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節 文 / 蕭逸
命運有時雖會給人帶來極度的創傷,但,這些創傷往往是會醫好的。只有那些由於心和心作對,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對而造成的創傷,就教人束手無策了!
管照夕這個不幸的少年,正是這麼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個死扣。
他目送著丁裳的背影,在馬行如波浪地漸漸消失之後,他苦笑了笑,然後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
可是他不能忘記丁裳臨行前的悲傷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動著而會咬人的蛆,一條條附在他的身體上,令他那麼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這個可愛的姑娘,今後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話,都將是自己的賜與,那是莫辭其咎的。一個人如果僅僅負擔自己的痛苦,有時候尚堪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別人的痛苦,就會感到不堪負荷了。
管照夕卻是背負著三個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來打發它們,當排遣和振作都無能為力時,也只有默默地領受了,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可是舊愁如去,又難免新愁感。如果你現在是一個不快樂的人,你又怎能預感將來會快樂呢?
照夕在門前小立了一會兒,夜風似給了他一點渙然的感覺。
「到了這時,似乎痛苦已到了極點了,而我也還並沒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當潛力的人。」
他又想:「一個男子漢是應該拿得起放得下的,對風流淚,那是婦人女子的行為,我管照夕豈可為之?」
想到這裡,他振抖了一下雙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樣子,轉過身子,直向門內行去。在門口遇到了思雲、念雪,那兩個丫鬟都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發生。
思雲就問道:「丁小姐呢?」
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們進去吧!」
念雪在後面跟行著,一面皺著眉道:「她還回來不回來啦?」
照夕搖了搖頭,他走得很快,兩個丫鬟本有很多話想問他,看他走這麼快,也只好不問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換著意見,心中都感覺到費解。
她們不明白,照夕為什麼會不愛丁裳?因為在她們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後者如今已出嫁了,於情於理,照夕似乎都不該再對她垂念,應該全心全力去愛丁裳。
她們也不明白丁裳,因為丁裳這種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為,似乎太突然了。她們認為丁裳是生氣了,可是生氣僅管是生氣,卻應該給少爺一個解釋的機會,結婚的小倆口兒,有時候還鬥口呢,何況還沒有結婚呢?
而且他們這種鬥氣,看來也奇怪,表面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餃子)——肚裡有數」。
「唉!他們是俠客,我們真想不通他們。」
不言思雲、念雪二人心中奇怪、傷心,卻說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邊走邊自笑道:「好了!我這一下可輕鬆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豈不是輕快了!」
他說著話,又放聲大笑了起來,足下腳步,更像是失了控制,踉踉蹌蹌欲倒還行,這麼走了幾步,他才又停住了笑聲。
「不好,這麼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
想著他鎮定了一會兒,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強克制著自己,絕對不去想這件事。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只要一上眼簾,一股腦就把她們趕出去,這麼悶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好了些。可是心裡卻煩得厲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這個家裡呆下去,真是要瘋了,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到外面去散散心。」
他煩悶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總要等到考過之後,否則父親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經傷過他一次心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至於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這裡,勉強到書案前坐下來,把燈撥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頭懸樑,錐刺股的經驗我雖沒有過,可是寒窗夜讀在昔日倒是經常之事。學藝時功課也沒有丟下,慚愧的是回京之後,卻是一直傷感兒女之私情,大好光陰,未曾讀書,此番考試,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親期望過殷,似不應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說,日來每見申屠雷伏案讀書,雖然是暑天,中午連午睡也不曾睡過,他又何嘗是為了名利,亦在能安長上之心。此番考試,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卻榜上無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顏吧!?
他本是聰慧之人,而向來也很冷靜,只是日來傷心於二女感情,惶惶終日,不曾深思。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學之心,面情場無邊,惱人傷人,只在本身是否能善運慧劍,斬斷情絲罷了!
照夕有見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澆頭,那些惱人費解的情緒,在慧劍之下,一斬斷,剎那之間,但覺身心為之一快,彷彿再世之人。
照夕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的安心服貼了,這種心情,在他感覺裡,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舊相識了。因為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沒體會到煩惱的滋味,故能專心讀書,心無二用。
自從結識了雪勤之後,雖說是在內心起了極大的波動,可是愉快的歡笑,卻一直停留在他的內心和表面。平靜固喪失,卻為歡笑取而代之,這並不是划不來的事。
可是再往後,他的感情也就沒有這麼單純了,他久嘗到離別之苦,感情變得十分尖銳,在追憶的悵惆之中,又接觸了許多事物和感情,這些後來所接觸的感情,竟然沒有一份是平凡的。
於是,他的不幸就來臨了,他開始飲嘗到所謂的感情波折,文學家把它形容為「一種快樂的痛苦」,到底快樂和痛苦二者哪一種占的份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彷彿又回到了早年無牽掛的自我環境裡,他以一種欣然的姿態,打開了書,孜孜埋首於燈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儘管你疏遠了它;可是見面仍會很親熱的,這就像一對原來很好的朋友,好幾年不見了,見面非但並不陌生,卻會顯得更親熱,這道理是一樣的。立刻書中的一切,把他帶到了興趣之中。
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一直把自己鎖在花園和書齋之中,有時候申屠雷來了,二人於談經論典之餘,互相印證印證手法,月下吟詩舞劍,其樂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來為這位拜兄擔心得很,可是這數十日和他相處以來,他也就大放寬心了。
因照夕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掃前些時日那些沮喪頹唐的樣子,他臉上常常帶著愉快的微笑,對於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卻常常問他關於丁裳的事情,每當照夕聽到這些話時,他卻只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時候就是皺著眉毛搖搖頭。他固然不願再談到她,可是卻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謊,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裝的真相告訴他,卻有兩個顧慮!
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緒的不安,因為這事情他一想起來,就感到很虧心,總似對丁裳不起。人們對於慚愧的事情,總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來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後,從中多事,硬為二人拉攏,扯起不必要的風波。
有以上兩點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說出來,申屠雷雖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沒有懷疑到其它方面,問不出個名堂也就算了。
時光很快也就過去了,到了殿試前一天,兩位舉人各自打點了一番,筆墨紙硯,準備齊全。
管將軍特地備酒一桌,囑兒子約上了申屠雷,在家預先為二人祝賀,祝賀二人能高榜得中。席飯之間,這位老將軍豪性大發,他對兒子及申屠雷舉懷道:「你們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試,照說你們兩人,都能一甲及第……」
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干了懷中的酒,老將軍的話,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對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將軍又發話道:「你們雖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國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們來說,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你們以文場進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們能好好為國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稱是,落坐之後,不由互相對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將軍把習武和國家用兵安在了一塊,更令二人頻頻苦笑,當然這種笑容,不能讓他老人家看見,照夕心中對父親很失望。
因為他以為父親對自己習武已經改了觀點,誰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裡還是輕視習武。將軍喝了一杯酒之後,目光炯炯地看著照夕。
「不錯,爹爹我不錯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來說,也可以說是到了頭了。可是,唉,孩子!我並不希望你再走我這一條路,一將功成萬骨枯,拿刀動槍總不是好事。」
他注視著杯中的酒,一時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戰場上那些流血傷亡的袍澤兄弟,他臉上帶起了一處愁雲慘霧,彷彿那大紅的寶石頂帶,都是為那群兄弟們的血染紅的,他決不願兒子再走自己這條路。
他用手按著酒杯,只是連連搖首歎息,申願雷正要發話,照夕卻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他很瞭解父親的個性,在他傷感發愁的時候,最好誰也不要理他,否則他老人家很不愉快。照夕因是親身經驗,所以不敢讓申屠雷發話,這席飯,二人彷彿是做了個啞巴。
可是老將軍仍然興致很高,席筵將盡時,他老人家為了測驗二人文思是否敏捷,還出了一個酒令,令二人對答。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對老人家胃口。因為明天早晨就要考試了,他囑二人早早歇息,這才散席,二人離開了飯廳,申屠雷搖頭苦笑。
「令尊好厲害,這頓飯真吃得我膽戰心驚!」
照夕微笑。
「他這還算好呢!這是當著你生客,他還是嘴下留情,否則考題還要多呢!我過去是天天嘗這種滋味,至今想起來,過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麼能順利過去的。」
「老大人倒是對你期望很深,按理說,你不應讓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長歎了一聲。
「賢弟,奈何你也會說出這種話來,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麼?」
他冷笑了一聲。
「老實說,我最恨的就是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殺了我還難受,不說別的,給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說,你看了也會笑壞了。再叫我每天來一次三跪九叩!嘿!算了吧!」
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當今天下,除了萬歲一人,哪一個又能免去跪叩之禮呢!要知道位極人臣啊!」
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種論調?莫非你……」
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飯也會吃,莫非這幾句話都不會說麼?」
他說時臉上帶著笑容,照夕不由搖頭。
「你倒會作違心的玩笑,我都煩死了!」
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實說,我對你這種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實在看不慣,有什麼值得你煩的?終日長吁短歎,我看你已把男兒豪爽本色忘了!」
說著劍眉向兩下一挑,現出一付英雄氣概。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相當欽佩申屠雷這種胸襟。
「我要是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照樣也不愁,你說得好輕鬆。」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這麼一說,我倒成了一塊廢物了!」
照夕也笑道:「我們也不要爭了,你也該快些回去了,也許你那叔大人,還等著你祭祖呢?」
申屠雷不由一怔,點點頭。
「你不說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來時,家叔還真是關照過我,還叫我回去時帶點香燭呢!」
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問道:「怎麼!你也來這一套?」
照夕笑道:「沒辦法,方才丫鬟已告訴我,說母親已備好了香燭,囑我飯後就到後院詞堂去上香呢!」
原來那時風俗如此,學子每逢考試,由進學起,直至秀才、舉人等,每試前,都要於考前考後,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陰德保佑。如師在邊側,中試後,還有謝師一節,尤不可馬虎,表示尊師重道之意,因習成風,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後,照夕至內房換了衣服,把那擱置已久的舉子衣服找出來,穿戴整齊,這才必躬必敬至後院,先向父母大人行過大禮,叩祈托福,這才由父親親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禮,這才退下。
他心情真覺得不自在,因為這一套由祖宗傳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壓根討厭,可是由於禮教如此,他卻也不得不如此!
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學問,這種「為父母讀書」的痛苦,確實令他苦惱,凡是不感興趣的事,勉強為之,總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雖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著一層天一樣的遙遠,他們不明白自己,不瞭解自己內心的抱負大志。
那種抱負是,不想為大官,卻想為大事,不願為一套儀式習慣所拘束,卻願隨心所欲去作一些事,當然是指的為人群做一點事,那是一種清泊的志向,卻像天邊的彩霞一樣的美麗,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這幾天,每當他看到了牆上的那把長劍時,他總會這麼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這麼埋沒在家裡麼?埋沒在這軟紅十丈的北京城麼?我就這麼把我的意志消沉下去麼?」
想到這裡,他總會長歎一聲,這內心的鉛塊,壓得他太厲害了。
拖著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見思雲、念雪正在為他整理著應考的東西,把它們放在一個小籐箱子內。白銅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鑒人,水晶鎮紙,水晶扁壺,筆筒筆台,一樣樣往小箱子裡擱,念雪見他進來,就抿著小嘴道:「少爺,你要考上了,該怎麼賞我們?」
照夕往床上一倒。
「賞你們一人一個丈夫!」
念雪「啊喲」了一聲,和思雲一併竄起來,就向照夕撲過去,就要哈他的癢。
照夕哪有心情給她們鬧,忙擺手。
「得啦!得啦!算我說錯了話,你們不要給我鬧了!」
二女還是站在床前,嬌聲哼哼著不停,思雲嘟著小嘴,她忽然臉紅了一下。
「說老實話,你打算怎麼安置我們吧?」
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
「怎麼安置?什麼……安置?」
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會裝蒜,不要我們算了!」
照夕不由臉一紅,心說:「媽呀!她說些什麼呀?」
想著一時緊張得冷汗直流,念雪見他如此,知道他是錯會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雲。
「你怎麼說話的?什麼要不要,看把他嚇的,他還當是哪個要呢?」
思雲紅著臉。
「哪……哪個要?」
念雪哎呀了一聲,當時轉眸子,睨著思雲。
「不給你說了。」
這才又回瞧照夕。
「我們是說,少爺你馬上要到別的地方做官去了,我們兩個怎麼辦?帶不帶我們去?」
照夕這才恍然在悟,原來這個「要」,是指的這個,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麼官?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們是聽誰說的?」
思雲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兒個你不是考試去了,考上了還不會大小派一個官麼?那時候少爺當然要走啦?那時候我們怎麼辦?」
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問道:「帶不帶我們兩個去?」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道:「我真糊塗,這一點竟是沒有想到過,這可麻煩了,真要是……」
他想到這裡,一時不禁愣住了,思雲推了他一下。
「哎呀!說嘛!」
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當官去,當然要帶著你們,只怕不會……」
二丫鬟都不由高興得跳著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說喪氣話,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還作了夢,夢見少爺你考了個探花郎,穿了一身紅……」
思雲笑著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幹嘛不夢個狀元哪?」
念雪皺了一下眉。
「狀元不好,狀元都被皇帝留在京裡,在翰林院裡當個編修,多沒勁呢!」
思雲點頭笑。
「嗯!那就沒什麼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夠了,最好能把少爺分到江南去,蘇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聽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他很奇怪兩個丫鬟居然對官場裡的事怪瞭解,當時任她二人說笑,他只是微笑著,也不插嘴,可是他心裡卻在想:「你們太會夢想了……」
於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決定,將會使多少人為之失望,連思雲、念雪兩個同自己一塊長大的丫鬟,都會傷心失望。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可是他不會動搖他原來的決定,他的遠大的志向,不是與黃雀比翼,而是與鵬鳥爭威;不是用筆,而是用劍!
天亮了,照夕早早起來,他精神很好,當他穿戴著藍衫,準備去應考時,申屠雷已帶著書僮早早來訪了。兩個書生聚在一塊,興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發來一個書僮,名叫「小蔡」,說是叫他侍候照夕去應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煩,又把他打發回去了,他就把書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們去吧!」
那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參加省試時一樣,他依稀記得那天去考試的神情,也是背負著這個小箱子,那時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樣的。
早飯後,二人入內拜見了管氏夫婦,二老興致特別高,老將軍告訴他二人道:「聽說朝廷欽命文華殿大學士瑞大人,親自主考,劉侍郎和方侍郎副之。這三個人,一向是嚴緊周密,瑞大人最討厭的是行書,你們要好好的寫字,可能聖上要親臨考場。」
他又說:「今年不比往前,應考的人特別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個多月……臨場不要心慌,你們去吧!」
二人行禮辭出,隨即上路。那石板的垂楊道上,滿是青衣彩帽,出沒於紅牆綠瓦的官道之間。這些來自各處的舉子,一個個都懷著緊張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們指望著一鳴驚人,其中不乏貧家子弟。
他們更期盼著,十年寒窗下的苦讀,今日要出人頭地,他們要為「人上人」;他們要「揚名聲」、「顯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學子,是不應為「人上人」,而要為「人中人」,要做到社會中堅的一分子,在那裡發智慧展抱負;否則,都要為「人上人」,誰願意在下面呢?至於揚名聲顯父母這種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作者似不必把話扯得太遠,因為那時候還是「那時候」啊!
進門後,那些隨行的家人和書僮,都被留在外面的敞棚裡了。
你看吧!有那親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為少爺、兒子擦著頭上的汗,扇著扇子,輕輕地囑咐著。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暫時坐這「候考棚」內,有那臨時抱佛腳的,還捧著書念呢!須臾鈴響了,考生都站起來,循著秩序進場,按著號碼入座,陪考的卻不能進來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報名在一塊,所以位子距離很近,緊跟著磨墨潤筆,就等著監考的到來好發卷子了。這時候就聽見大炮響了三聲,全場可都靜了下來,一陣沙沙的鞋底之聲,進來了一群人。
為首一人,頭戴大紅寶石頂帶,身著官服,外加黃馬褂子,足登朝靴,圓臉長髯,一臉正氣。他身後一左一右兩個全是紅頂子的二品大員,這是欽命監考的正副三位大員,他們身後才是禮部的一群小官們,手中捧著卷子,考試這就開始了。
一陣陣展卷子聲音,全場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了,一個四品官宣佈了考場規章,等到二次鈴響,考試就開始了,一時只聽見毛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唰唰之聲,十分悅耳,至於考的是什麼題目,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秋後小涼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黃的梧桐葉子,由樹枝上無聲無息的凋零而下,象徵著生命的一聲嗟歎!
百樹凋零之中,獨見院中的菊花,粉紅墨紫爭奇鬥艷,它們並不向寒冷的秋風低首,冬青樹仍綠油油的,松柏挺著驕傲的枝葉,很像一個偉人的樣子。再就是書房邊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細而尖,如悲翠一般的葉子,尤其在秋風裡,發出和諧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騷客,老愛形容它們。
兩三隻鵓鴿鳥由竹內拍翅而出,飄落在廊下,咕咕地叫著走著,秋風把草地裡的一種絨球似的小花,吹得彎腰拱背,唉!這調調兒是如何單調和蕭條啊!
管照夕獨自一人,無聲的負著雙手,用禮部制定的學子方步,在半枯黃的草地裡走著。
他身上穿著一襲灰色的綢子長衫,被風吹得前後擺盪,看來有些個「飄飄欲仙」之感!
雖然太太早就命丫鬟開箱子給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面絨裡講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討厭穿它。這麼多衣服,他卻獨獨愛上了這襲半舊的單綢子大褂,他不獨喜歡它的顏色,更喜愛它的瘦弱飄逸。
現在風把它揭了起來了,露出了公子灰綢的褲管,和深灰色的鞋面,他皺著眉,一隻手微微地按著衣服,幾片樹葉沾在他的頭髮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們拍下來,他口中猶追念著一些詞句,那是什麼?
「落花流水仍依舊,這情懷,對秋風,盡成消瘦……唉!……盡成消瘦!」
他念著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覺地涉入一叢花苑,看著迎風晃著的海棠,他就順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嘗嘗還有些澀,他又把它隨手丟了。
這閒悶的日子真是無聊,他真是有些厭倦了,尤其是這快到黃昏的時候,似乎更顯得惆悵,這個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懷疑那長久的歲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過了呢?
正當他順著這條花道,要進入書齋的時候,一陣吹叫吵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聲音,把這靜的氣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為這府第裡,一向是靜得可憐,真有點「隔花小犬空吠影,勝宮禁地有誰來」的感覺,那麼這陣亂囂之聲又是從何而來呢!
想著他就回過頭來,那歡嘯之聲更朝著他這邊來了,還沒見人呢,就先聽見思雲、念雪二人搶著叫的聲音。
「少爺!少爺!」
「啊!恭喜!恭喜!」
照夕先是一怔,可馬上他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不由劍眉微微一皺。
「莫非是我考中了!報喜的來了?」
一念未完,卻見一大群人擁了進來,思雲、念雪在前,她們身後跟著一個四十許的漢子,一手拿著一面小銅鑼,還不住敲著,再後面少說有五六十個,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窩蜂似的全跑進來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馬上他又皺了皺眉,他轉過身來,高聲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
這時兩個丫鬟把手中的紅紙遞到了他手中,一面還嚷道:「看吧!什麼事?」
思雲尤其樂,跳著道:「真叫我猜著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那敲鑼報喜的人,更是齜著牙笑道:「恭喜二爺,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喜呀!」
照夕又驚又喜地把手中紅紙打開來,上面寫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親眼看的不是?」
這漢子彎腰笑道:「一點也錯不了,二爺您老這可要發財了!嘻!」
照夕遂向思雲道:「你去支十兩銀子賞給他!」
思雲道:「太太已賞過了!」照夕見那報喜的人,仍是笑著不走,遂笑道:「再賞他十兩。」
那報喜的人,彎腰高叫了聲:「謝二爺!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雲笑著跑去拿銀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趕緊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興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照夕雖並不重視這個探花,可是能夠考中一甲三名,卻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當初自己胞兄,考上了個進士,已把父親喜了個了不得,自然這一次,二老的興奮程度,可想而知了。
當時忙向眾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會兒我都有賞。」
大家這才又說了些恭喜的話,散開了,這時思雲捧著銀子跑過來,一面叫道:「太太過來啦!」
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卻見母親在兩個丫鬟攙扶之下,含著笑直向這院內走來,照夕快步上前,叫了聲:「娘!您怎麼來了?孩兒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請安呢!」
夫人扶著兒子的手,笑得眼都睜不開了。
「好孩子,這可真難為你了,你爹剛才也派人回來通知家裡了,他高興得了不得,大概馬上就回來了,來!我們到裡面去……」
她摸著照夕身上。
啊唷!你這孩子,天涼了,你怎麼還是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
照夕笑道:「我一點也不冷,您就別操心了!」
太太又道:「不行!快給我換上,這多寒酸呀!等會兒還不定有多少人要來賀喜呢!」
她對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訴門上,把大門開了,叫岳侍衛換上衣服在門口,凡是來賀喜的人,都說少爺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有老爺的朋友,實在沒法的再往裡讓。」
小丫鬟答應著跑了,照夕見母親喜成這樣,心中也自快樂,他暫時不想以後的事,為了給雙親討個快樂,自己也討個吉利。
當時把母親攙進書房,一面笑道:「您老先坐一會兒,我去換衣裳。」
夫人笑瞇瞇道:「我前個就夢見你考中了,醒後給你爹說,你爹還挺不高興,他說夢本相反的,誰知道真中了……唉!這就好了……你爹一輩子領兵打仗,卻養了你們兩個讀書的兒子,這一下,你可用棉花把他嘴給堵上了。」
她說著,還一個勁地笑,照夕換上了衣裳出來,太太還要他加上坎肩,照夕無奈只好又加上了,思雲又要過來給他梳頭理辮子,照夕卻搖頭道:「不用!不用!真麻煩人!」
思雲後退了一步,半笑道:「唷!今兒個可不許發脾氣呢!」
太太叨叨道:「好了,他不梳就別給他梳了,你們也該去換件衣服了。」
說著就站起來,思雲、念雪都喜孜孜跑去換衣服去了,照夕和母親進了後院,一面很關心地問道:「我那申屠兄弟也不知中了沒有?」
夫人笑道:「這要等你爹回來,他一定知道。」
才說到這裡,管之嚴已興沖沖開門進來了,他一身官服,哈哈大笑著,把帽子摘下來交給隨身跟班的順子,一面走到照夕跟前,重重地在照夕雙肩上拍了一掌,雙挑拇指。
「好!探花郎!」
然後他又哈哈地大笑了,照夕肅然道:「這全是托二位大人的福分,其實孩兒並沒有什麼真學問。」
將軍收斂了笑聲,大聲道:「得了!你就別客氣了,你的文章,我今晨在瑞大人那也見了。」
他笑道:「來!坐下談,坐下談。」
照夕落坐後,正想問問申屠雷的情形,管之嚴已笑道:「申屠雷這孩子也不錯,中了二甲第五名,他叔叔在禮部我也見著了,那老傢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已約好了他叔侄後天來家吃飯。」
照夕不由大喜過望,心中確實為申屠雷高興,幫將軍脫下了黃馬褂子。
「你猜是誰領榜?說起來,我還真氣,要不然你是榜眼。」
他說著,一雙虎目睜得圓圓的,太太就問道:「誰狀元呀?」
將軍嘿嘿笑道:「我不是在說麼!是個姓及的,叫及聞雨,這小子可真走運,其實他文章並不怎麼樣,你猜怎麼著?說來真好笑。」
照夕點頭。
「哦!這人我也認識,他是和我一榜中舉子的,是河南人。」
管之嚴笑著點頭。
「不錯就是他,他文章並不如你,你知道吧?」
照夕微笑不語,將軍就放低了聲音。
「事情是這樣的,瑞大人說呈上去的名次,你本是第二的,及聞雨該是第四,是傳廬。誰知聖上因這幾年北幾省鬧旱災,就討了個吉利,把他給擺到頭裡了,你說該他走運不是?」
太太張大眼睛。
「竟有這種事?」
管之嚴笑著搖了搖手。
「你可不要對外面嚷嚷,活該他走運,再說照夕能中探花,也很不錯了,我明天上朝時看看,可能聖上要傳見他們三個也不一定。」
他說著話,一面用手摸著唇上的短鬚,神情至為高興,說話之間,已見一聽差的在門口。
「回將軍!對門的江提督夫婦和公子來了,還有內務府的錢大人也來了。」
將軍忙站起。
「快請!」
他笑嘻嘻地點著頭。
「他們消息可真快……」
然後他就看著照夕,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看多體面?人家是來賀你的,可是我這爹爹也沾了你的光!」
他的話才說完,一夥人已走過來了,管氏父子忙迎了出去,江提督倒是不常見照夕,見了面很誇了幾句,江夫人和管夫人在一塊更笑語如珠,照夕卻和江公子握手彼此寒暄,內務府的錢大人也走來了,老遠抱拳道:「哪位是管世兄?恭喜!恭喜!」
管之嚴忙迎上去,笑著為照夕引見,照夕忙行了禮,一夥人就到房中來了。
緊接著又來了一撥人,江氏夫婦心中很有些感慨,坐了一會兒,就面約照夕過幾天過去吃飯,這才告辭回去了。將軍這邊客人多,就由照夕親自送他們到大門口,江鴻與他握手告別時,卻笑了笑道:「有點小事,你忙完了過來談談。」
照夕忙問什麼事,江鴻只搖頭笑笑。
「不慌,這裡不便談。」
說著就搖撼著他的手,又恭賀了幾句,就回去了,照夕眉頭微微皺了皺,可是這時卻不容他去深思,進進出出的客人,忙得他團團轉。
過去的同年舊友,來了很多,一來就泡著不去,鬧著他請客,他也只好讓大家進來,一齊帶到自己住處。
這時思雲、念雪都打扮得新娘子一樣,活潑得像一對小鳥,周旋在照夕的這些同年之友間,送茶送果,笑得像兩朵百合花。
照夕私下叫住思雲,叫她關照廚房,多預備酒菜,思雲笑道:「太太早關照了,今兒個廚房七八個人忙,唉!這種日子好久沒過過了。」
熱鬧氣氛,一直到了午夜,然後才遂漸談了,最後只剩下了管氏一家人。
太太打著哈欠,上了煙榻,將軍也想早早睡覺,明天好辦事情。
照夕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仰望著當空的一輪皓月,他不由長吁了一口氣。
興奮對任何人,都是極為短暫的,而「曲終人散」後,那種冷清寂寞,卻每每令人益覺惆悵和單調。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語道:「探花!人們視你多麼尊貴!可是我卻視你如糞土,如果沒有選中我,又該多好呢!」
他於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務,似乎已經達到了,我也該去了,莫非我還真等著要做官麼?」
想著他不自主又扭回頭來,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那口長劍,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著這口劍,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麼羨慕那種生活,這種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腦中已醞釀成熟了。記得唐朝大詩人張志和曾對人說過:「太虛為室,明月為燭,與四海諸公共處,未嘗少別,何有往來?」
他當時讀到這一段時,曾有一種說不出的欽慕之感,他常常想著,我如果有這麼一天該多好!此刻,他認為實踐的時候來臨了。
他內心慢慢盤算著,一待這些瑣事完結之後,自己就離開北京,去作江湖壯游一番。當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沒有忘懷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轉著,那是因為白天的心情影響的緣故,一直到了東方有些亮光,他才濛濛睡著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由窗外射人的陽光,使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卻聽見一陣格格的笑聲。
「我的爺,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不起來?」
照夕忙尋聲一看,卻見母親不知何時也來了,坐在椅子上,正看著自己微笑。思雲、念雪各人一身大紅,侍站在母親兩側,方才說話是念雪,正看著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麼時候來的?怎不叫我一聲呢?」
陳氏微笑。
「讓你多睡一會兒,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雲就跑上來給他疊被子鋪床,念雪笑:「水都給你打好了,怕都涼了,我再去給你換一盆去。」
照夕搖頭。
「不用換了,我湊和著洗洗算了。」
這時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禮部去拜會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聽一下,怎麼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沒說話,就去洗臉去了,這時就聽見窗外申屠雷聲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轉過身來,卻見申屠雷穿著一身淺紫綢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滿面春風地笑著,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賀我,我們都差不多。」
說著皺了一下眉,小聲道:「這一下麻煩可來了呢!」
申屠雷微微歎息了一聲。
「我還不是一樣,今天來找你,正是想給你研究一下對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興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禮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意似未盡,正還要說,照夕朝裡面母親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話中止住了。二人相繼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彎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該恭喜你了,賢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強多了,我又算什麼!」
夫人搖頭笑著。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管老伯也看過你的文章,說你作得比照夕還強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樣罷了。」
申屠雷回頭對照夕一笑。
「有伯母這句話,我就高興了,老實說,我真恨我什麼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這個探花郎如你喜歡,我就奉送如何?」
說著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來想問問那位丁姑娘的事,因為丁裳在她的印象裡極佳,這些話她忍了好幾天了,到現在兒子高考得中了,馬上就是大小一個官了,如果照夕願意,這門親事,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說,門戶是不是相對?其實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並不十分重視的,他認為貧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個正經人家的姑娘,兒子喜歡就行了。
現在申屠雷來了,她只好暫時把這些話壓在心裡,當時笑著又問了申屠雷幾句,留他多玩一會兒,就回裡面去了。照夕看了思雲、念雪一眼,兩個小丫鬟也翻著白眼看著他。
念雪就說:「怎麼啦?是想叫我們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瞇瞇的。
「申屠相公,你來得正好,我們注意好久了,少爺這個人不知怎麼搞的!」
她說著微微皺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這兩個丫鬟熟了,當時就問:
「他怎麼了?」
念雪嬌哼了一聲。
「這麼大的喜事,全家都為他高興死了,他卻一天到晚板著個臉,好像一點也不高興似的。只有一看見你,他才笑。申屠少爺,你問問他,看他到底是為什麼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目光向微皺著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應道:「好吧!我問問他,只怕他不肯告訴我呢!」
思雲正要再說,卻見照夕一雙眸子正自緊緊地盯視著自己,就把話忍住了,當時嘟著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計厭我們,我們還是下去吧!」
念雪也發現照夕面有不快之色,當時嚇得也不敢再說什麼,就和思雲轉過身子去了。
「可憐的丫鬟!你們怎會知道,你們少爺就要走了呢!」望著她們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歎著。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他驚喜地抓著他一隻手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顧視了一下左右,劍眉微軒。
「這事情,我勸你要三思而行!」
他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繼續道:「莫非你能眼看著全家人對你失望?所以……」
他看著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邊,就把這句話暫時說了一半,接著長歎了一聲。他知道,要想移動一個像照夕這種有著堅強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況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個立場的。他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道:「你想什麼時候動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腳,他目光異常堅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遲三四天之內,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傷感的神色,不由搖了搖頭,苦笑。
「我是不會再考慮了,北京我實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長吁了一聲,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來的目地,原是想來遊說你一下,可是我失敗了。」
他嚥了一口氣:「但……我不想再勸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這是不能勉強的,唯一使我遺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塊!」
照夕驚疑。
「那是為什麼?我們本來志趣不是一樣麼?」
申屠雷低下頭,微微歎了一聲,他又抬起了目光,傷感地道:「我本來和你想法是一樣的,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改變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門中,僅我獨子,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興起來。我那叔叔對我希望太深了,萬一我要是棄官而去,那簡直是不堪設想,所以,我決心留下來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頭,照夕顯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對方的立場,他點了點頭。
「你是對的!」
他說著伸出一隻手,申屠雷就緊緊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這一握之後,將是長年的別離。可是,他們處理事情,是斬釘截鐵得乾脆,不會讓已經決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協的餘地。
江府公子的書房裡,來回走著兩個人,前者是管照夕,後面的是這書房的主人江鴻,他苦笑著。
「你看,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萬一要是傷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著照夕,眉頭緊緊皺著,照夕怔怔地注視窗外,良久他才回過頭來,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為此事擔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傷,我自然要保他一條命。我並不希望他死,對於令妹,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從前的事,就當它是個夢了!」
江鴻長歎了一聲。
「你們的遭遇,也是太慘了,千不怪萬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鑄成如今大錯。當然,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罷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為告訴我這件事麼?」
江鴻點了點頭,又歎了一聲。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點頭。
「好!我決定作到,我走了!」
江鴻拉著他一隻手,微微顫抖地道:「只是,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問道:「什麼事?」
江鴻臉色微紅地道:「賢弟,你坐下來,我們慢慢談談!」照夕順從他的話,坐了下來,他用一雙眼睛盯視著江鴻,江鴻作了一個很為難的笑容。
「萬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還肯……」
他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臉一陣紅,他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說道:「楚少秋不會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鴻的書房,頭也不回,江鴻不由慚愧地歎了一口氣,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外。
照夕心中有些氣憤,因為他認為江鴻說出那句話,是不對的,不論對雪勤或是對自己,那都是一種侮辱。
他記住了江鴻的話,暗中想著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見雪勤,即使是見不到雪勤,單獨對楚少秋,那是很難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決定,遂回到自己書房內,抽出筆來,在紙上草草寫下:
「此藥為救尊夫性命,務要侍其服下,一切重傷大症均可無慮。字呈
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寫完了這幾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開一小箱,把當初雁先生贈自己的那半葫蘆丹藥,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紙內。
當初雁先生贈藥時,曾囑咐過,這種藥的名貴程度,任何疑難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臥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贈三粒,可見他居心確實仁厚十分。
一切就緒之後,他等到夜靜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這條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費什麼工夫,就潛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厲害,因為雪勤就在邊側,這個女人,實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於對她想一想、也會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輕輕縱身上了花架,記得在若干時日之前,曾在這花架上,偷看過雪勤,可是那時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著燈光,可是有一層幔簾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靜靜的書案。他心跳得實在厲害,跟著他用手輕輕敲了兩下窗沿,發出「突、突」的兩聲;然後他迅速地竄身上了一棵大樹,果然那窗子猛然打開了,由內中「嗖」一聲穿出了一條人影。
這人往院中一落,環目四視,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許多日子不見,她瘦了許多,一張清秀臉兒,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幾眼,纖腰擰處,直向牆外飛縱而去,身形矯捷十分。
照夕望著她背影不由歎息了一聲,可是時間不容許他多有猶豫了。
他猛然由大樹上飄身而下,一長身竄窗而入,探手入懷,想把那預先包好的小藥包摸出來。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來。
想著忙回身,由窗口縱出,誰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覺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已落在他眼前。驚惶的管照夕一抬頭,四隻眼睛對在一塊了,他的臉上霎時就紅了,他惶恐地後退著道:「雪勤姑娘……請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這一霎時,更是怔住了,她抖顫著聲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後退了一步,他十分尷尬,他想早一點脫身。
「姑娘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好意來……再見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驚愕地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後者這時已經消失於沉沉黑夜之中,她癡癡地站在那裡,月光又帶給她一份多餘的傷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實缺官兒,一時羨煞多少讀書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後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歡潮,入夜後,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兩個丫鬟挾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發著含糊的語句,足下是步履踉蹌,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態,雖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掃興的事;可是,他確是不勝酒力了。
進房之後,思雲為他脫鞋,念雪就擰手巾,在他頭上撫著,兩個丫鬟都怪他不該喝這麼多,可是他喉中已發出了酣睡的聲音。
思雲、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們還特別把門帶上,那隱隱傳來的酗酒猜拳之聲,仍在斷斷續續的傳過來。她們想:「他們鬧得也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雲、念雪不是走了嗎?床上的探花郎卻慢慢坐起來了。
他把撫在頭上的冷巾,順手丟在了一邊,翻身站了起來,劍眉一展,側耳聽了聽,這附近起碼是安靜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後他翻身下了床,才發現自己身上不太得勁,原來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著那頂五品的頂戴。
那是水晶的頂子,正中還鑲著一塊小藍寶石,後面拖著一截尾巴似的東西,他厭惡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這朝廷的威儀,打到地下去了。
然後他把身上的官服脫下來,什麼官靴之類的東西,一股腦把它們丟到床下了。
然後,他以快速度,換上了一身柔軟輕便的衣服,把事先備好的一個小箱子,由床下提出來,那是挺沉重的一個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還有一個行囊,裡面是衣服。
然後,他又把牆上那口「霜潭」劍繫在子身後,目光如電似的在房子裡又轉了轉。
「大概沒有什麼東西再要帶了吧!」
然後,他傷感地歎息了一聲,低低自語著。
「二位大人,請恕孩兒不孝,我這就要去了,創我自己的天下。」
「你們不要再想著我了,我實在是……」
他有點傷感,然後,他就把早已寫好的信,一共兩封,一封是給父母雙親的,另一封是請轉交給申屠雷的,他把兩封信用鎮紙壓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燈。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內默立了一會兒,讓心情正式和這個家告別。
現在他耳中彷彿聽到有一陣腳步聲,往這邊來了,時間已很急促了,他推開了窗,一彎腰,箭頭子似的射了出去。
幾個翻騰之後,他已是不屬於這個院中的人了,他鬆弛了一下心情,辨別了一下方向,就一徑往眼前大道上馳去。
路頭上有幾棵垂柳,他就在這裡站住了腳,捏口吹了一聲,回應是一聲唏聿聿長嘯,跟著他那匹「老霹靂」就跑過來了。
它親熱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著,月光照著它身上黑亮亮的毛,顯得格外神駿。
照夕親呢地撫摸了它一會兒,才把行囊置好鞍上,騰身上馬,這匹馬不待領韁,就踏著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興致極高,抖開韁繩,這匹馬就如飛似地向前馳著,跑了一陣之後,他才覺悟到自己的糊塗,因為天已這麼晚了,九城城門早都關了,自己帶著馬,又能有什麼辦法躍城而過?
想著只好把馬行放慢,眼前可是來到最熱鬧的前門大街,只是天這麼晚了,鋪子都打烊了,除了幾外旅舍還掌著燈以外,幾乎是一片黑暗;再有幾個賣面茶、硬面餑餑的,還推著小車了,點著個小紙燈籠,用沙啞的喉嚨嘶叫著。
照夕下了馬,在一處叫「如意老客棧」的門前望了望,裡面還寬敞,馬上就有夥計出來招呼著,他就把馬交給夥計,大步走了進去。
客棧內華燈多盞,房子也講究,進進出出的人物很多,一陣陣胡琴之聲,由裡面傳出來,拉的是西皮二簧。
還有花不溜丟的姑娘們進進出出,給客人叫條子的小廝更是此進彼出。照夕雖感到不習慣,可是既來了也就沒辦法,他就向那夥計道:「你給我找一間靜一點的房子,我怕吵。」
店伙擠著一張紫茄子臉直笑。
「好!好!往後院去,後院靜。」
找了半天,照夕勉強在西邊對頭上那間房子住了了,可是還是很吵,洗了臉,往床上一躺,嚇!你聽,那可熱鬧了,隔壁是一個小妞在唱蹦蹦戲,聲調很嬌柔,唱的是「妓女悲秋」中的一段。
「……小妓女沒有客呀,兩眼發了神兒,一個人兒呀!手托著那個腮幫了呀!牙咬著下嘴唇兒……」
那調子很是動聽,似乎立刻令人想到,那思春妓女的樣子。照夕翻了一個身子,可是另一隻耳朵,卻又模模糊糊地聽到對門房中傳出另一種調門,那是天橋常有的玩藝,名叫「對花」。你聽吧,兩個姑娘一人一句對唱著,什麼:「正月裡來……咿得喂呀!什麼花兒開唷嘿,叫聲妹妹你過來唷,細聽我道白,七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八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唱聲之間,還加陣陣粗俗男人的鼓掌叫好之音,真可說是「市井俗音」,照夕氣得真想就走,可是想想,什麼地方都是一樣,只好把這口氣忍下了。
好容易等到半夜,這些聲音才算慢慢靜下去了,照夕也就沉沉睡著了,他作了一個夢,很精彩的一個夢,夢見了「淮上三子」,雖然他並沒有見過這三個人,可是夢為他描繪出來了。
他夢見三個老人是如何一一敗在了自己手下,當自己宣告是為雁先生復仇時,三個老人那種驚嚇的樣子,很令他振奮,不覺哈哈大笑了起來,待睜開了眸子,才發現原來竟是南柯一夢。
他愣愣地坐在了床上,想著這個夢,心中甚是奇怪,而窗外天還沒有十分明,瓦上浙浙瀝瀝的響著,竟是下著小雨了。俗謂「細雨綿綿倍增愁」,午夜夢迴的管照夕,更是感到傷感了!
忽然瓦上「叭」地響了一聲,很像是夜行人失足踏瓦的聲音,管照夕不由吃了一驚。
「怪了!這客棧之中,怎會有夜行人來去呢?」
他們有本事的人,對於「閒事」是最感興趣的,當時輕輕用手一按床褥,整個身子,已竄到了窗外。他身子方臨窗下,卻聽見一陣「喵、喵」的貓叫之聲,由瓦上滾了下來。
照夕暗笑,自己真是多疑了,想著正要轉回,不想目光向窗外一掃,卻意外地看見了那隻大貓。
他拱著背趴在地上,口中兀自「喵、喵」地叫著,一雙賊眼四處亂標,哪裡是什麼貓,簡直就是一個大活人!
管照夕不由冷冷一笑。
「好狡猾的賊!我倒要看看你是搗什麼鬼!」
想著忙回去穿上了鞋,把枕下的長劍繫在背後,再輕輕地竄到了窗前。見那賊已站起了身子,卻是輕手輕腳地向前走著,口中仍是「喵、喵」地叫著,直向裡院走去。等他背朝著窗子的時候,管照夕已飄身而出,他那種輕身的功夫,和這個賊可是有天壤之差!以至於貼在了他身後,他竟絲毫沒有發覺。
照夕不明究裡地盯著這個賊,見他一雙賊眼在東瞧西望,一直穿過了四五間房子。忽然他在一間很講究的門前站住了,伸著脖子看了半天,才輕輕地往窗上趴著看,不想他的手卻把窗門弄響了。
立刻,這個賊向後一縱,隱在一塊大石之後,管照夕卻比他更快地已先上了房了。
就在他二人先後藏好身形剎那,那扇窗子忽然開了,由內中「嗖」地縱出了一條黑影,不容照夕看清他是什麼長相,這人已縱身上了房。身形之輕快,確是不常見,他也落身屋瓦之上,竟是沒有帶出一點聲音,只聽他微微冷笑了一聲,身形一晃已縱了出去,也就在這霎時之間,那先見小賊,卻猛地竄身投窗而入。照夕心方一驚,暗罵道:「賊子!你好大的膽!」
他忙也向前,縱到了窗前,安心想要看看,這人到底意欲何為,如是一竊物小賊,自己可不容他就此得手。想念之中,目光卻往房內望去。
只見那人張惶地在一堆箱籠之間盤繞著,他慌張的由身上取出些東西,一一往箱上貼著,想是不敢久誤,匆匆貼完,馬上回身縱去,跟著一溜煙似地跑了。
照夕在他縱出之前已側身避開,只見先前那房中主人,此刻已返回,帶著驚異之色匆匆趕回室內,仍是越窗而入,過了一會兒窗子就關上了。
照夕心中不由十分納悶,可是轉念一想,他立刻也就明白了,當時暗想道:「啊!這一定是那裡采盤子的小賊,採到了這宗大買賣,用了記號,好下手開扒……想必這是天子足下,匪人心存忌諱,便事先做下手腳,一待離開了京城,再動手行動,這賊的膽子也太大了!」
他又想著方才回房之人,看來有一身極好的功夫,這是什麼人大膽,竟敢在他身上下手呢?而且此人回房,像似並未點查失物,他也未免太大意了些吧。
這時天上的雨,仍是不停地下著,東方也微微有些明瞭,照夕悄悄回到房中,把發上的水珠擦了擦了,他不由淺淺地皺了一下眉毛。
「我管照夕此番出來,為的是行俠江湖,眼前這事,看來似有蹊蹺,如果這人今日也是離京的話,我何妨順道跟他一程,也許能幫他一個忙,豈不是好?」
他這麼想著,似乎覺得頗有道理,當時就躺在床上,候著天亮,那雨卻是下了一陣就不下了,他也就閉上了眼,想再睡一會兒,不一刻又睡著了。
等到那陣陣的叫囂之聲,把他由夢中驚醒時,天可已經大明了。他不由心中一驚,忙漱洗了一番,匆匆走到昨夜夜行人出沒的那間客房,卻見室門大開,房中客人早就走了,那些大箱小籠之類,也自搬得一空。
他不由暗恨自己貪睡誤了事情,想著忙回房,喚來了店伙,囑他算賬,並裝著無意問道:「那西邊頭上大房中,住著我一個朋友,本來我還有事要給他商量,想不到他倒是先走了!你們可知道他是到哪去了麼?」
那夥計張著在眼睛道:「是那個姓朱的不是?帶著好些個大箱子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連連點頭。
「不錯!不錯!就是他!他上哪去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這夥計笑道:「一大早,我就去給他僱車,我怎會不知道呢!他出城了,車子是往保定去的,相公,你快追去吧!還來得及!」
照夕匆匆付了錢,夥計送到門口,給牽出了馬,照夕就上馬飛馳而去。
等到出城之後,這條驛道上車子真不少,尤其是保定離著北京不遠,來往的商旅極多。照夕就催騎疾馳,一連找了十數輛大車,最後果然為他找到了。
那是一個帶油布棚子的騾車,昨夜見的那漢子,卻騎在一匹紅馬上,緊緊護著車子行著。他頭上戴著一頂風簷便帽,一身緞子衣裳,很像個講究的旅客,肩上還披著一件披風,背部隆起,像背著一個和自己近似的箱子。這人不高不矮的個子,黃焦焦的一張臉,唇上還有兩撇鬍子,除了偶然抬頭向前路看看以外,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低著頭。
他像是懷有滿腔心事,押著這麼一輛大車,有時候也會左顧右盼一番。
管照夕在他車後約十丈左右,遠遠地跟著他,一直走了一上午,才見那人招呼著趕車的,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才翻身下馬,手指著車子與店伙說話,似乎是關照不要下箱子,他馬上還要走的意思。趕車的把騾子卸下來,就在路邊上料飲水,那漢子本人卻坐靠門口的窗子邊,要了幾樣菜在吃著,眼睛卻是不時注意著車子。
照夕這時也是下了馬,裝著行路的客人,一進門就嚷道:「快給我弄點吃的,我要趕路呢!」
說著就在另一個桌上坐下了,那人聞言似向照夕這邊看了幾眼,照夕卻裝著沒有看見,匆匆要了些吃食吃著。這一會兒工夫裡,門前馳過了兩騎快馬,馬上兩個黑衣漢子狠狠向騾車上的箱子盯了兩眼,一徑向前馳去。這時那人可有些沉不住氣了,等那兩匹快馬走遠之後,照夕就見他匆匆站起。
「算賬!算賬!喂!快套車,我們趕路。」
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照夕自然不好馬上跟著,有意坐著不動,聽到那騾車已套好了上了路,他才站起來付賬離開,仍然是遠遠跟著那前面那輛車。
忽然身後一陣鸞玲響聲,不待照夕轉頭,一匹白馬已貼身擦過。馬上是一個勁裝麗服的女子,一襲青綢披風,頭上也戴著青綢風帽,看來十分颯爽。她的馬跑得太快了,又是低著頭,照夕沒有看清楚,僅由側面看了她一眼,可是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驚!暗想這女子怎麼這麼面熟呢!像似在哪裡見過她,奇怪!
想念之間,那匹白馬已向前直馳而去,她經過前面騾車,卻是頭都不抬,一閃即過,翩若驚鴻。
可是她走遠之後,前面押車的那漢子,卻似顯得更緊張了,他把馬帶住,怔怔地向前行女子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策馬前行。
照夕心中也不由疑雲頓生,又繼續策馬前行。
「好呀!看來今天是有好戲看了,好像還不止一撥呢!車上就算是有幾箱銀子,也不值如此惹人覬覦呀!我既跟上了,總要看個水落石出才好!」
於是他仍然不動聲色遠遠地跟著,同是腦子裡盤算著方才馳過的那個少女,他忽然心中一動,頓時劍眉一軒。
「文春……不錯,的確就是她……可是,她怎麼會到這裡來呢!她既然來了,那白雪尚雨春一定也到了。」
他邊走邊想,遂即釋然,暗忖道:「這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她既是作綢緞生意的,自然是常來北京接洽生意,只是那白雪尚雨春……」
他微微歎息了一聲,想到了尚雨春,他心中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感覺。其實這個女孩子對自己並沒有什麼恩惠,怎會令自己有這種感覺呢!
於是他苦笑了笑,暗想道:「我已是一個不幸的人了,誰要同我接近,必定也會受我連累。雪勤、丁裳,再看這尚雨春,她們都是一樣的……我可不必再找煩惱了。」
他想著不由十分慶幸,因為方才文春並沒有看見自己,否則可又要惹麻煩了。
傍晚時分,已來到了一片村莊,四周儘是旱田,有幾家小鋪子客棧,管照夕很想在這時安歇一下,可是前面騾車,並不停止,仍然吱呀呀地向前行著,他也只好仍然跟著。
漸漸人愈來愈少了,那騾車卻向一個池塘旁邊的一條小路趕了進去,隨車的那中年漢子,不時左顧右盼,催著車子,很快趕到一排柳樹弄道之中,又走了一陣子,才現出了一座破廟。
那騾車直趕到廟裡去了,照夕跟到這裡,自然不便再跟了,遠遠下了馬,叫馬在池塘邊飲水吃草。他卻是很留意那間破廟,過了一會兒,才見那趕車的拿了一把鏟子出來,順著這條路,把車輪壓的印子剷平了,還不時用眼瞧著管照夕!
照夕笑了笑,心說這可好,我是保護他們的,他們反倒疑心我是賊了!
想著忙上馬往回走了百十丈,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了。糊糊塗塗跟了人家一天,想起來自己也很好笑。這小店裡髒得厲害,睡的是炕,只是這種季節還用不著生火,四壁都是黑黝黝的顏色,夥計掌上了燈,照夕一個人要了一壺酒,一隻燒雞,就著酒吃著,心中卻想著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自己可不能先睡覺,要小心去探一探,就便看看他們是爭些什麼東西。如果那些東西,真是那人的,自然不能讓別人得手;要是那人也是搶人家的,說不得還要叫他把東西留下來。他這裡一杯杯酒往肚子裡灌,天可就愈發黑了。
又等了一個時辰之後,外面很靜了,他匆匆換上了夜行衣,背好了劍,出得店來,就覺得今夜天似乎比往日更要黑沉。秋風嗖嗖地吹著,這正是夜行人出沒的好時候,他加快了足步,直向那破廟趕去。
當他遠遠尋著那座破廟時,外面卻是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管照夕就用「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十數個起落,已撲上了頂,真是身輕如燕。
當他穿脊走瓦了十餘步,立刻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猛然把身了伏了下來,目光前視著,心中冷笑。
「果不出我所料,他們已先來了!」
他看見廟牆內,靠裡殿的門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之一,正是那押車的瘦漢,在他身前約兩丈以外,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個身高背拱的老人,滿頭銀髮,一身雪白衣裳,態度甚是從容,面上不怒不笑。他身旁是一個一身黑緞子緊身衣服的少女,她手中持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正滿臉怒容地注視著那瘦漢。
照夕仔細向這二人一注視之下,不由又驚又怒,原來正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九天旗金福老和金五姑,想不到他父女二人,竟會來此。
當時愈發沉住了氣,靜觀動變,這時就見那金福老呵呵大笑。
「鄧江,我父女話已說完,莫非你就這麼打發我父女回去麼?你也未免太不夠朋友了!」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聲,對金福老道:「爹爹哪來這麼多閒話給他說?他既不講朋友,我們就下手拿貸,很簡單,誰功夫不行誰走路!」
那叫鄧江的人鐵青著臉,向後退了一下,嘿嘿一陣低笑,一雙陷在眶子裡的眸子閃閃放光,可見此人也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物。因為他在金氏父女面前,並沒有一些畏懼之色,此時他點了點頭:
「金老爺子,你父女的意思我全明白,你們是想毫不費力地從我鄧江手中,把這幾箱東西拿走!」
他忽然抬頭大笑了兩聲,語調淒愴地道:「金老爺子,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不錯!你九天旗是名滿北幾省的有名人物,可是我飛蛇鄧江,在江湖上也不是無名之輩。我如把辛苦到手的這幾箱東西,拱手讓你,只怕天下綠林恥笑於我……金老爺了,話已說完,你父女若顧全江湖道義,放過我鄧某人今夜,我鄧江也非不知好歹的人,往後……」
他才說到此,卻為九天旗一陣長笑之聲制止住了,金福老臉色極為難看地點點頭道:「夠了!夠了!鄧江,你不要多說了,我老頭子早知道,你是沒有把我老人家看在眼內,也罷,我老頭子就叫你心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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