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倩女離魂 文 / 蕭逸
一個天將透曙的清晨,東方才微微有些魚肚白色,大多數的人,此時尚在好夢方酣,然而——已經有人起來了,一個老人起來了……
他匆匆忙忙的在這條小路上行著,不時左顧右盼,足下加勁的行著,顯然他是有一件非常急的事,使他不得不如此急趕著。
當他蹌踉的腳步爬上了這座高峰之後,已喘成一片,抬起頭看一看,莫干山峰白雲如帶,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道:「行了……就把他丟在這裡吧,這裡沒有一個人,誰也不會知道的……」
於是他將手中的小竹籃打開看了看,籃中竟蜷睡著一個混身漆黑的小孩,雖經過這沿途奔行,這孩子卻依然是那麼平靜,他用他那隻小又亮的眼睛,注視著眼前這老人。
遠處傳來一聲清晰的雞鳴——裘功不由打了一個寒噤。
這證明天不久就要大亮了……「我還要在天亮以前,要趕回家中,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想著他不由更變得戰瑟了,忽然他把心一狠,想道:「這孩子既是感天而生,又如此怪像,分明是妖孽投胎,女兒生下如此怪嬰,若傳將出去,我裘門世代清白,將為此子敗壞盡淨……」
「此乃你投錯了娘胎,可怪不得我裘功狠心,小雜種,你去吧!」
說著話,這裘功猛然由地下提起那小竹籃,正欲用勁向崖下扔去,忽然,凌空一聲怪嘯道:「手下留人!老狗你敢!」
裘功籃已出手,猛覺一股絕大的勁風撲面而來,模糊中但見一黑影墜空而下。
裘功被那股勁風逼得立足不住,一連倒翻了好幾個斤斗,站起身體不敢再往上看,不由連滾帶爬而下……
不言這裘老翰林狼狽情形,且說那只被裘功驚慌中擲出了手的籃子,眼看已往崖下墜去,忽然凌空長嘯著墜下一條極快的人影。
這人就空伸臂,於千鈞一髮之間,正抓住了那下墜的籃柄,在空中挺腰作勢,活似亮脊金鯉,只往上一挺,就空彈起丈許高下,驚魂一霎之間,就見他單臂借力峭上,向上一弓一彈,連人帶籃,「嗖!」地一聲,已竄上了壁邊之上。
這人站定身形後,歎了口氣道:「好險!晚來一步什麼都完了……」
黎明的曙光正照著這突來怪人的臉,這人竟是一個不滿三尺的大頭老人!
籃中傳出孩子清亮的哭聲,這位一世怪傑,武林中聞名喪膽的雷鳴子,至此竟也動了父子天性,聽著這孩子的哭聲,他的心也跟著碎了!
他把孩子由籃中取出,抱在臂彎裡,這孩子竟停了哭聲,睜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著他,雷鳴子不由重新現出了笑容。
他想著:「現在孩子是我的了……我要把他好好教養成人,只是……」
雷鳴子想到此,不由又歎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知道,裘蝶仙恨自己已入骨,今生是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的了,然而——雷鳴子自從和那少女,有了如此一段孽緣邂逅之後,竟自動了數十年如同止水的性念,裘蝶仙的影子,已牢牢的種在他的印象中,剔之不去,揮之不離,他竟深深的陷於苦惱失戀中……
雷鳴子想著這段孽緣,一時淚如雨下,懷中的小生命又開始啼哭了,老人不由暫時止住了悲愴的情緒,他知道孩子是餓了。
這是一個難題,如此深山野洞之中,何處去給他找到奶汁來餵他?
這麼一想,雷鳴子不由打了個寒噤,忽然遠處一聲怪鳴,雷鳴子不由抬頭一看,見是一隻黑角灰毛的大羚羊,正自由一方怪石之上,覓路下竄,它腹下垂著彭膨膨的乳房,老人不由心中一動,暗忖:「我不如將這只羚羊活捉了回去,每日令它餵這嬰兒,豈不是一件絕妙之事!」
想著他身形毫不遲豫,一連三個起落,已縱至那母羊身側,持掌就向羚羊角上抓去。
但是他可錯估了這東西的厲害,這種羚羊生性極野,性情凶暴已極,差一點的虎豹,它也是不懼,頂頭雙角更是其硬無比,無堅不摧。
此時猝然見及這老人,向自己遞掌就抓,如何肯容得,一聲厲鳴,頸項向下一低,雷鳴子單爪抓空,那畜牲猛然向前一拱腰,直往雷鳴子背後猛襲了過來。
雷鳴子不由低叱了聲:「好畜牲!」
那似皮球也似的矮身子,猛然向上一躍,母羊那一角,卻巧不巧,克嚓一聲,撞在了一方青石之上,那麼堅硬的石質,竟吃它這一角,撞成了五六寸深的兩個石洞,一時灰飛石揚,聲勢卻也是嚇人。
奈何它卻太已低估了敵人,這一看未撞著老人,遂覺背上一沉,敢情那矮小老人竟已落在了它的背上,不由一聲怒嘯,一跳丈許,連路顛甩,但背上老人卻像是被漿糊粘在了背上似的,一任這羚羊竄山越澗,彈跳顛抖,竟不能把背上的老人移動分毫。
即使是在地上打個滾,但只要它一站起來,老人還是照舊落在它背上,這一來,可把那只生性急躁的母羚羊給制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一個時辰以後,那只憤怒的母羊,垂頭喪氣地戴著背上的一老一小,直往這山峰慢慢行去。
勝利者,卻在它的背上高歌著,不時尚有幾聲嬰啼,給這寧靜的清晨,帶來了一番點綴,當他們到達老人的石室時,太陽已經出來了。
當太陽再升高一點的時候,卻正照在裘府的閣樓之中,那美麗的裘蝶仙小姐,在床上翻了個身,睜開了那雙像星星也似的大眼睛。
她含笑下了床,輕輕的走到牆角的小床,口中笑道:「小東西,媽媽來看你了……」
然而當她目光才一接觸到牆角的小床面時,不由陡然吃一驚,床上竟空空如也!
蝶仙不由跑向室外,正遇見一名丫環,那丫環是專門侍候小姐的,小名叫小紅,此時笑著叫了聲:「小姐早啊!」
蝶仙不由急道:「小紅,你看見小少爺沒有?……」
小紅一怔道:「沒有呀!小少爺不是睡得挺好嗎?」
蝶仙聞言不由大吃一驚,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小紅忙跑向內室,果然失去了嬰兒的蹤影……
於是全府都驚動了,裘老翰林也匆匆地趕到女兒房中,他是那麼的狼狽,行動慌張,臉色不正,臉手之上還有幾處帶有傷痕。
但是,此時卻沒有人去注意這些了,他在蝶仙床前善意的說著安慰的話,裘蝶仙已哭得芳心盡碎。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那嬰兒已和她發生了極重的感情,雖然他是那麼醜陋,然而母親的眼中,仍然是覺得孩子是可愛的!
她抬起頭,向父親哭問道:「爸爸!……您看這孩子到哪兒去了呢?……」
裘功皺著眉道:「這事可真奇怪……唉!」
於是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用手摸著女兒的髮絲道:「孩子,你也不要傷心了……依我看來,這孩子既是感天而生,也許……總之,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想到的,也許是上天又把這孩子收回去了……」
這雖是一句極不通情理的話,然而卻使蝶仙打了一個冷戰。
她猛然往起一坐,恨聲道:「哦!莫非是你?……」
「你……你……你這老怪物,害得我好苦……怎麼?你還不死心!連孩子也搶去了!……」
說著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滴滴滑腮而下,裘功卻聽了大吃一驚,抖聲問道:「孩子,你!你說誰?誰是老怪物?」
蝶仙不由反身又撲到了床上,裘功不由嚇了一跳,見狀長歎道:「好孩子,你也別難受了……你還年青,未來前途不可限量,這孩子既然丟了,反倒少了一番牽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但是蝶仙此時腦中,包含著的竟是一腔疾怒,反倒不是傷心了,她猜測到孩子一定是為雷鳴子所偷去了,她想:「我一定要從他手中,把那孩子奪回來……這老人太卑鄙太下流了……」
一場風波平靜之後,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了,兩天來裘功曾有意派出了不少的僕役,到處去找那嬰兒的下落,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蝶仙整整的難受了兩天,她猜測孩子定是雷鳴子所偷,心中已把雷鳴子恨之入骨……
晚上她輕輕地由床上起來,將身上歸置好了,方摘下了劍,忽然房門開處,竟是自己貼身小丫環青萍,蝶仙不由一驚:「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青萍紅著眼圈道:「小姐!你……我一猜你就要走……你到底要上哪去?」
蝶仙不由歎了口氣道:「我……」青萍接道:「我猜小姐一定是要去找小少爺是不是?」
蝶仙苦笑了一下道:「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
青萍忽然看了一下左右,又往前走了一步小聲的道:「小姐……小少爺是……」
說著她頭竟低下了,蝶仙不由一驚,不由皺眉道:「你說什麼?小少爺怎麼樣了?」
青萍抬頭吞吐道:「是門房老張說的……他說前天大清早上,看見老爺……看見老爺……」
蝶仙不由一驚道:「看見老爺怎麼樣了?」
青萍嚥了一口氣又道:「看見老爺提著個小籃子,偷偷的打開後門往外跑,老張也沒有敢出聲,好像還聽見籃子裡有小孩子哭……」
蝶仙不由大吃了一驚,後退了幾步,一豎蛾眉道:「這……是真的?什……什麼時候?怎麼……」
青萍紅著臉小聲道:「老天!小姐你可小聲點,這事可沒準,不過老張是這麼說給我聽的,還關照我不許對外人說……我一聽就是氣不過……老爺這麼作可真不對……」
蝶仙聞言不由一陣心酸,連眼淚也流出來了,強自咬著上唇道:「老張看見……老爺把小少爺丟到哪去了沒有?」
青萍皺眉道:「那他倒沒說,只說後來天快亮了老爺才回來,衣服也破了,而且摔得鼻青眼腫的,看樣子像是爬了山似的!」
蝶仙聽完半天沒有作聲。
她忽然想到父親這兩天果然是鼻青眼腫的,而且和自己談話情形,也大異往常。
想到此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忖:「爸爸!你這樣做也未免太心狠了……這孩子雖然生於不雅,但到底他是女兒的骨肉……你!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就把他給丟了……」
想著不由撲到床上,一時連氣帶悲,竟自嚶然而泣,青萍在一旁勸又不是,不勸又不是,急得直扭著手中的小汗巾。
蝶仙哭了好一會子,愈哭愈傷心,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父親突然的闖進房中,說是給自己蓋被子……如今想起來,定是一件陰謀……
想到此,她一切都明白了,其實她不恨她爸爸,只覺得自己無臉再在這家中處下去了……
她扒在床上哭著,腦子卻在不停地轉著,她想那孩子會被爸爸丟到哪裡去了呢?
想到此,她就像被好幾百支鋼針一併刺入,竟再也容忍不住,只見她突然止住了淚,翻身下地,對著一旁青萍道:「這附近只有莫干山,老爺一定是把他丟到莫干山上去了……我去找他去……」
「這可憐的孩子……恐怕早……」青萍不由一怔道:「小姐!我陪你去……我去找燈籠!」
蝶仙沒有說話。青萍驚慌出門而去,蝶仙忙將長劍繫好背後,現在她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
只見她蓮足輕點,已似乳燕穿林也似地穿窗而出,輕飄飄的落在了院中,嬌軀再扭,已飛縱上了圍牆,她依然是身手不減昔日。
午夜裡,她那嬌小的身材,就像星丸跳擲也似的,倏起倏落,不到一個更次,她已撲到了莫干山下。
仰目山上,黑漆漆一片,夜風震瑟著山上的樹木,發出唰唰的響聲,不時尚傳來三兩聲獸吼。
她忽然覺得有些怕了,然而當她想到那可憐的孩子,不由得膽力陡然大增。
遠處山腰上,明滅著幾盞燈火,那是大修院的尼姑們尚在作晚課,村墟夜舀復於疏鍾相間,好美的境地!可是蝶仙憂心如火,哪還有心情去欣賞這些?
蝶仙展開了一身輕功,就像是一隻夜鳥,飛撲上了莫干山,倏起倏落,一剎那已撲近了山腰。
「這孩子會被拋棄到何處去了呢?……」
忽然她心中一動,暗念道:「那雷鳴子就在這山上,也許他已把那孩子救下來了,我不如到那裡去找找看……」
想著,雷鳴子那張醜陋的面容又上了眼簾,令她大感煩躁,雷鳴子在她心中,實在是早已種下了惡感,她實在沒有辦法,能使自己對他略為寬宥,她不禁又感到有些猶豫不決了。
因為現在天太晚了,如果那嬰兒確實已為雷鳴子救去,自己尚可仗理前去問他討回,假使那孩子根本就不曾為他所救,自己這麼貿然找到。這個怪物萬一再舊惡重為,那可是羊入虎口插翅難飛了。
想到此,蝶仙不由打了個冷戰……心想這事情千萬莽撞不得。
於是她先就在附近找了一轉,山上大草那麼深,可憐的蝶仙,她就像失了魂似的,找遍了全山的每一個角落,當她含淚拖著疲乏不堪的身子,倚在石邊時,天已經亮了,太陽從地平面一躍而出,殷紅的陽光,照射在這姑娘可愛的臉盤兒上,她已是紅淚闌干了!
由這片亂石林中,正可上望著那幽林的深處,蝶仙想著:「那個老怪物,就住在那林子裡……等一會我還是偷偷去看看……」
忽然一陣歌聲,劃破了靜穆的氣氛,由那片林中傳出,歌聲乍聽起來,就像殺豬也似的,但卻有一種威武的豪氣。蝶仙不由吃了一驚!
忙即站起身藏向石後,那豪邁的歌聲方一小停,卻傳出了一串甜蜜的嬰兒笑聲。
蝶仙差一點叫出了聲,因為那笑聲正是自己兒子的聲音,怎能令她不大吃一驚!
跟著眼前出現了一幅怪異的圖畫,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為她看見由小林中踱出一隻又高又壯的大羚羊,但在羚羊的背上,卻坐著一老一小。
那醜陋的雷鳴子僅盤坐坐在羊背上,一任那羚羊起伏的行著,卻好像是粘在了它背上似的。
而最奇怪的是,自己那個寶貝兒子,竟雙手摟在老人前頸項下,一面笑著叫著,那姿態像是歡喜已極,雷鳴子搖晃著斗大的頭,那雄壯的歌聲,就從他喉中發出,震得山搖地動。
蝶仙不禁驀然一陣無名傷心,一招手抽出了背後的長劍,纖腰一擰,已縱身而出。
那只羚羊正行其間,陡然見狀,不由嚇得猛一抬前腿,人立而起,嚇得背上的雷鳴子「喲!」了一聲,罵道:「畜牲!你敢搗鬼,嚇了我的兒子,我不活劈了你……」
忽然他張大了嘴,眼睛也直了,猛然由羊背上飄身而下,口中抖聲道:「……你……姑娘……」
蝶仙冷笑一聲道:「老怪物,你害得我還不夠……難道……」
雷鳴子苦臉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我何嘗……」
蝶仙不待他說完話,冷笑一聲道:「我知道孩子是你救的,但是你卻不配收養他,我恨你一輩子,決不容許你和孩子接近!」
說著一縱身已至老人身邊,伸手就去抱那孩子,但出乎意料之外,那小東西卻是雙手死抱著老人不放,蝶仙拉了兩下沒拉動,禁不住一陣傷心,竟自流下了淚,她泣訴道:「小冤家!你不要媽媽了麼?……」
孩子只是張嘴大笑著,雷鳴子不由歎了口氣道:「姑娘……」
蝶仙猛然一跺蓮足道:「罷了!」
說完猛然翻身就走,才一轉身,又聽見那孩子尖銳的哭聲,她的心竟同刀紮了似的,正在此時,眼前黑影一閃,雷鳴子竟又落在自己眼前。
蝶仙蛾眉一挑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雷鳴子忽然流下了兩滴淚,淒然感傷道:「姑娘!為了孩子……你也留下吧……」
蝶仙哼了一聲道:「你是做夢……」
雷鳴子長歎了一口氣道:「姑娘!我知道你此時已恨我入骨……我何敢再存非份之想,上次的罪惡,非但姑娘飲恥一生,即使老朽我,又何嘗不懷恨終身……」
蝶仙抬頭看了他一眼,冷然道:「那你又為什麼叫我留下呢?」
雷鳴子不由落下兩滴老淚,單手拍了一下懷中的嬰兒道:「只請姑娘,凡事都為著孩子想一想……姑娘!你忍心離開撒下你的親生骨肉不管麼?」
蝶仙聞言就似被一根尖針刺入內心似的,她以那雙淚眼看了孩子一眼,他那黑如墨也似的肌膚,在母親眼中並不覺得如何醜陋,忽然她想到自己為這孩子所受的苦……如今就這麼輕易地離開了他,何能甘心?湊巧那小鬼也正用著那雙黑亮的眼睛注視著自己,撇嘴作欲哭又止狀,蝶仙不由心一酸泣道:「你不是會照顧他麼?……」
雷鳴子悲聲道:「姑娘!你忍心這孩子自幼就失去母愛麼?……何況老朽我已到了風燭殘年,萬一哪一天死了,這孩子後依何人?……」
蝶仙聞言心中不由一軟,但她是一個非常伶俐的女孩,聞言後心中雖為所動,但實在是放心孩子不下,假使自己即使領走了這孩子,又能何處去呢?
「難道還能回家麼?不回家,江湖上我孤身一女,又如何撫養這孩子呢?……人家要問起來,我怎麼說呢?」如此這麼多方面一想,她不由當真動了心。
但如此並不是說她對雷鳴子生了好感,在她的心目中,她今生今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暴風雨的一夜,那一夜帶給了自己一生的追恨悲傷,可以說壞了自己的一生,那麼賜給她這一切的人,她又如何能忘記?如何會賜予那人以諒解?
想到此,她不由冷冷的抬頭看著眼前的矮小老人,點了點頭道:「好!我留下來……」
雷鳴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聞言後咧開大口喜道:「姑娘……你肯留下來?……天啊!」
他差一點又要跳起來了,但蝶仙淡然又接道:「可是,我卻有兩個條件,你必需答應我,我才肯留居於此。」
雷鳴子點頭道:「姑娘你說吧!」
蝶仙冷冷的道:「第一我雖住在此,但卻永不和你同居一室,須另外在對山峰上為我建一石室,讓我獨居。」
雷鳴子歎了一口氣道:「姑娘那麼作……唉!依你就是。」
蝶仙遂冷漠的道:「老實說,我已恨你入骨,我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你,以後每隔三日我自會來此看我的孩子……」
雷鳴子不由落下兩行老淚,苦笑道:「這樣很好……如有何事,我可就近照顧姑娘你。」
蝶仙不由冷笑一聲道:「我相信沒有什麼事求你。以後除了我來此看孩子時,我不願再看見你,希望你也不要去找我……」
雷鳴子點了點頭,蝶仙遂道:「似如此,孩子大了,你我都不許干涉他的自由,一任他自定去留。」
雷鳴子聽完連連點頭,忽然他仰臉想了一會道:「對山有一三元峰,峰上曾有我數年以前建築的一座石室,姑娘有意,不妨就住於那石室內……」
蝶仙聞言沒有說話,雷鳴子遂就前行導路,竄行如飛,蝶仙尾隨其後,半個時辰後,已至另外一峰,乍看起來風景似尚較原山為佳。
在叢林深處,果然發現了兩間頗為寬敞的石室,石質鮮明,光線也較雷鳴子現居處通暢明亮得多了,蝶仙知道他所以選擇那幽暗深谷,是因為要練那七情神功的關係,不過如今他已練不成了。
雷鳴子送至室口,只道了聲:「室中各物俱全,姑娘善自珍重……」
說著歎了口氣,抱著那嬰兒,縱躍如飛而去,蝶仙待其走後,黯然地踏進石室之內,但見內室甚大,前室有石几石凳,尚有一方大蒲團,可供夙日參習功力之用。
後室僅有石榻一方,她實在太累了,也且腦子裡太亂了,這幾天以來所發生的事情,令她自己也無法來處置,只好任作是命吧!
現在她再也不顧意去多想了,一切都隨諸於命運的安排吧!
就這麼她拖著疲倦的身體,倒在了石床之上,眼淚獨自淌個不停,她實在太累了!
流出的淚被風給吹乾了……漸漸她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滿室紅光,敢情太陽又已經垂在山邊了,裘蝶仙忙翻身坐起,出乎意料之外,床前卻堆滿了東西,有被褥以及食用餐具,還有一些常用的瑣碎物件,堆了高高的一大攤。
她猜到那是雷鳴子送來的,也就樂意的收下了,這兩間石屋子,經她細心一佈置,卻煥然一新,石室後有小泉,取用極便。
忽然她發現石桌上有一竹簍,開視之,內中竟是裝置著一簍飯菜,同時腹內一陣飢餓,正想取出食用,猛然她搖了搖頭,將菜簍放下,暗忖:「既然你這麼恨他,卻還為何再吃他送來的食物?你難道就不會自己做麼?」
想著她賭氣將那提簍推至一旁,然而轉念一想,她又把簍子提回來了。
人生本就是那麼微妙的,有許多人,也許只受了對方些許恩惠,就感到內愧十分,即所謂受人桃李,報之以瓊漿,但他們會對某些人的恩惠視為當然的,而毫無愧疚地領受對方的奉獻。相反地,有些人輕易不肯以小惠示人,但有時候,他們會自甘情願的去服侍一個人,任勞任怨而不計任何報酬,正因為各人都有不同的心理,所以我們不能一概論之。
就拿眼前的雷鳴子和蝶仙來說,就是很明顯的例子。在雷鳴子來說,以他身份、武功,武林中誰不敬畏三分,差不多的人,即使令他看上一眼,他也會認為不肖,然而卻死心塌天地敬服著蝶仙。
他曾對天發過誓,願終生為蝶仙的奴僕,如果蝶仙想要他的命,他也會毫不顧慮地授首而上,因為他心目中,以為能多為蝶仙作一件事,似乎無形中減少了對她往日的一分罪惡,所以他是那麼的心安理得地自然去侍候著蝶仙。
而在蝶仙本人來說,因她受害於雷鳴子太深,雷鳴子幾乎壞了她整個的一生,令自己幾乎無顏作人,所以她眼中看來雷鳴子對自己的任何恩惠,都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會使自己少有不安。
因此她想到這裡,即取過了飯簍,取出食物飽吃了一頓,將簍子置於室外門邊。
從此,這可憐的姑娘,就開始過著這種漫長寂寞的生活,每晚她只需將飯籃子放於室口,第二天往取,內中定必重新裝滿了新的熟食,足夠她一日之量。
她也按照規定,每三日到對峰一次,至時老人定必欣喜待之,然後蝶仙帶著她的孩子,母子相處整整一下午,晚上再回來。
那孩子自從食羚羊奶液之後,體魄竟日漸健康,這期間,雷鳴子曾上山採集幾種藥材,一待採集齊後,據說可煎熬成汁,每日與孩子洗浸些時候,不出數日,能使這嬰兒膚色轉為白色。
轉眼之間,蝶仙已來此三個多月了,日子是那麼平靜,三個月以來,蝶仙已體會出雷鳴子果不失為一正人君子,從未對自己有任何放肆的言行。
有幾次譬如對面而見,他竟會先行引避,彷彿有自慚形穢之感,這反而使蝶仙芳心大放。
然而蝶仙除了對他已解除戒心之外,簡直仍然談不到絲毫好感,只要一看到他,足以令自己心生厭惡,所好雷鳴子從不相強,雖然他心的深處,愛蝶仙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但他表面卻從不顯出。
他只是忠誠的侍候著她,細心的掉換著她的膳食,譬如蝶仙喜歡吃的東西,那怕這東西是極難獲得的,他也會毫不考慮的去盡力取獵到手。
因此三月來,他們相處得平安無事,也從未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然而有些事情的發生,實在是微妙已極,令人不敢想像。就拿他們來說吧,上天竟在此時,投了一塊小小的石子,使原先已平靜的波面,又飄蕩起了無數的漣漪……
這一日清晨,太陽尚未出山以前,裘蝶仙在室外林中練了一趟劍法,覺得氣血充沛,身手竟較往昔大有精進,不由心中暗喜。
忽然當空一聲鶴唳,蝶仙不由仰首上視,果見一黑一白兩隻仙鶴由遠而近,一剎那已飛臨在這三元峰之上,束翅箭投而下。
蝶仙自幼喜鶴成性,見狀不由一陣心喜,暗忖:「我不如把這對鶴兒打下來,養著玩兒豈不有趣?」
想著見身側有不少花斑碎石,這種碎石石質極硬,且多梭角,以它作暗器,頗似「五芒珠」,因粒數不大,施展極為乘手,蝶仙夙日俱以此為暗器,以為慣例,此時順手抓了數枚在手。
再仰首,那雙鶴兒,已投臨峰頂三四丈高下,似正翔覓處下棲狀。
蝶仙見機會難得,容那雙白鶴再次現腹臨近時,運勁於手腕上,猛然清叱了聲:「著!」
跟著玉腕揚處,手中暗器,一線而出,待臨那雙鶴兒身前數尺遠近時,猛然一錯而開,各分兩枚,向二鶴翅根之上擊去。
這種暗器手法畢竟不同,因距離又近,力道又足,一閃已至,那白鶴想是較驚,見狀猛然振翅一翻,蝶仙暗器擦羽而落,竟是沒有傷著。
可是那黑羽仙鶴因距離太近,一時大意,想閃已自不及,蝶仙這一對尖石,不偏不倚,雙雙全擊在了那黑鶴的翅根之上。
就見它在空一聲悲嗚,頓時飄落一片羽毛,一陣翻滾,噗的一聲,落於地。
蝶仙不由大喜,忙急縱身形趕近一看,見那黑鶴猶自滿地飛撲呱呱連鳴不已,蝶仙不由叱了聲:「看你還往哪跑?」
說著蓮足點處,「嗖!」一聲已竄在那只黑鶴身旁,一晃右掌「金雞現爪」,直往鶴頸上就抓,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把眼看已快抓在那鶴頸上了,猛聽「嗤!」的一陣輕嘯。
跟著一股風襲面而來,蝶仙也非弱者,一聞聲,就知是有暗器而至。
單掌本已遞出,只好臨危向後一挫掌,眼瞟處卻見一片樹葉直奔自己面門疾射而來,不由暗吃了一驚,當時不容遲猶,忙駢二指,向前一跨步,嬌軀半斜,那樹葉已到眼前。
蝶仙口中叱了聲:「什麼人?」
跟著點指,已把那片樹葉打落在地,只是自己竟感到二指一陣火熱,可見來人功力之驚人了。
蝶仙點落這片葉子後,身形已擰出八尺以外,目掃處不由暗吃了一驚。
原來此時正由樹內踱出一少年文士,這人一身青色儒衣,頭戴垂緦公子便帽,狀極儒雅,右手尚持著一卷詩冊。
此時此地,出現了這種人物,不得不使蝶仙大感驚異了,見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反倒呆住了。
那少年此時盯視蝶仙,似也頗驚異,但只一瞬間,卻冷然哼道:「大膽賊婢,如何傷我黑兒,今日卻要你還我個公道呢?」
匆匆交目,蝶仙只覺得這公子面大耳垂,劍眉星目,儀表不俗,正不知此人為誰?
此時一聽對方口出不遜,不由觸動前隙,冷笑了一聲:「這鶴兒本是野生,姑娘打鶴兒,關你何事,竟然暗箭傷人?我還要跟你還個公道呢!」
說著蓮足一頓,已竄至那少年身前,少年聞言兩彎劍眉微向兩邊一分,哼了一聲道:「好個厲口的姑娘,今天我倒要你認識一下本公子的厲害!」
說著慢條斯理地將那本書向懷中一揣,垂著一雙大袖道:「你如果識相,快點把我鶴兒傷給包紮一下,我看在你不知情份上,暫不和你一般見識,否則……」
說著這儒生猛然劍眉一豎,星目泛光,看來確實不怒自威,但是他那凌厲的目光,偶一接觸在對方少女身上,竟自視向一旁,由不得俊面一紅,這證明他夙日尚不常和異性對手接觸。
蝶仙自一見這儒生現身,心中竟不由自主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本來一腔怒火,竟似發不起了似的。
此時被對方這麼一激,不由又重新起了嬌嗔個性,聞言蛾眉一揚道:「你說的蠻好……姑娘可沒功夫跟你瞎鬧,這鶴兒本是我打下,自然我要拿回去了……」
說著向前一縱身,又往那只黑鶴抓去,眼看已近鶴身,猛聽那儒生一聲喝道:「住手!」
長衣飄風,這儒生已橫身在蝶仙身前,大袖向上一翻,呼嚕嚕帶起一陣疾風,竟以一雙雪白的袖管,直往蝶仙身上掃去。
蝶仙見這人一出手,就知來者不善,能以衣傷人,這人定有一身驚人的內功,也就是說內功到了極上境地時,可飛花傷人,掄衣為刃,他能把深奧的內功精力,運逼在一切柔弱的物件之上,發諸於人,無異身受對方拳掌劍刃一樣。
此時這少年書生一雙衣袖,捲起一股勁風,直往蝶仙身上捲到,蝶仙知道厲害,足點處,拔起丈許高下,已落在那書生身後。
猛見她向上一提二臂,身形「黑虎剪尾」,猛然掉過身來,玉掌在胸前一交叉,排山運掌,向外一抖玉臂,容指尖已快臨近那書生背後,只要一揚指尖,就算把掌力撤出去了。
蝶仙心方一軟,正想臨時撤掌,卻不知那少年身法竟是別具一格,以不變而應萬變,容蝶仙掌已臨近,堪堪已快吐勁的一剎那,猛見他長身半側,頭也不回,猛甩左臂,以「大摔碑手」重手法,猛然向蝶仙二臂上揮來。
勁猛力足,蝶仙不由大吃一驚,此時才知來人果然是一功不可測的異士,自己萬萬不是對手。然而她生性要強,更何況心恨這人太已欺人,一時勢成騎虎,決無中途無故罷手之理。
此時見狀不由緊咬銀牙,一分二臂,改掌式為「玄鳥劃沙」,以十指指尖,直往這少年兩後肋上猛劃了去。
這少年似乎也沒料到,對方一纖弱少女,竟會有此功力,招式用空,也不由驀然一驚!
但見他口中哼了一聲:「來得好!」猛然向前急一搶步,彷彿踉蹌一跤,蝶仙雙手劃空,猛見那書生一個急旋,已閃至蝶仙身旁,伸鐵指照準蝶仙腰下「氣海穴」就點。
指尚未至,已透出一股無比勁風,蝶仙就覺穴眼附近一麻,大驚之下,忙向外一讓身子,同時抖掌以「金剪手」直向那少年腕上剪去。
這是一招敗中取勝的招式,逼得那少年後退一步,他此時面現慈笑,事實上他與這少女一搭上手,心先就軟了多半。
所以動手,只不過是考驗一下對方功力,此時見對方一介弱女,竟會有此身手,不由心中反倒生出敬仰之心,憐香惜玉之心一生,自然就不會再施以辣手了。
且說蝶仙見這一招得手,心中不由一喜,她又何嘗知道對方是讓自己,否則一上來蝶仙早就輸了。
此時那少年身形向後一退,口中道:「姑娘算了吧!」
蝶仙卻誤以為戲言,不由嬌聲叱道:「你算了,我還不算呢,憑什麼你用暗器傷人?」
說著話已再次偎近上身,用「單掌伏虎」式,往那少年文土胯骨便切,那文士不由哂然一笑道:「姑娘何故逼人過甚,難道余某尚且怕你不成?」話未完,蝶仙掌沿已到,這少年猝然向下一矮身形,右手以「鐵弓手」向外一彈,直往蝶仙右腕臂上彈崩了去。蝶仙方自一驚,忽見對方身形一閃,蝶仙方自抽手避招,猛覺身側疾風猛襲而至,猝見少年一雙大袖,以「排雲袖」功,自身側猛揮了來。
蝶仙此時再想回閃,可就有些來不及了,驚慌中方扭動嬌軀想往右閃,經不住那文士大袖上所逼來的一股氣流,如影附形,頓時只覺那凌厲的勁道,竟逼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口中方叫了聲「呀!」已被逼得一陣踉蹌,腳一軟,眼著跌坐於地,猛見身前人影一閃,那文士又已立在自己身前,單掌向外一伸似微微一按。
蝶仙身子本已倒下,此時被少年這麼一推一按,頓時硬給抵住了,算是沒有倒地出醜。
就如此,她已羞得粉頰嫣然,眼圈一紅,差一點流下了眼淚,後退了兩步,單手向頸後一背,「嗆!」的一聲龍吟,竟自撤出了一口長劍,眼中轉著淚,用手指那文士道:「不行,你欺侮人……姑娘今天給你拼了!」
說罷壓劍就要上前,那少年見狀反倒嚇了一跳,主要是他見人家一個姑娘,竟被自己逼得哭了,覺得心慌意亂,自己本身原就沒有想使她難堪,此時見狀不由急得一連退後了好幾步,雙手連搖道:「姑……姑娘!何必如此動怒?這萬萬施不得!」
裘蝶仙蛾眉一挑泣聲道:「什麼施不得,你好好的為什麼這麼欺侮人?打了人就算完啦?才沒這麼好的事……」
說著依然直著眼往那儒生走來,這儒生聞言不由紅著臉一連又後退了好幾步,手摸著頭道:「老天!你把我鶴兒打傷了,反而說我欺侮人?算我倒霉,我那鶴兒我不要了,你可別哭好不好?」
蝶仙自見面,就對這儒生生有無限好感,此時一對敵發現他竟有這麼一身功夫,不由芳心更生敬仰之心,此時見他被自己逼成那付樣子,臉紅脖粗語無倫次的樣兒,一番委曲傷心,已自化沒了影兒。
此時見狀由不得被逗得破涕為笑,噗哧笑了一聲,用淚眼瞟了那文生一眼,忙止住,玉面含羞地哼道:「屁啊!那仙鶴是你養的?鬼才相信,根本就是沒主的野鶴,你看我打下來了想混水摸魚騙過去,卻編出這一套鬼話……」
說著抬了一下眼皮,見少年那副皺眉的樣子,不由得又要想笑,當時哼了一聲道:「是你的鶴,你叫它看,看它答不答應?」
這本是一句氣話,心想即使真是他所豢養的鶴,也萬無能應人言的道理。
卻不知那文士聞言後,點了點頭道:「好!我就叫給你看!」說完衝著那黑鶴叫了聲:「黑兒!」
那黑鶴聞言抬頭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不由喜道:「怎麼樣?我不騙你吧!」
蝶仙冷眼旁觀,才知果然那仙鶴是人家養的,不禁頓覺氣減了八成。沒非少女心性都是如此,即使是無理,也非要佔點便宜不可。
此時見狀目翻白眼笑道:「它也沒答應呀?」
少年見對方無理取鬧,不禁少去畏心,此時面對這少女,見她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無不美到了極點,頓時生出一片景慕嚮往之心,只是自幼追隨異人為師,家法甚嚴,從不敢對異性心生妄想,出言挑逗。
此時一見雲霧化解,不由寬心大放,當時雙手一抱,向蝶仙一拜哂然道:「好啦!算我沒理該好了吧,鶴兒既是你喜歡,好在我有兩隻,這只就送給你好啦……」
說著又瞟向那只黑鶴一眼,不由劍眉一皺道:「你看你心真狠,把它打成這樣,弄不好傷了骨,以後就不能飛了!」
說著忙向前蹲下身子,那鶴兒見主人到來,竟自把身子湊了近來,一雙目中,竟彌彌地淌下淚來,猶在那少年身上連連磨擦不已。
蝶仙本是一少女,心地至厚,童心並未少改,此時見狀,竟自不由差一點流下淚來。
此時也走上幾步,彎腰皺眉道:「我也不知道會打得這麼重,這……這怎麼辦呢?」
少年正在與那鶴兒看傷,聞言扭回頭,見蝶仙那副小孩樣子,不由一笑道:「你也別傷心了,既然知道錯了,總算心還不惡……」說著抬頭看了一下天道:「天可不早了……」
說著由長袋中取出一白色小瓶,雙手遞給蝶仙道:「這是我去年從家師在青城山習藝時,家師採集百草所練的丸藥,功能強血生肌,去腐生新,一共贈我三瓶,這一瓶就送給姑娘吧!」
忽然他覺得第一次見面,平白無故送人東西,實在是冒昧得很,不由臉一紅改口道:「姑娘可取出兩三粒,與這鶴兒服下,它的傷就無妨了……」
蝶仙這一走近,和少年這一對對談,越覺其五官俊秀,氣宇不凡,無形中更生了無限好感,此時單手接過那藥瓶,低低地道了聲:「謝謝你!」
少年露出編貝之齒一笑道:「不要客氣!」
於是他又看了一下天,正巧蝶仙也在看他,他不由臉紅了紅又說了聲:「天不早了……」
蝶仙也跟著看一下天,少年似無理由再多逗留,歎了口氣道:「我要走了!」說著移足走了幾步。蝶仙此時聞言不由一驚,由不得以那雙剪水雙瞳,注定著這俊美的少年,她多麼不願叫他走啊,只是她又怎麼說得出口呢?
少年走了兩步,又不由回過了頭,臉一紅道:「姑娘!你貴姓?可否……將芳名賜告?」
蝶仙低了頭,小聲的道:「我姓裘!」
少年接問道:「裘?芳名……?」
蝶仙羞道:「蝶仙,蝴蝶的蝶,仙人的仙。……你呢?」
只可惜最後那兩個字,聲音太小,以至於那少年沒有聽到,僅聽少年口中反覆的念著:「裘蝶仙,裘……蝶……仙,這名字太美了……」
良久,蝶仙覺得對方還沒有回答自己的話呢,不由得慢慢抬起頭來向對方一看。
她的臉色不由變呆了,原來那少年此時竟已無蹤,蝶仙忍不住撲上前,四下一望,滿林陽光,哪有那少年的影子了?
她不由忽然感到一陣寂莫之感,多少年了,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感覺到,只是這一剎那,她覺得自己變了,她覺得這個人生,並不如她往日所想的那麼恐怖,那麼痛苦……然而這種感覺,也只是一剎那而已。
如今少年偶然的來,帶來了一陣陽光;他突然的去,卻又把陽光帶走了。
留下的更是無比的痛苦和失望,更較先前為甚。她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裡,正是多麼需要如此一個人啊……需要這麼一個和自己一樣年青的人……有了他,自己就可以忘了眼前的痛苦,忘了那老人……
然而,少年的來是那麼突然,難道自己幸福竟是這麼微微的一閃麼?
想著想著,這可憐的姑娘由不得芳心盡碎,一交手扒在一方大石上痛哭了起來。
那哭聲直如幽咽的流水,那麼婉轉,那麼淒慘,聞之足以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她邊哭邊摸著那只黑鶴的羽毛,此時倒不是為別的傷心,主要是她想到了自己以往眼前的遭遇,她想到自己年紀青青這一輩子將如何是好啊?
難道這一輩子永遠都住在山上麼?難道永遠一個人就像這麼一個孤兒似的麼?
想著她不由哭得更傷心了,這兩年來她從未這麼傷心地哭過,這一哭足使天地為之動容,草木為之含悲。
正當她哭得傷心的時候,一個大頭的老人正由對山提著食簍往這三元峰頂石室行來。
他照舊把食簍放於門口,拿起昨天的食簍,反身就走,忽然他聽到了蝶仙的哭聲。
雷鳴子不由大吃一驚,他慌忙的遁聲往覓,發現了蝶仙,見她正抱著一隻黑鶴在石上失聲痛哭。
雷鳴子不由癡癡地立在一旁,他想上前去勸問一番,但是他是那麼自愧,由蝶仙的哭聲裡,他聽出這哭聲是包含著多少久遠的傷心啊!
他不由在一旁也陪著落下了不少的眼淚,他用心聲泣求道:「可愛的姑娘,你不要再傷心了吧……你原諒了我吧!姑娘!都是我害了你……我雷鳴子如今既做了天大的罪人,來世但求變犬馬以謝姑娘……」
想著這雷鳴子一時哭得好不傷心。蝶仙正在傷心不已之際,隱聞得不遠處傳來陣陣抽搐之聲,不由頓止哭聲,抬頭一望,卻見自己居處林前,站著一個矮小的黑衣老人,那正是害了自己一生的雷鳴子!
裘蝶仙不由一時轉悲為怒,嬌軀一縱,已至雷鳴子身前,帶淚叱道:「你還來幹什麼?雷鳴子!我真想殺了你!」
雷鳴子不由後退了好幾步,帶淚道:「姑娘!你你……不要哭了……你說吧!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蝶仙泣道:「我要你做什麼?我看見你就討厭,你還不走?」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劍,雷鳴子不由喟然長歎了口氣,落了幾滴老淚掉頭而去。
蝶仙待他走後,注視著他矮小的身影,心中不知是悲是怒,暗忖道:「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是我害了他?還是他害了我?……」
想著怏怏返身而去,手中的鶴兒猶自呱呱鳴著,蝶仙把它抱進石室內,打開了先前那少年所贈的藥瓶,一陣異香撲鼻而出,果然大非尋常藥丸可比。
瓶中所置滿滿一瓶綠色丸藥,那黑鶴呱呱連鳴兩聲,不待蝶仙餵食,已張開了大口,目光注定著藥丸。蝶仙不由依言給它服了幾丸,收瓶人袋,細看那黑鶴一身黑羽,油光發亮,一雙大眼紅光四射,端的是神俊無比。她畢竟還是個孩子,此時新得異禽,這麼一調弄,竟把先前一腔憂愁給忘了個乾乾淨淨。
如此蝶仙每日練功弄鶴,日子倒也相安,轉瞬之間又過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這些日子裡,她偶然也會想到那少年,只是奇怪他到底從何方而來?為何匆匆一面,竟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這一天時已巳初,蝶仙由石室中踱出,覺得十分無聊,陣陣山風吹在身上,微微覺得有些冷嗖嗖的,當空中閃著幾顆星兒,順步往對面的小林中行去,只見片片石林,被當空那輪皓月映得一片銀色,像穿了一件霜衣似的。
空山狼啼,聞之令人毛髮悚然。蝶仙邊行邊觀賞這番景致,由不得在月上展開了輕功提縱之術,倏起倏落地向前疾竄著。
正在興致頭上,忽然聽到一陣婉轉笛聲,直如鷂鸞出谷,蕩回林中,十分動聽。
蝶仙不由即速止足,聞那笛聲,吹弄得十分淒婉,由遠而近,隨風送聞,好像就在眼前似的。細聽之,直如二情侶互訴幽情,如泣如慕,聞之幾令人泣然而下。
蝶仙本是多情之人,此時聞聲,幾乎聽呆了,一時怔立當地,一直聽到一曲末了方如夢初醒,暗歎道:「此人真是一至情之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心中不由大奇,這附近居然還有如此雅士,自己居然會失之交臂,誠可憾也!
正自後悔方才只顧聽那笛聲,竟自忘了循聲往覓,以致錯過了一瞻高人雅士的機會,方怨艾間,忽聽笛聲再起。
這一次卻一轉悲哀為壯烈,小小一枝笛管,被這人吹奏出金馬鐵戈,虎嘯龍吟之音,聞之令人不勝振奮之感。蝶仙感奮之餘,忙循聲往覓。
進入一片小林,來至一座亂石小峰,石木錯落頗為難行,蝶仙生恐錯過時機,笛聲又止,忙展開了輕功提縱之術,身形倏起倏落,一路騰縱而上。
不想身形已近,笛聲忽止。蝶仙此時正立身一石上,微聞有人一聲輕歎道:「獨坐青石梢,引笛驚宿鴉,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仰頸蒼空裡,星星知我心……」
音調清晰,字字清圓,蝶仙不由尋聲望去,見一人跌坐石峰之上,面朝峰下雲海,正自喟歎感語。
夜色中,但見此人一身儒衣,被風吹得左舞右蕩,翩然若仙,右手持著一管綠閃閃的翠笛,感歎方畢,竟自又將翠笛往口上湊去。
於是笛音又起,直如仙樂自空飄臨,裘蝶仙不由癡然凝目,一時竟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幾步。
她究系一明理少女,心雖早為笛聲陶醉,卻不便現身示人,是故只想偷聽數曲即歸,卻不知此時意恍心亂,足下未免放重了些……
那儒士正自憑月吹笛,聞聲忽然停住,猛一回頭,月光之下,但見一素裳少女,正立於身後不遠,不由大吃一驚。
單掌往石上一按,就像一隻野鶴似的拔空而起,在空中大袖一揚,已經飄飄的落在了蝶仙身前。
蝶仙乍驚之下,不由脫口驚叫了一聲,「倒蓮拔步」,嬌軀一連後退了七八步。
那人口中方喝了聲:「什麼人?」
不想目光掃處,俊眉一展,脫口喜叫了聲:「是裘姑娘麼?」
蝶仙乍驚之下,只疑這人欲向自己用武,正側身以防,聞聲一驚,月光之下,但見這人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細一認之,芳心不由大喜,當時趕上了一步,笑喚道:「你是余相公……」
只因少年今夜去冠,改束髮髻,故乍看起來卻少別於昔日,蝶仙乍看竟未認出。
少年為蝶仙這麼一呼,不由一笑道:「咦?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姓余的?」
蝶仙此時面對少年,但覺其英姿超然,長身玉立,英俊之中別具體貼之感,尤其這少年一顰一笑,一語一行,均似有無比的吸力,左右著自己的靈魂,使自己一看見他,就有一種舒適安全之感。
蝶仙聽對方這麼一問,狀極率直,不由羞笑道:「你忘了……那天你自己說的?……」
少年此時已含笑走近,對面而立俏皮的皺眉問道:「那天我說了?……我怎麼記不起來了……」
蝶仙不由哼了一聲,有意壓低了嗓子學著少年那天的口氣道:「姑娘何故逼人過甚,難道余某當真就怕你不成?」少年被說得玉面一紅,蝶仙也跟著笑了。
那脆鈴也似的笑聲劃破了寂空,襯著這少女嬌柔的倩姿,偶爾吹來的小風,吹亂了她的髮絲,她用雪脂也似的手,輕輕的攏著頭髮。
這些少女細微的動作,看在這少年的眼中,是多麼富於誘惑的力量啊……那少年不禁看得呆了。
蝶仙見他只是癡癡的望著自己,先只覺得好玩,誰知良久亦然,不由有些害起羞來,她斜瞟了他一眼,連羞帶笑的嗔道:「喂!你是怎麼了?……有完沒完呀?」
少年似大夢初醒的「哦」了一聲,自覺失態,也不由顯得不十分自在,口中吃吃道了聲:「今夜幸逢姑娘……一時喜極,競自失態,尚請你不要見怪才好……」
蝶仙嫣然一笑道:「誰怪你來著?」說著眨了眨眼又笑道:「倒真看不出,你這人不但武功出眾,而且還吹得一口好笛子哩……那曲子真把我迷住了!」
少年汗顏一笑道:「空山無聊,引笛自娛,卻不知竟驚動了姑娘……真是罪過,姑娘可別見笑。」
蝶仙這一就近交談,更覺對方文靜儒雅,由不得芳心微微起了一陣波紋,少不得多瞟了他一眼。而多情的少年男女,常常把內心深處的感情,藉著目光的流傳,而拋向對方……這一眼,已使她和他都深深的陷於感情的圈子裡了……
蝶仙本是落落大方慣了,不管對任何人,永遠是那麼率直天真,從未因交談而令自己害過羞。因為她從來對任何人,沒有動過感情。
這意思並非說是她沒有感情,而是她真正的感情,卻潛在內心的深處,正如初懂感情的少女,時常把感情封鎖到內心的深處一樣。她們盡量把自己偽裝成冷冰冰的態度,那樣子人家乍看起來,定會說她們沒感情,而事實呢?我相信世上沒有一個人,是沒有感情的,正因為他們是有所拘束,有所顧慮,一旦他們發現了適當的用情對象,那感情就會在情不自禁的情形之下,牢牢盤結在對方身上。
蝶仙正和如今普通的少女心情一樣,只不過她有一段慘痛的遭遇而已,然而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卻依然是那麼真純,那麼潔白,那麼甜,那麼美!
此時她忽然對眼前這少年,感到害起羞來,同時舉動也顯得不大自然了。少年每一顧視她,都令她感到無比嬌羞,但卻有一種興奮感。
二人相對良久,山風陣陣,吹得二人裙裳飄揚,少年咳了一聲道:「此處風大,姑娘可願隨愚兄繞至後坡一談麼?」
蝶仙只是點了點頭,少年見狀頗喜,隨放步前導之,邊行邊笑道:「上次巧遇姑娘,還只以為你是偶而遊山至此,如今判來,姑娘莫非竟也住在此山不成?」
蝶仙見他邊說著話尚且只顧回頭,不意間腳下一絆,差點摔了一交,忍不住噗的笑了一聲。
少年臉一紅尷尬的回身笑道:「光顧說話了,竟差一點摔了一交……」
蝶仙哼了聲道:「可惜沒摔著,要不然才開心呢!」
遂一繃小臉笑道:「你別竟問我,我還沒問你呢!見了兩次面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少年聞言嫣然一笑道:「我姓余叫燕青,去年別師後,因遵師命要在此山採集幾種藥物,故獨自暫居在這莫干山,已經來此快半年了……姑娘你呢?」
蝶仙聞言不由低下頭,轉念一想,不便以實言告之,只笑了笑道:「我也住在這山上……」
少年似頗喜道:「要知道你住在這裡,我早就去找你去了……」
蝶仙仰臉微笑道:「你找我幹什麼呢?」
余燕青不由臉一紅,遂也低下了頭,吶吶道:「我也不知道……自從那天見了姑娘以後……」說著他又歎了口氣,抬起頭,蝶仙正以那雙剪水雙瞳注視著自己……那流動的目光中,蕩漾著異樣的情意,竟自落下淚來。
但她瞬即低下了頭,用手把流出的淚擦乾了。少年見狀大吃一驚,只疑自己說錯了話,嚇得上前一步,抖著聲音叫了聲:「你……你……我不是故意的……」
忽然那姑娘抬起了頭,淚兒雖又流出了,但她的臉上,卻是帶著甜甜的笑,興奮地道:「你說……下去。我不怪你,我喜歡聽……」
少年一怔,一剎那也不知是同情還是衝動,他竟拉起了蝶仙的手,抖道:「裘姑娘……」
蝶仙仰起了臉,讓流淚的眼,看著這俊美的公子,她一任少年握著她的玉手,多少年……自己以為生命已乾枯了,已幻滅了……卻不知竟會蒙得這年青人的青睞,她不由感極而泣……
余燕青握住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是那麼戰抖著,正自心奇,忽見這少女仰起臉兒,那蘋果似的小臉上,現出了一對梨渦,失神地微笑道:「你看我……還年青麼?……」
少年不由一怔,心想這真是小孩,遂接口道:「當然……」
蝶仙又羞問道:「我……很美麼?」
少年癡然的連連點頭,忽然蝶仙竟撲到他的懷中,竟伏在這少年的肩上哭了起來……
余燕青只當是這少女定是受了什麼委曲,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一時不知如何,竟也跟著莫名其妙地傷起心來,俊目中竟也流下淚來。
這是心情的感應,人常常會為至情所感動,作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更何況一對久懷相思的少年男女了,似這麼對注了好一陣子。
蝶仙哭了一會,心中猛然想到,自己這算什麼呢?
由不得止住了哭,心中這麼一想,自然回復了正常形態,不由從少年肩上仰起頭來,出乎意料之外,卻見那少年,反倒淚流滿面,一個勁抽搐不停。
當時不由回淚為笑地推了他一把道:「你哭的是那門子呀?真奇怪!」
余燕青被蝶仙這麼一笑一推,頓時一怔,遂即破涕為笑紅著臉,一時不知所答,只吃吃道:「我……我……」
蝶仙此時已掙開他懷中,聞言笑道:「我我我,真沒羞!一個大男人,人家哭,你也跟著哭?」說著忽然頓時又笑道:「我問你,你哭什麼呢?」說著仰著臉笑瞇瞇地看著燕青。
余燕青窘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著姑娘傷心,我也跟著傷心……」
蝶仙不由歎了口氣,一時覺得這少年人真難得,自己今生如能委於此人,該是多麼幸福啊……
然而她轉念一想,自覺此身已是花柳殘身,即使這少年對自己真有情意,自己又有何面目去接受於他。想到此,就好像由頭到腳,突然被澆了一盆冷水似的,那先前熱情之念,頓時冷了一半。
聞言後僅歎了口氣,就把頭低下了,忽然她竟覺得自己萬萬是配不上對方,與其以後痛苦,還不如現今先疏遠他好些。
想到此不由猛一抬頭,正碰著燕青那雙癡情的目光,由那雙目光裡,可看出這年青人,是多麼真誠,多麼坦率,那是多麼純潔的一份感情啊!
看到此,蝶仙的心竟突然又軟了,到口的話,竟再也說不出口了。
燕青見狀不由爽朗一笑道:「姑娘如有興,不妨到寒舍一玩如何?」
蝶仙微微搖了搖頭道:「不必了。天太晚了,我想回去了……」
少年不由面現失望之色,少停又復笑道:「那麼,我送姑娘回去可好?」
蝶仙聞言不由微歎了口氣,正想拒絕,忽然她看見對方那種真摯的表情,竟自不忍心再令他失望,當時微微笑道:「還得走很遠呢,你不怕累呀?」
燕青展眉道:「再遠也沒關係,我才不怕呢!」
蝶仙白了他一眼,芳心被他這兩句話,頗為感動,當時一笑道:「好吧!那我們這就走!」
說著轉身行了幾步,不由又回盼笑道:「我們比一陣輕功如何?看看誰快?」
余燕青不由一皺劍眉道:「我看還是慢慢走些好,天太黑了……」話未完,蝶仙已嬌笑著騰空縱起,邊道:「偏不依你!」
跟著竟自展開了「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一剎那已撲出去數丈以外。
余燕青見狀只好跟縱而上,幾個起落已追在蝶仙身後。邊跑邊笑道:「姑娘好快身形,愚兄怕是追不上了……」
蝶仙回眸哼了一聲,笑道:「你裝什麼傻,誰不知道你輕功好?」
說著軀一弓一彈,這一次卻使出「草上飛」的絕上身法,一提丹田之氣,「嗖嗖!」一連幾縱,直如脫弦強弩,一徑向那三元峰疾馳而去。
然而背後的少年,一任自己跑得多麼快,他總是僅僅差著自己一尺之距,一盞茶後,二人已相繼撲到了蝶仙所居的那間石室。
蝶仙猛然將身形頓住,一回身,那少年赫然在目,這一陣疾馳她已由不得嬌喘吁吁,香汗淋漓。然而再看那少年,卻依然面色鎮定,衣衫平整,並無絲毫喘息之色,頓時臉色一紅,芳心不由對這少年佩服得五體投地,知道對方無論那一方面武功,都比自己高得太多了。就以這陣輕功而論,自己已施出渾身解數,對方卻似沒事一樣的,所以沒有超過自己,定是怕自己害羞,有意落後尺許替自己保全面子,似此心性,真是難得!
想著不由羞笑道:「余兄神技,小妹真是自愧不如了……」
燕青尚自謙道:「姑娘好快的腳程,愚兄才是自愧不如呢……」
蝶仙臉色一紅,順手一指面前石室道:「我就住在這……余兄請回吧!」
燕青似尚想再說幾句,蝶仙已微微一笑道了聲:「再見!」竟自回身入室而去,燕青注視著她婀娜的身材一直走進了石室,這才含著一腔似悲又喜的心情轉身而去。
蝶仙由門縫裡,偷瞧著他走遠了,她的眼淚竟不由又彌彌流下……她想:「多麼美的一個少年……」
她心情此時是如何的矛盾,既想疏遠他,卻又想接近他,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喃喃的聽她泣訴道:「天啊……我該怎麼辦呢?」
就這麼她含著一腔更沉重的心上了床,展轉到天快明瞭,才昏昏的睡去。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天大概微微才有一些透明,一陣微微的敲窗之聲,使她猛然由夢中驚醒,翻身下床,叱問了聲:「誰?」
外面微弱低沉的回答道:「姑娘……是我……我……」
蝶仙不由秀眉一展,笑嗔道:「是余燕青麼?……怎麼你又來啦?」
然而話雖是這麼說著,也由不得她芳心一陣驚喜,慌忙將窗子推開,竄身而出。
目瞟處果見余燕青遠遠的立在一方大石之前,他見蝶仙突然現身,面色一紅,生怕蝶仙出言責怪,忙搶言道:「姑娘早啊……」
蝶仙目不轉睛地笑視著他道:「當然早羅……天還沒怎麼亮呢……我問你,你這麼早來找我做什麼?」
燕青不由低下了頭低聲道:「昨夜我……唉!一夜也睡不著……」
蝶仙俏皮地皺眉道:「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
燕青忙搖手紅臉道:「不!不!我是想請姑娘……幫我去採一種藥,不知你可答應麼?」
蝶仙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我可沒時問……還是你自己去吧!」
余燕青聞言臉色不由大失所望,苦笑了笑道:「好吧……」說著歎了口氣,才轉身走了幾步,卻聽見蝶仙笑喚了聲道:「你回來!」
余燕青聞言轉身,紅著臉道:「姑娘,何事吩咐?」
蝶仙由昨今兩度交談之中,一顆芳心實早已繫在了這少年身上,只不過她心性嬌頑,有意於言語之間逗對方發急,借此取樂,這本是一般少年男女的常態,取樂自在不言中。
且說燕青傻瓜也似的回過了頭,蝶仙卻忍不住銀鈴也似地一串笑聲道:「你別急啊……我問你,你是真心想請我去幫你採藥呢?……還是別有原因呢?……」
燕青紅著臉道:「自然是誠心誠意……我不懂姑娘你的話……」
蝶仙不由玉面一紅,遂冷笑一聲道:「既如此,你去採你的藥吧……」說著秀目一紅,竟似要落下淚似的,一轉身就往石室中行去。
燕青見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由大急,慌忙追上了三四步,喊道:「姑娘請回!你……」
蝶仙聞言停步不走。燕青慌忙轉身到她面前,一時情急,由不得握起了她一雙玉手,驚道:「妹妹!我不會說話……莫非有什麼話得罪了妹妹……」
蝶仙聞言掙開了他手,紅著眼圈道:「誰……是你妹妹?不害羞!」
說著由不得破涕為笑,但馬上又忍住了。燕青見狀不由歎了口氣道:「唉!可把我給嚇死了……我是說,沒有說錯什麼話嘛,怎麼妹妹會生了氣?」
蝶仙聞言哼了一聲,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其今晨著一色純表,外罩玄色披風,再襯上他那斜挑的劍眉,俊朗的眸子,更顯得挺秀不俗。
燕青見她抬頭看自己,不由一笑,正想又上來溫存,蝶仙已退後了一步,低頭道:「算……了……吧,人家都寒心死了……」
燕青皺眉道:「好好的寒什麼……心嘛?」
蝶仙不由得臉一紅,哼了一聲道:「我只以為你是……誰知你是想我去給你採藥……」
燕青聞言不由被逗得哭笑不得,才知她傷心竟是如此,一時搖頭笑道:「唉!你真是誤會我了……」說著往前又移近了點,輕聲道:「我一來時不是告訴過妹妹說,昨天我一夜都沒睡著麼?……」蝶仙不覺頓時羞得玉面通紅,啐了口笑道:「誰聽你胡說……」
然而她內心,卻對燕青這句話,感到無限受用,一腔多心的傷感,頓時消除。傷感既去,臉不由又重新布上了欣喜之色,微微露出一對小酒渦道:「你說去採什麼藥?」
燕青聞言不由喜道:「妹妹不提,我幾乎忘了……我們快去吧,遲了那東西可能就溜走了……」
蝶仙本是一懂事不深的孩子,這一聽不由喜形於面道:「什麼東西呀?……怎麼藥還會走不成?」
燕青笑道:「豈只會走,簡直還會跑呢。妹妹一看可就知道這東西有多精了!」
蝶仙聽完不由笑道:「好!我們就去,你等等我。」
說著回身竄入窗內,須臾已持劍而出,笑道:「那我們就快走吧!」
燕青見狀一面回身前行,卻笑著打趣道:「剛才叫你去你不去,現在你也知道好玩了吧!」
蝶仙笑白了他一眼道:「要是找不著,我才再給你算賬呢!」
談笑間,這對多情少年,身形展處倏起倏落,卻一徑往遠山奔馳而去。
在他們笑聲的尾音尚未消除以前,卻在石屋之後又出沒了個呆癡的人影。
那人正是不滿三尺的武林怪傑雷鳴子,他來此送飯,不意間,卻令他發現了這件事。
他的心就同萬把刀紮了似的,忽然想到蝶仙所以對自己如此冷漠的原因,定是這突出的少年所影響的,看著那少年,他的雙目幾乎噴出火來……忍不住頭上的短髮一陣顫抖。
本想撲出一掌結果那少年,然而當他看到蝶仙對他那種溫情的態度之後,他的心忽然又軟了。
他覺得在蝶仙眼前,去傷害這少年,那太不是一件聰明的事情了。
雖然他對蝶仙,自認一切都差得太遠,自己只願終身侍她如僕,別的一切都不敢妄想,然而,不可否認的,他衷心仍是多麼的癡愛著她……
「愛情是自私的」,這話一點也不錯,那是不容許任何第三者加足的……何況雷鳴子視為聖明如神的她,更是不容許任何人對其染指!
「再怎麼說,她一度和我有過不平凡的關係……我又怎能容許第二個人去接近她?」
雷鳴子思念著這些問題,五內俱焚。一個人也許可以原諒忍受對方的氣,卻往往受不住自我嘲笑,雷鳴子就是在自我的侮辱情緒之下,感到不可忍受,感到無比的震怒,因此他狂吼一聲,劈空擊出一掌。
那無比的罡勁之風,「卡嚓」一聲,將二十步以外的一棵楊樹一折為二。
接連著他那矮小的身體,像皮球也似的暴跳如雷,他用手抓落了自己的鬍子。
忽然,他竟落下了兩行眼淚……此時他卻是深深的陷於痛苦之中。
然而威震武林,曾為一派掌門人的武林奇人雷鳴子,他並不是一個毫無思想的人,他也並不是一個可任人輕易辱侮之人!
當他癡呆地行過這片林中之後,他已醞釀著一個解決這問題的辦法。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那一雙活躍的男女吧!二人以不尋常的輕功提縱之術,一前一後,一剎那已撲向了一片濃密林中。
此時東方微微透出些紅霞,太陽尚未出來,這片樹林俱是些不高的灌木,成群的鳥雀在林中穿飛嬉叫成了一片,蝶仙方自笑問道:「怎麼還沒有到呀?」
燕青忽然停步,小聲的比了手式,輕聲道:「輕點!就快到了,別把他給嚇跑了……」
遂小聲道:「這是一成年的肉芝,已成了形了,往常在日出以前出去活動,我們只要偎在它根邊,小心地等一會就可看到了。」
蝶仙聞言不由驚喜十分,還想再問個仔細,燕青已拉著他尖足而行,二人低穿過那片灌木叢林,眼前美景豁然開朗,雜花漫生,飛瀑如雨,眼前遍生著高僅尺許的細草,尚有一道流溪。
燕青前導轉過左側崖角,猛覺一股幽香襲人鼻端,心剛為之一快,眼前形勢又變,先是一片挺然松杉古木擋著去路,林前谷抱峰環,展開大片平地,四下千株雜花,妃紅麗白,萼綠蕊黃,疏密於間,鉅細高下,屈伸偃蹇,千姿百態,齊放芳華。
晨霞彌拔,望將過去,五色繽紛,燦若雲錦。正中聳立著一方青石,直似瓊瑤世界中,簇擁著一圈綿繡。蝶仙雖在此住了甚久,但似此旖旎風光,卻是從未見過,不禁看得呆了。
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聞燕青口中低道了聲:「快蹲下!」
蝶仙忙避向一方石後,卻見燕青滿面驚喜之色,一面用手向那方青石連連指動,蝶仙心知有意,忙順手望去,差一點驚得叫了起來。
原來目光望處,正有一匹全白的小馬,在那青石之上仰首竄跳著,那小白馬,大約有一尺見方,一雙紅眼,紅似瑪瑙,滴溜溜滿處亂轉,惹人憐愛已極!
若非是蝶仙親眼見它滿石亂跑,真不敢相信天下會有此怪事,完全以為那是一隻玉石雕制而成的小玉馬,此時一看,不禁看得呆了。
再看那小白馬在大青石面上撲跑了一陣,不時仰首天上,似頗快慰,悠然自得,偶爾低音,嚼食石面生出的幾根野草。蝶仙由不住湊近燕青,小聲道:「我們現在還不下手,等什麼時候?
燕青卻微微一笑,搖頭道:「你別慌,我現在正在找它的根在那,否則你還沒上去呢,它早就跑了,以後一輩子也別想再出來了!」
蝶仙聽後,又驚又喜,當時真還不知世上居然有此奇物,偶由古史上記載得知,千年以上首鳥,有成形者,多為人表,食之對人極補。卻尚不知竟有能變成馬形,居然尚能四處走動,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了!
想著,忽見一大鳥震翅飛過,那小馬嚇得嬌鳴一聲即無影蹤。蝶仙心方一驚,燕青已解說道:「沒關係,它只不過是暫避一下而已,等會還會出來的!」果然那大鳥只在石上盤旋一陣,似自知無此口福,振翅而去。
須知這等靈物,無論任何動物,只需食其肉汁,俱可收長年延壽之功,所以人獸鳥禽等,只一見,無不欲得而甘之。
那小白馬本是千年成形肉芝,平日幻成馬形在土上吸收日出華氣,小調其身,已有了七八分功候,只待再後一年,即可成為人形。雖依然生於石土,卻可兼為動物生象,無論水火石土,均可通行自如。這種成年芝馬,最是精靈小心,自知得天獨厚,遭百類饞涎,故日常出入都極為小心,只要有任何鳥獸在旁,決不出遊,聽嗅感覺都極為靈敏。所以林中各獸,雖均知有此一物,卻是干看著絲毫奈何它不得。
且說那大鳥方振翅飛去不久,果就見那小白馬又由石中鑽出,顧視左右了一下,竟由那石上躍下地面,一路疾馳而去。
蝶仙方要縱出去追,突覺右手被燕青緊拉住了,微聞其喜道:「任它走呢?」
此時那芝馬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卻見燕青面帶喜色的往起一站道:「好了!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地到那青石之上,去找一找那芝馬生根之處了!」
蝶仙不由驚疑地跟著他翻上那大青石,這石面雖不甚大,卻也有三丈見方,最奇是上面竟有一半漫生著青草,綠油油的十分可愛。
蝶仙正暗疑,卻見燕青微微皺著眉頭,往那石面青草走去,蝶仙也尾隨前往,忽見燕青笑道:「果然是這裡了!」
蝶仙不由忙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燕青笑著似乎向一片草中指去道:「石面生草本屬罕有,但是你看這一片草,卻比四下的草色更為油綠,所以那肉芝定就在這草叢中無異,我們不妨到裡面細心的搜尋一下。」
蝶仙聞言細一注視,果然不錯。燕青手指那片草地,非但顏色較常草更為翠綠可愛,而且長度也遠較石面上別草為高。
當時抽出背後長劍,隨著燕青一路撥草而入。此時燕青由另一面進入,二人面對向草中尋去,似如此在那片草中轉了好半天,竟一無所獲。
眼看東方紅霞愈濃,日出當在不久,燕青不由著起急來,生恐太陽一出,那芝馬轉回,定必又要易處生根,再要想找它,可就千難萬難了!
誰知就在此時,蝶仙方以手中劍斬著雜草,無意中劍過處,似著一物迎刃而過,不由行前低頭視之,見一矮小植物,緊貼地面而生,有葉八片,葉形如掌,卻是又厚又紅,自己方才劍過,竟無意間,削落了其中一片葉子,淌下了不少白色汁液,又濃又多,蝶仙這麼就近一視,竟感到異香撲鼻,忍不住「咦」了一聲。
余燕青見狀忙趕了過來,蝶仙指給一看,燕青不由大喜道:「果然被你找到了!」
說著忙走近那小紅樹之旁,以劍沿石輕輕挖下,數十劍後,竟將那小紅樹起了出來。
蝶仙見生根處,竟是一匹白色小馬,只是其上滿佈根須而已。
燕青將那本肉芝交在蝶仙手中,一面拾起一旁地上的一片被削落的葉子,歎到:「可惜,這葉子竟被你削落了……損失了不少青汁,看來最少一年,才能補上……」
話說之間,紅光忽然一盛,二人偏首視之,東方日出,剎時之間,就聽身後一聲嬌鳴,聲如兒啼也似,二人忙回頭一看,不由又驚又喜。
目光望去,竟見那匹小白馬又回來了,在石端跳嘯不已。同時蝶仙手掌中那本肉芝,生根處,竟似有一種力量連連鼓動著,似欲奪手而出。
燕青見狀忙叫:「蝶妹千萬抓緊,叫它掉在地上就完了……」
蝶仙笑道:「你放心,它跑不了!」
此時手中肉芝跳了半天,那小白馬在遠處石上,似已跳得力竭,不由連聲嘶嗚了起來。
朝著二人,竟將一雙前蹄跪了下來,連連向二人叩首不已。蝶仙見狀不由秀眉一皺道:「我們放了它吧,看它樣子怪可憐的……」
燕青聞言不由笑道:「千萬放不得,這東西最會裝這副樣子,你可別上它的當,不信你一走近,它馬上就跑!」
蝶仙聞言一試,一走動,那小白馬果然翻身就跑,同時手中芝根,又再猛跳了起來,因一時大意,竟差一點被它跳落在地,這才知道,果然這東西靈異無比。
站定之後,燕青已偎近身旁,蝶仙不由得皺眉道:「那馬捉不到,怎麼辦呢?」話說之間,燕青似見石後小白馬微一探頭,知道它竟在偷聽,不由一笑,有意大聲道:「既然捉不到,乾脆我二人就把它分吃了算了,聽說還是大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