣,一陣陣飄送過來,心頭不由自主,跳動加劇。

    他既不敢後退閃縮,也不敢做抬頭平視,只得垂首木立在那裡。

    忽覺田秀鈴一隻柔膩的玉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似在輕輕撫摸。

    剎那間,百維只覺一股熱力自肩頭傳送下來嘶聲道:「夫人……夫人……」

    田秀鈴又是柔聲一笑,輕輕說道:「你可知道我要問你借什麼?」

    百維道:「在……在下不知……」

    田秀鈴笑道:「就是這個……」

    春蔥般的纖纖玉手,突然一緊。

    百維突覺肩頭一陣痛徹心脾的劇痛,肩骨似已完全粉碎。

    田秀鈴笑聲未了,左手扳肩,有手握掌,兩下一分,竟將百維一條左臂生生卸了下來。

    百維再也忍受不住,慘呼一聲,眼前發黑,竟立時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田秀鈴、皇甫少虹與那五個大漢俱已蹤影不見。

    只剩下那菊兒甜美的笑靨,溫柔的眼波,還在他眼前。

    百維只覺又是疼痛,又是驚怒,嘶聲叫道:「田秀鈴,你……好狠…」

    菊兒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櫻唇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乖乖的,莫要發脾氣,你可知五夫人如此做法。只是為了你好。」

    百維恨聲道:「為我好,哼……哎喲!」

    他本想冷哼兩聲卻忍不住因痛而呼。

    菊兒將櫻唇貼在他臉上,柔聲道:「傻和尚,你莫非真不知道夫人此舉的用意嗎?」

    百維傷處雖然痛入骨髓但心頭又不覺有些甜意泛起,一時之間,倒也不知是甜是苦咬住牙關,訥訥地道:「她……她有何用意?」

    菊兒幽幽長歎一聲,道:「你飽讀史書,難道竟未聽過這苦肉之計?」

    百維怔了一怔,恍然道:「呀,不錯,不錯,苦肉計,王佐斷臂……」

    要知這王佐斷臂,乃是精忠岳傳上最為著名的故事之一,王佐為了要取得陸文龍之信任,不惜自斷手臂,混入敵營。

    菊兒展顏笑道:「這就對了,夫人此計,正和那王佐相同,正是要你斷去左臂,以取任無心之信任,夫人還說……」

    突然紅著臉垂下頭去。

    百維忍不住問道:「夫人還說什麼?」

    菊兒滿面都是嬌羞之態,垂首弄著衣角,輕輕地說道:「夫人還說,你此刻雖然吃了些苦頭,但等到大功告成之日,就……就要……」

    百維肩頭疼痛雖然不減,此刻卻忍不住大笑起來,道:「等到大功告成之日,我所吃的苦頭,便可獲得補償,只因你已是我的人了,是嗎?」

    菊兒嚶嚀一聲,將頭埋到百維胸膛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菊兒方自輕輕地說道:「任無心此刻便在你身旁……」

    百維情不自禁,身子為之一震,失色道:「真……真的?」

    菊兒忍不住輕笑起來,道:「他雖在你身旁,但穴道還未解開,你怕什麼?」

    百維鬆了口氣,道:「這就是了。」

    菊兒想了想,又道:「再過約半個時辰,任無心被點的穴道就會自動解開,到了那時,我還要一掌將你震暈,你……你會生氣嗎?」

    百維還有一隻手會動,他用這只會動的手,摟著菊兒腰肢笑道:「若是換了別人我自是生氣,但是你你殺了我,我也高興的。」

    菊兒嬌笑道:「你這個人呀,真是……」

    過了半響,又道:「任無心醒來時見你暈倒在他身畔,無論如何會先設法救你……嗯,人家說話,不要亂動嗎…好生聽我說,哎,這樣才乖……他將你救醒之後,必定還會問你許多話。」

    百維道:「那是自然之理。」

    菊兒道:「但他既已對你懷疑在心,便必定不會直接相問於你,而要旁敲側擊,套出你的真情。」

    百維沉吟半晌,道:「他見我身已受傷或不至立即詢問,亦未可知。」

    菊兒搖了搖頭,笑道:「我說他必定立即便問,你不信,可與我賭個東道。」

    百維道:「賭什麼東道?」

    菊兒轉了轉秋波附在百維耳側,輕輕說了兩句話,也不知說的是什麼,說著說著,嬌厴上似巳泛起紅霞,輕輕咬了咬櫻唇。

    百維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好,好,這東道再好不過。」

    他傷處雖仍疼痛入骨,此時卻笑的甚是得意。

    菊兒扭動著腰肢,不依道:「你笑,你笑,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百維忍住笑,道:「好姑娘,我下次再也不敢笑了。」

    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模樣似乎不但忘了傷勢疼痛也忘了自己的年紀別的少林弟子若是見了,再也不會相信他便是那平日戒律森嚴的護法大師,可見這女人的魔力,有時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兩人調笑了一陣,百維道:「東道既已賭過,你不妨說說你有何理由?」

    菊兒笑道:「傻和尚你真的想不出?」

    六十多歲的百維,身份尊貴的少林護法,此刻被人喚做傻和尚,非但絲毫沒有生氣,反而十分得意,似覺這傻和尚三字遠比世上任何稱呼都要好聽得多。

    只見他張開了嘴,呵呵笑道:「在你面前,我就是有著絕世才智也是施展不出。」

    菊兒嬌笑道:「你怎會不想想,任無心見你受傷至少會問你是如何受傷的,他問你這一句話,便等於問了你許多事,你必須從頭回答,你怎會來到這裡,怎會遇著了他?遇著他時是何等情況?又是如何出手?被何人擊傷?」

    百維想了想,沉吟道:「不錯……不錯……不錯……」

    他一連說了三次不錯,雖是同樣的兩個字,但語氣卻一次比一次肯定。

    菊兒笑道:「既然不錯,那東道你此刻就該老老實實的認輸了。」

    百維目光—轉,笑道:「好!我認輸了,那麼現在就…」

    萄兒突然嚶嚀一聲,伸手扣住他的嘴,道:「你……你……你敢。」

    過了半晌百維道:「任無心若是問我,我便該如何說法?」

    菊兒道:「第一,你必須咬定先前你編造的那番故事全是真的。」

    百維道:「這個我知道。」

    菊兒接道:「於是,你可說因為時機緊迫,必要趕緊動身,是以你到處尋找於他。」

    百維沉吟了一陣,緩緩道:「這個理由雖然牽強,但也說的過去。」

    菊兒又道:「然後,你便說你來此地見他已然暈厥,正有人以藥物灌入他口中……」

    百維接口道:「什麼藥物?」

    菊兒笑道:「他既不知道你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百維呆了一呆,突然擊節道:「妙!妙極!我若被人灌了些藥下去,卻又不知這些藥性如何,更不知該如何解救,只怕要發瘋了。」

    菊兒笑道:「正是要他如此,要他時時刻刻為著這件事害怕、焦慮、擔心,要他吃飯吃不下,睡覺也睡不著,不知何時何刻,藥性會突然發作……」

    咯咯一笑接道:「那種滋味,真比肚子裡塞了條毒蛇還要難受,我自己想想也都覺得噁心。」

    百維也不禁聽得長歎一聲搖頭道:「此計雖妙,但委實太歹毒了些。」

    菊兒道:「誰要他與我南宮世家為敵?只要得罪了南宮世家的人,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過,比這更歹毒的妙計,咱們都使得出。」

    百維心頭又不禁為之一寒長歎道:「幸好我已是南宮世家門下。」

    菊兒嬌笑著輕撫他的面頰,道:「算你聰明,走對了路。」

    百維道:「我就說等我來時別人恰好已將藥物灌完,是以我連那藥物的形狀顏色都未瞧出。」

    菊兒拍掌道:「對了!」

    百維道:「我大驚之下,便不顧一切衝了過來,自然不是敵手,三兩招便被人擊斷了肩頭創痛之下,立時暈迷。」

    菊兒笑道:「一點也不錯。」

    百維道:「他再問我別的事,我便裝糊塗問什麼我都不知道了。」

    菊兒嬌笑道:「說你聰明你果然是聰明的男人最易得女子歡心了。」

    百維只覺心頭有說不出的得意受用道:「真的嗎?」

    菊兒面容一板,嬌嗔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說的話你都不信?你……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我的心嗎?」

    眼圈一紅,似要流下淚來。

    百維連忙道:「我信……我信……」

    菊兒展顏一笑,道:「這樣才對……任無心醒來的時刻已快到了,我……我還得要令你暈迷一次。」

    百維挺了挺胸膛,道:「好,快動手吧!」

    菊兒笑道:「好男兒,真有膽子!」

    俯下頭在百維臉上親了一親,突然一掌向百維的傷處拍了下去,下手竟是毫不留情。

    百維縱是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這般劇痛,慘呼一聲,立刻又暈厥在地。

    菊兒霍然站起,掏出手帕,用力擦著自己的嘴唇,眼睛瞧著百維,滿面俱是憎恨厭惡之色,哪裡還有方纔的柔情蜜意,恨聲罵道:「老不死,老厭物,老蛤蟆,老禿驢……」

    啐了一口重重吐了口唾沫在百維臉上,恨聲又道:「今日你佔盡了姑娘的便宜,總有一日姑娘要宰了你。」

    又在百維身上接連踢了幾腳,轉過身子,飛奔而去。

    任無心張開雙目,只覺一陣陽光耀目,刺得他竟張不開眼來。

    他暫時合起眼睛,但神智一告恢復,心中思潮,立刻奔湧而出,不可斷絕。

    首先令他驚異的,竟是他連自己都絕未想到,自己既已落入南宮世家手中,怎會此刻還活在人間?

    莫非已落入南宮世家手中?

    那情況便當真要比死了還要糟上千萬倍。

    一念至此忍不住立刻重又張開眼睛。

    只見天上白雲悠悠,四面荒墳纍纍,竟然還是置身在方才暈謎時倒下之地。

    他略為放下些心事,但心中疑慮卻更重。

    南宮世家為何竟會將他放過?那是他縱然絞盡腦汁,也無法想通的事。

    此刻若是換了別人,必是立刻翻身躍起。

    但任無心卻仍然平臥在地,盡量放鬆四肢,以恢復穴道被點後的肌肉僵木。

    只因他算準南宮世家如要加害於他,早就可以下手而此刻他既然還活在世上,一時之間便絕無危險。

    突然間,一陣痛苦的呻吟之聲,由他頭頂後傳送了過來。

    任無心這才翻身躍起,目光四下搜索。

    只見草叢之中,僵臥著一個身穿灰袍之人,身上滿沾鮮血口中雖在不住呻吟,但人卻仍在暈迷之中。

    仔細一瞧此人赫然竟是百維。

    此一變故,更是大大出了任無心意料之外,他心頭—震,微一思索,立刻將百維自草叢中抱了出來。

    見到他傷勢之重,心頭不禁黯然,既感震驚,又感到疑慮難解。

    百維若是南宮世家之奸細怎會傷在南宮世家手下?若非南宮世家動的手,他此刻又怎會受此重傷?

    百維若非南宮世家之奸細,又怎會向自己撒下謊言?若說他敘出的那一段經歷確屬事實,又委實令人難以相信!

    第三者或者難免奇怪,以任無心之聰明才智,怎會想不出南宮世家所使的苦肉之計?

    卻不知道這苦肉之汁,看來雖然幼稚簡單得很,但當事之人,卻最難發現。

    而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是容易被此計所欺。

    古往今來,已不知有多少此種例子。

    三國交鋒,魏之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又何嘗不是百年難遇之絕頂聰明之人,但終是被黃蓋所使苦肉之計所欺,以致火燒連環船,幾乎從此一蹶不振。

    任無心心中思潮連轉,手眼卻絲毫未停。

    他一面檢視百維之傷勢,一面撕下一片衣服,為百維包紮傷口。

    百維縱然是敵非友,他也一心想要將百維斷臂接好,只因敵我雙方之勢,相隔實已太過懸殊,他寧可錯救一百個敵人,也不能令自己一方高手喪失一人。

    但百維的肩骨已經全部粉碎,他用盡心力,亦是全然無能為力。

    轉側之間,傷口搖動,百維又自痛呼一聲,張開眼來。

    任無心果然忍不住立刻問他受傷之原因和經過,是何人下的毒手?

    百維便將方纔那番說詞,呻吟著說了出來。

    說到南宮世家中人曾將一些藥物灌入他口中時,任無心身子一震,顏色慘變。

    日光之下,只見一粒粒黃豆般的汗珠,接連不斷自他額角之上沁出。

    他身子卻如石像般呆呆的愕住,再也不能動彈。

    百維暗中竊喜,口中卻是長歎道:「只恨貧僧來遲一步,未能……唉!其實貧僧縱然來得早些,亦是無用。」

    任無心道:「你……你可瞧見那藥物之形狀與顏色?」

    百維黯然搖了搖頭,忽然又道:「似乎是黑色的……不對,是黃色的……不對…」竟一連說了七八種顏色之多。

    任無心本是凝神而聽,到後來索性也不聽了,面上神色更是慘淡。

    百維故作關心,道:「計算時刻,此刻藥物該已發作,不知相公是否能自藥性發作時之感覺,推斷出那是何種毒藥?」

    任無心精神一振,道:「多承提醒。」

    他凡事雖然十分冷靜,但此刻遇著此等事情神智也不免有些不清。

    此刻被這一提醒,當下定下心神,只覺自己思想、神智,都未有任何改變。

    只因這是他最為關心之事,他實不敢想像自己神智若是被迷之後,武林將要變成何等局面。

    然後,他方自盤坐在地,運氣調息,只覺全身氣血暢通,一如往昔並無絲毫阻滯不適之處,這才長身而起,但面色卻更見沉重。

    百維知他必無所獲,卻故意問道:「相公可是已覺出體內有何不適之處?」

    任無心搖頭道:「並無絲毫不適。」

    百維道:「如此說來,南宮世家灌下的並非迷毒之藥,亦未可知。」

    任無心苦笑道:「不是迷毒之藥是什麼?難道他們還會弄些補藥來灌我不成?」

    百維皺眉道:「既是迷毒之藥,為何毫無反應,這倒怪了。」

    任無心長歎一聲,緩緩地道:「這倒並不奇怪,而是最為可怕之事。」

    百維沉吟道:「不錯……有些毒藥,確是有段潛伏之期,這期間長短不等,少至三五天,多至三五年亦未可知,而且凡是此等毒藥,發作起來也越是……」

    故意瞧了任無心一眼,住口不語。

    任無心長歎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凡是此等毒藥,發作起來便最是歹毒。」

    他面色越來越見憂鬱沉重。

    百維見到自己方纔那一番恐駭之言果然奏效,暗中甚是得意。

    想到任無心此後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得擔心毒藥發作,心頭更是大喜不已。

    但他口中卻長長歎息一聲,道:「南宮世家既以毒藥給相公你服下了想必也絕對不會放過貧僧……唉!貧僧倒寧願那毒藥此刻便發作起來,也比此後日夜憂心要好的多了。」

    任無心喃喃道:「誰說不是如此……誰說不是如此……」

    想到百維左臂已斷從此已是廢人,心裡不禁對他更是同情憐惜暗歎忖道:「他若不是為了我,此刻還在少林寺安享清福,又怎會遇到此等變故……唉!我卻還在懷疑於他,若是被他知道,豈非更是傷心……」

    同情之心既生,懷疑之心頓減心裡縱然還有些不可解釋之事卻也不想再加追究了。

    這時,已是艷陽當空,任無心抱起百維,轉程回去。

    這一夜之間又經過這許多變故,任無心不但更是身心交瘁,心頭也更多加了一重陰影,抹之不去,不召自來。

    吃飯時若是想起了它,便要食難下嚥。

    睡覺時若是想起了它,便要被噩夢驚醒。

    無論在思索著任何事情之時,只要想起了它,便要暗問自己:「那到底是何等毒藥?毒性到底何時發作?」

    以任無心之輕功,也全力奔行了許久方自回到田家村,而且微帶喘息,只因他體力實已不支,無論換了任何一人,若是經過這許多驚險,忍受了這許多恐懼,只怕早已不支倒地。

    田家村更是寂靜,四下空蕩蕩,瞧不見一條人影。

    一條黃犬蜷伏在街心見到來人,一吠而起,但卻似已被餓得萎靡不堪,吠聲亦是有氣無力,使這空蕩蕩的村莊,更添加幾分蕭條淒涼之意。

    長街上每家門戶,俱已加上了鎖,有的還在門上貼著些各色字條。

    字條之顏色雖然有紅有黃各各不同,但寫的卻幾乎全都是同樣幾個字:「屋主已遷,訪客一年之後再來。」

    還有傢俬塾的大門上,竟別出心裁貼著副對聯,寫的是:「屋主已做避秦客訪客莫做桃源行。」

    上面居然還有個橫匾:「來春必歸」。

    任無心見了此等景象,心情更是黯然,喃喃地道:「來春必歸……一年後再來……唉!誰能想得到一年後是何光景?說不定還要等個三年、五年,說不定……唉!永運也回不來了。」

    他未入死谷之前,對自己與南宮世家之戰,還充滿信心、但他入了死谷又學得不少武功,聆聽了不少教益,心裡反而對這一戰變得毫無把握。

    尤其是此刻,若非他還有著過人之毅力與勇氣只怕也要學那避奏之客,永不問世事了。

    百維伏在任無心身上,目光轉動,問道:「田家村人都已走了嗎?」

    任無心道:「看來似是如此。」

    百維憤然道:「這些人怎地不等相公回來,便搬家走了?」

    他這憤然之色,倒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只因他本想等任無心回來之時,再說動他令田家村人避至少林此刻見到計劃落空,自是大為惱怒。

    任無心卻淡淡道:「時間急迫,是以我便吩咐他們莫要相候於我只管上路。」

    百維呆了一呆,道:「哦……」

    心中雖然惱怒,卻又怎能說出口來。

    說話間已回到他們在此暫做居停之房屋,任無心匆匆推門而入。

    百維生怕百護與玄真等人還在商議機密,被任無心撞破,故意大呼道:「百護師兄……玄真道長可還安好嗎?」

    屋中寂無回應。任無心面色立變,惶聲道:「莫非這裡又出了變故不成?」

    百維卻深信那假冒玄真之人無論武功、智慧,俱是一流高手,有他在此,絕不致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差錯。

    何況若是任無心—方之人來此必當他是玄真道長,自當對他禮敬有加;南宮世家門下也必定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自也不敢冒犯於他。

    百維想來想去,斷定此間絕不致有意外發生之可能,是以雖然聽不到屋中應聲,心裡仍是心安理得,放心得很。

    但任無心卻已筆直衝了進去,目光轉處,兩人都不禁脫口驚呼。

    任無心呼聲固是充滿駭異百維呼聲中駭異之情,竟比任無心更重。

    只見那小小—間屋子中,瀰漫著血腥之氣,方才坐在四周屋角的百護、百扶、百衛三人,此刻駭然竟已變成了三具無頭屍體!

    地上滿流鮮血,那玄真道長,竟坐在鮮血之中,滿面俱是癡笑。

    他那手中捧著—柄長劍,三尺劍身上,滿是鮮血!

    不但如此,他面上、身上也是血跡班斑,連鬚眉都已幾乎染紅,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可斷定百護等三人乃是喪生在他劍下。

    任無心見了此等情況,固是大驚失色,百維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只因任無心已深信這玄真道長乃是瘋狂之人。

    而瘋狂之人無論做出任何瘋狂之事,本屬理所當然,用不著太過吃驚!

    百維卻知道這玄真道長非但半點也不瘋狂,而且理智已極,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理智的多。

    他為何要將百護等人殺死?

    莫非他竟在短短時間中真的變瘋了?

    百維再也想不出這道理。

    是以任無心固是驚駭莫名,百維卻在驚駭之中還帶著驚疑。

    百維心情激動之下,忍不住脫口道:「你瘋了嗎?為……為什麼要將他們殺死?」

    任無心怒道:「玄真道長本已瘋子你難道還不知道,為何還要離開這裡?」

    百維定了定神,暗道一聲:「慚愧,險些又被他瞧出破綻。」

    任無心見他閉口無語,只道他被自己罵的說不出來,想到他此番離開本是為了自己,他又怎會料到有此事發生?

    一念至此,任無心反倒對自己方纔之怒氣發作暗覺歉意,長歎道:「在下近來心神實已失常行動不免暴躁,望你莫要怪罪。」

    百維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受寵若驚,訥訥道:「貧僧實是錯了!」

    任無心歎道:「此事我也有責任,怎能怪得了你?」

    凝目瞧了半晌,但見百護等那三具屍身,頭顱俱已不見,而這三具屍身卻仍是端坐在那裡,似是動也未動,便被人割了首級,竟連反抗都絲毫未曾反抗!

    任無心越看越是奇怪,又道:「以百護等三位大師的武功怎會被個瘋狂之人一一殺死?若說第一人被殺時乃是因為措手不及那第二人縱然不能抵抗,也該立刻逃避才是。」

    百維皺眉歎道:「相公想不通的事,貧僧更加無法想通了。」

    他口中雖說想不通,心中卻在暗暗忖道:「想必是百護等三人,做夢也未想到他會向自己出手,是以都驚嚇的呆了……或許他乘百護等三人不備,暗中對他三人一一施了暗算,點了他們的穴道,然後再割下他們的首級,而他們直至臨死前還渾不知情。唉!那時我若在此,何嘗會對他生出防備之心,只怕也不免與百護等同一命運了。」

    思念—轉,突又駭然忖道:「不好,莫非這人一直假冒玄真,為我南宮世家效力,一面卻又與任無心暗中勾結,在我南宮世家臥底,此刻殺了百護他們,正是為了要取信於任無心?而他兩面討好,獲利自必非同小可,將來無論誰勝誰敗,他都可站在勝利者之一方……這種事想來雖然不可思議,但瞧他的為人,正是做得出此事的……」

    一念至此,百維掌心中已不禁流出了冷汗,神情再也把持不定。

    任無心將百維放下,背負雙手,在室中四下查看。

    百維抬眼瞧去,只見他滿面惶恐焦急,卻又不似作假。

    尤其是目光中那種紛亂又驚疑之目光,更是誰也無法假作得出。

    百維又不禁在暗中鬆了口氣,忖道:「或者是百護等三人有什麼不忠之事被他瞧出,他深怕百護他們洩機於任無心,是以便搶先下手,將他們殺了,果真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他眼見與自己同堂習藝的師兄弟如此慘死,心中竟毫無悲痛憐惜之情,只是處處不忘為自己著想,其心端的令人髮指。

    這邊百維想的出神,那邊的任無心更是心苦神昏,汗透重衣。

    只聽他口中喃喃地說道:「頭顱……他們的頭顱怎會不在這裡?」

    百維心中又何嘗不在奇怪此事,忍不住應聲道:「是呀!頭顱怎會失蹤呢,貧僧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被別人取去了不成?」

    任無心長長歎息一聲,接口道:「別人取去他們的頭顱又有何用?」

    百維不知不覺間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正因如此,更是令人不解。」

    任無心沉吟道:「看玄真道長的模樣,絕未離開此室,他若將頭顱自窗中拋出,絕不致拋得甚遠,除非……」

    百維脫口接道:「除非他已將頭顱吃下。」

    說這話時,他自己也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去瞧那玄真一眼。

    任無心皺眉尋思半晌,忽然道:「我出去找找。」

    縱身一躍,穿窗而出。

    百維瞧得他身形消失再也忍不住向玄真悄悄打了個手勢。

    玄真也悄悄回了個手勢,百維見他還認得自己,並無惡意,暗中又定了定心。

    只因這玄真若是他所懷疑的那般情況,此刻若要殺他,實是易如反掌。

    此刻既未殺他,可見事情並不如他猜疑之壞,這正是百維最放心不下之事。

    此刻既已釋然,不禁長長透出口氣,道:「你……」

    玄真食指封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百護等三具屍體皺眉搖了搖頭,再指著自己的心窩,在心上打了個叉,然後,以手做刀,口中咯的一聲輕響,一刀虛空砍下。

    百維凝目瞧著他的手勢,皺眉尋思半晌,方自會過意來。

    他雙眉一展,恍然忖道:「他是說百護等三人並非真的效忠於南宮世家,他心中懷疑頗深,是以便一刀將他們殺了。」

    想到這裡,他居然挑起拇指,做出個讚美的手勢,似是在說:「寧可殺死一千個無辜之人,也不能放走一個禍害你幹的好。」

    原來百護等三人如此聽命於他,實非真的已變心投向南宮世家,而是別有原因。

    百維乃是以百忍大師之生命作為要挾,要百護等人一切唯命是從。

    少林派門規森嚴,由來已久,門下弟子一向將掌門人看的甚是尊貴。

    是以百護等人寧可忍氣吞聲,違抗良心,背叛於任無心,也不敢輕舉妄動,因而傷了掌門大師的性命。

    他三人心裡有如此苦衷,是以無論何時何地,都極少說話,而由百維一人開口。

    百護大師甚至不惜自己犧牲生命,只求掌門人之平安,此等悲壯義烈之行,端的令人可歌可泣。

    而百維之所以一直未曾以迷藥令百護大師等三人服下,只是生怕他們服下迷藥之後,神情癡迷,眼神有異,而被任無心瞧出破綻。

    此刻玄真既說他三人有不忠之行,百維非但深信不疑,反讚他此番裝瘋殺了百護等三人之手段,用得實是高明已極。

    只覺玄真滿染鮮血的面容之上微微露出一絲笑容,突又以手封唇……

    任無心果然隨之轉身而入,雙眉皺得更緊,面色也更是沉重。

    百維一瞧他的神色,便知他未尋著,但口中卻仍故意問道:「可曾尋得?」

    任無心搖搖頭,長歎道:「未曾尋得。」

    語聲微頓接口又道:「非但頭顱未曾尋得,而且連足跡、血痕都瞧不見一些那……那些人頭莫非是飛了嗎……哈哈……哈哈!」

    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十分好笑之事,話—說完,便放聲大笑起來。

    百維瞧得目瞪口呆,訥訥地道:「任……任相公,你這是做什麼?」

    任無心大笑道:「四面陰森荒涼,人影都沒有一個,只有幾條野狗,那……那些頭顱,莫……莫非是……莫非是……」

    笑聲一頓,突然以手掩面,又似想起什麼十分悲痛之事,竟是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百維見他不但忽哭忽笑,而且語無倫次心頭一動,暗暗忖道:「任無心連日經幾番重大刺激,此刻莫非已瘋了嗎」

    一念至此心中固然甚是高興,卻又不禁微生惋惜之心,以任無心之聰明才智絕世武功,若是從此瘋狂不治,豈非令人扼腕?

    突聽一陣犬吠之聲,遠遠傳來,吠聲甚是急亂,這荒村中似是又有人來。

    任無心霍然長身而起目光茫然四望道:「…什麼人來了……什麼人來了……」

    百維歎息一聲,說道:「任相公不妨在此歇歇,待貧僧前去瞧瞧。」

    任無心暴怒道:「誰要你去瞧我難道走不動了不成?」

    話未說完,人已斜飛而起,看來他神智雖已不清,但武功尚未失去。

    百維瞧著他身形消失,忍不住低低歎息一聲,道:「五夫人好狠的手段,竟真的將這不可一世的角色逼的發瘋了。」

    那玄真嗖地飛躍到門口,張望兩眼,斷定任無心已然遠去,方自回頭瞪著百維,冷冷道:「任無心瘋了,你不高興嗎?」

    百維心頭一涼,陰笑道:「在下卻是讚佩五夫人之計,焉有不高興之理?」

    玄真冷笑一聲,道:「我殺了百護等三人你可知為了什麼?」

    百維道:「想必是……不知道……」

    他屢屢見到南宮世家手段毒辣,此刻心中實在是滿佈著畏懼之念,生怕自己—句話說錯便也慘遭毒手。

    玄真見他說話吞吞吐吐,眼神間光芒充滿凶毒,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百維訥訥道:「這……這……莫非是閣下猜出了他們已懷有背叛我南宮世家之心,是以便下手將他們除去?」

    玄真怒聲斥道:「你既已知道,為何不說,莫非還想推卸責任嗎?」

    百維垂首道:「在下不敢……」

    忽然想起自己乃是與他平起平坐的身份,此刻對他如此恭敬畏懼,反似心中有愧一般。

    一念至此當下挺胸又道:「何況他們縱有背叛之心,在下亦無責任可言。」

    玄真神情更是暴怒,道:「你沒有責任,莫非還是我有責任不成?哼哼!若非我發現得早,豈非要被他們誤了大事?」

    百維抗聲道:「我以百忍為質,要挾百護等三人效忠南宮世家,此事早已稟明了五夫人,五夫人為了怕任無心自他們神情中看出破綻,是以未令他們服下迷藥,此事全屬五夫人做主,在下只是聽命而行,又有何責任?」

    玄真目中光芒—閃厲聲道:「五夫人縱然如此下令,但太夫人……」

    百維冷笑道:「此刻南宮世家所有對敵大計全由五夫人做主,這卻是太夫人親手所下之令,閣下難道還不服嗎?」

    玄真目光—垂,道:「此事總是行險之舉,百忍若是……」

    百維冷笑接口道:「百忍早已被藥物所迷,全心全意的效忠我南宮世家,百護等縱然見著了他,亦是無妨。」

    他越說越覺自己理直氣壯是以每次不等玄真說完,便自接口。

    玄真似是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憤然頓了頓,拂袖坐下。

    兩人面面相對,默然半晌突聽一陣衣袂帶風之聲,破空而來。

    剎那間,只見四條藍衣人影,手中各持一柄精光閃閃的長劍,自四面門窗中衝了進來,話也不說,長劍連轉,齊向玄真當頭削下。

    百維大驚之下,喝道:「什……」

    一個字方自出口,僅剩的手臂已被人緊緊抓住有如加上一道鐵匝一般,饒是他拼盡全力,也無法掙脫。

    這時玄真已霍然躍起,長袖飛舞,避開了四柄長劍。

    哪知藍衣人劍法雖不老辣,卻是迅快已極一劍四旋,另一劍立刻攻至。

    四人四柄長劍配合得竟是天衣無縫,嚴密已極。

    百維越瞧越是心驚也猜不出身後之人究竟是誰,只望任無心快些回轉。

    剎那間藍衣人已攻出了四九三十六劍,劍勢連綿,輕靈巧快猶如抽絲剝繭不可斷絕,猶如一人同時拿著四柄長劍向人進擊一般,左面一劍攻來,右面一劍立即退回。

    四柄長劍盤旋飛舞,但聞劍風呼呼,卻聽不到半點兵刃相擊之聲。

    百維只覺這劍法瞧來竟是這般熟悉心念數轉,忽然放聲大喝道:「來的莫非是武當弟子?」

    他終於瞧出這藍衫人使的竟是自武當鎮山兩儀劍法所化出的四象劍陣。

    只聽身後之人悄聲道:「不錯他們便是武當門下紫衣弟子改扮而成的。」

    這語聲清朗中帶著些詭異、迷亂之意,赫然正是任無心的聲音。

    百維不禁又為之一怔,暗驚忖道:「武當山戒律森嚴,並不在我少林之下,對掌門之尊一向視如神明,玄真縱然瘋了,他們也不該向他出手,何況這些紫衣弟子,更是武當門下百中選一,選出的志行修者,持戒恭謹,武功也高出同輩之士,再也不該做出此等欺師之行,除非……除非他們已看出這玄真乃是南宮門下改扮而成的。」

    一念至此,心頭不禁泛起一陣寒意,暗歎忖道:「我身受重傷,又落入任無心掌中,此番若已被他們窺破隱秘,焉能還有活命?」

    剎那間,他額角、掌心又已滿流冷汗。

    再瞧那武當四劍之劍法,雖然越打越緊,越打越快,但玄真在四柄長劍之間,仍是出手從容,游刃有餘。

    有時不等對方一劍刺來,他已先行避開,生像是他早已將對方出手之部位瞭然於胸。

    一眼望去,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竟似是同門師兄弟比武較技一般,有驚無險,緊張而不激烈,百維更是驚奇詭異……

    忽然間,任無心竟放鬆了手掌,身形一掠,衝入了那劍陣之中。

    武當四劍撤劍回身,各自遠遠退出數步,抱劍當胸,竟一起向玄真跪了下來。

    百維大奇,忖道:「這些武當弟子莫非也瘋了不成,怎地如此前倨而後恭?」

    心念一閃間,只見任無心已抓住了玄真的手腕,反掌一揮,拂了玄真暈睡之穴。

    出手端的乾淨利落,令人擊節。

    這種種變化,無一不大出百維意料之外,百維呆在當地已是作聲不得。

    武當四大弟子神情沉重面色黯然,瞧著玄真,一拜再拜,緩緩長身而起竟一齊走向百維拜倒,齊聲道:「武當末學參見前輩。」

    要知武當、少林系出一源是以武當弟子向來對少林前輩甚是尊敬,少林弟子對武當前輩亦是如此,這本非什麼令人驚奇之事。

    但武當四劍會在此時此刻參拜,實出百維意料之外。

    他一面還禮答謝一面暗暗忖道:「如此看來,他們並未窺破此中之隱秘,但既然如此,他們為何又要向玄真出手?」

    他雖是在暗中放下些心事,卻更是充滿驚疑,百思不得其解。

    只見任無心雙手抱起玄真的身子,輕輕放在床榻上。

    百維再也忍不住問道:「四位既是武當弟子為何要向掌門出手?」

    這番話問的義正嚴詞,儼然以前輩之身份向後輩責難。

    武當弟子果然不敢不答其中一人歎道:「回稟前輩只因晚輩們實在不敢相信掌門真人已瘋狂之事,事實卻又不得不信這時……」

    他伸手一指身畔—個形容枯瘦,面色蠟黃但雙目卻炯炯有神的少年道人,接口道:「這時妙雨師弟便猜此事可能乃是南宮世家門下,改扮成為我派掌門真人的模樣,前來混淆視聽,並做奸細……」

    說到這裡,百維暗中又是一驚。

    瞧著那枯瘦蠟黃的少年道人妙雨,暗驚忖道:「看來這道人雖然年紀輕輕,但心計之深沉,心念之靈敏已不在我等積年老手之下…」

    只聽那武當道人長歎一聲,緩緩接著又道:「妙雨師弟一向是弟子們之間的智囊,但這番話弟子們卻不敢相信,只因此事太過玄虛……」

    百維暗中又是一怔,暗笑忖道:「武當紫衣弟子素來不出江湖,不知武林當中之奸詐,自然要將此等事情看得太過玄虛了。」

    那道人接道:「只是事已至此,弟子等倒寧願希望妙雨師弟所猜是實,那麼我掌門真人便未遭難了……唉!此乃弟子們一番苦心,前輩想必也能瞭解?」

    百維道:「自然如此。」

    那道人道:「是以弟子們更聽從妙雨師弟之計,驟然之間,向……向我掌門真人出手,好試試他究竟是真是假。」

    那妙雨道人一直面色黯然,垂首不語,此刻突然接口道:「只因無論是誰,神智縱然暈迷但他數十年性命雙修的武功,卻萬萬不會失去……」

    百維情不自禁去瞧了任無心一眼,脫口道:「正是如此!」

    妙雨道人接道:「尤其在那等驟不及防情況之下,被襲之人,必定要施出本門之武功,那是半點也假冒不得的。」

    百維面色微變,惶聲道:「那……那玄真道長之本門武功你們可試出來了嗎?」

    妙雨道人垂首道:「弟子罪該萬死,實在不該試的……」

    百維愁眉一展,暗喜道:「如此說來,他使的確是武當本門武功了。」

    妙雨道人道:「掌門真人神智雖已暈迷但武當心法,卻半點也未忘去……弟子們所使的那—趟四象劍陣,除了我掌門真人以武當心法化解之外,誰也無法那般容易地破去。」

    百維心中又是驚佩,又是感歎,情不自禁瞧了那玄真一眼暗歎忖道:「此人當真是個不世之才,他假冒玄真,不但容貌扮得與玄真一般無二竟先將武當之劍術武功也偷學了來……」

    這時武當四弟子已忙著為百維包紮傷口敷上金瘡傷藥。

    武當乃是玄門正宗秘製傷藥,確是不同凡俗可比,百維頓覺創口痛苦大減。

    只見任無心垂首坐在玄真身邊,一付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哪有昔日那般雄姿英發之慨?

    玄真卻似已點了暈睡之穴,動也不動。

    百維暗感焦急,忖道:「不知他們何時才將這玄真之穴道解開?

    「否則玄真若是一直沉睡不醒,又怎能與南宮世家暗通消息?我孤掌難鳴,也無法做出什麼事來。」

    心念一轉,又不禁寬慰自己「幸好任無心神智已然不清,南宮世家已穩操勝券,他勉強掙扎,也不過多受幾天折磨而已……唉!我若是他,倒不如早些死了,反落得痛快。」

    武當四弟子精力充沛,行動敏捷,片刻之間,已將百護等屍身收拾乾淨。

    大師兄妙法老練沉穩,道:「掌門真人難以行動,百維大師又受了重傷,我等若要上道,不可無車。」

    四師弟妙果身手敏捷,神采飛揚,道:「我去喚車來!」

    便待縱身掠出。

    二師兄妙空面白無鬚,常帶微笑,緩緩道:「若是喚人趕車,倒不如設法租輛空車,我等自己來趕,免得一些事落入外人耳目。」

    妙果道:「遵命!」

    又待掠出。

    三師弟妙雨精明強幹,心計深沉,平日沉默寡言,此刻突然道:「且慢!」

    妙果停步道:「師兄還有何吩咐?」

    妙雨沉聲道:「此地四外空曠,路上亦少行人,你到哪裡喚車去?」

    妙果呆了一呆道:「這……這……」

    微微一笑接道:「這還請師兄吩咐。」

    妙雨道:「方纔我入村之際,瞧得這村頭街左第三家乃是出售車具,為旅客整修車輛,兼售牲口草料之店,店裡想必有破舊的馬車,你不妨先去瞧瞧,車輛是否還可走動。」

    妙果道:「是!」

    翻身一掠而出,輕功之妙,已可列入武林一流高手。

    妙雨道:「有車無馬,亦是難行……」。

    突然頓住語聲,側面望著妙空。

    妙空微微一笑,道;「你可是盤算著要我去找兩匹馬來嗎?」

    妙雨含笑道:「小弟的心意,向來是被師兄一猜就中。」

    妙空道:「好……」

    站起身子,轉首而出。

    妙法忽然道:「且慢!」

    妙空道:「師兄有何吩咐?」

    妙法道:「此時此刻,你到哪裡尋找馬匹?」

    妙空面帶微笑道:「事態緊急,便可從權,既可從權,哪裡找不到馬?」

    妙法搖頭歎息道:「胡鬧……胡鬧……」

    口中雖然不住在說胡鬧,手掌卻已向外揮動,自是在說:「去吧!去吧!」

    妙空不等他第二次揮手,便已躍出,身形一閃,已瞧不見了。

    百維瞧著這師兄弟四人不但武功俱已登堂入室,而且各有專長。

    妙法穩重鎮定,雍容大度,果然是領袖群雄的人物。

    妙空遇事從容,無論見著什麼驚人之事,面上始終帶著微笑,表面看來,雖似胸無城府,其實城府卻定必極深。

    妙雨不但心計靈敏,而且觀察之力敏銳已極,似是無論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底。

    在這師兄弟四人之中妙雨年紀雖然頗輕,但遇事調度得當,卻似四人中的中心人物。

    妙果身子敏捷活力充沛,單以輕功一項而言,便可瞧出來日不可限量。

    這四人初出江湖,正是充滿著朝氣。

    絕不似武當那些年老道人之拘於禮法暮氣沉沉,倒是南宮世家未來一大心腹之患。

    妙法踱到短榻前,俯首瞧了玄真半晌,長歎道:「不知任相公可否將敝教掌門真人的穴道解開免得他老人家……」

    任無心道:「他神智—日不能清醒,這穴道便一日也不可解開。」

    妙法歎道:「任相公責任在身,為了免得又生慘變,自不得不如此。」

    任無心道:「此時此刻,玄真道人什麼事都可做得出來,他傷了別人還不打緊若是傷了自己叫任某良心如何得安?」

    妙法歎道:「晚輩也知道任相公此舉乃是為著掌教真人安全,但……」

    他緩緩歎息一聲,手指著玄真的面容,接道:「掌教真人此刻確是痛苦已極,晚輩斗膽請問—句,不知任相公的點穴手法,是否與身體有損?」

    任無心道:「此種點穴手法,非但與身體絕無損傷而且他若神智清醒,我等一言一行都可聽見。」

    一面說話,一面轉首望去。

    只見玄真果然滿面俱是掙扎痛苦之容,似是有什麼極為重要的話,必須在此刻說出來。

    但他神智已昏迷,無論要說什麼,別人都不會留意,更不會放在心上。

    卻不知他此刻急待說出之事,於武林命運關係實是重大已極。

    他此刻若能說出,不但任無心立可減少許多憂愁煩惱,武林局勢也大可改觀。

    怎奈他穴道被點,又怎能說的出來?

    任無心緩緩道:「此刻車馬若是借好,我等便要立刻趕往名醫聚集之地,設法先將玄真道長之病治癒……必須先將道長病勢治癒。」

    他言語說來極是緩慢,每字每句,說出口來都似是費了極大氣力。

    這句話本是明白淺顯他也曾說過數次,但他此刻道來,也似費了極大氣力。

    說到後來,他話聲越來越是含糊幾乎連對面之人都聽不甚清。

    妙法暗暗歎息一聲,轉過頭去,似也對任無心神情之變化,大生惋惜驚歎之意。

    就連百維心中心暗覺惋然,只因他究竟也算是個人中之傑,百年難遇之任無心,總難免存惺惺相惜之心。

    忽然一聲輕呼,一個人影凌空倒掠而入,青衣白襪,神情矯健,正是妙果。

    妙雨含笑道:「馬車可是尋著了?」

    妙果滿面喜色,道:「師兄所料果然不錯,那店舖中果然有輛馬車,雖然頗為陳舊,但是方自修整。」

    妙雨道:「馬車此刻在哪裡?」

    妙果道:「小弟已將它拖到門口,只要有馬,我們立刻便可啟程。」

    目光四望一眼,突又歎道:「但要想尋找到馬匹,卻是難如登天。」

    妙雨微微一笑,道:「有二師兄出手,莫說兩匹馬,便是兩百匹馬也可尋來。」

    百維忍不住插口說道:「在平時縱然如此但在此時此地,只怕……」

    妙雨笑道:「如非輩序有別,晚輩倒真想和前輩賭上一賭。」

    百維道:「如何賭法?」

    他不知不覺間,也被這少年師兄弟四人引發了純真之人性,一時間竟似已忘去這四人乃是自家未來隱患。

    妙雨道:「晚輩願以一切與前輩作賭,不出半個時辰,二師兄便將牽著兩匹馬回來,而且都是良駒,絕無一匹下駟。」

    他說的如此肯定,想來必有把握。

    但百維聽來,心中卻仍不禁半信半疑道:「此時此地,哪裡去尋良駒?」

    話猶未了,已有一陣急遽之馬蹄聲,由門外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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