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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再度失誤 文 / 雲中岳

    虞城縣真小,土磚草草砌起的城牆,粗糙而渾厚,高不過丈五六,城周僅四里左右。只有三四條大街,實在不像一座縣城。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大黃河在這一帶,簡直是一條可怖大孽龍的尾巴,三年兩載南北兩面擺來擺去,一擺之下,城池廬舍田地一掃而空,好不容易重建完竣,它的尾巴又擺動了,淹死的人有成幹上萬,那有如許龐大的財力來不斷築城,城再堅牢,也擋不住孽龍的扭動。

    楊一元一行八男女,薄暮時分進了城,投宿在小小的縣前街悅來客棧,已算是本城最好的客棧了。

    他們準備明早渡過大河,河北岸便是山東地境了。

    河在城北十五里左右,有大型渡船可以載牲口坐騎,不必在縣城賣掉馬匹。

    明天還不能早早動身,須至縣衙辦理出入境手續,所以他們不急於動身,準備好好歇息。

    已經踩探出所有的凶魔,已經知難而退,中州五子一死,他們便完全失去鬥志,當天便向後轉逃之夭夭。這幾天走得很慢,似乎連跟蹤的人也沒有。

    有兩位姑娘押解女囚,楊一元有釋去千斤重負的感覺。如果那天兩女與雲夢四奇晚到一步的話,妙觀音將毫無疑問被救走,因此他知道人手不足的困難,不得不接受雲夢四奇的幫助。

    他不知道雲夢四奇的身份,四奇卻知道他是威震江湖的八極游龍。

    許高嵩不是多話的人,知道他不露名號,必定另有用意,因此沒將他的綽號告知愛女,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避免給他帶來不便。

    小客棧有兩進,他們住了後進大半房間,還有四間供其他旅客投宿,不致發生雜亂情形。

    天氣炎熱,入夜尤其暑氣蒸騰,五位男士晚膳罷,搬了長凳在院子裡納涼,也順便商討渡河的注意事項。

    過河之後,還要走三天才能抵達濟寧州。

    妙觀音堅決表示,不會跟楊一元到濟寧州,似乎輸了這一步棋,非到不可了,過河再走一天,通過單縣便是濟寧州地境啦!

    院子不大,廊下僅懸了一盞氣死風圓型照明燈籠,光度有限,很難分別同進旅客到底有些什麼人。

    談說間,一旁多了兩個人。

    五人都是老江湖,有老江湖應備的敏銳警覺,幾乎一眼便看出對方是不是江湖朋友,那股江湖味幾乎是可以嗅出來的,用眼睛看當然不在話下。

    兩人都年在半百出頭,鴉青色的長衫又寬又大,舉動沉穩,一看便知不是這一進客房的旅客。

    楊一元五個人,也穿了普通的青衫,但沒有對方寬大。寬大多了一分飄逸的神采,一般稱為博袍,雖稱袍卻是單面的。雙層的夾袍才稱袍,衫通常是單層的。

    「諸位從睢州來,辛苦辛苦!」那位留了三綹短鬚的人,用帶了山東腔的官話搭訕,「在下姓張,敝同伴姓李,張三,李四。」

    「兩位坐。」楊一元讓出自己的條凳:「的確很辛苦,總算熬過來了。」

    「哪一位姓楊?」

    「正是區區在下,楊一元。」他淡淡一笑,在許高嵩的長凳一端坐下,「兩位排名三四,在下居一。在下沿途走得很慢,以免累壞了坐騎,老天爺的確很奇怪,他愛世間的人,會風調雨順疼愛世間的人。但有時卻冷酷無情,旱澇饑饉不知奪去多少蒼生的命,更糟的是,他讓天下蒼生自相殘殺。在下從南陽府殺到歸德府,幾乎殺到黃河邊。我想,通許縣搏殺的消息,早就傳到這裡了,兩位不知有何見教?」

    他沒替對方引見雲夢四奇,對方也沒有請教的意思,通的名是信口胡謅的張三李四,誰都可以明白。他們不想露名號身份,他又何必把雲夢四奇的姓名說出。

    主要的是,他已感覺出強烈的敵意。

    「消息早三天就傳到了,但傳聞有時是有點失真的。」張三泰然坐下,表現得毫無敵意,「好像有百絕頭陀,還有什麼無上散仙,有霸王之勇的陰山鬼王等等超拔的人物,不會假吧!」

    「完全正確。」他笑笑,「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佩服!佩服!」

    「不敢當。」

    「敝地有某些人,希望與楊兄談一筆買賣。」張三不再客套,「買賣對雙方都有利,不傷和氣。」

    「一筆買賣?」他心中一動,「其一,在下又不是生意人;其二,在下沒有出售的貨物……」

    「所談的買賣是人。」

    「張老兄!你該去找人口販子呀!」

    「楊兄!談的是妙觀音。」

    果然被他料中了,妙觀音的事餘波蕩漾,也可能是風波剛起,狂風暴雨還在後頭呢!

    「很有意思。」他心中有數,對方改變策略了。「閣下代表貴地某一些人呢!抑或是代表外地的某一些人?或者就是閣下?」

    「有關係嗎了」張三反問。

    「應該有。」

    「銀子可是一樣的。」

    「銀子可不一樣呢,張老兄!」他的態度滿不在乎,半真半假。

    至少每個地方通用的銀子,價值就有所差異,外形也大不相同。

    我在山東所帶的蹄狀銀錠,一過陽州下湖廣,上街買東西,湖廣拒絕收受,他們使用破碼形的銀錠。就算找到內行的人兌換,火耗釐金竟然折收一成半。一千兩銀子,在湖廣只值八百五,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沒錯吧!」

    張三當然知道他在諷刺人,含沙射影,話中有話。

    妙觀音的身價一千兩銀子,借題發揮討價還價。

    「給你的不是八百五,而是二千兩。「張三說,「我們的財源不廣,二千兩銀子,在這一帶可買四五百畝好地,可從鄉下買三四十個十五六歲,青春美麗的小姑娘。妙觀音只值這麼多,楊兄。」

    硬的不行來軟的,這是達到目的手段之一。

    通常使用的策略,約可分為三步。

    第一步用威迫,第二步是利誘,第三步是威迫利誘雙管齊下,任何一步都有成功的可能。

    「沒胃口。」他一口拒絕,流血數百里,這妖婦的身價,不是用銀子所能秤量的。楊某的聲譽,更不是二千兩銀子便可賣掉的。請轉告閣下所代表的某個人,他找錯了對象,趕快打消做這筆買賣的念頭,不傷和氣。」

    「楊兄不考慮考慮?」

    「無此必要。」

    「好吧!在下當將楊兄的意恩轉告。」張三站起表示結束交涉,「如果楊兄改變主意,不論何時,只要知會店東一聲,在下再來請教。」

    「好的。」

    「告辭。」

    張三李四失望地走了,談判的態度算是友好的,生意不成仁義在,臨行並沒有撂下狠話。

    「許大叔!可看出這兩位仁兄的來歷嗎?」楊一元向許高嵩請教,「氣概不凡,修養不錯。」

    「看不出來。」許高嵩搖頭,「小兄弟!千萬小心防備他們玩陰的」

    「過了河,小侄要快馬加鞭趕路,務必以兩天或一天半腳程,加快趕往濟寧州,以免夜長夢多,功敗垂成豈不冤哉枉也?」

    「他們沒跟來,很可能繞道從曹州過河,堵在前面布下埋伏,不顧一切孤注一擲。」葛宇洪眉心緊鎖,「兼程急趕,恐怕來不及了呢!」

    「葛大叔有何高見?」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這……」

    「你帶了妖婦,過河後繞走曹州大道。我們則接站頭晝伏夜行,吸引他們……」

    「斷然不可。」楊一元斷然拒絕,「葛大叔,這是我的事,把你們牽涉進來,小侄已經心中難安,豈能讓你們全力擔當?」

    「可是……」

    「不要再提,葛大叔。」楊一元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什麼好怕的,妖婦的死活算不了什麼,必要時宰了她,絕不能讓他們救走。

    哼!讓他們來吧!」

    院子是公眾場所,他們不能洩露得太多,不再納涼,警惕地退房就寢。

    他們是巳牌未動身的,八匹健馬馳向十五里外的渡頭,希望今天便能過河,至少可以把河南岸的凶魔擺脫,避免前後夾攻。

    楊一元斷後,他可以有效地控制妙觀音。

    呂飛瓊與許純芳,把妙觀音夾在中間。大道寬闊,三匹馬並轡,也僅佔了一半路,不妨礙對面來的車馬行人,輕快地向渡口小馳。

    自從楊一元表示過,撒一次野就摸一頓,在經脈或穴道上加禁制之後,妙觀音果真馴服了,沿途表現得相當乖順。

    也許是中州五子與五方揭諦的慘死,把她嚇壞了,知道逃走無望。或者,她豁出去了,除死無大難,接受老天爺所安排的命運,沿途毫無逃走的意念,在兩位姑娘的嚴密監視下,顯得心情平靜,處處肯合作。

    許純芳深感困惑,對這個妖婦的表現,懷有強烈的戒心和好奇,留心妖婦的一舉一動有否可疑,不希望發生任何意外。

    她策馬走在左側,心中在盤算,上渡船之前,要不要把妙觀音的經脈制住。

    雖說旱災已現,大河的水勢減弱近半,仍然是濁浪滔滔,人往水裡一跳,只要諳水性,能閉氣,保證可以平安地逃之夭夭。

    「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坦然走上陰曹大道。」她掀高遮陽帽,扭頭向妙觀音說,「你不像一個認命的黑道女霸,心裡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打著快快活活的妙主意。」妙觀音冷笑,「我用不著擔心,小女人,該擔心的是你們,到濟寧州遠著呢,還有三兩天旅程,是嗎?」

    「對,三天。」

    「三天,任何事故都可能發生。你看,這幾天中,我睡得比你們都安逸,你們擔驚受怕辛苦得好可憐。」妙觀音得意洋洋,「我吃得飽睡得著,而你們卻緊張得要死,似乎囚犯不是我,你們才是。」

    「原來你用這種妙念頭想法,來安慰自己。」許純芳並沒感到意外,「我還以為你真有玩命的豪氣,沒將生死放在心上呢!」

    「我本來就有玩命者的豪氣,玩別人的命,也玩自己的命,生死等閒。難道說,你沒有這種豪氣?」

    「在江湖行走的人,大半有這種豪氣。」

    「那就對了,我問你,在許州十里亭,你們三個小女人被我們擒住,你們曾經想過後果嗎?」

    「當踏出家門的第一步,就已經想過後果了。」

    「不怕死不怕受辱?」

    「不錯。」

    「所以,你還認為我必須擔心嗎?我哭求楊一元這心硬似鐵的人饒我,他肯饒嗎?」

    許純芳默然,當然她知道答案。

    「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不解風情的鐵漢?」妙觀音另起話題,顯得無憂無慮。

    「很喜歡。」許純芳臉一熱,卻不假思索坦然回答。她想回頭瞥楊一元一眼,卻又缺乏勇氣。

    她心中在想:豈僅是喜歡?

    喜歡再進一步,那就是愛。

    相處愈久,她愈感到那股強大的吸引力,將她拉向楊一元,這股吸引力一天比一天強烈,她親近楊一元的念頭,更是愈來愈熱切。

    楊一元的一舉一動,她都會在一旁留意,只要楊一元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會感到羞怯,心跳加快,失措地迴避,有事相商也不敢正視楊一元。那種令她又苦惱又愉快的感覺,她樂於接受卻又有點害怕。

    她想到霸劍奇花和驚鴻劍客,那雙一見鍾情陷入愛河的男女。

    霸劍奇花的芳心中,是否與她有相同的變化?

    不同的是,以驚鴻劍客他所表現的熱切態度,的確容易獲得霸劍奇花的歡心,只是……

    只是,一到危險關頭,那位劍客就知道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不顧霸劍奇花的死活了。

    而楊一元,卻是另一種型類的人,從不用甜言蜜語討女人的歡心,有事卻默默地盡力而為,不會阿諛討好,是很難獲得女人歡心的。

    也許,她與楊一元有某些相同的氣質吧!她就看不順眼驚鴻劍客那種人,直覺地認為那種言行不符的人靠不住,所以交往期間,她與驚鴻劍客一直保持距離。連呂飛瓊那種性情稍為任性急躁的小姑娘,也對驚鴻劍客從不假以辭色。

    她已感覺得出,呂飛瓊的性情,已有顯著的變化,任性急躁的性情一掃而空,與和驚鴻劍客相處的時日迥然不同,可知人的性情變化,與所交的朋友有密切的影響。

    「我從你們的談話中,概略知道你們三個小女人,與驚鴻劍客相處期間,發生了很不愉快的變故。」妙觀音不介意所處的凶險情勢,居然有心情暢談男女之私,「那位在江湖道上,以風流倜儻著稱的劍客,確是一個好情人,但不是我所喜歡的那一種好情人。」

    「不要臉!」許純芳羞紅著臉笑罵。

    「小妹妹!你不要想聽又不敢聽。」妙觀音格格笑,「而這個眼中沒有女人的鐵漢。卻是一個可靠的好丈夫,你們這種口口聲聲講三從四德禮義廉恥,想逾越卻又害怕墮落的閨女們,根本就不懂得情人與丈夫的分別,聽來當然刺耳想聽又不敢聽啦!」

    「那你為何不閉嘴?」

    「我想為你傳道解惑呀!」

    「嘩!虧你還有這種心情。」

    「嘻嘻……我的心情好得很,我和楊一元走在一起,甚至睡在一座房間裡,說不了三句話不吵就罵,乏味得很。有你走在一起說話解悶,當然心情愉快啦!喂!小丫頭,你有過男人沒有?」

    「你要死啦?」許純芳要惱了。

    「告訴你,你不是我這種人,不能兼有情人和丈夫,魚與熊掌是不可兼得的,要及早打定主意……」

    「不聽,不聽……」許純芳受不了啦!抖韁急馳數步超到前面去了。

    斷後的楊一元,突然發出一聲警嘯。

    前面探道的許高嵩四騎勒住了韁,左右一分。

    里外,一望無邊無際的黃河大堤,像無盡的岡陵呈現在眼前,高出地面兩丈左右,巨大綿長極為壯觀,人向大自然表現的毅力極為驚人。

    這是韓家後堤,是挑黃河(浚深)而築成的,目下已成為廢堤,黃河這條大孽龍,在堤成後的兩年大決(萬曆三十一年,堤成於上一次大決二十五年後四年),河北移將近十里。

    崩坍的半里長缺口,也就成為大道的經路。

    不知何時,路右缺口的頂端,豎起一根黃幡,微風過處,黃幡徐徐展動引人注目。

    「會合在一起。」楊一元策馬跟上低喝。

    妙觀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在兩女的驅趕下,不得不鞭馬前馳。

    會合了四奇,楊一元一馬當先。

    「千萬不可走散。」他扭頭向眾人鄭重宣告,「聽我的信號行事,緊急嘯聲一發,你們務必兜轉馬頭,目光只許落在鞍前的馬鬃上,伏鞍狂馳,任由坐騎放蹄飛奔,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任意所之。耳中不論聽到何種聲音,眼前不論出現何種異象,皆不必理會,定下心神信任你的坐騎,唯一可倚靠的是你們的定力。記住,能保全自己,才能設法保護其他的人,先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務。」

    「小兄弟!你是說……」許高嵩臉色大變。

    「不要多問。」

    「何不回頭?」

    「來不及了。」

    「前面是……」

    「鬼府神兵。」

    「哎呀!」

    「楊……楊大哥。」許純芳將楊爺的稱呼,急切中改作大哥,比她老爹反而沉著,指指妙觀音,「這……這妖婦怎辦……」

    「不要管她了,讓她碰自己的造化吧!」

    「何不現在就放我走?」妙觀音尖叫,臉色蒼白如紙,嗓門全變了調。

    「不,你仍然是我最後的希望。」楊一元沉聲說:「現在放你,你成了唯一的目標,唯一在漁網中掙扎的魚,反而毫無希望。」

    「我得碰碰運氣……」

    「運氣是不能碰的,你唯一的希望,還在我的身上,我也要利用你闖出一條生路來。」

    「天啊!」

    楊一元將遮陽帽摘下掛在鞍上,取鞍袋前的劍插在腰帶,舉手示意眾人駐馬列陣,單騎向前緩進二十步,勒住坐騎掛上馬鞭。

    第一批灰衣人從溝中爬出,然後是第二批,第三批,四周合圍,遠在三十步外,形成兩個大圓環,每人左右相距約一丈,前後也有丈餘。

    不像兵,也不像勇,黃巾包頭,灰色長衫,青巾蒙臉只露雙目,每人手中有一把狹鋒單刀,上百把刀尖向上斜舉,光芒閃爍耀目生花。

    穿長衫妨礙活動,這些人居然穿長衫揮刀,氣氛詭譎,令人莫測高深。

    堤外馳來七匹健馬,掀起滾滾塵埃,馳入圍中,與楊一元相對列陣。

    七騎上與成圍的人,裝扮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包頭的巾,是紅白兩色而非黃,蒙面巾是白而不是青。這是說,頭部不同而已。

    佩的是劍,不是刀。腰間有杏黃色大型八寶乾坤袋,背部有背囊,插了幾支捲起的小杏黃旗。

    「姓楊的,我知道你神勇。」中間勒馬的人聲如洪鐘,露出的雙目冷電四射。

    「誇獎!誇獎!」楊一元沉靜地答。

    「我不希望我的弟兄,在此流血。」

    「我也不希望我的同伴,有任何的閃失。」

    「所以,我仍然願意和你公平交易。」

    「我不是人口販子。」

    「閣下,妙觀音死在濟寧州法場,與死在咱們的神壇前,有甚麼兩樣?」

    「那是不同的,閣下。」楊一元聲色俱厲,「老實說,你們要她上神壇,根本毫無道理,而且不合乎江湖道義。她犯罪投奔你們,你們吞沒她的贓,打算再殺她滅口送交官府,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那是不上道最卑劣的行為,犯了江湖大忌。所以,我不能昧著良心,和你做這筆買賣,不要逼我。閣下。」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人怒吼道:「我不理會你們的規矩道義,我有我的戒律。」

    舉手一揮,馳出兩名騎土,將兩隻堅固的木箱丟在他馬前,兜轉馬頭回陣。

    「我給你片刻工夫權衡利害,我等你取走這二千兩銀子。」那個人一字一吐,字字震耳,「當陣法發動,結果將只有一個。就算你有三頭六臂,有翻江倒海之能,可以殺出重圍,但我可保證,你的同伴將上咱們的神壇,你最好相信我的警告不是虛聲恫嚇。」

    七匹馬以非常熟練的技巧步法,一步步向後退,退出陣外左右一分,讓出通道。

    背面蹄聲隱隱,將有另一批人從渡頭趕到。

    楊一元心中為難,兜轉馬頭馳回。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凍結了,虎目中冷電四射,目光在四奇、兩位姑娘身上轉。

    「不要管我們。」許高嵩沉聲說,「你做你該做的事。」

    「楊大哥!」許純芳凜然說,「不論你做什麼,我們都會用性命支持你。」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呂飛瓊也神色莊嚴,「我相信你是一個真正的大丈夫,為了你的理想和抱負,你會勇往直前。我們是支持你的,不要以我們為念,我們等你下決定。」

    三匹健馬馳到,與先到的七騎士聚在一起商量,向這一面指指點點。

    楊一元的目光,落在妙觀音身上。

    妙觀音臉無人色,抖得厲害,幾乎坐不穩鞍,似乎快要崩潰了。

    楊一元歎了一口氣,一咬牙。

    「你願意現在碰運氣嗎?」他沉聲問。

    「能……能有……有機會嗎?」妙觀音語不成聲。

    「可能有萬一的機會。」

    「你……你送……送我一……一程……」

    「不,我不能給你任何幫助。」他抽出劍拋出:「這給你。」

    妙觀音不接劍,被許純芳接住了。

    「我不殺你,已經情至義盡。」楊一元語氣中有無奈:「也許,你還有機會。」

    「什……什麼機……會。」

    「你的武功出類拔萃。」

    「這……」

    「炎陽高照,妖術的威力有限!」

    「可……可是……」

    「你有權向他們要求單挑,因為你是有理的一方。」

    「他們的底細……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必須碰運氣,挑一個比你差的人。那十個騎士中,我敢保證沒有張世佩在內。四大金剛目下該在臨淄桓台一帶傳教,不可能返回魯西的。去吧!碰你的運氣吧!我只能做到這一步,我也許是有點自私,我必須以我的同伴為念,他們以我為榮,我也必須愛護他們才是。」

    「大哥,你必須手中有劍。」許純芳將他的劍拋回,將自己的劍遞向妙觀音:「去吧!

    梅姐!死在楊大哥手中,不如和他們玩命。

    我知道,你是一個敢玩命的勇敢女人。我相信與任何人交手,都不會先把自己的生死先計算一番才動手相搏的。」

    「我先去和他們打交道。爭取見證權。」楊一元說:「你願意?」

    「我願意。」妙觀音一挺胸,勇氣恢復了:「楊一元,你真能下手殺我嗎?」

    「必要時,我會的。」

    「你覺得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

    「是的。」

    「但你……」

    「我殺你,與美不美毫無關係。」楊一元不再多說,策馬馳出。

    「妙觀音有權要求決鬥,你們敢接受嗎?」他勒馬高呼,聲如雷震,「在下也有權公證,不管誰是誰非,只要知道結果。」

    「你的立場是……」對方沉聲問。

    「你們有行動的主決權。」他朗聲說,「有了結果,在下回頭。假如你們不肯罷手,來吧!這裡將血流成河。如果在下不死,我會去找你們的教主,找四大金剛,逐一剷除,決不留情。你們也最好相信,我八極游龍決非虛聲恫嚇。」

    八極游龍,猶如晴天霹靂。

    四周合圍的上百人,陣勢有騷動的跡象。

    八極游龍這五年來,妖魔鬼怪聞名喪膽,神出鬼沒,威震江湖,從來沒失敗過,殺孽之重,令人心驚膽跳。

    兩位姑娘嚇了一跳,妙觀音歎了一口氣。

    「中州五子死得不冤。」妙觀音歎息,「天下各地罪案叢生,人神共憤的血案無日無之,妙觀音居然那麼倒霉,偏偏就在八極游龍行腳所在地犯案,命也!」

    她一抖韁,策馬上前。

    對面,為首的人舉手一揮,一名蒙面人躍下馬背,大踏步上前。

    「我答應你。」為首的人大聲回答,「她如果勝了,三天之內她是安全的。」

    「在下承情。」楊一元策馬後退。

    妙觀音到了,扳鞍下馬,拔劍擲掉鞘,向對面的蒙面人迎去。

    後到的三騎士中,為首的騎上突然馳出兩丈。

    「且慢,閣下。」騎士沉叱。

    「尊駕有何指教?」楊一元問。

    「為何不叫妙觀音出來?」

    「她就是妙觀音呀!」楊一元一怔,指指正超越的妙觀音。

    「她就是什麼妙觀音?」騎上厲聲問。

    「江湖上以妙觀音為綽號的女人,好像只有她一個,妙觀音梅含芳,就是她。」

    「在下認識妙觀音。」

    「她是否認識你,不關我的事。」

    騎士突然拉下蒙面巾,露出方臉大耳獅鼻海口極具威猛的面孔。

    「妙觀音,你認識我嗎?」騎士厲聲問。

    「你……你是誰?」妙觀音臉色一變,「我……我應該認識你嗎?」

    騎士哼了一聲,重新繫上白色的蒙面巾。

    「楊一元!你開甚麼玩笑?」騎士怒聲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楊一元一愣。

    「這是妙觀音?」

    「是呀!我花了三個多月時間,查出她的根底,追蹤到南陽府……唔!那你的意思是……」

    「你捉住了她。」

    「是呀!她的師父百絕頭陀,糾合各路妖魔,沿途追殺搶救她。」

    「把另兩位女人叫過來。」騎土搶著說。

    「什麼意思?」

    「我看她們是不是妙觀音。」

    「你是見了鬼啦!」楊一元怪叫,指指妙觀音,「她……」

    他突然閉上嘴,咬牙切齒。

    上次,他也捉了一個妙觀音。最後八臂金剛讓他空歡喜一場,他捉的是絳羽飛天艾紅姑。

    妙觀音正盯著他怪笑,甚至有點得意。

    「我讓你把我帶到濟寧州投案,讓你貽笑江湖。」妙觀音真的有點得意,「你以為我乖乖地跟你走,是甘心情願上濟寧州的法場嗎?

    啐!你笑不出來了吧!」

    「你這該死的潑婦!」他勃然大怒,飛躍下馬凌空猛撲,雙手箕張有如饑鷹搏兔。

    一聲嬌叱,假妙觀音一劍疾飛。

    「掙!」他左手閃電似的拔出右小臂內的匕首,硬接兇猛上攻的一劍,身在半空無法用上全力。

    假妙觀音斜震出丈外,馬步一亂。

    他再翻騰再次升沉,再次凌空猛撲。這次,他已經拔劍在手了。

    劍凌空激射,風雷乍起。

    兩位姑娘策馬馳來,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

    騎士手一揮,兜轉馬頭。

    兩位騎士馳出,抬回兩隻銀箱。

    片刻間,人都撤走了。

    妙觀音不敢接招,八方閃掠身形迅捷絕倫。一劍狂攻,居然被一把倉促間揮出的匕首震飄,雙方的武功相差太遠了,唯一自保的辦法是躲閃,及製造機會逃走,因此逐漸退入田野。

    武功再高明,也難以對付一個不接招的高手。

    「你們不要插手!」楊一元暴怒地大叫,阻止四奇和兩位姑娘兜截,「我非親手斃她不可,一定。」

    躲閃逃避,如果雙方的武功與經驗相差過遠,最後的結果,必定可想而知。

    被迫封了三五劍,每一劍皆險象橫生,最後一劍倉促間接實,假妙觀音尖叫一聲,震翻在地,渾身塵土,灰頭土臉,大勢去矣!

    劍勢如雷霆,光臨她的胸口。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放棄掙扎,失聲長歎。

    鋒利的劍尖,點在她高聳的酥胸上。

    「你為何要冒充妙觀音?」楊一元咬牙問。

    「我……我從來就沒承認我是妙觀音,是……是你把我看成妙觀音。」

    他氣消了一半。

    他確是把這女人「看」成妙觀音,這種想當然的錯誤,與他的大而化之的性格有關,也表示他並不怎麼重視或熱衷這件事,有遊戲風塵的玩世觀念在作祟。

    假妙觀音在策馬上前時,所說的幾句話確有道理。

    天下各地罪案叢生,人神共憤的血案無日無之,妙觀音居然那麼倒霉,偏偏就在八極游龍行腳所在地犯案,命也!

    這幾句話不是感慨,而是自怨自艾。

    人神共憤的血案無日無之,哪能每件都伸手管?人畢竟不是神,神也管不了那麼多。

    他不是神,哪有能力管天下不平事?邀游天下,除非他恰好在罪案的發生地逗留,不然絕不會沒事找事逞強出頭,他不是自以為是神,以掃盡天下罪惡為己任的蠢驢蛋,只是既然碰上了,不得不管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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