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 / 雲中岳
三山園主人呼風喚雨凌有光,是鎮江的武林名流,在地方上頗有地位。
但一早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明火執仗公然殺人,園中沒留有多少賓客,賓客,都出動搜尋張秋山去了。主人所豢養的打手護院,也有一半被派遣外出,留下的一半人,被入侵的人殺得落花流水。
主人呼風喚雨跑得快,總算留住了老命,但房舍被打得七零八落,死傷慘重,不能再住了。
呼風晚雨不敢報官,而官府也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武林恩怨千頭萬緒,綿綿不絕,當事人都把自己看成英雄,寧可自己了斷解決,決不報官。
即使官府主動追查,當事人也多方隱瞞拒絕合作。所以官府方面,只要沒有苦主,也就張隻眼閉只眼懶得追究。
三山園不報官,鄰里卻不敢不報。
但官方派來了幾個人,不但不至三山園查勘,反而警告鄰里保正,嚴禁他們再談論這件強盜打劫的怪案。
狡兔有三窟,呼風喚雨當然也有三窟,另一窟在金山,距江天寺(金山寺)不遠,位於玉帶橋附近,是一座富園林之勝的大院,出門便可以看到玉帶橋左的來鶴樓(操江樓)。要往金山,需乘船前往。
凌家有自備的快船,往來十分方便。
客廳裡,賓主雙方的首腦人物濟濟一堂。
主人呼風喚雨凌有光年僅半百上下,不像武林豪霸,倒像臉圓圓的富家翁,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在江湖道上,可以呼風喚雨的武林大豪。
賓客有好幾個,主客當然是身份、地位,名望更高的長春居士南門存信,與長春公子南門永裕父子。
江南一枝春也在座,這位江湖名女人的地位並不低。
那位扮成老太婆的女人,這時除去了風帽,現出本來面目,易容術並沒撤除頭髮仍有細白粉裝飾的灰色,臉上的皺紋可以亂真,只有一雙眼睛無法裝,仍然顯得明亮年輕。
「董姑娘。」呼風喚雨的臉色不怎麼好看,語氣也充滿不悅:「你為何不早些出手,是不是心中害怕?或者另有打算?害死了四個人,你得負責。」
「凌爺,你說這種話就有欠公允了。」老女人董姑娘有點惶恐,但也有點倔強:「我的斷腸毒散屬慢性毒藥,要我出手與武功比我高明百倍的人叫陣,恐怕等不到我出手的機會,老命已經先丟了。你有的是用毒人才,百毒真君和毒郎君,就比我斷腸花董愛姑強十倍,要我……」
「有光兄,不要責備董姑娘了。」長春居士打圓場:「那小輩的確藝致化境,連我的天風絕劍三殺著,也無用武之地,反而幾乎栽在他的劍下。董姑娘如果上去,恐怕接不下他一劍半劍呢。董姑娘能在最後關頭施放斷腸毒散,而且成功了,真得謝謝她呢!」
「並不能證實她成功了。」呼風喚雨仍然感到不滿。
「有光兄,兄弟的人,確已發現那小輩與姓葛的小潑婦,是被人抬走的。」一位留了灰八字鬍的人說:「兄弟的人在京口碼頭,被兩個不明來歷的人盯牢了,才失去他們的方向,目下正在追尋線索中。」
「董姑娘的斷腸毒散,致命期有多久?」長春居士向斷腸花問。
「正常的人,需十二個時辰。如果內腑強健而又有辟毒靈藥救治,可能延遲六個時辰。」斷腸花用肯定的語氣說:「必將內腑腐爛而死。」
「有解藥……」
「除了我斷腸花的獨門解藥,連早年天下四大毒王也無藥可解。」斷腸花傲然地說:
「百毒真君是這一代的用毒魁首,他也得同意我的話;他只能以毒攻毒的藥,延遲六個時辰,無藥可解。」
「那小輩死定了?」
「一定。」
「那就好了,總算除去了心腹大患。」長春居士寬心地說:「咱們不必為這件事費心了。有光兄,這裡的事有勞你啦!明天兄弟就動身過江。」
「有線索?」呼風喚雨突然以傳音入密之術問。
「沒有。」長春居土也用傳音入密之術回答:「該死!好像是栽了。」
「人夠嗎?」
「夠了。」長春居士重新用大家都能聽得到的嗓音說:「本來我打算經揚州北上,到推安拜會小有天主人盤桓一段時日,再趕回天風谷過年的。既然揚州出了事故,兄弟便只好打道回府了。永裕。」
「孩兒在。」長春公子欠身答。
「既然揚州的公人要捉你,罪名雖沒落實,畢竟不便,尤其揚州方面,為父沒有朋友在公門當差,萬一行文追究,那就麻煩了,你還是早日束裝返家,過年後再出去闖蕩吧!」
「孩兒在此地還有些瑣事待理。」長春公子說:「爹先走一步,孩兒把瑣事料理後,再隨後趕上。」
「也好。」長春居士頓首同意:「別再闖事了,知道嗎?千萬不要在有光兄這裡再替他添麻煩。這期間,你得幫有光兄查出搗毀三山園的兇手來。」
眾人轉變話題,鄭重地商討入侵三山園兇手的來龍去脈。
除了長春公子概略知道章春姑娘的些少底細外,對那群用刀出神入化的剽悍的大漢毫無所知。
呼風喚雨是鎮江的地頭龍,竟然也得不到絲毫風聲。
鎮江的城狐社鼠,在此事發生之前,從來沒見過這些人,顯然是最近兩天才到達的外地高手。
這批極端神秘可怕人物,怎麼可能替一個默默無聞的章春姑娘效命?可把呼風喚雨一群赫赫有名的老江湖弄糊塗了。
虎踞門外荷香池旁的陳家,鎮江的仁義大爺神爪冷鏢陳洪的陳家大院,成了一座空屋,連看門的門子也沒留下,人都失了蹤,不知去向。似乎陳家像一艘將沉的船,船上的老鼠也跑了個精光大吉。
這件事,是三山園受到神秘人物致命襲擊之後發生的。
可見陳家與三山園之間,互通聲氣消息十分靈通,不等那群神秘人物到來,便一哄而散逃災避禍去了。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某一族類的人,就有辦法找得到同類藏匿或聚集的地方。
比方說:盜賊鼠竄,一定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到銷贓人;賭鬼,必定知道何處有賭坊,嫖客,一定知道風化區在何處。
府城郊區的治安,由丹徒縣負責。
丹徒縣的縣丞呂大人兼管防務,治安責任重大,手下的捕頭孔元慶,綽號叫四海功曹,這人十分精明幹練。
駐京口驛的治安首長嚴主簿嚴大人,手下的河捕頭是飛魚陶奎,也有人叫他做掏到底,更是精明幹練,與四海功曹配合得水陸合一,合作無間宵小斂跡。
本地或外來的蛇鬼,大事不犯小事不斷無傷大雅,真要犯了大事,決難逃過他兩人的掌心。
午後不久,兩人各帶了兩名捕快,光臨焦山西北的碧桃灣夏家。
焦山與金山遙遙相對,相距約十里左右,鎮江三山以焦山為最大,必須用船往來。
碧桃灣與山東北的青玉塢,是靠水吃水的好漢們,往來的連絡站,避碼頭的避風巷。那些有案的好漢們,通常用船夜間往來,以逃避治安人員的耳目。
碧桃灣夏家,名義上是焦山的漁父,叫夏明,是個沒沒無聞的漁戶,骨子裡,他卻是海船私鹽的引水人,在同道中,他叫虎鯊夏光。
堂屋裡,虎鯊復光與他的兒子夏平,兒媳孫氏,畢恭畢敬地接待六位公爺,神情相當尷尬。
「夏光。」四海功曹重重地放下茶杯,語氣可就不怎麼客氣了:「你再說一句陳洪不在,我和掏到底這就打道回府,咱們以後再說。」
「孔頭,何必呢?」虎鯊夏光苦著臉,抓耳撓腮:「一早他帶人到青玉塢去了,是走路去的,事先沒說何時返回,小的該怎麼說?」
「好,他既然曾經在這裡,那就是故意避不見面了。你告訴他,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躲得了十天八天,躲不了一輩子。」
「這個……」
「我知道他正在召集英雄好漢,準備配合呼風喚雨凌大爺,全力對付那些外地的神秘人物,那一定會鬧個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等於是直接打破我和陶頭的飯碗。告訴他,別讓我碰上。還有,乾清幫鎮江分幫已封壇移舵,叫你們的人少去沾他們,免得為雙方帶來更大的麻煩災禍。」
「小的一定轉告陳爺。」虎鯊鬆了一口氣:「孔頭,俗語說,胳臂往裡彎,投錯吧?」
「對不錯。」
「兩位不去查那些外地人,反而盯著凌爺陳爺說長道短,怎麼說呢?」
「問題出在你們身上。」
「我們?」
「你們先替外地人尋仇報復,不是嗎?」
「這……」
「長春公子那些人,是不是外地人?嗯?」
「這個……」
「你給我聽清了,你這條死鯊魚。」四海功曹厲聲說:「你們先殺人放火,總不能不讓人點燈揍人。那些神秘刀客,不瞞你說,我也不知他們的來路。而我奉到的指示,是三山園與陳家大院,有人聚眾圖謀不軌。老天爺!你知道事態是如何嚴重嗎?」
「什麼?聚眾圖謀不軌?」虎鯊大吃一驚。
「不錯,聚眾圖謀不軌。哼!殺人放火算不了什麼,圖謀不軌可是抄家滅族的天大禍事。卅餘年前江南奏銷案,殺掉江南上萬個富豪仕紳。明史案,死二百十人。江南忠義案,死千餘人。還有什麼江南科場案、哭廟案等等,一死就是上千上百,咱們江南似乎成了叛逆的發源地,你們想死,也不用背上這種罪名。」
「這……這從何說起?這……」
「城防守軍並防守行兩衙門,已經得到風聲,已派員知會府縣,說是江北揚州作逆潛來鎮江圖謀不軌,勒令府縣全力偵緝。好了,我不能說得太多,你們如果膽敢再出動眾多好漢生事,讓滿城的官兵出動,誰也包庇不了你們,你們好好去想吧!」
送走了六位公爺,虎鯊父子流了一身冷汗。
不能聚眾,就只好化整為零啦!
雖則化整為零實力單薄,對付不了一等一的高手,但總比出動大批人手,而不幸被官兵痛剿來得划算些。
在金山凌家,與焦山夏家聚會的人,當夜更化整為零,組成小隊追查那些神秘刀客,不敢大規模出動,打擊力量有限得很。
任何人膽敢藐視官方的壓力,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尤其是大清皇朝正厲精圖治,鎮壓雷厲風行時期,有那些擁有實力的豪強土霸,都不敢明目張膽橫行不法,隨時都可能被一些以抑豪強、懲土霸為已任的清官廉吏,抓住某些罪狀辮子送上法場。
民心似鐵,官法如爐,鎮江的豪霸和江湖仁義大爺,他們不是鐵也不是鋼,豈敢冒大不韙進官法的爐?
一場可能大規模尋仇報復的血腥行動,因而化為零星的、暗中進行的小規模搏殺。
京口驛碼頭的最南端,裡外的河濱泊了一艘客貨船。以漕河的航行船隻來說,這種船已經算是中型大船了,可載人也可載貨,一般大商號都備有這種自用的船隻,小批人貨不需船行租船。
船有完備的艙房,雙桅。
天黑了,卻不按規定升起桅燈,全船黑沉沉,看不見人影。船前後用巨纜繫牢在岸棒上,右舷向外側,似乎像是上航的船隻。
長長的跳板向上搭在河堤上,河提成排的老柳,樹枝在寒風中搖曳,不時可聽到陣陣風濤聲。
河水向北流,水枯期水冷澈骨,不可能有人在水中活動。
天黑水暗,有人也看不見。
可是,船上的人就知道水中有人。
艙內隱約傳出金鐘聲,外人當然不知道鐘聲的含義。
一聲暴響,一排艙窗內,彈出十餘根九合金絲製的三四丈長怪索,每隔一尺,分出兩根兩尺長的橫繩,繩端各有三隻四尖倒撓的兩寸鉤。
船全長九丈五尺,寬兩丈四。
這是說,九丈左右船的外側水面,寬四丈的水上水下,全在繩鉤的控制下,稍大的魚也可能被鉤住。
繩鉤像是攔江串釣,更像天網向下罩。
一陣水響,浪花飛濺,廿餘個黑衣人分列在船板上,吆喝著收繩。
共鉤住兩個穿水靠的人,絕望地用分水刀拚命砍鉤索,被拉近船邊,刀丟掉了,手也被鉤牢,鮮血淋漓,掙扎乏力。
「要活的!」前艙面傳出沉喝聲。
片刻,全船沉寂。
俘虜已弄進艙,繩鉤也整理妥當,放回艙窗特設的彈桶內,皆可重新彈出,擒捉水上水下的人。
片刻,河堤外半里的坡地有了動靜。
廿名灰衣人分為四組,蛇行鷺伏接近了河堤,居高下望,怪船黑沉沉鬼影俱無。
一聲呼哨,四組人現身登上河堤。
一聲鑼響,艙門艙窗紛紛拉開,伸開廿餘支火把,立即火焰熊熊,光亮如同白晝。
又一聲金鳴,河堤後面,廿名灰衣人身後,出現八組刀陣,每組四把刀,卅二把狹鋒單刀映著火光,發出刺目的閃爍光芒,卅二具長盾像是銅牆鐵壁。
「咱們下去拼了!」有人大聲下令,要向下面的怪船硬衝。
船舷板上,分列著廿名箭手,廿張弓徐拉,引弓待發,狼牙閃閃生光,誰敢沖?
前艙面站著三名穿狐襖的人,背著手神態悠閒,似乎在觀賞夜景,而不是指揮一場慘烈的搏殺。
「已經有口供了,還要人幹什麼?」那位身材稍高的人大聲說。
「對,不要活口了。」另一人說。
「也許,這裡面有重要的人物呢!」為首的人不同意滅口:「全殺掉了,咱們如何交代?」
「首腦們是不會來的。」身材稍高的人說。
「不一定,問問看並不費事嘛。」
「也好。
「喂!你們裡面有呼風喚雨或者神爪冷鏢嗎?」為首的高聲問。
廿名黑衣人皆以黑巾蒙面,不可能認出身份。
「你們到底是何來路?」為首的黑衣人沉聲問:「亮名號,也許咱們可以交朋友。」
「交朋友?你們是什麼混帳東西?可惡!居然敢說這種話,哼!」
「你們是張秋山的朋友嗎?」
「不要白費口舌。現在,我給你們活命的機會,願意招出長春居士父子藏匿處的,丟下兵刃向下走,上船。這是唯一的活命機會,不要輕易放過了。誰是第一個上船的人?」
一聲銳嘯,廿名黑衣人向下一挫,飛掠而退。
再快也快不過近距離的勁矢,銳嘯剛起,箭已先一剎那離弦,弓弦狂鳴聲中,箭雨貼河堤射到。
一陣慘號,廿名黑衣人倒了三分之一以上。
後面,卅二把鋼刀四把為一組,步伐整齊向前合圍,左手的長盾障住身前要害,暗器休想射進這種鐵葉盾,刀劍砍在盾上毫無用處。
十名喪了膽的,只想逃命的烏合之眾,怎逃得過這場大劫,盾將人兩面一夾,刀貼盾緣刺出,來一個死一個,好慘。
片刻,附近除了血腥之外,看不見人影。
天地暗沉沉,一切重歸寂靜。
金山玉帶橋附近的那座大院裡自從長春居士帶了自己的人走了之後,該派出活動的人,已先後陸續乘船走了。
呼風喚雨也帶了人離開,連他那些心腹,也不知道他到何處去了。
長春公子沒走,返回客院安頓。
江南一枝春已是長春公子公開的情婦,所以也公然與他同房住宿。
客房生了烤火的暖爐,冷意全消。
僕人為他倆徹上一壺好茶,知趣地退走。
「漢奸已除。天香,你怎麼還愁眉不展?」長春公於關切地問,站在江南一枝春的椅旁,雙手情意綿綿地輕撫她的髮髻、臉龐。
「沒能活捉他取口供,我好恨。」她心事重重地說:「三汊河告密出賣事件,決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成事的,而且他不可能是主事人,必定另有精明的首腦策劃。只殺掉他一個人,我不甘心。」
「天香,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能怪我們無能,活捉他這種武功深不可測的高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永裕,我怎敢怪你們?」她搶著說,激情地捧住長春公子的手親吻:「我完全估錯了他的武功造詣,想起來就感到毛骨悚然。哦!永裕,你沒把我的身份告訴你爹吧?」
「你真傻,我怎能說?」長春公子坐在扶手上挽住她的肩:「老實說,包括家父在內,咱們這些江湖群豪,為名為利可以將生死置於度外,敢殺敢拚目無餘子,一言不合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爭強鬥勝生死等閒,但如果要他們參加你們天地會搞什麼反清復明,說什麼民族大義,他們一定會掩耳而走,如遇瘟疫。假使凌前輩這些人知道你是天地會的人,很可能你就沒有命了。」
「哎呀!這……」
「他們怕惹火燒身呀!只好采釜底抽薪手段,秘密除掉你,既可以免除貴會的糾纏,又可免去官府的追究,這是唯一可行的兩全其美手段。
「永裕,你呢?你……」
「你應該知道我是敬重貴會的人,當然也有自私的念頭。」
「自私的念頭?」她的聲調僵硬不安。
「我喜歡你呀!傻姑娘。」長春公子在她頰上親了一吻,笑容柔柔地:「所以也喜歡你的工作。天香,我得申明。」
「你申明什麼?」
「我只能暗中幫助你。」長春公子鄭重地說:「而且只限於幫助你個人,與貴會無關,我不可能參予你們的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我不會要求你做本會的工作。」
「那就好,我只為你做我能辦到的事。這是你我之間的感情問題,不涉及其他的事。你和此地的負責人聯絡上沒有?」
「聯絡上了。」
「他們對你有什麼指示?要不要我暗中照顧你?」
「江寧方面,負責人即將到來,主持追查三汊河事件的真象,目下我奉到的指示是待命。永裕,千萬不要暗中跟著我照顧,那會引起誤會的,那時……我恐怕……恐怕得離開你了。永裕,我……我不要離開你,不要……」
她激情地抱住長春公子,含淚狂吻真情流露,她已經死心踏地愛上這位英俊熱情的情郎。對自己的工作雖然熱愛依舊,但此時此地,那些為復國而出生人死的血腥景象,已經逐漸模糊。
她不是鐵石鑄刻的人,她需要屬於自己的感情生活。
長春公子,就是她感情生活的中心。
這個男人,對她的奮鬥目標有幫助,對她的信念只有鼓勵而無責難與阻礙。而且,愛她,這就是她愛得死心踏地的原因。
城南七八里的回龍山,凋林遍佈的小山谷內,有三間精舍依岸而築,是一處人跡罕至的隱居好地方。
春秋佳日,有不少紅男綠女來游八公岸洞,但都不經過這座小山谷,平時僅有沿小溪采礁的礁夫出入而已。
精舍臥室,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兩張床,左面床躺著痛得冷汗直冒的張秋山,右面床上是葛小姑娘,她已被可怕的腹痛擊跨了,陷入半昏迷境界,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痛楚來得十分激烈,但有間歇性,約每半個時辰光臨一次,來勢洶洶延續一刻時辰左右,症狀與絞腸痧十分相像。痛得臉色發青,綿綿不絕的劇痛,真可令鐵打的人崩潰。
張秋山能忍受痛楚,因此苦頭也吃足了。
兩位體面的僕婦,幫著照料熱水和火盆的炭火。
侍女小桃照料著葛佩如。
章春親自照料張秋山。
她們冒險替兩人用熱敷減除痛苦,用熱水布巾敷肚腹以解除內臟收縮,鬆弛肌肉。
不論冷敷或熱敷,應付不明原因的腹痛都相當冒風險,假使不對症或使用不當,反而使病情加劇。
但她們已無所抉擇,只求解除目下的痛苦。
熱敷總算管用,稍能緩解一些劇痛。
約一個時辰一週期,發作起來勢如雷霆萬鈞,可把章春姑娘幾個人嚇壞了累壞了。
這是第四次發作,這是說,中毒迄今,已經過了四個時辰以上了。
章春姑娘含著淚忙碌,看到張秋山咬緊牙關忍受痛楚,發青的臉龐不斷冒冷汗,她恨得幾乎咬碎了銀牙。
「我發誓。」她哭泣著說:「我一定要把長春莊化為血海屠場,我要……」
「不要說……說這種話,小春。」張秋山臉上居然擠下絲苦笑:「這就是江湖浪人的經歷和人生,牽涉到利害生死,就必須冷酷無情,一旦生死相見,就得盡一切手段殺死對方保全自己,生死各安天命,怨不了誰。假使綿綿無盡的尋仇報復,這輩子永遠活在仇恨裡,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是我的長春居士父子的事,與長春莊其他的人無關。小春,答應我。」
「答應你什麼?」
「埋了我,連同仇恨一起埋葬掉。」
「你……你你……」她挪開壓住熱巾的手,伏在張秋山冰涼的頸肩上:「我不要聽,我……我知道你不能說這種不祥的話,你不能丟下我,你……秋山,為了我,請你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不可能了,小春。」張秋山僵硬地說:「這是一種慢慢腐蝕內臟的奇毒,百轉金丹但無能為力。即使我能用意志支持一些時辰,也回天乏力。」
陣痛將消,對面蹋上的葛佩如已經甦醒。
「秋山哥,你……你不是可以用……用內功排出體內異物嗎?」小姑娘顫聲說:「上次你…」
「傻丫頭,內功排除異物,是有限度的。」張秋山的身軀逐漸放鬆,痛苦的浪潮正快速地消退:「外加的毒龍掌毒滲在肌骨,肌骨都是可以控制的。毒入內腑,內腑誰能控制呢?
你不能用意志或力量,阻止你的腸胃蠕動,你不能控制你的肝臟停止淨血,你不能……小佩,我很抱歉,我無法向你娘交代。我……」
「你為什麼要說抱歉呢?」葛佩如蒼白的面龐出現一朵紅雲,疲倦的明眸湧出奇異的神彩:「生也好,死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這一生就了無遺憾了。秋山哥,我覺得我很幸福。」
「什麼?幸福?」張秋山大感驚訝。
他從小姑娘明眸所煥發的神采裡,看到了些什麼。
也許,這黃毛丫頭對他,不僅是單純的兄妹感情。
「是的,幸福。」小姑娘肯定地說:「你不覺得我們同生死共患難的可貴嗎?雖然你我相處的時日有限,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是誰說的?此情若是外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啐!你這麼一點點大,就涉獵這種無病呻吟的艷詞。」章春跳起來叫:「不害躁。我不像你,只要有一口氣在,我絕不放棄希望,絕不向命運低頭。秋山,支持下去,等我。」
「小春……」張秋山一把沒將她拉住:「你要……」
章春昂然出室,在房門轉身,淚眼盈盈小視他片刻。
「等我,秋山。」她堅定地、鄭重在說,轉身大踏步走了。
三更無,京口驛碼頭北端。
穿了黑衣勁裝黑馬甲的章春一現身,貨棧的暗影中,立即踱出一個黑袍人和兩個黑衣人,每個人都帶有兵刃。
她先向黑袍人行禮,兩個黑衣人則向她行禮。
「你真要胡鬧?」
她抗議:「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你不要管我。」
「但是你會誤了大事……」
「你算了吧!要是沒有我鬧事,你能辦什麼成績來?在揚州,要不是我鬧事,你能發掘出那些潛伏的牛鬼蛇神嗎?等到那一天出了事,你不掉腦袋瓜才怪。在這裡,同樣地……」
「一切情勢都在有效控制下,你不要危言縱聽好不好?這些人都不成氣候…」
「真的呀?一切情勢都在控制下,這可是你說的。那麼,凌老狗目下在何處?」
「這……」黑袍人口氣軟了。
「神爪冷鏢陳老狗呢?」
「我會控制他的,他躲不了多久……」
「長春居士呢?你也能控制他?」
「他是途經此地的,目前沒有控制他的必要。天沒黑他就乘船往江寧方向走了,根本不需理會,以免引起無謂的風波。我如果抓他,名不正言不順,很可能引起那些混蛋江湖人的反感,那會增加我的困難。」
「我不和你講道理,反正你心裡明白。」她橫蠻地說:「我的事你不要干涉,不然可不要怪我任性而為。」
「好好好。」黑袍人苦笑:「小姑奶奶,你厲害,請不要鬧得太過火,我責任重大,要是章法大亂,我可不給你客氣。」
「我什麼時候給你增加難以控制的麻煩?並不急,早著呢!突然增加了這許多牛鬼蛇神,正好讓你提高警覺預作防範,算起來你還得謝我呢。怎樣了?」
「已獲得正確口供,那一批外來的人,確是躲到茅山道院去了,至於其中有沒有毒郎君、百毒真君、斷腸花幾個人在內,這裡的人不敢斷定。」
「在陳家大院搜出來的人中,有人供出百毒真君的確隨神爪冷鏢前往茅山道院去了。」
一名黑衣人欠身說:「至於會不會半途另有要事離開,無法估料。」
「這裡還留有三個活口,他們堅決表示不知道。」第二個黑衣人說:「他們是凌老狗的人,倒有幾分骨氣,不怎麼合作。」
「我一定要這些用毒害人的狗東西正確的藏身所在。」她咬牙切齒說:「我要問。」
「請往這邊走。」黑衣他向右方的棧房伸手虛引。
這是一座漕倉,由於年關將屆,漕運暫時停止,滿倉堆著米袋,空氣中米香撲鼻。
倉角堆放工具的小間內,三個大漢被吊在橫樑下,雙腳勉可及地。
三名蒙面黑衣人擔任看守,在黑袍人的揮手示意下,倒退至一旁候命,並取下一盞燈籠高高舉起。
章春始娘走近第一名大漢,注視對方。
「我要知道毒朗君、百毒真君、斷腸花三個男女的確實落腳所在,你,告訴我。」她向大漢陰森森地說:「經證實之後,饒你一命。」
「在下不知道。」大漢頑強地說。
「真的不知道呢,抑或是不願說?」
「隨你怎麼想。」
「那表示你不願交換性命了。」
「隨你怎麼說。」
「這也表示你已經沒有用處了。」
「刀!」她向看守伸手。
看守欠身應了一聲,拔刀雙手奉上。
噗一聲響,她猛地一刀砍斷大漢的左腳,反手再揮,把大漢的右腳也砍下來了。
「啊……」大漢發出淒厲的慘號。
刀光連閃,血腥刺鼻,大漢的雙手、頭一起分家,頭和身軀跌落地下。
「你,也不知道嗎?」她的刀指向第二名大漢,語氣冷酷陰森。
泰然揮刀,不帶絲毫感情,砍殺的方法也夠狠夠慘,似乎她的血是冷的,美麗的面龐與健美的身體,似乎不帶人味。
兩名大漢驚得魂飛天外,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麼一位貌美如花的少女,如此冷酷無情地揮刀殺人分屍,簡直就是傳說中的母夜叉,吃人肉吸魂魄的九子鬼母。
「我……我我……」第二名大漢語不成聲,魂飛魄散快要崩潰了。」
刀光一閃,懾人心魄。
「我知……道……」大漢終於能清晰地喊叫了。
「在何處?」她問,刀鋒停在大漢的左腿上。
「我只知道斷……斷腸花董愛姑,在……在她的相好家裡快活。」
「在何處?」
「城內儒林裡,三山書院西街第七家……」
「你帶我去。」她冷冷地說。
刀光一閃,準確地砍斷捆手的吊索,大漢軟倒在地,幾乎無力站起。
「茅山道院的事,勞駕你啦!」她轉頭向黑袍人說:「要活的,凡是會用毒的人,都要。」
「好吧,我這這就親自走一趟。」
茅山道院在城西四五里的寶蓋山下,不是指金壇縣的茅山宮觀。
躲在城裡比城外安全,牛鬼蛇神通常避免在城內打打殺殺。
儒林裡是住宅區,天一黑就顯得冷冷清清。
三山書院的生員學子,絕大多數不是三更燈火五更雞,肯用功勤讀經書的人,大冷的天,早些睡覺比點燈讀書寫意多了,所以偌大的書院更冷寂無人,即使有雞鳴狗盜登堂入室,也不會有人發現。
三更將盡,這一家的內廳仍有燈光外露。
章春姑娘一身黑,跟在她身後的老僕更黑,飄落天井輕如鴻毛,毫無顧忌地一腳踢倒了內廳門,昂然登堂人室,像是回到自己的家。
挑亮案上的燈!再抓起燈沿走道繞至後面的小小穿堂,便聽到上房內傳出響聲。
「砰!」房門在大震聲中向內塌倒。
僕婦身形一閃,便到了房中間。
章春姑娘將長明燈擱在窗台上,刀已在手。
床上,一雙赤條條的男女,正在慌亂地穿衣。
僕婦雙手左抓右拂,床上與春凳上的裳被衣裙,像被狂風刮飛了,帳毀床裂。
兩男女連人影都沒看清,僕婦已近身了,五指如鉤,光臨裸女的胸口。
裸女身手不弱,火速躺倒飛腳急掃。
手爪一沉,有若電光一閃,扣住了裸女的左肋,一聲叱喝,裸女手舞足蹈,像是風中的殘葉,向章春姑娘腳前摔落,被章春一腳踏住了小腹。
裸男的身手,比裸女差得遠,剛從崩毀了欄的床尾滾落,便被僕婦遠在八尺外虛按一掌,呃了一聲手腳一攤,爬不起來了。
行動極為迅速,聲勢驚人,登堂入室破門強攻,片刻間便結束了,快速的打擊,令兩個裸體男女措手不及。
「你是誰?」章春含笑問,笑容可愛極了,不帶絲毫火氣,似乎她不是來尋仇的,而是無意中碰上有趣的事,喜悅地詢問經過的人。但她手中的刀,可就不可愛了,鋒尖點在裸露飽滿高挺的左乳尖上,剛好壓下暗紅的乳珠。
「我……」裸女驚得發僵,說話也僵。
「你如果說謊,我會把你劃成一堆零碎。」章春仍在笑,說的話卻充滿殺機:「首先,我要把你的誘人乳珠割掉……」
「不……不要……」裸女驚怖地叫:「你……你們是……是……」
「不要問我們是誰。好像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我說,我姓董……」
「你說話最好讓我聽懂。懂什麼?」
「董愛……姑……」
「哦!我知道了,你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玩毒女光棍,綽號叫做斷腸花,善用斷腸毒散,對不對?」章春心中一寬,臉上笑容更甜蜜可愛了。
「是的,小姑娘,你……你不是女強盜吧?」
「不是,來找這間屋子的主人,汪君達,向他討一筆舊債。」
僕婦將赤條條的裸男拖過來,往裸女身旁一丟。
「大概這人就是江君達了。」僕婦木無表情地說。
章春是個十七八歲的名門大閨女,見了一雙醜態畢露的赤裸男女,居然連臉都不紅一下,僅皺了皺眉頭,視若無睹。
「天啊!我……我不認識你……你們,怎麼會……會欠了你們的債!」裸男狂叫,全身像是癱瘓了。
「你的綽號叫一枝花,沒錯吧?」章春問。
「是……是的……」
「那就找對人了。
「可是,我……我不認識你們……」
「有人認識你就是了。你做過的事,自己心中明白,是不是?」
「我做了什麼……」
「你是個採花賊,有苦主請求本姑娘提你的頭還債。」
「不!不……」
刀光一閃,一枝花人頭分家,鮮血狂噴。
「哎呀……」董愛姑狂叫,嚇了個魂不附體。
「你一定不是好人。」刀尖又壓住了董愛姑的乳珠,力道略增,乳珠下陷。
「冤枉!」董愛姑尖叫:「我……我與他只……只是露……水姻緣,他……他的事我……我從……從不過問,我……」
「去把她的衣裙找來,百寶囊一定在床頭枕畔。」章春向僕婦說。
東西都拾來了,百寶囊比傳統的型式大一倍。
「你的毒聽說得厲害,我有點不信。」章春說:「反正你是行家,我要在你身上試毒。」
裸女一上床,身上所有的物件皆卸除擱放,手臂上的附有噴管臂套,當然得除下來。
僕婦掂起臂套,仔細察看附在上面的精巧噴管。
「裡面盛的是何種毒藥?」章春指指臂套噴管。
「是……是……」
「我要將噴管塞在你的嘴裡,取走你的百寶囊,所以,你最好從實招來,先將解藥告訴我,我再給你服下解藥,不然,你將死在自己的毒藥下,這叫報應。」
「是……是斷腸毒……毒散。」
「毒發期多久?」
「一個對時。」
「哪一瓶是解藥?」
僕婦已將百寶囊打開,共取出五隻六寸高的瓷製小葫蘆,型式全同,無法分辨那一隻是解藥。
唯不同的是塞口的木塞蓋,分五色紅藍紫白黑。
「黑蓋塞一隻。」斷腸花急急地說。
僕婦將瓷葫蘆嘴放在斷腸花的嘴上方。
「份量多少?」僕婦問,作勢拔塞。
「一份量就……就夠了。」斷腸花乖乖吐實。
「我倒給你一分,希望你能避免中毒。張嘴!」
當然不需用天平秤,僕婦僅抖出一些淡紫色的粉末人口,便蓋上塞挪開。
章春則將噴管放下,作勢拉控制的索環。
「解藥不……不足一分……」斷腸花尖叫「求求你們……多……多倒………一些……」
刀光連閃,百寶囊裂開,衫裙碎裂。
「饒我……」斷腸花發狂般尖叫,以為章春要殺她,嚇了個膽裂魂飛。
「我要帶你走。」章春收刀冷冷地說,已經知道解藥,她仍不放心,所以要帶人走。
「放我………一馬,呃……」
僕婦一掌把斷腸花劈昏,抱過床褥將人裹住捲起,扛上肩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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