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夜闖宗宅 文 / 雲中岳
位於婁門的吳中一龍大宅庭院深深,足有二三十座建築,大白天闖進去。保證摸不清方向,迷失在內。
在最近一段時日裡,宅內外警衛森嚴,出入的人皆不從大門而由兩座側門往來,前來拜望的人,很少能獲得宗政老太爺接見,皆由兩位夫子與來客周旋。
這位一手包攬江湖行業的江南黑色大亨,風雲人物,近來似乎不在府城巨宅內;好像已經躲到外地蹈光養晦去了。其實不然,風雨欲來,表面上宗政家的人深藏宅內,按兵不動以選待勞,暗中卻廣佈人手,積極準備反撲,武林世家的子侄本來就為數甚眾。
外地來的江湖群豪在外伺機而動,但絕不敢大白天登門肇事。來一二十個人毫無用處,來多了自有官府出面捉人。
所以,宗政老太爺放心得很。
天一黑,大宅各處除了必需的燈火之外,明窗皆加了黑幔,看不到外洩的燈光,罕見在外走動的人,想侵人踩探的人,真有侯門一入深如海,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誰知道宗政老太爺藏身在哪一座建築內?
所以在這風雨如晦的時日裡,一直不曾發現有夜行人光臨。
平時,宗政家豢養有二三十位打手護院,有不知其數的食客幫閒,有數不清的親朋好友在。
風聲一緊,這些人便成了得力的警衛,聞風趕來與應召前來應付危難的高手,更是吳中一龍有恃無恐的防衛主力。
吳中一龍也有弱點,那就是守勢作戰,主動控制在別人手中,無法照顧散佈面極廣的各種江湖行業,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對方控制或吞食他的地盤。
大宅中幾乎每晚都舉行秘密會議,研判日夜不斷從各處傳回來的消息,策定應付的計劃,適時分配人手,應變的舉措相當靈活。
晚騰後不久,一座花廳內燈火通明。
由於廳在連棟的深宅內,因此門窗雖因天氣熱而開啟,但燈光不至於外洩,除了宅中的親信之外,沒有閒雜人知道這處地方,更沒有冒失亂闖的人接近。
不時有健僕將人領人,廳中公案型的三排交椅,已有十二位神氣的首腦安坐,其中包括上坐的主人吳中一龍宗政子秀老太爺。
右首那列交椅上,為首的人生得儀表非俗,年輕英俊,頗具威儀,那是宗政家的大爺,少主人宗政士豪。
這位爺在府城口碑之差,幾乎已到了人人側目地步。
老太爺所控制的江湖行業,他不時經手過問,車船店腳牙娼優盜乞種種門路他都熟悉,城內城外的良善百姓,誰敢拂逆這條小龍?
人的權勢威望一高,就算他自己本份,他那些不三不四的手下,以及擁護他的人,也難免做出許多橫行不法的事來,所以他成了宗政大爺,比他父親宗政老太爺更令人感到頭痛難纏。
十二個人分為三處,有說有笑神情相當愉快。
四位侍女走動著張羅茶水果品,門外兩名勁裝大漢像天神般把守在兩側,目光灼灼地監視著前面光亮的通道。
通道寬約五丈,兩側是高牆,每兩丈壁座有一盞燈籠。前面通道折問處,也站了兩名佩刀大漢。
像這種秘密場所,外人想摸進來,簡直是妄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曹三老爺與正元仙長駕到。」門外響起傳呼聲。
吳中一龍急急離座,偕同伴降階相迎。
「仙長請上坐。」吳中一龍恭恭敬敬地讓客:「人已經到齊了,仙長還有什麼待辦的事交待嗎?」
曹三老爺其實並不老,老的是他是吳中一龍的拜弟,排行第三。
在江湖道上,神手天君曹永泰的名號並不太響亮,真正知道他底細的人也不多,他只是一個小有名氣少為人知的小人物,出現蘇州宗政家的時候也不多,連吳中一龍也不知道他在江湖的行蹤。
吳中一龍其實也不老,年僅半百出頭,只因為有錢有勢,才被人稱為老太爺。
神手天君這位曹三老爺更不老,年近不惑而已,生得人才脫俗,穿一襲青袍,流露出詢詢溫文的風采。
誰也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江湖浪人。
正元仙長,卻是江湖上大名鼎鼎人見人怕的人物,名列五妖仙之一,綽號就叫地行仙,聲望與地位皆高高在上,與郝四爺方面的主持人紫府散仙天成羽士相等,但雙方卻是水火不相容的對頭。
對頭的起因其實很簡單,雙方並沒有深仇大恨,甚至不曾爭吵交手過,只是為了名位先後而彼比積仇。
五妖仙的排名中;地行仙在紫府散仙之後,地行仙覺得難以忍受。
今晚,地行仙是會議的主持人。
「施主客氣了!」地行仙口氣其實並不謙虛,行動更是托大,領先向上走:「等貧道瞭解情勢之後,有何需要再與施主商量。」
客套一番,眾人就座。
吳中一龍向左面一列長案後,安坐座椅內的一位中年人揮手示意。
「午後未牌左右。」中年人站起朗聲說:「楓橋眼線偵出蘆竹灣郝家一處秘窟被搗,由血跡判斷有兩人被殺。由於到晚了一步,未能獲知詳情,被何人所搗,及被殺者是誰,迄今仍未查出線索。據估計,不可能是他們自相殘殺,三星盟方面根本不知其事,目下正在加緊追查中。」
「午間,姓卓的出現在寒山居。」另一年約半百的人站起說:「監視的眼線由於不敢登樓以免洩露行藏,不知他在這上面的動靜。他逗留的時刻甚暫,下樓匆匆往人叢一鑽便失去了蹤跡,但半個時辰後,已在鎮上出現,步行返回閶門東海老店便不再外出。」
「在飛魚峽鬧事的兩個假書生,午後也在楓橋鎮上現身。」一位尖嘴縮肥的漢子接著說道:「這兩個假書生早幾天曾經一度失蹤,必須加強監視才行,對來路不明的人,須提高警覺以防萬一。」
「這兩個假書生,是不是殺了咱們派往楓橋客棧辦事的人,追逐無情賈七姑的兩個?」
吳中一龍問。
「不像。」
「哦?你怎麼知道?」
「那兩人年歲相差很遠,不會是這兩個假書生。」那人肯定地說。
「不要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貧道要知道郝四爺家中那些人的動靜。」地行仙顯得不耐煩:「有關天成羽士的行動最為重要,可不要本末倒置了。」
「仙長明鑒。」哪位打扮像夫子的人苦著臉說:「自從姓卓的入侵郝家,把郝家鬧得雞飛狗跳之後,郝家已加強戒備,出入管制極嚴,藏身在內的高手們活動顯得更為隱秘,來去很少暴露行跡。咱們臥底的人很難把消息傳出,也無法發現重要的消息,那天晚上姓卓的入侵,天成老道恰好不在,他的兩位門人主陣卻自亂章法,以致大敗虧輸。此後,天成老道親自主持中樞防衛,管制十分嚴厲,所有的舉措皆秘密安排……」
「這是說,你們那幾個臥底的人,已無法發生作用了?」地行仙不悅地說。
「這……」
「知已不知被,豈能穩操勝算?」地行仙又說:「宗政施主,你的準備工夭實在太差勁了,防衛偵候的工作做得太鬆懈,等到大敵當前,便亂了手腳,難怪一直就處身在挨打的困境中。」
「仙長說得是,只怪敝人當時不夠警覺.」吳中一龍惶然地說:「當初郝四暗中招兵買馬包藏禍心,敝人便應該及時採取斷然手段拔苗除根。」
「這時說這些話已經晚了,不提也罷!」地行仙搖手阻止吳中一龍訴苦:「咱們不能一直採取守勢,以逸待勞不是辦法,如果他們展開拔除各處基業的行動,將斷絕你的一切外援與生路。因此,必須主動地轉移攻勢,給予他們強猛的、致命的打擊才是根本解決之道,天下間絕沒有守勢而能獲勝的事。」
「依仙長之意……」
「立即組成強大的打擊群,找出他們主人藏匿的地方,給他們接二連三的致命打擊,消滅他們的重要首腦人物,才能永除後患。」
「困難是……」吳中一龍不住握手:「如果主動打擊,毫無疑問地會陷入兩面受敵的困境,勝算不大,除非能聯合一方對付另一方。這一來,不啻承認與聯手的一方結成同盟……」
「你仍然觀望?希望坐山觀虎鬥?」地行仙問。
「是的,他們不能久耽,早晚會放手一拼,咱們就可以全力對付獲勝的一方,因為那時獲勝的一方也必定死傷慘重,不難對付了。好在有姓卓的在,他可以幫助咱們爭取有利時間,他就是引虎相鬥的媒子,目下緊張的情勢,就是他造成的,對咱們大大有利。」
「晤!也好」地行仙居然能接納意見:「姓卓的到底是何來路?」
「一個極端危險的初出江湖闖道者。」神手天君冷冷地說:「一個到江湖尋找所失寶物的苦主。」
「哦!」
「大哥是江南的霸主,誰也不敢保證轄下的江湖弟兄誰是他要找的人。所以咱們如果與他有所牽連,日後可就麻煩大了。依在下的意見;是盡早了斷這裡的事,然後把姓卓的送進地獄,以免後患無窮。」
「問題是兩方面強放壓境,咱們無法盡早了斷呀!三弟。」吳中一龍顯得不勝煩惱:
「愚兄耽心的是,杭霸主的人改變態度,改用懷柔手段處置他,那……咱們的麻煩可就大了,到那時……」
「你們把一個初出道的小輩看得那麼嚴重,真是杞人憂天。」地行仙不以為然:「放心吧!憑他一個人一雙手,撼動得了諸位的深厚根基?必要時,交給貧道處理好了,目前大可不必為他耽心……」
門外,突然傳出一聲沉喝:「什麼人?」
喝聲尚未消逝,廳門人影乍現。
兩個警衛隨後衝入,雙劍出鞘。
「咦!」所有的人皆訝然脫口驚呼。
「住手!」吳中一龍站起急叱。
進來的人是卓天威,穿一身青色勁裝,佩刀控囊,大踏步向上闖,根本不理會身後兩警衛的劍。
兩警衛聞聲止步,臉上驚容極為明顯。
「來得魯莽,宗政老太爺海涵。」卓天威在案前抱拳行禮,泰然地說:「尊府警衛森嚴,步步危機,真不容易找。」
「能神不知鬼不覺直入敝宅中樞,以老弟為第一個人。」吳中一龍泰然地說:「在下先替諸位引見……」
「不必了!」地行仙安坐不動,語氣奇冷:「宗政施主,此人就是姓卓的?」
「回仙長的話,就是他。」
「他是來找你的,你和他談談便了!」
「是。」吳中一龍欠身說。
轉向卓天威笑笑:「老弟,請移駕右廂一敘……」
「不必了!」卓天威模仿地行仙的口音語氣,居然神似:「有件事特地來請教,用不了多少時刻。」
他對地行仙的冷傲神情大起反感,因此說話相當不客氣,一面說,一面打量在座眾人的神色變化。
他的突然出現,所給予眾人的震撼相當強烈。
「老弟的事……」吳中一龍的驚訝不比其他人弱。
「宗政大爺可知道一個叫趙無咎的人?」
「趙元咎?是什麼人?」吳中一龍反問
「一個可疑的江湖人。」
「這……沒聽說過。
「宗政大爺手下的人,也許知道這人的來歷。」
「這樣好了,在下負責查出這個人的下落根底,有消息即派人奉告。老弟與這個姓趙的是……」
「有人托在下打聽,在下並不認識這個人。半個月前,這人在鎮江活動,乘船南下,下落不明。」
「在下即派人打聽。」
「謝謝!告辭!」他抱拳一禮,扭頭便走。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吳中一龍怒火上升。
「混蛋!今晚的警衛都是些死人嗎?天黑不久,竟然讓這傢伙加入無人之境……」
「大哥,不能怪警衛不盡職。」神手無君臉色泛青,眼神極為複雜:「郝四的宅中,警衛並不比咱們差,更有天成羽士佈陣相輔,這傢伙仍然往來如入無人之境,可知責任不在警衛,這傢伙可怕極了,將是咱們的心腹大患。小弟告辭,到前面看看!」
「好,你去看看可有什麼損失?」
地行仙一反冷傲的常態,竟然沒有任何表示,手捻髯鬚,低頭沉思,似乎忘了剛才所發生的事。
「狂傲自負的人,是容易對付的。」地行仙突然大聲說:「宗政施主,這種人必定有許多弱點,趕快設法把他羅為羽翼,對你的霸業幫助權大。貧道替你策劃,酒色財氣多管齊下,不怕他不落網進羅。」
「這……」
「不要三心兩盒,錯過了你將後悔莫及。捨不得下餌,就約不到大魚,知道嗎?」地行仙鄭重地說:「萬一他不上釣,就得斷然處置。這個人如果為敵方所用,宗政施主,你的基業休矣!」
放餌釣大魚的工作進行得很快,次日一早,由宗政老太爺具名的請帖,由一名夫子親自送到東海老店。
可是,卓天威天沒亮就出店辦事去了。
太湖蛟留下請帖轉交,帖上寫明午後申牌時分,席設胥塘紅樓畫肪,舟發太湖作三日之遊。
卓天威是破曉時分突然離店的,負責監視的眼線跟蹤至虹橋碼頭,登上一艘小烏篷,向北急馳而去,追之不及,等召來快艇追蹤,已失去了小烏篷的蹤跡。
卓天威早知道東海老店附近,監視他的人晝夜不絕,因此每一行動皆小心在意,令那些眼線疲於奔命,扔脫跟蹤者的經驗越來越豐富,手段也越來越老練了,連最精明的跟蹤老手也奈何不了他。
他時舟時陸,時南時北。
天一亮,後面已經沒有跟蹤的人了。
最後,他雇了一艘小艇,駛入一條郊外的小河道,在薄薄的晨霧中,靠上一處僻靜的小河灣。
付了舟資,他一躍登岸,目送小艇去遠,方動身往裡走。
不久,他便找到了一條小徑。
這是一棟幽靜而格局不凡的別墅,具有園林之勝,水閣花樹皆纖麗玲瓏,與那些名園相較,雖小而別具風格,引人入勝。
透過山牆拱衛的園門往裡瞧,幽靜的前院中花木扶疏,幾個花匠正在花圃專心地工作,間或有一兩個僕婦在走動。
三兩個小廝幫著將修剪下的枝葉往別處搬。
在這種地方,很可能附近的田地林野,都是園主的私產,外人不許闖入,私闖的人,很可能被僕役們捉住痛打一頓再送官究治,所以平時很少看到有人在附近走動,幽靜自在意中了。
園門樓上,匾上有兩個漆金大字:靜園。
果真是名符其實的靜園,連那些修剪花木的人都像是啞巴。
卓天威潛伏在園門左側不遠處的樹林中,藏身在樹上向園內偵伺,留意園內外的動靜聲響。
他很有耐心,一個時辰之內絲毫不曾移動,像伺鼠的貓。
他穿了青跑,但衣袂已披在腰帶上,手中握著用青布卷藏著的單刀,內腰帶暗藏著有飛刀的皮腰囊。
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必要時必須動刀。
已牌將近,午初將臨。
他仍然潛藏不動,靜園也毫無動靜。
終於,遠處小徑中出現一乘小轎,兩個轎夫健步如飛,後面跟著的一位小腳中年僕婦,似乎半奔半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轎漸來漸近,即將接近園門。
那位守門的園丁或門子。早已發現有小轎前來,所以出現在園門前,木無表情地目迎漸來漸近的小轎。
「哎呀!」園丁突然驚叫。
前面的轎夫眼一花,眼前出現當路而立的卓天威,幾乎一頭撞上了。
卓天威右手一伸,扣住了轎槓。
「辛苦辛苦,歇歇腳!喘口氣好不好?」他臉上湧現令人難測的怪笑,說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跑得太快,一口氣接不上,那就完蛋了是不是?」
兩個轎夫孔武有力,衝勢甚猛,但在他的巨手控制下,小轎不但無法前進,反而向後倒退。
後面跟來的僕婦大吃一驚。
腳下一緊,從轎右超越,那冷森的面龐突然發僵。
轎夫的四條腿大概支持不住,頹然放下轎大感驚惶。
「你……你要幹什麼?」僕婦尖叫:「攔路打劫嗎?好沒規矩!」
「呵呵!大嫂,咱們似乎不陌生。」他怪笑,虎目緊盯住僕婦的眼神:「有點眼熟,在下的消息來源相當可靠,果然不虛此行。」
「你說什麼?」
「我敢打賭,你的芳心正在怦怦跳,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轎內的那位美嬌娘,也知道在下說什麼。」
「你好大膽子…。」
「哈哈!你的膽子比我大多了。」
「你……」
「身為富紳胡大爺靜園的僕婦,竟然晚上帶了粉頭到客店做老鴇。」卓天威冷笑說:
「喂!轎裡面是不是那晚你帶去的粉頭?」
「狂徒胡言亂語,該死……著!」僕婦終於露出本來面目,知道行藏已露,不能再裝下去,情急之下,只好先下手為強。
三道淡淡針影破空而飛。
相距不足八尺,幾乎伸手可及,手伸針飛,按理應該斷無不中之理。
針出手,人亦前撲,纖纖玉手成了殺人的利器,掌劈指點雙管齊下,下手極為凶狠快捷,毫不留情。
卓天威左手用布卷位的單刀奇準地一拂,三枚飛針射透刀鞘,被刀身所擋住,卡住了。
再一拂,恰好接住攻來的一掌一指。
「哎……」僕婦尖叫。
她連退了三步,原來卡在刀鞘外的一枚針尾,貫入僕婦掌心。
人影如影隨形跟進,布捲著的刀壓住了僕婦的右肩,真力驟發。
「嗯……」僕婦屈膝向下挫,雙腿承受不了肩上所加的可怕壓力。
兩個轎夫乘機悄然撲上,手舉起了。
卓天威的右手向後一伸,扣指連彈,似乎他腦後多長了一雙眼,指風奇準無比地擊中兩轎夫的胸口七坎重大,身形一頓,兩轎夫搖搖晃晃倒下了。
同一瞬間,他的靴尖吻上了僕婦的胸口,在飽滿的酥胸中間輕輕的一跳,膻中穴立被封死。
轎簾一掀,香風入鼻。
「哎呀!這位爺怎麼啦?」銀鈴似的悅耳嗓音入耳。
他緩緩轉身,突然劍眉深鎖,楞住了。
是一位千嬌百媚,風華絕代明艷照人的少女,水綠羅衫翡翠裙,頭上的三丫髻飾以珠花,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具有無窮的動人魅力,隆胸細腰令男人目眩。
他心中怦然,怔住了。
他認出僕婦是那晚化裝為老鴇的女人,以為轎中必定是扮粉頭的女郎。
可是,這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論神韻和面龐,與那位紛粉頭計算他的女郎,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
而身上所散發的芝蘭幽香,與粉頭身上所發的脂粉香完全不同。
那晚他被粉頭擒走,對粉頭的印象十分強烈,如果兩女之間有任何類同的地方,他相信自己一眼便可認出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嗅覺。
這位美如天仙的女郎,絕不是那位粉頭,他找錯對象了。
但這僕婦確是那位扮老鴇的女人,除了頭髮和臉上的皺紋之外,身材、五官與神韻皆瞞不了他。
「姑娘是……」他惑然問,有點神不守舍。
這位少女的確太美了,幾乎美得令人目眩,美得令人不敢逼視,那半羞、半驚、半嗔的神情,具有震撼異性的無窮魔力。
「我……我叫蘭芳……」少女蓮步輕移出轎,伸纖纖玉手向不遠處園門一指:「那是我的家,我爹的避暑別業……」
「晤!胡員外的干金胡蘭芳?」
「是呀!」
「這……這位僕婦是什麼人?」
「是我家護院師父的妻子,她的武藝很好呢!」蘭芳對答如流,驚容已消,畢竟是大戶人家,見過世面的名門閨秀:「爺台把她怎樣了?她死……」
「她沒死。」他說:「不對,在下必須弄清楚。」
「爺台要弄清楚什麼呀?」
「在下必須澄清所獲的消息是真是假?已經有可疑的徵候,就得進一步求證。胡姑娘,你這位僕婦涉嫌謀殺,在下必須將她帶走。」
「爺台是不是認錯人了?」
「不會認錯人。」他堅決地說,轉身向僕婦走去。
「爺台請不要衝動,請到舍下……」
「抱歉得很,尊府臥虎藏龍,有如龍潭虎穴,園門內兩側,目下最少也有十幾個人候機衝出撒野。」他扭頭冷冷地說道:「姑娘,千萬不要發令讓他們衝出來,出來的人恐怕有死無活。」
「爺台……」
「知道三星盟重要人物潛伏靜園的人,不止在下一個。柏霸主的人知道,吳中一龍的人知道,官方的人也知道。本來,在下只打算查看你們的舉動,以便瞭解貴方的實力而已,沒想到另有發現,這位僕婦的出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胡姑娘,也許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在下的行事,不願傷及無辜,所以在下放過你。請轉告三星盟的人,在下與三星盟無憂無怨,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在下從這位曾經紛鴇婆的僕婦口中,查出三星盟也曾參與謀害在下的陰謀。哼!在下必須要他們還我公道。」
「你……你要綁架……」
「你怎麼說,那是你的事。」他將僕婦放上肩:「在下相信北人屠已經悄悄地撤到此地來了,他很可能就藏身在園門內。請告訴他,在下已經向他表明態度,不要從在下身上打主意,那不會有好處的。再見!」
如果靜園真是三星盟重要人物的潛伏處,在園門口被人公然將一個重要人物帶走,對三星盟的聲威,可說是最嚴重的打擊。
三星盟一定無法忍受這奇恥大辱,如不出面阻止,日後如何向江湖朋友交代?臉面往何處放?
卓天威這一記重擊,擊中了三星盟的要害。
只要將人弄到手,口供就有著落了。
胡蘭芳姑娘無法再裝千金小姐了,美麗的面龐湧起無邊殺機。
「且慢!」胡蘭芳情急大聲喝叱:「你知道你做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將要發生何種後果嗎?」
「知道。」他有點恍然:「如果你真是胡家大小姐胡蘭芳,你可以趕快派人報官;如果你真是胡大小姐,你絕不可能如此和我說話;如果你真是胡大小姐,你早已尖叫救命甚至昏倒了,是不是?」
「你不能將人帶走。」胡姑娘口氣一軟:「你可以平安離開。」
「你能攔阻在下嗎?」
「總得試試是不是?」
胡姑娘換上了明媚的笑容,她的神情變化控制自如,委實令人難以捉摸。這一笑,流露出萬種風情,具有傾國傾城的無窮魅力。
卓天威呆住了,心中怦然。
這一生中,雖說他生長在富有人家,但不得不承認第一次見到這種絕色美女,第一次看到這種令他怦然心動的優美笑容。
白素綾也是一個脫俗的美女,但與這位朋家大小姐相較起來,顯然差了兩品,遜色多了。
要他向這種絕色美女下辣手,恐怕很難辦到。
即使發怒時向他出手攻擊,他也不忍傷害這種美絕塵寰的少女。
胡姑娘蓮步輕移,裊裊娜娜向他接近,笑容更動人,更令人神為之奪。
「你最好不要試。」他強按心跳,神色鬆懈下來了。
「卓爺,多幾個朋友,辦起事來畢竟容易得多。」胡姑娘知道他的身份,「我們也是一番好意,不希望你成為他們的人,所以設計謀算你。我只請求你認真地置身事外,本盟的人今後絕不侵犯你。如果你肯把我看成朋友,三星盟的人都會踴躍地為你盡力。卓爺,獨木不成材,在江湖闖道,朋友是最重要的,你是要樹千百強敵呢,抑或是要千百朋友?把這件過節放開,你將是三星盟的上賓,卓爺,可否三思?」
兩人面面相對,胡姑娘不但笑貌動人,而且態度誠懇,說話間吐氣如蘭,哪有絲毫的敵意?
而她所說的話,也具有強烈的說服力和誘惑力,任何一個初出道的年輕人,誰不希望能獲得江湖前輩的大力支持?
只有傻瓜才愚蠢得輕易將機會放棄……
「好,人還給你!」卓大威竟然心動,將僕婦放下:「今後,希望貴盟的人不要干涉在下的行事。」
「你放心,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將是本盟的貴賓。」胡姑娘媚笑:「化敵為友,你不認為值得高興嗎?靜園十分清靜雅潔,請賞光進去……」
「謝了,胡姑娘,在下要去找線索。」他總算還不迷糊,不願往龍潭虎穴裡直闖:「有件事請教!」
「有事到裡面細敘,好不好?」
「不必了。」
「那你……」
「白素綾是貴盟的人嗎?」
「哦!白姐姐是一位好姑娘,請不要怪她。」
「她不要緊吧?」
「你是說……」
「好像那天晚上她也挨了一毒針。」他苦笑了笑:「如果她不是挨了一針,你們便可成功地把我擒獲了。」
「卓爺,你倒是很關心她呢!」胡姑娘撒嬌地白了他一眼,笑了笑說:「她還在養傷,解藥不太對症,復原很慢。卓爺,白姐姐對你動了真情,你既然不怪她,我帶你去看看她好嗎?」
動了真情?他感到不是滋味,被愚弄的感覺傷害到他的自尊。
白素綾是懷有目的而與他接近,而非意氣相投與他結交,要不是他命大,這時候他可能已經……
無可諱言的,與白素綾相處的時日裡,雖然彼此相知尚淺,但他確是衷心喜歡與白素綾相處,逐漸生出好感。
他也感覺出白素綾的眼神與舉止中,隱約所流露的情意。
雙方之間所發生的吸引力,是可以感覺出來的,他真沒料到白素綾所發出的竟是虛情假意,他上當吃虧幾乎送命,就是失敗在感覺錯誤上,表錯了情,把一個陰謀計算他的人,看成一個意氣相投的天真無邪少女。
「不必了。」他心中暗暗歎息:「請告訴她,我原諒了她,貴盟雄霸江北,果然人才濟濟,實力雄厚。只怪我懶得打聽江湖情勢,對天下各路群雄茫然無知。貴盟的二爺織女星印娟娟,手下擁有不少武林知名女英雄。派幾個來對付像我這樣初出道的年輕人,可說游刃有餘,無往而不利,手段真高明,我卓天威栽得不冤。少陪了。」
聲落人動,但見人影疾閃。
眨眼間,便遠出數十步外,沿小徑漸漸消失。
他不敢再逗留,像胡姑娘這種風華絕代的少女,本身就具有令異性無法抗拒的勉力,足以令異性無法拒絕所提出的要求。
如果他再不走,恐怕以後的一切舉動,皆不由自主了。
僕婦和兩名轎夫,皆被普通的手法所制,穴道一解,僕婦便跳了起來,怒形於色,瞪視著胡蘭芳。
「該死的,你為何不下令圍攻?」僕婦向胡姑娘凶狠地叫:「你知道你所做的事,會有何後果嗎?」
「賈七姑,你先不要激動!」胡姑娘冷靜地解釋:「姓卓的眼神極為古怪,憑我的道行想制他談何容易?在他眼中看不到絲毫情慾,我……」
「三爺已經下了明確的指示,必須要活擒他。」賈七姑搶著說:「我沒說要憑你的道行,指的是圍攻。」
「憑我們這些人圍攻?』湖姑娘指著陸續奔出的十二名男女。
「有何不可?」
「他們比魔僧殃道強多少?比泰山五劍高明多少?賈七姑,你是有意斷送他們,三爺的指示,並不強求不顧一切下手,是不是?」
「你……你強詞奪理……」賈七姑厲叫。
十二名男女先後到達,一個個神色凝重。
「你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胡姑娘不悅地說:「你落在他手中,動起手來,第一個遭殃的人該是你,然後是我們所有的人。我七幻狐黎天香可說自命不凡,從不服輸,姓卓的雖說曾經被我擒獲過,但並非表示我比他高明,至少我黎天香還不敢說勝得了魔僧殃道,武功根基也沒有北人屠糜前輩深厚,所以不敢和姓卓的動手,有何不滿,你在三爺面前告我一狀好了。哼!」
話不投機,七幻狐黎天香舉步便走。
「你……你脫不了關係,你縱敵……」賈七姑指著七幻狐的背影厲叫。
「我可憐你,我知道你所懷的鬼心眼。」七幻狐轉身沉聲說:「上次你逼月華仙子與姓卓的周旋,引姓卓的入你所佈的羅網,最後仍然功虧一簣失敗了,所以你非常非常的感到不甘心。這次你一照面便被他所制,失敗得更慘,你更不甘心。上次你把失敗的責任歸咎於我,我認了,這次你又把責任推給我,而我卻是救你的人。賈七姑,我七幻狐算是完全認清你了,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會接近你這種反臉無情的人。」
無情賈七姑氣得七竅生煙,衝動地向前急搶。
「賈七姑,不要做得過份了。」一個園丁打扮的中年人閃身迎面攔住沉聲道:「今早咱們在宗政家的眼線,傳來重要的消息,昨晚吳中一龍在密室計議,主事的人是地行仙正元妖道,得力的首腦心腹大半在場,宅中戒備森嚴,步步生險,而姓卓的卻如入無人之境,長驅直闖密室。連地行仙正元妖道也束手無策,無奈他何,憑咱們十二個人加上黎姑娘,絕不是姓卓的對手,你心裡明白,是嗎?」
「你……」賈七姑憤怒得說不出來。
「我自認武功不如人,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如果敗在姓卓的手下,絕不怨天尤人,不遷怒同伴。」
園丁冷冷地說完,轉身大踏步走了。
卓天威並未返回客店,不知道吳中一龍設宴請他遊湖的事。
他自己有要事待辦。
迄今為止,他已經與吳中一龍、郝四爺、三星盟方面的人有過接觸,概略地瞭解目前的情勢。
捕房方面所供給的消息,可說最為正確,解決了他缺乏人手的困難。
他不想與這些藏污納垢的江湖人有所交往牽纏,牽進去就休想脫身,那像是一座大污水池,掉進去就不可能不沾惹上污跡。
與官方攀上交情,確是明智之舉。
他看清了一件事實:官方對吳中一龍與郝四爺這兩個土霸,表面上採取安撫手段周旋,暗中找機會除之而後快。
土霸們的勢力惡性膨脹大甚,是官方最頭痛也最忌諱的事,總有一天會爆發決定性的衝突。
目下引來了這許多的江湖可怕的亡命,官方人士自然極為不滿,事情鬧大了,當政的人為保自己的前程,很可能以斷然手段永除後患,這就是捕房暗中供給他正確消息的原因所在了。
在他的心目中,情勢大好,對他極端有利,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成功的機會越大所冒的風險越大。
當局者述,他只看到情勢對他有利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隱伏著的凶險。
同時,他缺乏在江湖稱雄道霸的才華和野心,因此不能利用機會製造更有利的情勢,處在被動的地位,只能任由情勢自行演變。
他所雇的船是小烏篷。
這種船最大的優點是人可以隱藏在內,不像那些僅有棚架的小遊船,人在棚內一覽無遺,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他以為自己的行動可以保持隱秘,船上有兩位船夫,都是年已半百飽經風霜的人,臉容憨實而且很少說話,必定是與世無爭的老實人,不會是那些江湖好漢的黨羽,所以他非常放心。
船駛入另一條河道。他告訴船夫的去向是徐家灣。
那兒,是一些江湖漢子鬼混的地方,距運河主航道不足兩里地,不至於引起官府的注意的。
其實,官府不是不注意,而是故意疏忽,讓那些亡命之徒不至於無路可走而鬧更大的事件,必要時也可以從這裡的線民中,找可靠的刑案線索,有相當的效果。
天下間每一座大城大埠,幾乎都有三兩處這種特殊的地方,正如同身上所長的瘤,不同的是有些瘤有毒,有些瘤卻是無害的,當然,有時無毒的瘤,也會轉變成致死的毒瘤,問題是培養瘤的組織是否能控制得住,不讓瘤毒發作或擴大。
船抵達徐家灣,已經是未牌末。
而這處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河灣旁小村落,卻是入暮時分方能熱鬧起來,目前唯一的小街上行人稀少,顯得冷冷清清。
大太陽曬得人頭昏沉,那些夜間活動獵食的江湖亡命,正躲在某些黑暗所在,睡大頭覺養精蓄銳。
他吩咐船家在碼頭等候,跳上岸走了。
不久,另一艘快船泊在上游不遠處,兩個船夫打扮的人,在碼頭的一株柳樹下,與這兩位船夫席地而坐,話起家常來。
他們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說話的內容只有他們心裡明白。
推開一棟破舊小屋的大門,堂屋裡站起一位面有驚容的中年漢子,敞開衣襟流里流氣,看清來人怔住了。
這種貧民窟的小屋無庭無院,窄小陰暗,門內就是廳堂,簡單地擺了一張方桌,幾張條凳,正面是供了天地君親師的神案,右首便是通向內間的走道,屋裡的陳設簡簡單單,倒還整潔。
「咦!你……你找誰呀?」中年漢子訝然問。
「這裡是宛小江的家嗎?」踏入門限的卓天威含笑問,神情和和氣氣,人生得俊,笑容可掬,氣概與那些江湖混混大為不同。
「是啊!你是……」
「我姓卓,你老兄是宛小江?」
「正是在下。卓見,咱們認識嗎?」
「這不是認識了嗎!」
「對。」宛小江鎮靜下來:「請坐!」
「謝謝!」
「請問卓兄,找在下有何貫干?」
卓天威在桌旁落座,啪一聲,將一錠十兩重的金元寶往桌上一放。
「皇帝不差餓兵。」他指指金錠:「特來請教宛老兄一件事。」
「晤!你的意思……」宛小江的目光,並不像餓鬼般落在黃金上,而是緊緊吸住卓天威的眼神。
「去年歲梢,有位姓齊名啟瑞的老兄,綽號翻江倒海,一到蘇州,便在宛老兄這兒落腳,記起了嗎?」
「翻江倒海齊啟瑞?」宛小江的粗眉攢得緊緊的,似在思索。半晌才說:「我……我該記起來嗎?」
「該。」
「憑什麼?」
「因為你一定可以記起來的。」卓天威笑笑:「宛老兄,如果記不起來,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我不信!」宛小江撇撇嘴:「卓老兄,我告訴你,我很少在家,而來來往往的人卻很多,我宛小江為人四海,知道江湖禁忌,探問別人的來路和隱私就是禁忌,所以,往來的人我從來不多嘴,人家也不會抖自己的底。他們來了,給些銀子逗留個兩三天時間,也許五六天也說不定,誰也懶得盤根究底。他們走了,誰也不會追究他們去了何處。卓老兄,你以為我會記起半年前的某一個人嗎?你是走錯地方了。」
「在下沒走錯地方,因為你一定記得翻江倒海這個人,是不是?」
「不是。正相反,我記不起這個人,不知道這個人長得是圓是扁。卓老兄,你找不知道翻江倒海的人談翻江倒海,不啻對牛彈琴,至少也是浪費工夫。」
卓天威的笑容消來了,目不轉瞬地盯視著坐在桌對面的宛小江,心中疑雲大起。
這個小混混的膽氣和談吐,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沒有什麼局面的小地棍,卻像是頗有身份的一方之豪。
宛小江的大牛眼,也冷然回瞪著他,毫無懼容。
漸新地,他的眼神變了。
宛小江的眼神也在變。
卓天威眼神變得並不凌厲,但卻有一種可以深入對方內心深處的奇異怪光和魔力,宛小江突然打一冷戰,轉頭迴避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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