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節 文 / 蕭逸
江雪勤這種動作,不禁使管照夕大吃了一驚,他怔了一下,上前一步,張大了眸子道:「雪勤……是我!你再仔細看看……」
江雪勤這時臉色蒼白,嘴角微微顫抖著,她用那雙含淚的大眼睛,盯著照夕,點頭道:「我知道……可是……你快走吧!」
照夕心中一酸,那數年來的相思癡情,都不由化為晶瑩的淚水,由雙瞳裡流了出來。這一霎,他只是覺得這個姑娘變得太離奇了,同時他腦中也感覺到某些不幸的陰影!
他吶吶地道:「姑娘,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雪勤,我們談一談好不好?」
江雪勤這一陣,臉色更白了,她緩緩地坐了下來,把垂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輕輕自語道:「天啊……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照夕乍聞此言,又不由一喜,他破涕為笑道:「我已回來兩天了。」
雪勤目光慢慢轉向了他,淚兒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也似的,一點點的都灑落在衣襟之上。她忽然趴在了椅背上,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面道:「太晚了……你回來得太晚了……」
照夕一時又陷在茫然之中,他連「為什麼」三字都忘了問了。雪勤哭了一會兒,似乎已變得冷靜多了,她冷冰冰地道:「我現在已經結婚了。」
方說到此,照夕突地面色一青,他身形顯著地晃了一晃,可是並沒有倒下。雪勤卻緊緊地咬著下唇,她臉色更是白得可怕,卻顫抖著繼續道:「你不要怪我……我並不是有意負你,實在……」
說到此,她又哭了,她一面用左手的手背,把流出的淚擦了擦,看了照夕一眼,訥訥地道:「實在……」
管照夕這一剎,就如同是一個待斬的死囚一樣的,他只感覺到全身一陣陣發麻,雪勤解說些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可是那僅僅聽見的一句,已足以可使他生命由三十三天而降至地獄的深處了!
他呆若木偶地看著雪勤,一時也說不出是忿!恨!羞!辱!
總之,他感到自己這一霎那,似乎是一切的希望幻想都消失了;而自己如在這個地方,多停留一分鐘,也就多增加一分鐘的羞辱。
他抬起頭,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姑娘,這個欺騙了他感情的姑娘!紅暈暈的面頰,沾滿了縱橫的淚水,長長的睫毛之下,襯著那雙靈活似會說話的大眼睛,就像新雨初霧後,西天的兩顆小星星,那顫抖著的修長豐腴的嬌軀,就像是微風細雨中的一樹梨花……
世界上儘管有的是美人兒,如果以明珠來比似她們,那麼正是明珠中的一顆夜明珠。如是一串珠串,她就是串中那粒舍利子,別有與眾不同的清芬高貴氣息……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對於照夕來說,都不會再有什麼作用了。
他想哭,可是他倔強;他想罵,可是他懦弱;他想撥頭就走,可是他雙腿顫抖。
這是一副極難形容的畫像,現在一切他都明白了,為什麼家裡人,都瞞著他雪勤的消息;為什麼江雪勤的哥哥江鴻也是那麼吞吞吐吐,為什麼?
忽然一股熱血上衝髮梢,他冷笑了一聲,身子晃了一晃,伸出右手,把欲倒的身子支住了。
雪勤抽搐著道:「是我不對……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現在已經結婚了,這地方你是不該來的。」
照夕冷笑道:「我是來找你的……為什麼我不能來?」
雪勤知道他已是由失望而轉為憤怒了,不由一陣心酸,又落下了些淚,她泣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能怪你;可是這是楚家,我已是楚家的人了。萬一要是少秋此刻回來,你豈不是要背上一個不潔的名譽麼?」
她緊緊地偎上了一步,不安定地顫抖道:「照夕……你聽我的話,快些……走吧!」
照夕忽然哈哈一笑,倏地雙眉一挑道:「楚少秋?」
可是立刻他的聲音又變小了,同時他已想到,憤怒與忌嫉,此刻對於他來說,都是如何多餘的了。
他強自鎮定著,讓憤怒的烈焰,由髮梢至脊骨之中,慢慢地散消,他開始冷靜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我該走了。」
他苦笑了笑,而悲哀和失望,都是人類直接的感情意態,它們從不願接受偽裝的,他苦笑道:「今夜我是不該來的,如果我知道你已結婚了,我是不會來的!」
他冷峻地對著雪勤,投下了最後一霎,然後深深地對雪勤打了一躬,微笑道:
「姑娘!現在一切我都明白了……這是天意,人力有時候是不可挽回的。」
他苦笑了笑,極力地忍受著悲傷的情緒,他不願落淚,因為這是他隱藏的弱點。有些男人,是不願過份把弱點在異性面前顯露的。
他勉強地忍受著極度的悲傷,卻偽作出平靜的微笑,繼續道:「我只恨我自己,如果……」
忽然他感覺到,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即使是說這些話,也是太多餘了,當時把出口的話忍住了,只長歎了一聲,顫抖地道:「我走了。」
雪勤見他轉身欲去,不由抽搐道:「照……夕!」
照夕回過身來,苦笑道:「姑娘還有事麼?」
雪勤只是流淚,她抖著聲音道:「你還住在家裡麼?」
照夕點了點頭,雪勤這時竟哭出了聲音,她顫抖著身子,卻揮了揮手道:「你去吧!忘了我吧,我是一個不配你留戀的人。」
照夕這一剎那,真是心如刀扎,他很想過去安慰她幾句,可是,他仍是僵硬地立著。因為他已失去了安慰人的資格,同時,他又能如何去安慰對方呢?昔日的恩情,雖濃如墨,雖甜如蜜,可是……如今只能視為曾經飄過眼前的浮雲,曾經繞膝而過的流水……當任何事物只成了過去的時候,是無法再抓回來的……人類的感情,也是如此的。何況管照夕本人,又是如何的需要別人來安慰呢?
他望著這個,曾經佔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曾經思掛著她的心上人……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感觸。
實在地,他是不願再在這裡多留一分鐘,對於雪勤的哭泣,也許他應該感到茫然。可是這時候,卻不容許他去想得太多,他頓了一下,歎息了一聲道:「午夜打攪,實在不當得很……我走了。」
說著話,但見他身形一躬,人已飛縱上了窗欞,正待飄身而出的當兒,忽聽身後一聲冷笑道:「來客留步。」
照夕不由大吃一驚,當時回過身來,頓時他就怔住了,只覺得出了身冷汗。
身後,也就是緊偎著雪勤身邊,站著一個長身少年,這少年一身皂色綢衫,目光如炬,濃眉大眼,十分威武。
少秋!如今正是江雪勤新婚的丈夫。
照夕不得不強作笑容道:「原來是楚兄!小弟失禮了。」
說著飄身而下,楚少秋哈哈大笑道:「別來數載,管兄風采如昔,只不知午夜私訪內子,所為何來?」
他說著話,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視著照夕,好似待機而發。
照夕被他這麼突然的一問,一時只覺得面紅耳赤,當時苦笑了笑道:「小弟與江姑娘原系故交,此番造訪,旨在探望,楚兄不必多疑,小弟尚有事,告辭了。」
他說著,正欲轉身而去,楚少秋忽然冷笑了一聲,叱道:「且慢!」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同是他也不由有些惱羞成怒。可是他到底不便發作,他慢慢地轉過了身子,苦笑道:「楚兄尚有事麼?」
這時江雪勤神色上,已帶出顯著的不寧,她笑道:「少秋!管兄既有事,你又何必留人家?」
楚少秋冷哼了一聲道:「既來寒舍,也就是我楚少秋的客人,卻不能這麼快就走呢?」
照夕心中早已燃著一腔無名怒火,自己本有無限辛酸,卻連絲毫也無從發洩。此刻再為楚少秋盛氣凌人的態度一逼,愈發難耐。
他冷冷一笑道:「小弟午夜來訪,雖是過於唐突,可是江姑娘與閣下成婚之事,並未前知,否則當不致如此冒昧。此刻已感無地自容,楚兄又何必一再見逼呢?」
楚少秋哈哈一笑,他回頭看了雪勤一眼,不屑地笑了笑道:「愚夫婦結婚之事,北京城也很熱鬧了幾日,雖不能說家喻戶曉,倒也市井文傳,管兄竟會不知麼?」
照夕不由劍眉一挑,冷然道:「莫非我還騙你不成?」
雪勤見二人言語不善,心中好不著慌,自己嫁給楚少秋,按理說已對照夕負情;在感情上來說,自己愛照夕之心,更是遠超過楚少秋。只是既已嫁此人為夫,欲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只好對照夕打消情念。她本已痛心疾首,芳心盡碎,正感無以對昔日情人,偏偏楚少秋竟會中途出來,無事生非,一意對照夕刁難。在自己來說,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昔日情人,自己實在是難以處理。
她戰抖著聲音,對楚少秋道:「少秋!他是真不知道啊……你不要難為他。」
楚少秋聽愛妻如此說,更是嫉火中燒,偏頭朝管照夕看時,卻見對方面色蒼白,一雙眸子,正在愛妻身上瀏覽。管照夕對雪勤的談話,適才他也偷聽到了幾句,雖然他們雙方尚稱理智,可是言詞之間,句句都透著刻骨相思。自己和雪勤如今雖是夫妻,卻終日難得見她一笑,更未聞她一句真情體貼之言;雖說是絕代芳姿,無異蠟人石像,有時想起,於驕傲之中,亦難免期期之感。此時再聽雪勤為他討情,更不禁勃然大怒。
但他為人陰險,雖恨不能當時一掌,斃對方於掌下。可是這麼做,定必會加重愛妻惡感,倒不如故示大方,放照夕回去,自己再借送客為由,待機暗下毒手。
這幾年來,他倒也曾下了些功夫,練成了一種極為厲害的掌力,自信一掌定能奏功,胸有城府,也就表面較方才鎮定多了。
此時嘿嘿一笑道:「你還以為我是故意為難管兄麼?哈!你真是錯了。」
他說著話,又轉過了身子,對著照夕一抱拳,微微笑道:「小弟方才全系戲言,管兄萬勿見怪。」
他笑了笑,看著驚愕的二人,又接道:「慢說管兄是初來不知真情,即使是明知而來,又有何妨?管兄少年奇俠,譽滿京城,又豈會……」
說著他仰天打了個哈哈,臉色青紅不定,可是他臉上浮著笑容,更是莫測喜怒。
照夕此刻早已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他只想早一點離開這裡;至於楚少秋對自己用什麼心思,他根本未去深思。當時聞言,不由抱拳苦笑道:「既是楚兄見諒,小弟告辭了。」
他說著身形一躬,二次以「冷蟬滑枝」,嗖一聲已竄上了窗口,上肩水平,一絲不動。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管照夕這種身手,立刻使楚少秋和雪勤二人吃了一驚,尤其是雪勤。
她記得六年以前,照夕可以說尚未入武功門徑,想不到六年以後,竟會練與如此一身功夫,只看他這一手「冷蟬滑枝」,只憑足踝點頓之力,膝蓋不彎,身形不晃。憑自己經驗,只一眼就可斷定,他已練到了輕功之中極難練的「氣游三虛」地步,輕功既已如此,其他功夫當可想而知之。
這麼一想,江雪勤真是又驚又喜,同時也更就暗自神傷,悲愴不已。
反過來,在楚少秋的眼中,更是恨上加恨,當時哈哈一笑道:「管兄此來是客,待小弟送你一程。」
他說著猛一墊步,也朝窗台上飛縱了去,可是管照夕卻在楚少秋縱身之先,已二次騰身,用「海燕掠波」的身手,騰身上了籐蘿花架。只一沾足,又再次騰起,卻向一堆花石之尖梢上落去!
楚少秋不想管照夕身形如此快捷,為洩心中之恨,哪能不追下去?
他二次擰身,也用「燕子飛雲縱」的身法,撲上了花架,冷笑了一聲道:「管兄慢走,小弟送你來了。」
他說著話,實已惱羞成怒,猛一折腰,已如同一隻大鳥也似,緊躡著照夕追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形才起,花架上輕飄飄的又落下一人,這正是雪勤,她驚慌地向前方張望著,她為管照夕捏一把冷汗。
可是當她看到,管照夕那麼疾快的背影時,那一顆緊提著的心,也不由放下了。
她知道,憑楚少秋那種身手,是難以追上的,江雪勤這一剎那,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她那嬌柔的軀體,站在紫籐花架上,隨著夜風,顫顫地擺動著,多情的眼淚,為什麼總是愛在孤獨無人的時候,偷偷流出來呢?
她歎息了一聲,想到眼前這一段孽情,一時想是不知如何是好?在花架上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晚風吹著她的髮絲,吹著她流出的熱淚。
可憐的女孩,除了悲傷之外,又能如何呢?細細思來,原是自己的不是,又怪得誰呢?空負一身超人的奇技,卻為此一「情」字,而令肝腸繞結,放置不下,傷心飲泣,暗彈珠淚,然而卻又奈何?
照夕羞愧悔恨地縱身而出,聽到了楚少秋所說之言,不由足下更加足了勁,生恐為少秋追上,又說些難以令自己置答的話。
所以身形縱出,倏起倏落,如同星閃電掣,霎息之間,已撲出了楚家圍牆。身後的楚少秋,本想追上照夕,出一口惡氣,斃對方於掌下;卻不想雖施出全力,依然沒有追上,只恨得頓足戟指,大聲厲罵了幾句,這才怏怏返回家去。
且說管照夕一陣疾馳之後,已離家宅不遠,他回頭看了看,楚少秋並不曾跟來,這才稍安了些心。其實倒不是楚少秋沒有跟來,而是他跟不上。
管照夕把身形放慢了,且行且自歎息不已,這個殘酷的打擊,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江雪勤竟會真的變了,她既狠心棄了自己,另結新歡,自己又該如何呢?
夜風吹著他那雙欲哭無淚的眼睛,這濃濃的天,惱人的夜,不時還傳來三兩聲野犬的吠聲,月亮也被一片濃黑的雲遮住了,酷署的夜,也似有了幾分雨意。
風中夾著幾顆細微的雨星兒,這是何等淒涼惆悵的一個夜晚啊!
這獨行的少年,本是多麼英俊活躍的影子,只一日之間,卻變成了如此一個愁人兒。他有滿腔的憤恨仇怒,可是他又能如何發洩?他有委屈傷心的心事,又能向誰吐訴?
悵望著漆黑的前路,他有一步沒一步地邁著,腦子裡一幕幕地過著儘是江雪勤昔日歡笑、嬌嗔、可愛的影子。
而這些美麗的影子,隨著時光的飛逝,和無情現實,或將成為他腦中的一塊化石,一個光亮的泡沫,或是一聲歎息!
數年來的熱心夢想,今夜,也就是這一霎間,全部粉碎了,有人說:
「沒有希望的人生,正像缺乏源頭的泉水。」
照夕的生命之源,在這一剎那,確是乾涸了,兩旁樹林房舍的倒影,匆匆向後馳著。他只覺得兩腿發軟,心中發苦,不留心踏到了路旁的深溝,隨著翻身栽倒了,溝中的臭水濺濕了他美麗的衣裳。
他無力地爬了出來,苦笑著又站了起來,暗忖道:「雪勤!你害得我好苦……你已重重地傷了我的心……只怕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幸福了。」
他不是一個軟弱的男孩,素日亦不喜流淚,可是這一剎那,淚珠湧泉而出。
在這冷清清的夜裡,他摸索著,一步步地走到了家門,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也似的,身上一陣陣發冷,腦中如同一塊死木也似的,當他走到家門口,竟自倒下了。
門口的侍衛,忽然吃了一驚,叱了聲道:「誰?」
照夕無力地又撐起了身子,勉強走了幾步,不知如何,只覺得頭重腳輕,一陣目眩又掉了下去!那門衛嚇了一跳,口中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一面跑到近前,用手中的燈光照在照夕臉上照了照,這才發現來人,竟是新近回來的二公子,只見他臉色青白,淚光縱橫,彷彿是生了大病一般,不由嚇得叫道:「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他一面回頭大嚷道:「不得了,快來人呀,二公子可是不好了!」
照夕耳中聽他這麼喊,心知自己如此樣子,倒令他疑心得病了,不由一面站前,喊道:「不要叫!我沒有事。」
誰知他才說了一這麼一句,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又倒下了,這才暗暗吃驚道:「我莫非是真的病了麼?」
原來照夕果然是病倒了,數月來日夜疲累,本已種下病因,只因體質素好,一時也發現不出,又加上深思雪勤,夢寢不安。如今的雪勤這一別嫁,對於他來說,真無異是一個晴天霹靂,感情於剎那之間瓦解崩潰,人卻也一分精神也提不起來了,新憂舊癡一併發作,遂成重疾,他卻尚不自知。
這時已由門內,陸續跑出了好幾個人,慌忙亂成了一團。照夕深怕驚憂了父母,連連道:「我沒有什麼,只是太累了,你們把我攙到房中去就沒事了。」
奈何,這消息早已傳至內宅,夫人正在煙床上躺著抽煙,乍聞少爺得了大病,倒於門外,現在已攙了進來,這一嚇,可是不輕。
當時驚慌出來,將軍也得了消息,正由後室內倉促趕出,老夫婦二人,匆匆趕到後院,只見照夕房中,也是一片哭喊之聲。
老人老淚縱橫地撲了進去道:「我兒怎麼了?」
幾個丫鬟婆子,正自圍在床邊,哭叫成了一團。此時見將軍夫人都來了,忙讓至一邊,紛請安叫道:「老爺!太太!」
將軍皺眉道:「你們這麼多人在這裡做什麼!還不下去!」
眾人始紛紛散了下去,只剩下思雲、念雪二人,仍偎在床旁邊,直掉眼淚。
二老上前一看,只見照夕此刻雙目緊閉,臉色鐵青,面上汗漬淋淋,已似人事不省。夫人早忍不住大哭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說著就往照夕身上撲去,卻為將軍一把給攔住了,他緊緊皺著眉毛道:「你是怎麼?沒看見他難受麼?」
將軍說著話,低頭又細看了看,一面重重頓足歎道:「這是怎麼了?昨天他不是好好的麼?」
太太目光轉向了兩個丫鬟,思雲、念雪不由嚇得一齊跪下了,紛紛哭道:「奴婢實在不知道,少爺什麼時候出去的……他得的什麼病也不知道。」
夫人本想罵她們幾句,可是方寸已亂,只揮手道:「你們先起來……他沒事還算了,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二人可小心著。」
說著又偎近床邊,將軍這才瞪著雙眼道:「請大夫沒有?」
兩個小丫鬟一怔,雙雙站起來就往外跑,太太嚷道:「哎呀,去一個就夠了,真是笨東西。」
思雲這才跑回來,二老就坐在照夕身邊,太太愈看愈是著急,眼淚只是個淌個沒完。管將軍也是歎息連聲,見枕邊放著照夕的一口長劍,他歎了一聲道:「一定是出去打架去了,受了傷了?」
夫人更不由哭道:「受傷了?老天!傷在哪裡了?」
將軍頓足道:「你就不要哭了,我已夠煩的了,我這只是猜想,我又不是大夫。」
一面說著,一面回頭看道:「大夫怎麼還不來?」
說著話,果然外面念雪嚷道:「大夫來啦!」
原來照夕一進門,那岳侍衛已看出不妙,已打發人去請大夫去了。這一會兒就見一個老先生,匆匆從前院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小籐箱子,念雪在前面領著他,這大夫匆匆進房,見了將軍及夫人,正要請安問好,夫人已急道:「張大夫,不要多禮了,快看看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麼病了,可把我們嚇死了。」
這張大夫是京裡有名望的大夫,平日多給一般王公大臣看病的,是管府的熟客,這時聽夫人這麼說,也就不再多禮。匆匆走近床前,細細往照夕臉上看了會,又把照夕眼皮撥開來看了看,不由臉色微微一變。將軍見狀不由大吃一驚,忙問道:「怎麼樣?有關係麼?」
張大夫眉毛微微皺了皺,遂含笑道:「晚生要詳細診斷一下才能知道,不過以病情看來,似乎是中了熱暑的樣子。」
將軍瞪著一雙眼睛發急道:「中了暑?怎麼中了暑?你快給他看看吧!」
夫人也急得一個勁的直搓手,連連念佛。這位張大夫一面放下箱子,令念雪用枕頭把照夕扶起來靠坐著,只聽見照夕口中長長喘了一口氣,微微哼了一聲,念雪不由喜歡地叫道:「好了!公子醒啦!」
眾人都不由一喜,果見管照夕全身一陣顫抖,忽地大吼了一聲:「雪勤……你好沒有良心!」
聲如霹靂,把全室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二老嚇了一大跳,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自是不解,夫人見兒子醒轉,早已撲上叫道:「照夕!你醒……了?你是怎麼……了?」
那位張大夫,以手按唇,微微噓了一聲,夫人這才止住了哭聲,站到一邊。張大夫這才坐下床邊,照夕此時已睜大了眸子,將軍忙對他搖了搖手,不令他說話,一面皺著眉毛道:「你不要多說,讓大夫給你好好看看。」
照夕目光向室中各人轉了一轉,只覺得通體發熱無力,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又回想到適才自己的經歷,不禁一陣辛酸,差一點兒又要落下淚來。他長長歎了一聲,卻又把眼睛閉了起來。
這位張大夫,照例檢查了一遍之後,又問了問照夕病情,照夕只把往楚家訪雪勤之事瞞下不言,只說自己去訪友,歸途突地病發倒地,別的什麼也不知道。
張大夫聞言雖覺得有些離奇,可是這種病,他倒是有把握,當時只是點了點頭,含笑道:
「公子,你好好靜養,為是你沿途受了暑,過於疲累,病情來勢雖凶;可是只要好好靜養,能有半個月,也就夠恢復了。」
說著站了起來,用目光向將軍看了一眼,含笑道:「公子的病無什麼緊,大人可放心……」
他說著雙眉又皺了皺,卻直向室外走去,管將軍忙尾跟了出去,一出門就問道:「有關係麼?」
張大夫看了左右一眼,才微微皺著眉,又笑了笑道:「晚生看公子的病,雖說是中暑在先,可是病發離奇,將軍可知他近日有些什麼不對麼?」
管將軍怔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沒有呀!今天早上還好好的,我還見他騎馬出去呢!難道還有什麼不對?」
這位張大夫笑了笑,臉色十分尷尬道:「晚生私下看來,公子定是眼前遭受了什麼感情上的……上的……」
因為管將軍一雙虎目正瞪著他,所以他反倒接不上了,又嘿嘿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年貴庚?成過家沒有?」
管將軍聽大夫問到了這些,不由有些迷糊,當時怔怔地道:「還沒有,這有什麼關係?」
張大夫聞言笑了笑,這才把身子向前靠近些,探出頭小聲道:「以晚生看來,公子也許是有了些麻煩,是關於姑娘那一方面……」
將軍不由又是一怔,張大夫卻又笑了笑道:「大人可聽見,方才公子口中叫些什麼沒有?」
管將軍怔了一會兒,也沒說話。張大夫遂笑道:「病沒有什麼要緊,只消服晚生十貼藥,也就沒什麼事了。只怕公子還有心病,那可就難醫了。」
他一面說著,又朝管將軍看了幾眼,這才到一邊案子上開方子去了。他又關照了些注意事項,開了方子,又向將軍請了安,這才退了下去。
這時太太正坐在照夕床頭上問長問短,親自為兒子脫衣理被,管將軍卻坐在外廳椅子上直發呆,心中不由又有些氣惱,一個人想了半天,才歎了一聲,慢慢走了進去。照夕見父親進來了,忙掙扎著要坐起,管將軍用手按住他,愛惜地歎了一聲道:「孩子!你有什麼心事,你說出來聽聽看,方才大夫說是你有心病,你看這不是怪事麼?」
照夕聞言不由臉一陣熱,當時日視父親,張口無言,只訕訕道:「孩兒沒……有什麼心事……你老人家請放心……我這病,也不過養幾天就會好了……」
管將軍看著兒子,還想說什麼,卻也沒有好出口,只歎了一聲,這時管夫人在一邊,關照兩個小丫鬟,叫她們要好好照顧著他,現在就叫他睡覺,不要吵他,一有事就趕快來通知自己。又回到床前,安慰照夕,囑他放心睡覺,千囑萬囑,這才回頭問將軍道:「大夫是怎麼說的?」
管將軍含糊道:「我們出去再談,現在叫他休息吧!」
說著和夫人走出了房門,夫人不由急問道:「大夫怎麼說呀……你怎麼不說呀?」
將軍見四下無人,這才冷笑了一聲道:「怎麼說?這孩子竟是得了想思病了。」
管夫人不由嚇得站住不走了,當時怔道:「什麼……這怎麼會呢?」
管將軍歎了一聲道:「我也是不信呀,可是張大夫好像是這麼說的。他還問照夕結過婚沒有,我說沒有,他衝我直笑,又說什麼心病。他這麼一點孩子,又哪會有什麼心病?你看不是想思病是什麼?」
管夫人聽得也愣了,只是把眼睛看著將軍,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呢?」
管將軍哼了一聲道:「俗語說,心病不需心藥醫,看樣子,還得找到那個他想的人才好……」
說著又重重的歎息了一聲,接著又皺了一下眉,感慨道:「想不到這孩子才回來幾天,竟會惹上這種病,你可知道為誰麼?」
夫人搖了搖頭,將軍忽似想起了一事,哦了一聲,遂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方纔他口中像是叫了一聲誰的名字,你可聽見了?」
管夫人經他這麼一提,也不由突然記起,當時也哦了一聲,她忽然拉著丈夫的手,緊張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將軍忙問故,夫人這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真是傻,竟會沒想到是她啊……唉!可憐的孩子,也難怪他會生病了。」
管將軍不由被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忙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不說呀?」
夫人這才搖了搖頭,十分難過地道:「你哪裡知道啊……方纔他口中不是叫著雪勤名字麼?你猜這位雪勤姑娘又是誰呢?」
將軍搖了搖頭,夫人才歎道:「這就是對門的江家姑娘……唉……」
管之嚴乍聞之下,不由又是一怔,他聳動著眉毛道:「什麼?江姑娘不是已經結婚了麼?怎麼會?」
太太一面用小手巾擦著眼淚,一面歎道:「咱們進房去談吧!唉!要是她,這孩子的病是不會好了。」
管將軍急於知道細情,當時忙拉著夫人進到房中,坐下匆匆道:「這事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點說吧!」
管夫人這才又歎了一聲道:「你是不知道,照夕這孩子在六七年以前,已經認識了這位江姑娘,那時不是參加過什麼詩社麼?江家姑娘更是天天跟照夕在一塊,他們兩個人,常常出去遊山玩水,騎馬射箭,真是好的形影不分。」
管將軍聽得張大了眼睛,怔道:「啊!原來還有這回事……可是……」
夫人流淚道:「你先別急,聽我說呀……那時候,大概是兩個私下裡已經訂了婚約。」
將軍聽到此,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荒唐!荒唐……」
太太歎息了一聲道:「這事也是由思雲、念雪兩個小丫鬟口中得知的,她們兩個也不知道怎麼知道的……說是照夕因為那位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自己還不如她一個女的,所以這才外出訪師,練成了本事。」
將軍又重重的歎道:「荒唐!荒唐!就算有這種心,也不能不告而別呀!可是那江姑娘可又怎麼會嫁給別人呢?這也太不對了。」
太太用手巾抹了一下眼淚,抽搐了一下道:「說的是呀……可是,照夕出去六七年,沒有一點消息給人家,連我們自己家裡人,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你說人家姑娘又怎麼能等?」
管將軍聽完了太太的話,也不由翻著一雙眼睛,發了半天的怔,張大了嘴道:「這……這可怎麼好?這消息照夕又怎麼會知道的呢?」
夫人搖了搖頭道:「他一回來就問我,我瞞著他沒說;而且還關照思雲、念雪,叫她們也不說,大概是他自己出去打聽出來的,再不就是已經見著那位江姑娘了。」
將軍聽到此,不禁長歎了一聲道:「這真是一段孽緣……唉!唉!」
夫人皺著眉道:「你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個『心』,你有什麼辦法?人家已經出閣了!」
將軍歎道:「當然是沒辦法羅!不過!他也是不小了,我們倒也真該給他說一門親了。」
夫人默然點了點頭道:「可不是……不過這孩子眼光很高,以後要是再找像江姑娘那樣好的可就難了!」
不言二老在那裡,為照夕的病及婚事而發愁,且談這位一代情俠,輾轉於病床之上,昏昏沉沉的腦海之中,所能思慮到的,儘是一個江雪勤的影子。他痛苦地搖著頭,歎息著,盡量想讓自己平靜,可是他竟是辦不到。
昏睡中,口裡情不自禁的斷斷續續叫著雪勤的名字,那斷腸的叫聲,使得一旁的兩個丫鬟又驚又怕,她二人對看了一眼,俱知道少爺叫的是誰了。
思雲關切地走到照夕身前,含著淚道:「少爺!那位江小姐已經結婚了,你又何必再想著她?少爺你要想開一點。」
念雪就憤憤不平地道:「天下女子多的是,她既然不顧少爺,又何必再想她?乾脆叫老爺再說一個不是更好麼?」
照夕聞言睜開了眸子,無力地看了二人一眼,臉色更是難看,他苦笑了笑道:「你們是不知道。」
二女眼圈紅紅的,各自都偎在他身邊,她們三人本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情逾骨肉,本是無話不談。此刻二女見照夕病苦至此,自然心如刀割,真恨不能以身代之,好言安慰,體貼入微。須臾下人送上藥汁,二丫鬟又把照夕攙扶坐起,勸他飲下了藥,又為他蓋好了被子,這才轉了出去。
照夕在床上思今追昔,真是愛一陣、恨一陣;甜一陣、酸一陣,壁角的銅漏滴滴答答,不知不覺夜盡天明,好長好難耐的惱人之夜,總算過去了。
這一夜卻使這位多情的少俠,漸漸平靜了,俗謂「哀莫大於心死」,也許管照夕,此刻確是死了心了,當天色微微明亮的時候,他竟進入夢鄉。
白天夫人來看了他兩次,在他床前守了一個多時辰,他都沒醒,夫人很為他高興。因為能睡覺對於病人,總是好現象。
吃藥的時間到了,夫人也不敢喚他,照夕這一覺直睡到申時方自醒轉,他精神好多了,夫人得信又匆匆趕了過來,照夕忙含笑坐起。夫人見他已不像昨天那麼憔悴,心中很是安慰,親自看著他把藥吃了,又守著他吃了些東西,這才問了問他病情。照夕只告訴母親是中了暑了,對於江雪勤之事,卻是一字不提,管夫人雖知兒子病因,可是卻不敢問,因怕由此加重了照夕病情。只想等再過幾天,病情大好之後,再伺機問問清楚。
夫人在床前,和照夕談了一會兒,因見他今日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母子二人談了一會兒,管夫人又令他休息。正待離去,匆見念雪自外跑進,含笑對照夕道:「公子!外面來了一個姓申屠的,要見公子。」
夫人方皺眉道:「他如今有病怎麼能見客,你請他到客廳,待我去見見他好了。」
照夕聞說申屠雷來訪,不由心中大喜,當時在床上猛然翻身坐起道:「母親且慢!還是請他進來吧!」
一面對念雪道:「你快去請他進來,就說我身體不適,不便去接他,請他直接來此就是了。」
念雪領命而去,照夕遂對母親道:「這就是孩兒路途之中,結識的一位兄弟,想不到他今天竟會來找我。」
夫人早已由兒子口中,得悉他在路途之中,結拜了一個兄弟,把申屠雷說得人品如何如何清高英爽,心中也頗想一見。此時一聽來人就是,不由心中也甚歡喜,方想出外迎接,卻聞得室外一聲笑道:「怎麼!大哥貴體不適麼?」
接著念雪先進,她身後跟著出現了一位英俊少年,此人正是申屠雷。
只見他身著寶藍綢衫,外罩地天青官紗馬褂,頭戴玄緞帽,中鑲著一塊朱紅的珊瑚結子,愈發顯得英姿颯爽、氣宇不凡。
照夕此時已靠身坐起,見他進來,忙含笑道:「多謝賢弟來訪,愚兄只是沿途受了些暑,如今引發,沒有什麼大病。」
申屠雷乍見照夕情形,似乎吃了一驚,正待開口,照夕卻為他引見了母親。申屠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口稱伯母,夫人忙讓他坐下,又令思雲去端來酸梅湯待客。申屠雷卻是目注照夕,滿臉關切之容,因管夫人在此,卻不便露出吃驚情形,直似欲言又止。夫人又問了幾句申屠雷家居情形,又囑告照夕不可多言,遂向申屠雷微笑道:「小兒沿途多承關照,更蒙結為金蘭之好,如今賢侄也不是外人了,以後尚請時來舍間玩耍才好。等照夕病癒之後,再請其至府上向尊大人問安吧!」
申屠雷忙彎身道:「伯母體要客氣,小侄與令郎一見如故,情同骨肉。令郎人品才學較小侄高出十倍,錯蒙謬賞,敢不盡心結納,你老人家太謙虛了!」
管夫人私觀這申屠雷,果然人品談吐俱佳,兒子能結識此子,心中也代他高興。
因知年青人在一起,自有他們一套說詞,自己不便混在其中,遂略微談了幾句,逕自返房而去。
申屠雷親送管夫人背影去遠之後,才回身進房,吃驚地道:「適才因伯母在座,我不敢說,怎麼別才數日,大哥竟會如此憔悴?看來病勢還不輕呢!」
照夕為他這麼一提,只覺得心中一酸,當時只苦笑了笑道:「你是情有未知,一言難盡,以後我再慢慢給你說好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遂接歎道:「我只當你這幾天故人把握,春風得意呢!誰知卻是臥病在床,早知如此,我該前兩天就來看你。」
照夕聞言似有感觸地歎息了一聲,當時目視窗外,卻沒有言語。
申屠雷知他定有心事,只是自己問他,他未必肯吐實情,好在來日方長,以後不難打探出來。自己與他既是兄弟之交,情逾骨肉,決不能目視他如此意志消沉。他想到了這裡,心中有了主張,卻也不急於探詢,遂微微一笑道:「家叔聽說我路上結識了大哥,極為欣慰,也頗想一睹大哥俠容呢!」
照夕含笑道:「我一二日內病好了,理當去叩見大叔。」
二人遂又談了些別的,申屠雷因知他心情不暢,所以盡找些輕鬆愉快的事情,與他攀談。照夕亦是健談之人,不由也暫時拋開愁緒,和申屠雷談笑了起來,一直到晚上,照夕還留申屠雷在房中,一起用了飯,才行告辭。
自此天天申屠雷都來,每日都是到晚上才走,有時帶幾幅書畫,二人床前同評共賞,有時談些趣聞,吟些詩句,氣氛至為清純。
照夕在這種情形之下,心事既能拋置,病情也就一天天的大為轉好了。
到了第八天,照夕已大致康復了,等申屠雷再來訪時,他已早下床了。
申屠雷自是十分高興,照夕因在房中悶了將近十日,心情十分煩悶,見申屠雷來,不由含笑道:「我方纔已命小廝備好了馬,今日我病已全好了,我要與你共騎而出,小游一下,借此開暢一下心性,不知你意如何?」
申屠雷不由點頭道好,卻又微顰道:「大哥久病新愈,騎馬遠行恐不宜吧!」
照夕搖頭笑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嬌嫩了,我們只不要走太遠也就是了。」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話雖如此,還是不可大意,我看再遲一二日,等你大愈了再去的好!」
奈何管照夕意志已決,非要去不可,後來並有怒容,說是申屠雷要是不去,他一人也非去不可。
申屠雷拗他不過,只好歎道:「既是大哥執意非去不可,我也只好奉陪,只是卻要改騎乘轎才好。大哥如同意,我們就去,否則我是不敢從命。」
照夕無奈笑道:「好吧!依你就是……」
遂把念雪喚了進來道:「我要和申屠公子共出小游,你快去前院叫小廝準備兩抬小轎……」
念雪怔了一下,遂笑道:「夫人可知道?」
照夕雙目一瞪,念雪馬上笑道:「好!好!我去!我去!」
說著轉身飛跑而去,申屠雷哈哈笑道:「不只我一人不叫你去吧,你看這位姐兒也怕你身體不行呢!」
照夕臉色微紅笑道:「這丫鬟是同我從小一塊長大的,玩笑慣了,倒令你見笑了!」
說著念雪已笑著跑回來,一面笑道:「少爺!你們要上哪去玩呀?」
照夕皺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念雪看了申屠雷一眼,轉著那雙大眸子道:「啊!我想起來了,西四牌樓護國寺,今兒個可熱鬧,聽說有大廟會,各地方人去的很多,少爺和申屠公子去那裡走走豈不是好?」
照夕不由笑道:「好!好!我們就去護國寺看看廟會好了。」
申屠雷聞言也很高興道:「好!去看看廟會倒是挺熱鬧。」
當時念雪遂找出了一套水緞袍綢長衫,照夕匆匆換上,對鏡理了理頭髮,又戴上了一頂小涼帽,覺得十分輕快。申屠雷打趣道:「大哥病了這幾天,如今看來更瀟灑了。」
照夕少不得也回敬了幾句,兩個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遂把臂而出。
兩乘小轎,已遵命直抬到了花園裡,轎簾打開著,這種東西,一向是婦人女子乘坐,二人都很久沒有坐過了,心中自有一種新奇感覺。
這時思雲又追上來,笑著與照夕送來一個綢子披風,說是夫人令送來的。
照夕不忍拂母親之意,只好收下笑道:「等一會兒冷了,我自會穿上。」
申屠雷卻在一邊微微發笑,他心中不由暗自忖道:「這位照夕哥,原是如此一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卻能學成這麼一身功夫,可真不簡單。」
照夕接過斗逢,見申屠雷正自望自己微笑,知他所想不由俊臉一紅,訥訥道:「兄弟!你笑什麼?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啊!」
申屠雷歎息了一聲道:「正是如此,所以令我想起家中的雙親……也不知二位老人家近來可安好?」
照夕不由微笑道:「你也不過才離家二月有餘,伯父母大人,怎會不好呢!別多想了,我們走吧!」
說著讓申屠雷上了第一乘轎子,自己上第二乘,抬轎子的小廝,平日是府中的大閒人,難得有點事做,自是抖擻起精神來,對二人請了安,才把小轎抬起,吱吱呀呀的直往門外走去!
二人在轎內上下晃動著十分適意,須臾已抬出了大街,果真街上行人較往常多了不少,熙熙攘攘十分熱鬧。二人綵衣俊貌,吸引了不少目光,見者無不交談,卻猜不出是哪府裡的公子哥兒。
轎夫疾行了一陣,已抵達護國寺門前,只見寺前肩輿如雲,馬車也不少;尤其是各種叫賣東西的,更是較往常多了十倍,來來往往的遊人如同過江之鯽。二人下了小轎,照夕囑咐轎夫把轎子擱至一邊,自去玩耍,等一會兒來接自己二人就是。
這才同著申屠雷隨著人群自向廟內行去,二人本來對這種熱鬧,一向是不感興趣的,但一來久別故京,再方面照夕大病初癒,心情煩悶,借此開心一下,所以上來興致很高。
護國寺是所很有名的大寺院,地方極大,今日適逢廟會的日子,各處燒香拜佛的人極多。尤其是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今天都出來了,多是帶著隨身小婢,穿行於殿內人群之中,指指笑笑,妙語如珠,更為這大廟生色不少。
二人遊玩了兩處大殿,到處只覺亂嘈嘈的,興致不由減了一半,申屠雷遂提議至後殿走走,那裡面是僧人作課的地方,比較安靜多了。
照夕自是同意,二人又轉到了後殿,殿前有一灣荷池,在這酷暑的日子裡,池內荷花盛開翠蓋如雲,偶然吹過一陣小風,也帶著些爽神的清芬。池邊柳樹成蔭,蟬聲高唱,孩子們拿著細長的竹竿,正在粘知了,有的捲起褲管,在水邊上摸魚。
荷池的右邊,聳立著紅牆翠瓦,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規律的梵唱和木魚之聲,由殿內傳出,正是僧人們作課的時間。
這殿內此時是不可隨便進去的,有那興趣高的朋友,也只能在殿外,隔著窗子往裡看看。
二人行到池邊,就不想再走了,見樹蔭下,尚空著一個石椅,遂告坐下,摘下帽子,連連揮著折扇,看看水裡的小魚,也是怕熱,只在荷葉莖下打著轉兒,卻不往別處游。
殿外又來了不少人,扶老攜幼,都圍在殿外,聽說是和尚們只要念完了這堂經,就可任人出入了。廟會也就開始了,並且主持大師,還要親自主持盛會,經堂大師也要開講經文,所以人聚得很多。
二人好容易找到了這一處清靜的地方,不想這一會兒又成了熱鬧之區,好不掃興。照夕正要起身喚申屠雷遷地為良,忽見由前院踱進一男一女,衣冠十分華麗,男的在前,女的在後。
照夕先見那男的一個側面,已是吃了一驚,再向後面那**模樣的玉人兒一看只覺得雙目一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
申屠雷見狀不由一驚,只見照夕雙目發直,如同泥塑也似,不由吃驚道:「大哥!你是……怎麼了?」
照夕才似驚覺,當時把頭一低,咬了咬牙,重又站起道:「兄弟!我們走吧!」
申屠雷見這一陣子照夕臉色,竟變得一片鐵青,不由十分詫異,四顧一番,問道:「大哥!你看到了什麼了……還是想到了什麼?」
照夕苦笑了笑,搖了搖頭,忽悠悠地道:「我們走吧!」
他一面說著遂站起了身子,低著頭,直向殿外而去,申屠雷忙跟了上去。
不想冤家路窄,那一男一女,卻正由對面走來。照夕頭卻低得更低了,申屠雷卻是邊走邊喚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申屠雷這麼說著,一面追了上去,卻見迎著照夕正面走來一雙少年男女,那男的長得身形魁梧,濃眉大眼,衣冠華美,這麼熱的天,他在長衫之外,另加上一件猩紅的坎肩,看來更是刺目,昂然四顧,舉止高傲,令人望之生厭。
申屠雷乍看之下,對這奇裝異服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偏他身邊隨著的那個少女,卻是自己平生僅見的一個嬌滴滴的人物。
這女的高高的個兒,一張瓜子臉兒,宮樣峨眉,盈盈秋水,偏又是愁染相思,輕顰凝視,她那烏雲也似的頭髮,用一串明珠,把它輕輕束起,就像是漆黑的天空裡,閃爍著一串星星,翠袖短窄,露出一雙雪藕也似的玉腕,下著八幅風裙,一色水綠,衣浪輕輕起伏,就像洞庭黎明的煙波……
「哎呀!」
任何人看見她,也會由內心發出這一聲情不自禁的呼聲,這**裝束的女人,她的出現,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申屠雷也驚得張大了眸子,暗暗驚歎道:「啊……好美……」
不意之間,這一男一女,已走到了他身邊,申屠雷方覺這麼看人家,不大像話,才把目光一轉。卻覺得肩上為人拍了一掌,那紅衣男子已面己而立,嘻嘻冷笑道:「小子!看紅了眼是不是?」
申屠雷臉色一紅,正要發作,照夕已在前面喚道:「賢弟!走吧……」
眾人目光,幾乎無不為這絕色**吸引住,卻只有這個俊公子,他一直是低著頭,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他雖然口中這麼叫著,卻是背朝著申屠雷。
申屠雷聞言,本是羞憤難當,聽照夕這麼一催,不由對這紅衣少年冷笑了一聲,道:「我哥哥叫我,不與你一般計較,否則……」
說著正要舉步自去,不想那紅衣人,卻伸出一隻大手,又向他肩上搭來,一面嘿嘿笑道:「小子!你別走!回來!回來!」
申屠雷向前卸肩,紅衣人大掌落空,他不由氣血上衝,猛地一個翻身,劍眉一挑道:「你要如何?」
紅衣人見申屠雷竟能逃開自己暗中貫力的一掌,口中不由突地一驚,當時後退了一步,上下看了申屠雷一眼,哈哈大笑了一聲。
他用手一指身側那絕色女子,朗聲道:「小子!要看女人,也要打聽打聽,我楚少秋的娘們,是能容你這麼看的麼?」
淡妝**聞言峨眉微顰,玉面緋紅,她似乎對紅衣人這種粗俗的話和動作十分不滿,只見她歎了一聲道:「你走不走?我可走了!」
說著遂欲自行而去,不想那紅衣人哈哈大笑了一聲,一晃身,已到了**身前。只見他張開二臂,攔著這**的去路,一面嘻皮笑臉道:「不行,都不能走,我不是給你說過麼?你是我一個人的!誰要看你,我把他眼珠子挖出來……現在你看看我,看我說話算不算數。」
那**聞言,一陣心酸,竟自掉下了兩滴淚水,自感遇人不淑,竟自嫁了這麼一個粗俗輕狂之輩,比起自己那意中人,真是相差一天一地!
當時於眾日睽睽之下,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自己鑽進去才好。
那紅衣人毫無憐香惜玉之心,見狀並不以為意,只向申屠雷點手笑道:「小子!來送終吧!」
申屠雷聽這紅衣人說了這些話,早已氣得熱血怒漲,方自把身一縱,卻為一人拉住了,驚視之下,見拉住自己的正是管照夕。
他臉色極為難看,陣子裡閃爍著悲痛的光采,申屠雷覺得他那只拉著自己的手,微微發抖著。因為他大病新愈,看情形,說不定舊疾又發,這一驚,不由把先前一腔憤怒化了個乾淨,驚道:「大哥……你怎麼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們快走!回去再說。」
申屠雷茫然地點了點頭,方想用手去攙扶照夕,就聽得一聲怒吼,那楚少秋已撲了過來。照夕和申屠雷說話之時,因是背朝著楚少秋,所以楚少秋並沒有看見來人是誰。他滿心想在愛妻眼前,表現一下自己的英勇,見申屠雷欲去,如何容得,當時厲吼了一聲,已縱了過來,厲聲叱道:「喂!小子想走麼?」
申屠雷聞言重複恨得牙癢癢的,當時一跺腳,對照夕道:「大哥,稍候,待我會會這廝。」
正想回身,卻又為照夕緊緊緊抓著他一腕,小聲道:「一介武夫,你別與他一般見識,我們快走吧!」
說著拉著申屠雷足下加速而行,不想那楚少秋卻是大有非打不可之意。見二人連頭也不回,更不禁暴怒十分,向前一墊步,猛一翻掌,竟用「百步劈空掌」,雙掌齊出,照著二人身後就打!
他這掌力方一推出,就聽一聲嬌叱道:「不可傷人!」
楚少秋抖出的雙腕,竟為來人一雙玉掌給分了開來,驚怒之下,才發現來人,竟是自己愛妻。不由雙眼一翻,怒道:「你這是為何?」
這**並非別人,正是江雪勤,只因丈夫恃強凌人,心中不平,卻因事為自己,本來尚能勉強忍著,只是內心感傷難受而已。
誰知對方少年並不與他一般見識,幾番求去,竟均為丈夫所阻,此刻又一少年,拉了先前少年就走,分明識禮之人,不願多事。卻不想自己丈夫,竟死追不休,更要下毒手,把對方二人全部結束掌下,似此狠毒,真是無異禽獸一般。
因知楚少秋劈空掌力不弱,生恐二少年受了重傷,這才不顧羞辱,眾目之下,奮身上前,把楚少秋魯莽的舉動予以制止。
不想楚少秋惱羞成怒,竟自厲顏相對,要說江雪勤武功,實在高出楚少秋不少,既生厭惡之心,大可反目自去。可是須知那時社會情形,女子一旦出嫁,講求的是三從四德,哪怕所遇非人,也要忍氣吞聲下去,何況江家更是聲威顯赫之大家。雪勤自幼受熏陶,這種婦道觀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容少變。
她昔日嫁楚少秋,一半是久候照夕不歸,不知管照夕生死存亡,如何能空守名份?再者是楚少秋之父為官正直,很為父親器重,楚少秋執後輩之禮,出入江府頗勤,加以外貌,武功尚稱不惡。楚父既一再提親,江提督先還支吾其詞,後久候管照夕,非但照夕自己沒有影子,就是管氏老夫婦,也沒有提親之意,因念及「女大不中留」,這才忍痛將愛女嫁出。
江雪勤聞訊之後,很哭了好幾天,對照夕更不由有些失望。俗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再加上那謀有深心的楚少秋,在這一段時日裡,竟是體貼入微,人前人後寸步不離,須知「烈女怕纏郎」,日子久了,江雪勤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了。
這時候,那活潑英俊的瀟灑的管照夕,在她腦中,已漸漸成了淡影,那花前月下,共結的海誓山盟,也都由於失望而退了顏色,儘管是猶自常在耳際繞轉,也都成了空谷之音……
感情!真情!哈!我真應笑它們……它們是一具紙老虎,是經不起考驗的。
它們的存在,是由於相聚而甜蜜,分離是它們的致命一擊。世上確有癡情真心之人,短短的時間裡,大家全是癡情之人,可是如以十年的時間加以分判,那真情就微乎其微了,更不要說一生一世了!
江雪勤也就這麼把終生許配給了楚少秋,一朝出閣,就成了楚家的人了!
世上的事,真是太離奇了,想不到那久無音訊的管照夕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江雪勤如同遇到了一個晴天霹靂,那晚照夕離去之後,她幾乎悲不欲生,一切失去的幻想重又復活了……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似一番滋味在心頭。」整整的十天,她沉醉在悲痛的命運,與大膽的幻想之中。
在舊道德觀念與真情奔放的兩個極端之中,打著漩渦。暫時,她仍是屈服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種觀念之中,但是,她原本平靜的心,這時已起了層層波瀾,再也不安寧了。
在幻想中,她享受到了甜美的愛情滋味,奈何漏短更長,幻想得愈美,現實也就愈醜陋。
照夕挺俊的影子,一天不去,楚少秋也就益發粗俗、惹厭、可憎。
她想到那夜照夕的突然來臨,他那種狂喜的情形,直到得悉真情之後那種悲憤呆癡,那蒼白的面頰,失神的眸子……
雪勤每想到此,心如刀絞,她真想去找到他,投到他懷中,哭訴一個夠。自己把話說完了,任他處置自己好了,如他願帶自己走,自己就拋棄這些虛名假節,隨他遠走天涯海角……
這種觀念雖能使她暫時興奮,可是冷靜之後,她又不這麼想了!
她想到照夕臨去時那種失望冷漠的情形,這種熱念,立刻冷了一半。她知道,管照夕是不會再理她了,只看他臨走時那種表情就可確定。
這麼多日子以來,這可憐的女人,一直是沉痛於這種矛盾的觀念之中。
照夕病了,她自是無從得知,可是每一個夜晚,她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認為照夕一定會來的,她怕他來,可是她又希望他來。
十天以來,她總是這麼期盼著,可是她失望了,她知道照夕是不會來了,定是恨透了自己了。熱念一消,也就不敢再存著癡想。
楚少秋是何等厲害之人,焉有看不出來的道理?他每夜都是假裝藉故出門,其實都伏侍在暗側,只以為管照夕定必不會死心,只待他再來之時,定要暗中給他一個厲害,即便是出了人命,諒江府也不敢張揚。
他這種心機畢竟也是自用了,一連七八天過去了,他才知自己竟是猜錯了。
因見雪勤日日愁鎖眉間,對自己直似無往常那麼親近,心中又恨又愁,可是卻又莫可奈何。因知本月十五日,護國寺有盛大廟會,十分熱鬧,就再三約了雪勤同去一遊,雪勤卻因是自己愁悶得厲害,故此一說就成,遂就輕裝而出。
楚少秋本以愛妻總似不願隨己出遊,今日卻想不到一提就成,大是受寵若驚,心中大喜,特地選了一件大紅坎肩穿定,用意無非吸人目光。
夫婦二人乘騎而出,沿途之上,雪勤卻是一言不發,楚少秋雖用了不少心機,奈何雪勤仍是不發一言。殊不知雪勤此刻一顆心,早已不屬於他,即使同出共游,無異視其為路人一般,有時迫不得已,談說三言兩語,也只是迫於無奈,多是言不由心。
她這種心情,令楚少秋心中大是不悅,要是別人,他早就發作了。
無奈他確是愛雪勤太甚,情知自己得此嬌妻,已遭天忌,更不能稍有得罪。心中雖怒,卻還能如自忍著,遇有路人對二人投以目光,他尚要作出一副得意的笑容,顯示自己艷福不淺,沿途更大聲說笑,毫無忌諱。
雪勤知他度量奇窄,性又陰毒,再加以驕橫任性,這些缺點,也都是婚後她一一發現的。因之痛悔十分,奈何木已成舟,也只有徒呼薄命而已。
楚少秋陪著嬌妻出遊,在婚後來說,還算是首次,為了在雪勤眼前逞能,這才有意找申屠雷麻煩,不想雙掌內力眼看撒出,卻為雪勤出身攔阻,心中自是不悅。他本性多疑,又以為雪勤或是愛上對方年少英俊,故不忍令自己傷他。
疑心一起,更是怒不可遏,卻不知江雪勤因丈夫無故欺人,芳心早已不悅,這時見他幾欲對自己翻臉,不由更是氣惱。只冷笑了笑道:「你自欺人,難道說人家生來眼睛,卻連看人的自由也沒有了麼?」
她說著話,愈發觸動傷懷,淚珠兒在眸子裡直轉,方想轉身而去,卻見前行二少年,忽然站住了身子。內中一人倏地轉過身子,冷笑道:「楚少秋!你也欺人太甚了,莫非我管照夕還怕你不成?」
雪勤乍聞這人口音,已似耳熟,她本也沒注意二少年是如何長相,此時聽這人一報名,不由暗中叫了聲:「啊呀……」
目光視處,那前行二少年正自轉身走來,那發話之人正是自己心中夢寐深思的心上人。
只是這幾天不見,卻料不到,他竟是消瘦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這些日子以來,他必是傷心到如何地步了。
江雪勤情不自禁地叫了聲:「管大哥……」
以下的話卻為那泉湧的淚水所取代了,她呆呆地看著這個她所負情的人,一步步地向他逼近著。
楚少秋這時已認清來人是誰了,他真的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了他,當時又驚又怕又怒。他臉色倏地變了一下,向後遇上一步,驚異道:「啊……原來是你……」
接著發出了一聲冷笑,目光又向申屠雷掃了一眼。這時申屠雷心中更是驚疑,他想不到,照夕竟會早認識他們,談話之間,更是不辨敵友。
因為那**曾喚照夕為「大哥」,可見交情不惡,可是**又是這楚少秋的妻子,這其中關係,申屠雷又如何能猜知,他越發感到迷惑了。不由側身看照夕一眼,驚問道:「大哥認識他們麼?」
照夕這時並不答話,只看著楚少秋,狠狠地道:「我這位朋友,有什麼不對了,你要如此對他?今天倒要請你還個公道!」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好個管照夕,你當北京人怕你麼?來!來!今天楚二爺倒要好好教訓你一番!」
管照夕聞言後退一步,冷然道:「如此,我倒要領教了。」
申屠雷見照夕竟要與紅衣人動手,只以為他舊病復發,如何能是對方敵手,當下大驚道:「大哥!你病還未好,把這狂傲的小子交給我吧!待我來收拾他也是一樣的。」
照夕方自冷笑道:「無妨,我病已好了。」
楚少秋見照夕出面動武,本就心虛,只想待機冷不防,再下毒手。正自為難,無意間聽到了申屠雷這句話,心下大喜,暗忖道:「好小子!原來你是帶病出來的,今天活該你小子倒霉。」
想著膽子大增,一邁腿,已竄近照夕身前,正要猛下毒手,卻聞得雪勤一聲驚叱道:「少秋!不可……」
楚少秋濃眉一展道:「怎麼?」
雪勤只抖聲泣道:「管大哥有病,你就算勝了他,又算什麼英雄?我們……還是回去吧!」
楚少秋聞言嘿嘿一聲冷笑,正想不起什麼說詞,卻見管照夕目光向自己愛妻轉了一眼,那銳利的目光,立刻化為烏有。他嘴皮微微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只冷笑著道了聲:「要你多口?」
說著卻又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腳,一拉申屠雷道:「走吧!兄弟……」
申屠雷間直被弄了個莫名其妙,這種複雜的感情因素,不要說他一個局外人無從得知,就連當事人的他們自己,一時卻也不可思議。
申屠雷心知定有原因,心中雖然恨楚少秋到極點,巴不得叫他嘗嘗厲害;可是照夕既如此說,他不便不依,只狠狠地瞪了楚少秋一眼,轉身而去。
這時四周早已圍滿了人群,二人本正在憤怒頭上,還沒發覺,這時見狀,不由大吃一驚,愈發無意再鬧下去了。
管照夕拉著申屠雷,很快地鑽出人群,直向廟外而去,身後卻還跟著不少人。
二人匆匆出外,轎夫早已在外面等著了,管照夕臉色悲痛的催促道:「快回去!快走!」
申屠雷遂也跟著跳上了小轎,兩乘小橋遂自抬起匆匆而去。
申屠雷原以為陪照夕來此,可解除一下心中煩悶,卻想不到反倒更為照夕加重了傷情。只見他坐在橋上,臉色青白不定,狀同呆癡一般,不由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待小橋走了個平行時,才苦笑道:「今天都是我不好,為大哥惹了一肚子氣。」
照夕勉強笑了笑道:「這又怎能怪你,那楚少秋太欺人了!」
申屠雷歎了一聲,道:「大哥怎會和他們認識呢?」
照夕歎了一聲,卻搖了搖頭。申屠雷益發不解道:「大哥如有心事,不妨吐出,一個人悶著,總是不大好。」
照夕忽然雙目一動,苦笑著對申屠雷道:「並非是愚兄藏拙不肯告訴你……實在是……這其中有難言之隱!」
申屠雷黯然道:「我與大哥情逾骨肉,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適才見那**似對大哥頗為情深。」
才說到此,照夕長歎了一聲,一時傷心道:「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與你說起過的江雪勤……她如今……」
申屠雷不由一怔道:「啊……就是她……可是她又怎會?」
照夕神色黯然的苦笑了笑道:「如今她已嫁了楚少秋為妻,就是那穿紅衣服的少年……」
他說著仰目視天,申屠雷仍可見他眸子裡晶瑩的淚水,他心不由也跟著一陣難受,下面的話,卻不便再多問了。遂歎了一聲,勸道:「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不必看得太認真了,大哥還是想開一點的好。」
照夕強作笑臉地苦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申屠雷很明白他此時的心情,卻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小轎走了一程,他到底忍不住道:「大哥,我看那江雪勤心中仍似愛你,她之所以嫁給楚少秋,怕也有她的難處。」
照夕仍是不發一言,申屠雷正想再找些話來安慰他一番,卻聽得身後一連串鈴響聲,跟著跑來一騎飛快的小驢,驢背上坐著一個青布衣裳的姑娘,老遠就嚷道:「喂!喂!前面的轎子停一停!停一停!」
轎夫聞聲,各自停步不行,卻見那小黑驢響著脖子上的串鈴,已飛快的跑到了轎前。
驢背上的姑娘,大約有十七八歲,她仰著腰道:「你們之中誰是姓管的?
照夕還沒說話,申屠雷已用手一指照夕道:「他就是,你是誰?有什麼事?」
這姑娘忙翻身下驢,先對二人請了個安,站起來笑道:「我是江小姐的陪房丫鬟,名叫小琴。方才二位公子和我們姑爺吵架,我都看見了,出來以後小姐哭得了不得,她偷偷的叫我來找管公子,送一樣東西!」
說著揚手拿來一物,照夕伸手接著,正自發怔,小琴已上驢飛馳而去。
管照夕再看丟來之物,竟是一塊手帕,當時一面令小轎前行,一面把這塊手帕徐徐打開一看,頓時他吃了一驚,原來那方素帕之上,似用炭筆草草寫著幾行字,為:
「心如刀割,一言難盡,明晚請在什剎海茶亭等我。」
其下卻具名一個「勤」字,照夕一時不由心血翻湧,頓時就怔住了,他暗驚道:「你好大的膽子……這如何使得……」
可是,這卻是一針無比的興奮劑,令他大大地振奮了,他把這塊手帕揉在掌心,心情隨著起伏的轎桿,上下波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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