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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功成身退 文 / 雲中岳

    巳牌正,翻雲手匆匆趕到。這位老江湖果然不負所望,不但已將北溟四老的藏匿處查明,而且帶來了三位朋友,以及令人振奮的消息。

    據翻雲手說,羅龍文並未隨船駛南昌,曾與等在南岸的南荒八魔衝突,九龍筒射斃了兩魔,逃向南下大道。

    再就是一僧已到了汕港村以北一帶,仍在搜索嚴府餘孽,拷問金寶的下落,並且已查出中州三劍客曾在附近現身,誓尋三劍客較量,清算舊怨。

    柴哲大喜過望,立即啟程南下。翻雲手在黑道中是個手面極廣的人,朋友眾多,三教九流皆混得開,他堅持與柴哲同行,保證負責與江湖朋友聯絡,反正八爪蒼龍已不追究四川的反牢劫獄案件,只要不進四川,他無所畏懼。柴哲正需這種人才。自然皆大歡喜。

    六個人悄悄過了勞家渡,放開腳程南下。姑娘仍然穿著男裝,披上一襲青衫,成了個玉面朱唇的美少年。她帶了柴哲奪來的宵練劍。柴哲則佩了原是她的寶劍霜華,翻雲手是村夫打扮,以僕人自居。縹緲神龍父子師徒三人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南岸兩里左右,左面有一條小徑蜿蜒伸展,伸人一座小山的南端。站在小山頂端,可以一覽湖對岸東北角的賀家灣。山西是樹林密佈,東南一帶是一大片荒原叢莽。那時人口稀少,雖是湖濱,仍然人煙稀少,荒地遼闊,只見禽獸罕見人煙。

    翻雲手一馬當先岔入小徑一面說:「繞過山南半里地,有一座樟樹林,他們就在那裡面落腳,並不避人耳目,而且似乎有意讓人看到哩!」

    遠遠地,便聽到體林中有人聲傳出。柴哲一怔,說:「是無為居士的聲音,他像是被困住了。」

    聲落,腳下一緊,向樟樹林飛躍而進。人林五十丈,便看到枝濃葉茂,而林下光禿禿的林影中,坐著十個人影。每一株樟樹皆粗有三人合圍,擋住了視線,不易看清是些什麼人。

    他腳下一慢,神色肅穆地說:「如果翻臉動手,切記不可加入,讓我一個人應付。」

    樹林中共有三撥人,四個相貌陰森的怪老人,和一個穿青衫的高年儒士坐在北面。一僧般若和尚與六名心腹手下坐在東南角,其中有滄海客公孫罡、八步追魂魚祥、人屠江漢。另一撥人坐在西南角,八方風雨雷振聲,無為居士的孫女飛花奼女解翠華,共有六人。除了北面的五個怪人臉含微笑外,一僧和無為居士的人,皆臉色蒼白,偌冷的天氣,居然額上冒汗。

    中間,直挺挺躺著三個人,似已停止了呼吸。無為居土,渾身在戰抖,十個指頭似要扣人樹內,顯然受到了痛苦萬分的折磨。

    飛花奼女手按劍把,一而再作勢撲上,卻被同伴所阻,示意她不要妄動。

    高年儒士看到有人快速地趕來,手拈灰髯大笑道:「哈哈哈,又來了一批看熱鬧的人,妙哉!」

    六人飛縱而至,縹緲神龍臉色慘白地低叫:「北面的人就是北溟四老和毒王。」

    北溟四老,是山東的四個武林老怪物。北溟,指北海,就是登州府以北的勃海。這四個老怪物性好漁色,但卻從未犯姦殺案件,他們找女人像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為人雖無多少惡跡,但萬惡淫為首,因此不為世人所諒,他們也不屑與武林人往來。四人以年序分,為首的是井期,其次是段望、富玄、巫極。他們足跡甚少履臨大江之南,在北地論技擊,連嶗山的長春派弟子也避之惟恐不及。

    毒王於誠,更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詳的人物,號稱毒祖宗,是個亦正亦邪的怪人,喜怒無常,極端難纏,沒有人敢惹他,但他看不順眼的人,他便會手癢把對方弄個不死不活。

    井期怪眼一翻,不悅地對縹緲神龍叱道:「時辰未到,你前來有何用意?老夫為人最重視約期,你是不是想找死?」

    「前輩……」縹緲神龍悚然地說,語不成聲。

    「即使你已知道金寶的下落,也不可以提前找來報信。」

    「晚……晚輩……」

    「你帶了人來,是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柴哲舉手示意,請乃師退下,上前談談一笑道:「老前輩,這裡不是約會之地吧?」

    「當然不是。」

    「那麼,尊駕怎知咱們是應約而來的?你們能來,我們為何不能來?笑話。」

    柴哲的話口氣極為強硬,語驚四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飛花奼女驚叫道:「柴兄弟,趕快離開。」

    井期已經一蹦而起,厲叫道:「兔崽子!你知道你在對誰說話?」

    「咦!你們不是北溟四老嗎?老傢伙,你白活了一大把年紀,出口傷人,真是老而不死謂之賊也。」

    不但井期勃然大怒,其他三老和毒王都變了臉色,倏然站起,臉上殺機湧現。

    縹緲神龍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雲笙姑娘卻喜悅地微笑。

    一僧不住搖頭苦笑,自語道:「好小子,你比我還要狂,難怪在西番你敢向我叫陣,這次恐怕你要倒霉了。」

    井期怒火如焚,急步欺近。

    「慢來慢來,你那麼冒失魯莽,像是毛頭小伙子般衝動?你要打架,咱們先把話說明,小可奉陪,決不食言。」柴哲笑嘻嘻地說。

    「小畜生,說吧,說完了老夫要活剝了你。」井期仍然怒火沖天地叫,但居然止步不進,似被柴哲的神色所懾。

    「你年紀太老,年老氣衰。而我年青,年輕力壯,打起來別人會說我少壯欺老,等會兒小可願讓你佔先,以示公允。你們扣留的兩位姑娘,是小可的師妹,兄妹情誼深厚,小可不得不來。再就是有關金寶的事,運金船已被湖寇弄沉,誰也沒有到手的福份,許多人連船也沒有見過,便冤枉地丟掉了性命,因此,無可奉告。」

    「你說完了沒有?」井期厲聲問。

    「說完嘛,並沒有完。」

    「老夫不聽了,你得死。你們這些人,全得死。」

    「不錯,咱們這些人全得死,世間的人誰又不死?彭祖活了八百八十歲,同樣是死,如今安在?好,廢話少說,你我輩份不同,胡打亂殺你並不見得光彩。這樣吧,咱們賭個東道。你如果不敢,申明好了,小可不願勉強。」

    「賭什麼東道?」

    「你們四老可舉出兩個人來,每人在小可胸腹間攻三掌,在下不還手,小可被打死了活該。如果不死,另一老站在原地攻我三劍,活動只限一尺,反擊也只限三招。如果無奈我何,你們將兩位姑娘釋放,咱們各走各路。如果你們認為不公平而不敢賭,即作罷論。」

    「你小子簡直在找死,狂妄得不像話。」

    「找死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費心,只問你們敢不敢賭。」

    「咱們賭了。」老二段望怪叫。

    柴哲擊掌三下說:「擊掌為證。」

    井期也擊掌三下說:「你準備接老夫三掌。」

    「且慢!小可還有事情請教毒王,他也是當事人。」

    毒王桀桀一笑,陰陰地問:「你想找我毒死你?不成,老夫得將這些人整服了再說。他們全都被老夫用毒制住,目下正一個個地找快活。老夫倒要看這些江湖頂尖兒高手,在痛苦的煎熬下到底會不會屈服招供。」

    「哦!原來你要迫供,迫什麼供?」柴哲問。

    「同一件事,金寶的下落。」

    「他們同樣不知道。」

    「他們是劫金群雄中的高手名宿,怎說不知道?」

    「你迫死他們也是枉然。小可也要和你賭個東道。」

    「你有幾條命?見你的鬼。即使你贏了四老的東道,也贏不了老夫的毒藥,不和你賭。」

    姑娘突然上前笑道:「那麼,小可和你賭,你不會說不敢吧?」

    「什麼?你這水蔥似的小娃娃和我賭?」毒王訝然問。

    「不錯,我吃你一味毒藥,如果我不死,你解了這些人的毒,咱們哈哈一笑各走各路,如何?」

    「雲笙,你……」柴哲大驚地叫。

    姑娘卻搖手相阻,笑道:「我的內功火候已經爐火純青,用內功迫出毒藥當無困難,不必替我擔心。」

    毒王冷笑一聲說:「你小小年紀敢誇海口,真是自尋死路,老夫賭了。」

    井期不耐地叫:「小子,橋歸橋,路歸路,咱們先賭,你準備了。」

    柴哲立下樁,從懷中掏出竹蕭和竹筒,拍拍胸膛說:「懷裡沒有鋼板鐵甲,老前輩動手吧!」

    井期吃了一驚問:「你這把蕭從何處來的?」

    「神蕭客老爺子所賜。」

    「你……你是他的門人?」

    「不,連寄名弟子也談不上,但卻有授藝之恩。」

    「咱們不能賭了。」井期懊惱地說。

    「怎麼?你敢賴不成?」

    「算了算了,你贏了。神蕭客是咱們四老的救命恩人,咱們豈敢對你無禮?簫借來看看好不?」

    柴哲大喜,將簫呈上笑道:「老前輩,賭了你老人家准輸。」

    井期正在驗看竹蕭,不悅地說:「你這是什麼話?難道老夫不如你?」

    「小可並無此意,只是身上穿了白兕背心,寶劍不傷,掌力自然無妨,所以說老前輩必輸。再就是比劍,小可站在丈外遞劍,怎會輸呢?只怪老前輩在盛怒之下不加思索,恕小可使奸。對不起。」

    井期將蕭遞過邊說:「神蕭客大概把精靈古怪的絕招全教給了你,油嘴滑舌,小心我磨你的頭皮。你有白兕背心,其他兩寶呢,從實招來。」

    「老前輩仍不死心?」

    並期嘿嘿笑,但老臉微紅,低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老人家一生別無嗜好,就丟不掉老毛病,我要那卷密宗和合秘法,保證不用為非作歹。你年輕,要來無用,反而傷身敗德。送給我,四老替你赴湯蹈火,怎樣?」

    柴哲將竹筒遞過,笑道:「一言為定,請四位老前輩到袁州府等候,多則三月,少則一月小可前來相會,請助小可剪除嚴賊的羽翼。圖在簡內,請過目。」

    井期大喜,看也不看地揣入懷中笑道:「一言為定,袁州府見,呵呵!你還得和毒王打交道。」

    毒王一直在側旁聽,臉色已恢復原狀,笑指姑娘問:「小娃娃,你憑什麼敢和我賭?鶴頂紅、牽機藥、鳩,無一不是入口封喉的劇毒,你的內功禁受得起?真是荒唐。」

    「小可昨晚吞下一顆天下至寶解毒靈珠,所以敢賭。」姑娘笑答。

    「解毒靈珠解不了腐蝕性的毒,入口咽喉毀,縱有靈珠,也將成為殘廢。小娃娃,你知道你冒了多大風險?」毒王苦笑著說。

    柴哲長揖為禮,笑道:「小可深感盛情,容後圖報。但不知老前輩有何見教?」

    「你送我那顆黑珍珠,我與四老偕行同赴袁州,捨得嗎?」

    柴哲取出珠盒雙手奉上說:「小可遵命奉敬,尚清笑納。」

    「你真捨得送?」毒王訝然問。

    「老前輩可以打開驗看。」

    毒王打開珠盒,放在鼻端輕嗅,笑道:「果然是此物。哥兒,你等於是送給老朽十年陽壽,謝謝。」

    「這珠……」

    「老朽與毒藥為伍,體內淤積另一種致命毒質,必須用此珠方能溶解毒質排出體外,為此物老朽幾乎走遍了海角天涯,無如天下只此一顆,卻深藏官庭大內無可奈何,聽說此珠已落在嚴賊之手,我正要去嚴府鬧他個天翻地覆呢。」毒王一面說,一面將珠一口吞掉,取出一包解藥遞給姑娘又道:「這是解毒藥,你留一半備用,另一半可解救那些傢伙。」

    「哥兒,兩位姑娘藏在右首兩個樹洞內,交給你啦!咱們要上路,日後袁州府城見,不見不散。」井期喜悅地叫,五人匆匆走了。

    柴哲無意中得了五個幫手,喜不自勝,接過姑娘的藥包,請姑娘與兩位師兄去救兩位師妹,他自己分別解救一僧和無為居士一群人。

    一僧與無為居士兩世為人,萬分感激地向兩人道謝。柴哲將一僧請至一旁,將中州三劍客正著手剷除嚴府爪牙的事說了,力勸一僧放棄與三劍客的意氣之爭,免傷和氣。一僧情面難卻,一口應允。同時自己也希望到嚴府走走,嚴府金銀珠寶堆積如山,不走一趟心實不甘。

    無為居士祖孫倆本就對柴哲極有好感,自然也自告奮勇走一趟袁州。

    彼此約定後會,一聲珍重各奔前程。縹緲神龍心灰意懶,要趕回湖廣與家小團聚避世隱居,要愛子帶領師弟妹,隨柴哲至袁州效力。但柴哲委婉地拒絕了,他不希望師兄妹被人唾罵,先前是嚴府的人,反過來打擊嚴府,道義有虧。他將大師兄程忠被葉局主的人馬點倒在汕港村的事說了,要師父速至汕港村找程忠,務必速回湖廣,日後再留後會。縹渺神龍無奈,只好叮囑珍重而別,帶著愛子及門徒走了。

    八方風雨會袁州,注定了嚴賊父子敗亡的命運。

    一雙愛侶在翻雲手的引導下,南下第一站是都昌。

    可是,翻雲手的消息靈通,羅尤文卻逃得更快。一追一逃,經過多次危機千鈞一髮的接觸,羅龍文就像喪了膽的老鼠,被柴哲迫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連累了不少好朋友送死,從江西追到南京,再繞道往回逃,最後走投無路,仍然逃至袁州嚴府托庇。

    仲春二月,柴哲三人到了南昌府。林御史大人仍在九江勒兵坐鎮,栗析與郭諫臣兩位推官大人的兵馬,化整為零向袁州秘密邀趕。江南岸的巡按大人,也帶了兵馬以巡泛為名,浩浩蕩蕩徐徐西行。

    柴哲與姑娘受領諸位長輩的密計,在幾位長輩的襄助下,先一步晝夜兼程,從水路先到臨江府,再就陸路化裝易容奔向袁州城。

    袁州府城,是贛西最大的一座城地,北枕秀江(袁江),城周八里,四座城門,東西南三面築有深壕,易守難攻。嚴嵩老國賊是東面的分宜縣人,但分宜縣小得只有四五條街,城周兩里二百二十四步,站在東門大叫一聲,西門外的貓也會嚇一跳,因此,他的相府建在袁州城內。從二十一年嚴賊害死夏言,升英武殿大學士起,至四十一年嚴賊罷相,二十年中,賣國弄權,權傾天下,袁州城成了嚴家的內宅,四座城門成了嚴家的大門。目下嚴賊父子雖然失勢,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潛勢力仍在,誰也無奈他何。這一年,更是變本加厲,招納叛卒亡命,不但想東山再起,而且希望推翻朱家皇朝取而代之,袁州城管制極嚴,白天城中的人出入須查身份,過往商旅一律限令在北門外的碼頭棧房住宿,未獲准禁止入城。在城東十里的震山(馬鞍山),城南十五里的湖岡山,城西南七里的坤長山(旗山),各建了一座碉寨以為犄角,城中有警,三寨同時派人聲援,實力空前雄厚。僅是城中五府,便有六千護衛和打手。如果想以兩千名官兵前往抄滅相府,不啻以卵擊石。

    自從歲尾鄱陽奪金失敗後,折損高手甚多,死的死逃的逃,派去的人損失了十分之八,災情嚴重。尤其是黑鷹會的瓦解,等於折了一條臂膀。

    三個月來,袁州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但久久不見動靜,民心士氣又逐漸開始穩定,相府的人故態復萌,又開始魚肉鄉里了。

    端木鷹揚父子恨重如山,他恨死了柴哲,志切報仇,返回相府後,積極從事重整黑鷹會的業務,三月來頗有成效。

    彭孔的另一批斂財工具黑龍幫未遭波及,風聲一懈他們正積極準備重出江湖,制就了大批任官的文書印信,預定下月出發。黑龍幫的斂財方式,與黑鷹會完全不同。黑鷹會幹的是刺客,職業殺手的勾當,從中兩面敲詐。黑龍幫則分為數十小集團,帶了偽造的委任公文印信,扮成從京師來的各地大小官吏,沿途向官民索賄,暗中調查各地的富豪,晚間便明火執仗公然搶劫,金銀、珠寶、首飾、美女,多多益善,殺人越貨無所不用其極。兩年來,黑龍幫出了不少紕漏,有些天良發現或者貪生怕死的人,搶劫時失風被當堂擒獲,便—一從實招供。目下坐鎮九江的林大人,手頭共有二十七宗實供的記錄,副本已抄送江西巡按,人證物證皆送至南京,準備附入奏本中馳送京師密呈徐大學士徐階。徐大學土就是主持這次打老虎的幕後主將,副將是刑部尚書黃光升,右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負責搜集罪證的自然是林大人,奉命執行的是栗祈、郭諫臣兩位小推官。

    袁州城不容許陌生人混入,先兩月到達的群雄,自有辦法安身,白天在城郊混跡,晚間至城內偵伺,嚴府的動靜皆瞭如指掌。

    主持偵察大局的是八爪蒼龍,但也無法干預自願前來相助的高手。這些人包括一僧、無為居土、北溟四老、毒王、魚鷹、恨地無環,與及志在報仇的南荒六魔(八魔已死其二),混江虎鯊,與在湖口被殺得落花流水的劫後餘生群豪。但所有的人,彼此心有默契,等到柴哲蒞臨,隨柴哲進退。

    這天,是春雨連綿後的一個明天,春分已過,天氣已漸漸暖和,但依然罡風料峭,寒氣襲人。

    五個村夫打扮,帶了小行囊的人,氣急敗壞地踏入了東門。把門的護衛吃了一驚,惶然地將他們迎入。

    羅龍文回來了,像是鬥敗了的公雞。

    袁州城形勢一緊,風聲鶴唳,各處均有人竊竊私議,私議的主題是:威震湖口的柴哲可能來了。

    次日一早,宜春五台之一的城西南城牆上的鳳凰台,大匾額上被人貼了一張巨幅白紙,上面寫著:「山西柴哲出,江南相星落。系首入都門,寄食墓園角」。

    語氣像是出家人的偈語,筆法卻出於名家大手筆。

    當天,城門緊閉,打手護衛滿街走,逐屋搜索可疑的人。人心惶惶。

    知府大人的衙門,已被相府所佔用,改遷至府治東首的報恩寺中辦公,原有的百餘名僧侶,被遣送到城南八十里的仰山太平興國寺,與北端的崇聖寺。崇聖寺有宋朝大詩人黃庭堅的碑記,大詩人被奸臣蔡京貶來袁州,愛上了崇聖寺的竹尊者軒,這是一座幽雅的大禪林,目前已成了嚴賊父子的家祠,囚禁了不少高僧和玄門方土,替他看守家祠做法事。報恩寺建自宋朝,元朝被火燒光,本朝重建,頗具規模,三重大殿,兩座偏段二十餘棕禪房,五六座禪閣。大殿依舊,兩座大殿卻改為大堂,禪房改為公廨,後方的滌心閣,成了知府大人的官廳。左右幾棟木屋,是同知,推官、經歷、知事、通判的辦公要地,前面則是照磨所。

    府中官吏的私第,則設在廟後街的民宅內,以保持寺廟的清淨。知府大人姓秦,他不是嚴賊的走狗門生,但敢怒而不敢言,委曲求全像是傀儡。推官郭諫臣因功赴省,同知也奉巡按大人的手諭至南昌述職。因此,秦大人不得不辛苦些,每天趕辦要公,不至二更不離官廳。嚴賊父子為了要利用知府大人,少不了留一份情面,不派人到報恩寺搜查。其實公署中派有密探眼線,根本用不著查。

    當晚,一陣風一陣雨,氣候又轉壞。秦大人趕辦了幾件有關民訟的要件,交照磨所用印歸檔,屏退了從人,吩咐丁役鎖上廳門,正待啟駕返家。

    兩名丁役正掩上廳門,尚未上閂,門外突然響起扣門聲,一名丁役叫:「大人正要安歇,不許任何人打擾,有事明天再稟。」

    「周司獄大人派屬下前來稟報,有死囚越獄,十萬火急,稟明大人定奪。」

    秦大人吃了一驚,有死囚越獄,那還了得?搞不好會弄掉烏沙帽哩,喝道:「讓他進來。」

    廳門拉開,湧入五名身穿水靠的人,青綢水靠緊貼著肌膚,只露出五官和雙手,背上背了劍,脅下掛著革囊。突然出現在燈光下,像是五個魅影,渾身水光閃亮,熱氣蒸騰,膽小的人,可能被嚇昏。

    五個怪影一閃而人,兩人分別挾住驚呆了的丁役,掩住他們的嘴巴。一人迅速將門關上,一人搶入通向內室的走道門。兩個丁役雙目上翻,終於昏厥。

    秦大人膽子倒不小,並未驚昏,撩起袍袂向側廂門跑,走得太急,急掉了頭上的烏紗帽。

    最後一名怪影,突然阻住去路,低沉地喝道:「秦大人,定下神,只要不作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愚蠢舉動,便不會有麻煩,外面已有人負責把守,反抗無用。」

    知府大人臉都嚇青了,戰抖著問:「你……你們是……」

    「拾起你的官帽戴上,目下你仍是五品黃堂,必須保持尊嚴,請升座說話。」不速之客口氣平和而略帶諷嘲地說。

    秦大人如受催眠,順從地抬帽繫好,失魂落魄地走近官座,戰抖著坐下。久久,方用恐懼的聲音問:「你……你們是些什麼人?夜闖公……公堂,是何用……用意?」

    怪人拖過一張交椅,在案旁坐下,泰然地說:「我,山西柴哲,最夜打擾大人,恕罪恕罪。」

    秦大人一打冷戰,駭然地說:「你……你就是柴……柴哲?本官並……並未與壯士……」

    「大人先走走神,草民此來並無惡意。」

    「你……膽大包天竟……竟……」

    柴哲臉色一沉,不客氣地說:「秦大人,你要放明白些。你,堂堂五品大員,一府之長,卻包庇嚴賊父子,犯下了欺君大罪。」

    「本官…」

    「朝廷定下聖律,二品以上的致仕官員,居家的言行舉止,皆責令地方管屬官吏,每歲呈奏兩次。你,明知嚴賊父子魚肉鄉里,作奸犯科,招納亡命,私建五府比擬朝堂,鳴鐘擊鼓,白晝操兵,昭然有不臣之念,卻在奏報中包庇隱瞞,顯然你也包藏禍心。」

    「……下官………」秦大人魂飛魄落地叫,冷汗沁體。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奏報不由你作主。但你怕嚴賊父子,難道就不怕龍庭震怒嗎?」

    「可是……」

    「你只顧眼前,不慮後果。當然,你不是聖賢,貪生怕死人之常情,不能全怪你,草民奉命帶來貴屬下郭推官的手書,請大人過目。閱後焚燬,如果走漏絲毫風聲,大禍立至。」

    柴哲說完,探手在革囊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上。

    秦大人一面看信,一面不住發抖,看完顫抖著說:「書信確……確是出……出於郭推官之手。但……去……去年郭推官受……受辱嚴……嚴府,會不會是……是他挾忿嫁……嫁禍,捏……捏造事……事實騙……騙我?」

    「你必須相信。如果柴某有心陷害你,何必費事?」

    「這……本官認……認為,你們不……不能匿居府衙,那……那……」

    柴哲冷哼一聲,聲色俱厲地說:「秦大人,你聽清了,不管你信與不信,如果你不肯,我同樣可用嚴賊父子的殘忍手段對付你。好心給你一條明路你不領情,你難道偏要往鬼門關裡闖?要想在今晚喪命?告訴你,林御史已勒兵以待,嚴賊父子敗亡在即,最近幾天密旨即將由錦衣衛護送中官押送前來,如果你不及時效命,將功折罪,名列逆臣恐將株連全族。你不肯讓我們藏匿,我們同樣有地方棲身,進出袁州城如履平地,今晚咱們二十餘人入城如入無人之境,便是明證。你既然不顧身家性命,咱們告辭。」說完,推椅而起,一把奪過書信,扭頭便走。

    「壯士請留步。」秦大人站起急叫。

    「你回心轉意了?」柴哲轉身問。

    「但……衙中有嚴家父子的人……」

    「你的住處內室,難道也有嚴賊的眼線?」

    「這……」

    「生死交關,相信尊夫人也不至於太拘泥禮數。咱們只留八個人,七男一女。只須將尊夫人的侍女梅香與常綠兩間房讓出,白天照常活動,晚間三女共寢梅香的繡房,七男則棲身常綠房中。其實咱們只在白天藏匿,人數經常變動,夜間整夜外出,也許另藏地處,不會大麻煩你們。」柴哲侃侃而論,口氣似已將秦大人的住處摸了個一清二楚。

    「看來,本官已別無抉擇。好,本官願擔風險。」

    「那麼,你先走。」

    秦大人脫力地站起,搖搖晃晃像是大病纏身的人,精疲力盡地踉蹌走了。

    柴哲取出一包藥散,倒在兩個丁役口中,說聲走,五個人閃出大門,隱入夜雨中。

    兩個丁役不久甦醒,茫然地關上了廳門,已忘了剛才開門時看到鬼影的事,逕自進入內堂走了。

    在官兵到達之前,必須將嚴府鬧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以瓦解賊人的鬥志,一方面剪除巨孽,令賊眾人人自危,自行瓦解。

    嚴府正大興土木,整治亭園,幾乎佔了全城面積六分之一的相府大花園,亭台花樹全部更新,工匠共計四千餘名之多,巧手工匠佔全人數四分之一。這些工匠中,幾乎有一半是逃兵叛卒和江湖亡命,住在府後街百餘棟侵佔而獲的民房中,每逢散工時分,這條街便成為城中最特殊的市場,全城也惟有這條街不禁夜市,聚酒色之大成,賭局徹夜不散,一些擄自各地的稍具姿色婦女,成了工匠們的洩慾工具,生活在人間地獄中。

    由於陰雨連綿,近日工匠們有大半的人無事可做,在濛濛細雨中,這條街也減少了不少罪惡。但雖說柴哲到了的謠言,鬧得人心惶惶,可是,這條街並不在五府之內,工匠們不需派人保護,仍可在午夜中,看到醉態蹣跚的人走動。

    「篤篤篤!當當!」三更兩點的更鼓聲,打破了沉寂。接著。三兩聲犬吠在夜空中振蕩。

    除了五府的崇樓中有燈光外,全城燈火全無,細雨霏霏,寒風貶骨。

    府後街各住戶門口沒設有門燈,只有從破門縫隙中透出的一線線燈火,門內人聲隱隱,不時有狂笑聲和女人的尖叫聲傳出。

    街道寬僅丈餘,黑黝黝地,看不清對面來的人,不時有三五個醉漢踉蹌而過,大叫大嚷。

    街西端出現了三個黑影,穿著蓑衣戴著雨笠,並排而行阻滿了街道。中間那人似已醉得差不多了,一面走一面叫:「清明時節雨紛紛,府後街的醉鬼欲斷魂,借向心愛的小娘子何處有……嘔!何處有……」

    右面的醉漢「砰」一聲一腳踢在用右的店門上,怪笑道:「哈哈哈!我尋芳客腳指這一家。晦!開門,裡面的哥兒們死光了沒有?」叫著叫著,又踢了兩腳。

    門被踢得轟然暴響,屋內人聲一靜,接著大門拉開了,伸出一個肥腦袋,大罵道:「瞎了你小子的狗眼,你叫門是這樣叫的嗎?喝醉了你他媽的不回狗窩裡去挺屍,在這兒……」

    話未完,門外的醉漢一把揪住了肥腦袋的耳朵向外一帶,大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敢出口傷人?」

    肥腦袋跌出街心,跌在一個水坑中,跌了個狗吃屎,泥水四濺,狼狽地爬起,咆哮著搶回反撲。

    另一名醉漢在旁伸手一扳肥腦袋的肩膀,來一記「霸王敬酒」,「砰」一聲正中下頷,肥腦袋直跌至店門前,轟然大震。

    「你小子要打架?哈哈!老子一大拳頭打遍了湘南八府,你要打架?哈哈哈!……」醉漢狂笑著說,隨著酒嗝聲,噴出一大堆從五臟廟噴出來的酒肉。

    真巧,門內剛搶出兩個人,恰好被吐出的污物弄了個酒肉淋頭。

    「什麼人在滋事,屬於哪一組工寮的人?」被酒肉噴頭的人怒口叫。

    第三名醉漢恰好倚在門旁,一拳揮出加上一腳。

    「哎……」發話的人狂叫,向門內飛跌。

    「他們打人?好,打他娘的狗雜種。」第一名醉漢怪叫,首先搶入門中,屋內霎時大亂,雞飛狗走。

    只片刻間,這間屋子完全變了樣,門窗全毀,屋內躺了八個人,一個個頭破血流,氣息奄奄。

    附近的人全被驚動了,觀熱鬧的和前來鎮壓的人大呼小叫,街上全是人。可是,滋事的醉漢不見了。

    同一期間,嚴世藩的長子嚴鴻所住的西府,來了五位不速之客。府西,鑿地穿城引水,形成一個象徵北海的大池,四周花木扶疏,亭台花樹極盡奢華。前藩,嵩賊垮台,小賊世警充軍雷州衛,孫子鴻、鵠,爪牙羅龍文,班頭牛信,也全被充軍。皇上念在老賊多年追侍的苦勞,僅撤職而已,同時特赦嚴鴻,跟隨老賊返江西故里。接著是充軍的人半途逃回,氣焰復張。奴才嚴年也在獄中用大量金銀活動,被釋還鄉。嚴鴻自以為可托乃祖的餘蔭,相信幾位術土的鬼話,以為自己福大命大,洪福齊天,因此更為殘暴,更為荒淫。他的父親世藩有無數姬侍歌妓,他身邊的美女更盛。西府有百餘棟崇樓飛閣,地占三座坊,等於是六條街以上的面積,裡面就不知藏了多少污,納了多少垢。要找他藏身的地方,極為困難,但有一處地方他每天必到,那就是西府極機密,極神秘,極香艷的叢香樓。這人除了他自己是男人以外,其餘的全是艷麗如花的香噴噴嬌滴滴的女人。樓的四面相距二十丈左右,有四棟碉樓式的護衛宿舍,不分晝夜,護衛們警戒森嚴。但所有警衛,皆不許接近叢香樓附近五丈以內。

    即使是樓下的眾女,未經傳呼,亦不許登樓,違者殺無赦。

    在府後街醉漢滋事之前,五個不速之客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了警衛森嚴的叢香樓附近。

    也在同一期間,六名大魚似的神秘客,從城壕泅水沿渠道入城,順著開闢不足一年的水道進入西海,接近了西端的水謝夏館。

    五位不速之客像是無形質的幽靈,接近了正南的護衛宿舍,繞至北面,四人兩面一分,一人伏在屋角的草叢中,取出一根三尺長小竹管,瞄準穿了蓑衣的兩名警衛,突然舉管就唇撮口一吹,接著暴起飛撲而上。

    兩警哨本來靠在門樓下的大柱旁,一左一右監視著兩側,這時近端的人突然向下挫倒,無聲無息地滑坐在柱下。

    那一端的警哨剛感到微風颯然,剛移動身軀。笨重的蓑衣擋住了視觀,還沒發現同伴有異,喉間已扣住了一隻巨手,還來不及掙扎,腦門便挨了一記重擊。

    五位不速之客進入了碉樓,不久便重行外出,但見人影迅捷如電,三五起落便接近了叢香樓的南面。

    叢香樓是一棟高有三層的八角巨型建築,佔地六畝,裡面別有洞天。八座向外伸張的大門樓,迴廊的廊柱,也是合抱大的漆金巨柱,其壯麗的程度可想而知。內行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座隱含生剋的八卦奇陣。建造這座樓,動員工匠兩千,費時一年兩月,監工是南昌鐵柱觀的妖道藍田玉。藍田玉不但妖術通玄,對符錄秘法尤其精妙,能驅使奇禽怪獸,豢養的一群丹頂鶴更是通靈。嚴嵩老賊曾經在去年將妖道的名宗秘法及祈鶴文,附入具奏起居的奏本入呈,曾經一度獲得皇上的歡心,幾乎重獲起用。目下藍田玉在宮庭,榮任左演法天師,以秘法與扶占術探獲聖寵,嚴老賊不啻斷了一條臂膀。嚴賊父子被抄家後一年,藍田玉在宮庭也因為進春藥中含水銀,與假傳密旨交通妖道胡大順的罪名,囚死天牢,作法自斃。如果藍田玉在嚴府,柴哲與各路英雄,恐怕連進入嚴府的機會也不可得哩!

    任何機關埋伏,必須有人主持方可發揮作用,自從藍田玉走後,接手的是顯微法師,這位妖道為人平庸,除了會幾手鬼畫符的妖術外,一無是處,對機關削器一竅不通,不足一年,叢香樓的大半精巧機關已成了廢物,只有些笨重的機關尚能應用而已。

    五位不速之客小心翼翼地通過樓外圍的串地錦,刀坑,伏弩埋伏區,越過五丈寬的危險地帶,繞出生門,技巧地撬開一扇明窗,由兩人進入,先啟開大鐵門的閂架預留退路,方熟練地探進。

    進了樓中,除了須小心機關以外,可說別無顧忌。樓中全是女人,不堪一擊。

    樓下留了一個,其他四人悄然登上了二樓。當登上三樓的梯口時,突然金鈴聲大作,整座樓梯向下崩坍。

    「我先上!」一名不速之客低叫,突然飛昇,攀住了三丈二尺高的樓口。

    「內縮!」下面一人大叫。

    手攀樓口的人身子向樓板下一貼,狂風恰好從樓口向下刮,箭雨呼嘯而降,危機間不容髮。他等箭雨已竭,立即向下一翻,奮身一滾,「膨」一聲大震,震倒了樓門,連人帶門進入了樓內,力道千鈞。

    三層樓全部燈光大明,怪的是不見人現身,鶯鶯燕燕們都躲在各處秘室內藏匿,不見半個人影。

    另兩名不速之客同聲低嘯,飛躍而上。

    第一名登樓的人,雙掌一揮,來一記「猛虎推山」,「彭」一聲大震,推倒了一扇房門,側身閃入。

    「哎……呀……」裡面有人尖叫,是女人的聲音。

    這是一間極盡奢華的香房,一張奇大的牙床,但沒有帳,這裡面不會有蚊蠅騷擾。四面有珍奇的擺設,有各式各樣的几椅檄案,五光十色的縵帷,如虛做幻的燈光,如同花圃似的各色盆景。三方設有看不見炭火的壁爐,發出暖洋洋宛如陽春三月的熱流,奇香撲鼻,滿室生春。

    裡面的大牙床上,八名美女縮成一團,有三名只披了一塊近乎透明的蟬紗,玲瓏的胴體一鑒無遺,聳胸豐臀動人心魄,足以令魯男子驚心,柳下惠動容。其他五女更是嚇人,渾身赤裸裸半絲不掛。

    進入香房的人毫不動容,沉喝道:「小畜生呢?說!」

    怪!香房只有一道門,怎麼主人不見了?看光景,嚴鴻剛才一定在此,床柱旁的描金妝台上放有男人的衣巾,銀几上放著幾杯殘酒。

    美女們誰敢答話?嚇得花容變色抱成一團,那情景真夠瞧的。不速之客急步搶出,突然腳下一沉,下面出現一個丈大的陷坑,向下急墮。

    這瞬間,第二名不速之客恰好飛躍而至,俯身一把抓住下沉的人的背領,喝聲「起」!

    兩人以兇猛的衝勢,衝落在牙床上,把裸女人撞得尖叫著滾下床內側。

    床內壁突然內陷,旁移,出現一道暗門。兩人不假思索,撥開眾裸女追入。

    第三個人不跟人,撕破一條紅綠錦被,順手牽羊將一些珠光寶氣的珍玩打成一包,背了便走退出房外。

    整座相府數百棟樓房警鐘狂鳴,各處掛起了無數氣死風燈。甲士和護衛紛紛出動,捉拿刺客的呼叫聲驚天動地。

    鼓聲乍起,全副武裝的打手,有節制地在各處列陣。

    府後街正為了醉漢滋事而亂糟糟,相府的鐘聲和戰鼓聲恰好傳來,四千餘名工匠,像蜂群般紛紛帶了兵刃湧出街心,整隊候令出動進入相府捉拿刺客。可是,正亂間,街兩端同時起火,火舌衝破了房頂。

    人群再次大亂,寒風凜然,細雨紛飛,雲沉風惡,星月俱無,人多了,誰也不知對方是不是自己人。驀地,街中段傳出數聲淒厲的狂叫,接著殺聲大起,怪嘯聲此起彼落,人群狂亂地奔竄,狼奔豕突,誰也不知發生了何種變故。帶隊的人叫破了喉嚨,卻無法控制這群烏合之眾,像是搗破了的蟻窩,無法收拾。這一來,無法在有利的時機入援相府了。

    五個不速之客無法追上嚴鴻,在樓下會合,迅速撤走,向西飛掠。

    西面碉樓的護衛共有三十名,正沿花徑急急搶來,雙方劈面撞上了。

    「刺客那裡走?留下投降。」領先的護衛怒吼,掄鬼頭刀火雜雜衝到,劈面就是一刀。

    走在前面的不速之客哈哈狂笑,毫無顧忌地搶入,「叭」一聲一掌拍偏了鬼頭刀,飛起一腳,踢中對方的心口。

    護衛一聲狂叫,望後便倒。第二名不速之客超出叫:「擋我死者!拿命來!」

    叫聲中,人如瘋虎,劍似狂龍,在護衛們還來不及散開的片刻間,已放倒了六名護衛。

    後面的三名不速之客繼續前衝,三支長劍當者披靡,殺開一條血路,在其他各處的打手趕到之前,衝開人叢一溜煙走了。

    到了西海旁的夏館,樹影中閃出六個穿水靠的人,其中之一低叫道:「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不速之客答。

    「是四老和毒王嗎?」

    「可是羅余幾位老弟?」

    「快往西北走,此地交給我們。」

    「追兵將到,小心了。」

    「謝謝關照,明天見。」

    六個穿水靠的人是岷江墨蛟,余氏雙傑、魚鷹,恨地無環,最後一個赫然是混江虎鯊,他在魚鷹的排解下,與柴哲化敵為友。六個人已解決了把守夏館的人,接應北溟四老和毒王。

    等四老和毒王一走,六人同時舉火。相府雖然樓閣連雲,但都是些木造建築,春雨阻不住房屋自內向外焚燒,放起火來同樣有效。

    火勢怒張,追兵到了。六個人向與四老和毒王相反的方向繞海岸而奔,一面大叫:「王八蛋龜孫奴才!不要再追來了。」

    打手護衛們追得更急,四面八方的人皆向這兒趕,吶喊聲如雷。

    六人正走間,前面一座花亭人影連閃,一字排開八名打手,中間兩人赫然是端木長風和一名老太婆,攔住去路叫:「慢來!說清楚了再走,朋友。」

    岷江墨蛟哈哈狂笑,扭身一躍,「噗通通」連聲水響,六個人全向水中一跳,水花一湧,不見人影。

    天氣太冷,誰願意下水追人?水底昏黑,追也追不上,何況端木長風的水性不登大雅之堂,老太婆更是不敢下水。

    北溟四老和毒王從西北角脫身,前面出現了高有兩丈的圍牆,牆的那一邊是春泉坊的百尺巷,不再是相府的地境了。

    距圍牆尚有三二十丈,斜刺裡衝出三十餘名勁裝打手,奇快地阻住去路,兩面一分,攔住了。

    「我,金角黑龍幫主郭三。朋友,留下大名再走。」為首的打手大喝,聲如沉雷,手中的沉重雁翎刀閃閃生光,在朦朧的火光下,發出耀目金芒。

    毒王桀桀狂笑,站住說:「好哇!原來是黑龍幫的幫主大駕到了,有你老兄出面留客,老夫深感榮幸。我毒王毒祖宗於誠。來來來,老夫倒想看看你怎樣留下老夫。」

    黑龍幫擁有百餘名可獨當一面的高手,兩位副幫主劉相誼,洪鬥,更是藝業出眾,勇悍如獅。而香堂法主段回,更是可吞刀吐火,妖術通玄的妖道,驅神役鬼法力無邊,工於心計陰狠惡毒,黑龍幫上自幫主下至幫中的小跑腿,無不畏他如蛇蠍,敬之如鬼神。

    郭幫主一聽來人竟然是無人不怕的毒王,吃了一驚,身不由己打一冷戰,本能地移向上風,大喝道:「用毒弩射他。」聲未落人便暴退,未曾交手先已喪膽。

    應聲縱出八名打手,每人手捧一具匣弩。

    不等打手們發射霸道的匣弩,毒王已一聲長嘯,向北面飛縱,大袖迎風急揮。

    四老也同時後退,兩起落便遠出五六丈外,向下一伏,弩箭力道兇猛,而且一發九技,四老雖氣功到家,內力驚人,但也不敢冒險以身試管,怕弩匣中藏有可破內家氣功的暗器,黑夜中不能逞英雄。

    箭如飛蝗呼嘯而至,越頂而過,嘯聲尖厲刺耳。

    驀地,兩名匣弩手向前一栽,爬不起來了。接著,又有三名倒下啦!

    「屏住呼吸退!」郭幫主大叫。

    三名匣弩手不待吩咐,已先一步退回,手忙腳亂地地裝箭。匣彎這玩意好是好,只是必須發後重裝,一發不中,本身便相當危險。有些巧手機匠可制連環匣彎,但體型大,不適合江湖人使用,而且也攜帶不便,故少人問津。

    毒王一聲怪笑,從側方急衝而上。

    郭幫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屏住呼吸急迎,雁翎金刀風雷驟發,幻起一道令人眼眩的光華,以雷霆萬鈞的聲勢,迎著毒王攻擊。

    「錚錚」兩聲暴響,刀劍兇猛地接觸,暴出一陣火星,兩人一觸即分。郭幫主斜退八尺,突然雙腳一點,遠縱兩丈餘,方敢呼吸,然後再次屏息飛撲而上。

    如此屏住呼吸相搏,一沾即走,豈能持久?毒王大笑道:「許你拚三招。」

    「錚錚!」兩人再次一觸即分,似乎勢均力敵。

    兩次接觸,郭幫主已知糟了,心中雪亮,自己每一次皆用的是拚命的打法,每一次皆用了全力,卻佔不了絲毫便宜,萬一對方不硬接,而用虛招纏住他,那時,呼吸能屏住多久?

    用勁出招,想不呼吸事實上不可能,三招之內如勝不了毒王,那就死定了。

    他腳下一頓,進退兩難。

    「接你的第三招,來呀!」毒王怪叫。

    北溟四老在遠處列下劍陣,準備迎擊賊眾,賊眾心懼毒王,誰也摸不清四老的底細,不敢冒失地衝上。

    正危急間,毒王身後來了三條黑影,勢如電射星飛,沿一片梅林側方飛掠而至,叫聲入耳:「郭幫主,攔住了什麼人?」

    郭幫主大喜過望,大叫道:「是毒王於誠和四個小輩,彭夫子快來。」

    彭夫子,指謀客彭孔,這傢伙平時穿儒衫,以夫子自居,主持黑龍幫黑鷹會,是事實上的頭兒。他的家在相府的右鄰,家財億萬,自立門戶,嚴世藩也稱他一聲夫子,不敢以奴才看待他。表面上他是個文弱書生,其實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人。

    毒王當然已經摸清眾賊的底細,不在意地狂笑道:「姓彭的,你也來啦!一起上好了,哈哈……」

    笑聲未落,三黑影已經到了,黑夜中難以分辨臉貌,三個人都穿了袍,渾身已被雨水濕透,也無法從衣著中分辨身份。

    「夫子請退,待本法主拿下這些孽畜。」第二名穿袍的黑影沉聲叫。

    四老的老大井期吃了一驚,叫道:「於兄,咱們走,是妖道段回。」

    可是,已來不及了,驀地狂風大作,似乎遠處的火光突然消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怪叫聲刺耳。接著,頭頂上出現了無數金甲天神,渾身裹在綠火中,揮刀挺搶凌空下搏,令人望之魂飛魄散。

    四老和毒王明知是妖術,但不敢不揮劍自保,立即陷入重圍,神兵前仆後繼,潮水般湧到,刀槍著體,必令五人感到如中電殛,奇寒徹體,不封架更糟。只片刻間,五人已是互不相顧,頭腦昏沉,氣血漸衰,出現虛脫之象,支持不住了,絕望的念頭油然而生,生死關頭已至。

    驀地,半空中響起一聲炸雷,兩道像閃電似的光華齊至,突然一合。接著長嘯聲震耳,眼前幻影全消。

    「啊……」慘叫聲驚天動地,有人發出了瀕死的叫號。

    五人幾乎同時腳下一軟,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泥濘中。

    眼前一亮,但光華已消失,金甲天神形影全無,無數金色的紙人紙馬紛紛落地,人馬皆長僅三寸,毫無異處。

    毒王坐倒的地方站著三個人,一個是手向天伸著的法主段回,叫號聲餘音已盡。另兩人是柴哲和雲笙姑娘,兩把神劍全貫入段回的體內,尚未拔出。

    毒王神智一清,一看便知法主定是要乘機近身擒人,柴哲和姑娘恰好趕到,以喝聲示警,仗神劍可以辟邪的聲威,一舉刺殺妖道,救了他的命。

    前面遠處的郭幫主帶領幫眾,已退至圍牆下。

    後面不遠處,彭孔與另一名黑影嚇呆了。

    柴哲飛起一腳,乘勢拔劍,將段法主的屍體踢得飛拋三丈外,向姑娘低叫:「小妹,照顧五位老爺子,我收拾他們。」

    聲落,身形一閃即逝,突然出現在彭孔兩人的身前,叱道:「通名,你們兩人大概不是無名小卒。我,山西柴哲。」

    彭孔神魂入竅,大吼道:「果然是你這惡賊鬧事,你死定了。太爺彭孔。」

    另一名黑影拔劍出鞘。大叫道:「太爺劉相誼。彭夫子,並肩上,殺!」

    柴哲一聲冷笑,手下絕情,對攻來的兩支劍不閃不避,劍出「八方風雷」,霜華劍的光華幻化為一道劍網,身劍合一瘋狂地捲入,劍芒突又向八方分張,風雷聲驟發。

    「噗!」彭孔的劍先一剎那刺中柴哲的左胸。

    人聲倏止,風息雷隱。

    劉相誼屈膝跪下,兩膝蓋骨全碎了。

    彭孔持劍的右手脈門,被柴哲扣實,霜華劍奇冷如冰的劍尖,抵在彭孔的咽喉下,兩人面面相對,狀極可笑。

    「你就是相府的首席狗頭軍師彭孔?」柴哲冷然問。

    「你……你……」彭孔含糊地答。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如果躲在復壁密室之中,我到何處去找你?你這廝……」

    「彭某已落在你手中,要殺就殺,不必逞口舌之能。」

    「哼!在下還不想殺你。」

    彭孔一聽口氣有救,心中暗喜,急急地說:「你要的是羅龍文和金銀珠寶,彭某替你盡力,擒住羅龍文交給你,並奉送金珠一萬。請拿開劍,咱們好好商量。」

    「目下在此地談條件,不合時宜,咱們到外面談談。」柴哲冷笑著說,左手一帶,一靴尖踢中彭賊的中極穴。

    彭賊「嗯」了一聲,「噗」一聲跌坐在地,渾身俱軟,狂叫道:「救命……救……

    命……」

    柴哲一掌將他擊昏,罵道:「原來你也是個怕死鬼,造孽錢太多,怎能不怕死?」

    劉相誼已成了個廢人,恐懼地叫:「在下只……只是相府的門……門客,閣下與……與他們的恩……恩怨,與……與在下無關,饒……饒我一……一命……」

    柴哲也一掌將他劈昏,自語道:「我才不會殺你,殺你污我之劍。」

    圍牆附近,機伶鬼郭幫主已帶著賊眾溜之大吉。

    北溟四老與毒王並未受傷,只是力竭而已,五個人把妖道段回剁得稀爛,方在柴哲的幫助下,帶了兩個被擊昏的人,越牆走了。

    相府的五府共冒出六處人頭,火光燭天,細雨壓不住火勢,各處仍有吶喊聲傳出,救人救火亂成一團。

    這一夜,相府是一夕數驚,直亂至天色大明。袁州城民心大快,但每個人雖喜在心頭,卻不敢現於辭色,因為走狗奴才四出窮搜,四座城門全日封閉,挨戶捉拿刺客,鬧了個雞犬不寧。

    一連三天三夜,城外的三座碉寨先後被人乘夜攻入,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大吉,逃回的人眾口一詞,說是被柴哲帶了無數武林高手,裡應外合攻破的。

    三夜中,相府的人沒有絲毫休息的機會,整夜鬧刺客,怪火時起,共燒燬了數十棟房舍,全府陷入恐怖之中。

    西府的珍寶被盜,東府的十餘萬兩黃金,平空在內庫失蹤,中間的相府也丟了價值數十萬的珍玩。死傷的人逐日增加,每天由南面抬出的屍體,總在四十具左右。

    第四天,聰明的人開始為自己打算了。當晚,南府嚴鵠的府第,在二更初時便開始鬧刺客,火一起,那些聰明人趁火打劫,順手牽羊帶走了不少金銀珍寶,腳底下抹油,逃出相府亡命天涯去了。

    第五天的夜深,第一次鬧事的刺客已走,嚴紹慶的東府右端的倚天閣,陷在熊熊烈火之中。除了救火的人,所有的護衛和打手,不得不找住機會喘息,各回住處養神。

    中府右面的一列房舍,靠南的一棟大廈,安頓著端木鷹揚一家子。北面的一棟大廈中,住著靈狐馮喜娘。這兒原是彭孔在相府的當值宅第,主人已失了蹤,手下的爪牙死的死,逃的逃,顯得冷冷清清,死氣沉沉。馮喜娘鐵青著臉,坐在大廳中,尚未更衣,渾身水淋淋地,幾個僕婦正在勸她回房更衣。廳門外突有人叫:「小相國派奴婢前來傳話,不通報怎行?」

    「彭夫人已經累了,任何人也不准打擾。你回復小相國,有事明天再說。」是把門人的回絕聲。

    靈狐推椅而起,向僕婦說:「你們自行安歇,我去見過小相國之後,便回家歇息了,不用等我。」說完,挪了挪劍把,走向廳門。

    門外把門的人,仍在和傳言的人爭論不休,一個堅持進來,一個堅持不允。她走近廳門,兩位老僕默默地拉開沉重的中門,門外火光熊熊,可看清門外仍在爭吵的人。

    她一腳跨出廳門,訝然問:「咦!小相國那兒,似乎沒有你這個人,你是新近調去侍候小相國的嗎?」

    傳信使者竟然不行禮,撥開把門人上前說:「你是馮喜娘麼?我,山西柴哲,給你一箭!」

    聲落箭出,鐵翎箭脫手飛射靈狐的胸前七坎要害。靈抓反應奇快,伸手接住了來箭,冷笑道:「彫蟲小技,還你。」聲未落箭已出手,也射柴哲的七次。

    「還有呢!」柴哲同時叫,雙手齊揚,兩道淡影先後飛出。

    靈狐不知柴哲使奸,接了第一支箭,發覺勁道並不怎麼兇猛,這種手勁怎能傷得了她?

    因此戒心消了一半,傲氣和憤怒。仇恨,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伸一個指頭一敲,敲飛了第二支箭,順指再敲第三支,並伸手拔劍。

    同一瞬間她叫:「倒!」原來她回敬的鐵翎散射中了柴哲的七坎要實。

    也在同一剎那,她的手指敲中了第三支箭。

    「給你全屍!」是柴哲的叫聲,與她叫出的「倒」字同時響起。

    糟了,第三支射來的不是箭,而是藏鋒錄,手指斜敲在錄刃上,手指不見了,錄一閃即入,沒有任何迴避的機會,貫入她的右胸,錄尖透背三寸,活不成了。

    「哎……」她狂叫,連退三步退入廳門,仍然拔劍出鞘,身形未穩,她即奮餘力將劍擲出。

    柴哲根本不予理會,劍尖擊中胸口,反彈墜地,他僅退了一步而已。接著搶入廳中,一把拖倒向下栽的靈狐,取回了藏鋒錄,抬回兩支鐵翎箭,在聞警趕來聲援的賊人趕到前,像是一陣清風般遁走了。

    其實他並未遠走,藏在南面大廈的飛簷下。不久,屋中的人全部奔向靈狐的大廈,他方飄身而下,鬼魅似的閃入了後宅。

    在一處而南道盡頭,碰上了兩個黑影,他閃身隱在壁下輕吹一聲口哨。

    兩個人影左右一分,傳來了一聲回答的口哨。

    「請隨我來。」兩個黑影現身低叫,赫然是古靈和文天霸。

    兩人帶他轉了數條秘道,在一座牆壁前站住了。

    「就在裡面,希望哥兒留一份情義。」古靈黯然地說。

    「我會的,靈老,請放心。四更初,群雄再來鬧一次,你們可以乘機脫身了,不然明天恐怕來不及啦!請便,小可進去了。會面之地在城東半里的錦繡谷,明天見。」

    古靈和文天霸悄然走了,他拉開一塊壁磚,揪動裡面的拉環,只聽隆然一聲,三尺寬六尺高的一段牆壁向內移遠三尺停住了,燈光外洩。

    他閃入壁內,轉入一座精美而小巧的花廳。

    銀燈高照下,裡面的七名老少女人吃了一驚。其中赫然有化名閔子康的女郎,也是端木長雄的妻子。

    閔子康大駭,搶至壁下摘劍。

    劍的繫帶突然折斷,「啪」一聲自行墜地。柴哲喝道:「請勿誤會。端木老夫人,千萬不要去扳動警鈴把手。」

    「你……」老太婆手腳發僵地叫。

    「區區是柴哲,特來傳信,請相信小可的善意。」

    「你……」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尊夫支持至今,已是情至義盡。念在往昔的情誼,數天來小可極力避免與尊夫及兩位少爺照面,可說已經夠朋友了。明天將是決定性的一天,生死關頭,請老夫人轉告會主,務必在明日離開,不然將玉石俱焚,後果極為嚴重。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請珍重。」

    柴哲泰然地說完,倒退出室,壁門徐合,他已走了。

    次日破曉時分,東門外到了五乘大轎,八匹健馬,一百名盔甲鮮明的官兵,踏著整齊的步伐,到城門口叫門。

    八騎士是柴哲、雲笙姑娘、千手修羅、龍驤、虎衛,和烏藍芒奈山的金刀伏魔、三寨主金蛇劍、使女毓青。他們都經過名家幫忙,替他們化裝易咨,穿一式市昌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屬員的服式,雄赳赳八面威風,他們的職責,是協助袁州官府辦事,明裡負責保護押旨中官的安全,暗中負責保護闖虎穴龍潭的栗推官。

    百名官兵叫開了城門,南京來的推官帶來按察使的屬員,誰敢留難?江西有三位按察使,官位比布政使低一品,但似乎權力要比布政使大些,掌一省刑名按察之事,糾貪邪,懲奸暴,平冤獄,雪枉抑,以振揚風氣,澄清吏治。布政使為一省之長,但如有讀職的重大過失,按察使可以直接搜集罪證呈報部院。江西分為三道,每道分設一位提刑按察使,轄下的府州縣的官吏,聽說按察大人即將來巡,那些貪官污吏必定膽戰心驚。

    當天色大明,東門城頭上的兵勇大吃一驚。春雨初晴,天宇中雲層薄,大地罩上了一重輕霧,霧影中,距城兩里左右,隱約可看到一列列軍帳,轅門外,三面大旗迎風飄揚。第一面是認軍旗,上面繡著斗大的一個「祈」字。第二面是將旗。第三面是軍旗。認軍旗上繡的一行小字看不清,走近方可看到繡的是:「巡撫江西地方兼理軍務」。巡撫原來不兼軍務,三年前方行定制,巡撫的職權增大了。

    巡撫大人勒兵城外,事先一無所知,來得大突然,心懷鬼胎的人自然害怕。城中騷然,相府的人心驚膽跳。

    巳牌初,嚴府派人前往軍營打聽消息,被趕回城內。巡撫大人不接見任何人。

    巳牌正。栗推官帶了八名按察使的屬員,前往相府拜會老相國。嚴老賊父子正感到惶恐,求之不得,立即傳話請見,居然加了一個請字。半年前,本府的郭推官路經嚴府,被一群豪奴工匠恣意侮辱,連相府的一個奴婢,也沒將一個七品推官看在眼下。事隔半年,今天居然加了一個請字,異數,而且栗大人是徽州府的推官,風馬牛不相及,何用客氣?

    侯門深似海,九個人在門房管事的引領下,從側門進入,經過不少房舍,方到達老賊的花廳。在花廳接見一個小推官,在相府是破天荒的大事,得未曾有。

    廳門有護衛把守,宏大緬麗的花廳中金碧輝煌,正中的長案後,虎皮交椅上坐著身材高削,三角眼,眉毛稀疏的老奸嚴嵩,精神倒還朗健,很難看出他是八十六歲的人。

    東面的案座後,坐著小賊嚴世藩。其實他不小了,已是近花甲年紀的人,父子倆權傾天下,竊政二十年,上至部堂公卿。下至州縣小官。任何人不向他父子倆納賄,誰也活不成。

    一切罪惡,大都出自這小賊之手。他與乃父的相貌身材剛好相反,脖子短,又肥又矮,腹大如鼓,左目有眼無珠,是個獨眼龍,整個人堆在太師椅上像座肉山。

    四周,二十八名剽悍護衛全副戒裝,這是嚴府大大有名的一百零八名甲土中,武藝出眾的二十八宿,僅是身上所穿的鐵葉甲,也重有四十斤,可知二十八宿的真才實學如何可怕了。

    嚴老賊是賦閒的內閣大臣,官位已失。小賊是逃軍罪犯。郭推官大可不必行大禮,他長揖到地,從容地說:「下官甫自南昌前來,特專趨府拜候,惟中公萬安。」

    嚴嵩字惟中,栗推官稱他惟中公。以往,必須稱老相國,不然準倒霉。大明皇朝不設丞相,設內閣大學土,敢奏清正名為丞相的人,將受遲凌大罪,而且全家處死。但老賊父子卻要所屬臣下稱他為相國,稱小賊為小相國。

    老賊父子安坐不動,冷冷一笑。老賊拂拂大袖說:「推官此次遠道而來,辛苦了,三月來,不知公忙如何?」

    「下官奉旨追剿山寇湖賊,職責所在,豈敢言苦?」

    「責官所指的山寇湖賊……」

    「下官受命南京,至黃山搜捕逃軍,可惜遲去一步。」

    老賊臉色一沉,不悅地說:「貴官就為了此事而來的?城外祁撫巡的兵馬,也是因此而來的嗎?」

    栗推官的逃軍兩字,犯了相府的大忌。嚴小賊是逃軍,次子嚴鵠與羅龍文,也都是逃軍。如在平時,栗推官天膽也不敢說這兩個字。

    栗推官有備而來,並不為老賊的不悅所嚇倒,談笑道:「下官確為此事而來。但本意良善。羅龍文在黃山招兵買馬,嘯聚亡命,有負險不臣之念,恐怕將累及吾公。祁大人據說已獲得線索,認為羅賊可能匿居相府。下官恐怕吾公一時不察,收容羅賊貽下後患,因此先行趨府稟告,深望吾公及早為謀,以免受到連累。」

    「笑話!祁巡撫他敢前來胡鬧?」小賊怪叫,聲如狼嗥。

    「祈大人不得不敢,聖命所差,他豈能不顧身家性命?勒兵城外,便是明證。下官帶來了按察使大人八名隨員前來。他們皆是按察使大人的心腹,用意在表明下官已帶他們前來查問過了,黎報自然呈稱羅賊不曾匿居相府……」

    「哼!你認為羅龍文果在老夫府中嗎?」老賊大聲問。

    「下官自然認為不在,但析大人不見得相信。既然吾公有計較,下官倒是多此一舉了,告辭。」

    「慢著!」老賊沉喝,問道:「似乎你另有打算,說來聽聽。」

    「下官認為,吾公近來大興土木,工匠人數太多,品流複雜,難免引起誤會,可能有人上京告變,因此方有祈大人領兵壓境的事發生。下官認為,吾公如果迅速解散那些工匠,祈大人失去藉口,必定不再追究,也許不會帶兵入城。同時,下官隨即至祁大人的行轅進竭,一力擔當羅賊不在吾公府中,有按察使大人的八位親信作證,祈大人定然礙於情面,不再入城追查了。」

    「不行!相府大興土木,難道也犯法嗎?」小賊怪叫不依。

    栗推官冷冷一笑說:「大興土木並不犯法,但建造樓房逾矩,又當別論。不遣散工匠,便會引來官兵搜查,堂堂相府被官兵橫衝直闖搜查,成何體統?小相國既然堅持己見。那也是無可奈何的發。下官有要公待理,未能久耽,打擾了,告辭。」

    「回去告訴知府,速替老夫至祈巡撫處,明白表示不許官兵入城,知道嗎?」

    「下官遵命轉達。」栗推官行禮告退,帶著八名屬員走了。

    出了相府,上了轎馬,返奔報國寺府衙,沿途留心各處的動靜。

    在栗推官的公解中,他與八騎土低聲商討得失。

    「諸位認清小賊了吧?」他向眾人問。

    柴哲點點頭笑道:「蠢如豬,貪如狼,心如蛇蠍,這種人最陰狠險惡,但貪生怕死。在人前會作威作福,身落死境會搞尾乞憐。栗大人,我保證他會乖乖地跟隨欽差上京等死,但必須讓他懷有活命的希望。」

    「這個……我必須與郭推官商量,他負責逮捕小賊。」

    「大人可告訴郭大人,逮捕時不必加銬鏈,請他走,讓他認為你們不敢得罪他,大有可為。同時,沿途可透露他一些無關緊要的罪狀,讓他寬心,他便不會拚死了。」

    「依常例,聖旨中是不會舉出罪狀的。」

    「那更好辦。可惜,咱們未能看到羅賊動手找你洩憤。」

    「他當然不敢露面,更不敢公然在相府行兇。哥兒,你認為老賊會不會遣散那些亡命?

    如不遣散,袁州城將玉石俱焚,五六千賊眾……」

    「他會遣散的,羽翼未成,舉兵相抗未免愚蠢。大人所說的話軟硬兼施。老賊必定上當,他不會因為一個羅龍文,而甘願走上被牽連抄家個大罪。請大人速派人稟報祁大人,分兵把守四門,可以嚇阻羅賊隨遣散的亡命混出,今晚咱們便可等魚兒上鉤了。」

    午後不久,先後有四千餘名打手亡命,像漏網之魚,出城四散逃命,一哄而散。

    三更天,雲沉風黑,星月無光。八條疾如飛隼的人影,越城南而出,飛渡城牆如履平地,向南如飛而遁。

    接著,城根下出現十八個黑影,如同鬼魅幻形,跟蹤狂迫。

    接著,相府中鬼影憧憧,群雄從四面八方進攻,火起了,刀光閃耀,劍氣飛騰,殺聲震天,直亂至天色破曉。這一夜,相府災情慘重,被搶走了無數金銀珠寶,死了上百名護衛打手。

    騷亂中,城外的大軍拔營進城,卻不派兵維持秩序。

    城南四十里,有一座本府頗負盛名的蟠龍山,自麓至顛,計三十六曲。近山顛處,有一座建自唐末的蟠龍古寺。這兒只有三十餘名僧侶,生活十分清苦,山西南,是一條通向屬於萍鄉縣武功山的路。武功山本是山寇的嘯聚處,經常有強盜循路下山打家劫舍。

    晨曦初現,八個黑影出現在山下。八個人各帶了一個沉重的包裹和兵刃,他們是羅龍文、郭幫主郭寧三、副幫主洪斗、賊子嚴珍、妖道常春羽土、白永安、家祠護法臥龍尊者、嚴鴻的手下第一鐵護衛赤練蛇花振芳。八人在道旁歇息,有點氣喘。羅龍文像是驚弓之鳥,坐下說:「我看,不用到臥龍寺打尖了,大行大師已雲遊湘西,他不在,誰也擋不住小畜生,咱們只有趕快投武功山麥寨主,以免被小畜生追上。」

    白永安卻不同意說:「柴小狗怎知咱們向此地逃?也許他們還在相府鬧呢!奔逃了四十里,肚子空空,不到蟠龍寺而在山下的村落打尖,不啻留下線索讓小狗追來。」

    「不錯,肚子餓跑不動啦!到武功山還遠著哩!」臥龍尊者怪叫,這賊和尚癡肥如豬,肚子在咕嚕嚕怪響。

    「好吧!上去打尖。」羅龍文終於首肯,挪了挪蟠龍手杖說。

    蟠龍古寺倚山壁而建,風景絕佳。僧人們已做完早課,正在寺西的菜園中幹活。

    踏入寺前的廣場,一眼便看到山門的四大金剛的腳下,掛著一條白布,上面寫著四個大黑字:「你來了嗎?」

    這四個字如果掛在無常鬼手中,並不足奇,在天王腳下,卻不同尋常了。羅威是喪了膽的人,駭然變色叫:「不對,恐怕有……」

    「哈哈哈……」狂笑震天,四個令他心驚膽跳的人,大步跨出寺門。四個人是柴哲、雲笙姑娘、八爪蒼龍、總縹頭金眼雕呂守正。

    賊人大駭,火速轉身。糟了,身後草林叢中出來了十四個人,堵住了退路。他們是白衣秀士與千幻劍父子、三寨主金蛇劍。打虎將馮寰、鎮八方葉滄海、三個玄裝羽土崑崙三劍客太靈太玄太虛、以及北溟四老、毒王、魚鷹。

    妖道常春羽士看清了崑崙三劍客,歎口氣丟下包裹說:「貧道投降,認栽。」

    白永安卻向寺門奔去,笑道:「柴老弟,人引來了,沒有我的事啦!」

    「咱們沖,入寺後脫身。」羅賊大叫,扭身便闖。

    沒有人跟他走。柴哲站在寺門亮聲叫:「柴某只要四個人,羅龍文、郭寧三、洪斗、嚴珍,臥龍尊者與赤練蛇,你兩人留下珍寶,走,沒有人阻你。」

    「貧道呢?」常春羽士恐懼地問。

    「你作惡多端,本來罪不可赦,罰你將功折罪,行法擒下郭。洪、嚴三賊,然後走你的路。」

    「那還不簡單,貧道連羅龍文也一併揭下……」

    「不,羅賊與在下還有約會。」柴哲搶著說,舉步向前走。

    羅龍文知道大勢去矣!丟下包裹拔劍,左手握著蟠龍手杖,立下門戶怒吼道:「小畜生!山西道上不幸留下你的狗命,這就是約會,上!『」

    柴哲冷冷一笑說:「侯馬鎮枉死的冤魂在泉下哭泣,無數被你害死的忠臣義士在九泉未曾瞑目,千千萬萬被你殘害的沿海生靈在地獄下等你。可惜我不能殺你,不然蟠龍寺便是你碎屍還債之地。接劍!」

    喝聲中,拔劍進步出招進擊。

    羅龍文出劍虛攔,左手的蟠龍手杖突下殺手,指出叫:「鄱陽一箭之仇。」

    五枚淬毒問心針射中柴哲的胸口,劍虹一閃,羅賊的頭巾帶著髮結飛走了。

    「第二劍!」柴哲低叱,劍虹再閃。

    「吠!」羅賊厲吼,不理會柴哲的劍,奮勇進攻柴哲的雙腳和下陰,身劍合一撲進,拚個兩敗俱傷。

    但他直衝出丈外,眼前不見了柴哲的身影,只感到右耳一涼,有水向下滴,伸手一摸,耳輪不見了。他一聲厲嘯,大旋身連攻五劍,勢如瘋虎,左手的蟠龍手杖已無針可射,卻當棍使用。

    攻勢未盡,他感到霜華的光芒,神奇地突破他攻出的劍網,連閃兩次,便感到胸前一涼,懷中掉出不少寶石和金飾。他飛退八尺,低頭一看,只感到魂飛魄落,毛骨悚然。胸衣被劃開了,懷中藏著的珍寶全部灑落。

    「吠」他厲吼,瘋狂地揮劍疾衝而上。

    柴哲哈哈一笑,劍詭異地吞吐不定,身形縹緲如煙,連換三次方位,最後則閃八尺,冷笑道:「在下不願做執法人。你的罪行,自有王法制度。柴某要將你交與栗大人,同樣饒不了你的。」

    羅賊的左手斷了三個指頭,手杖丟掉了。持劍的右手脈門受了傷,鮮血外湧。柴哲這幾句話,不啻給他眼下一千顆定心丸,擒交栗推官,豈不是放他一條生路?他也是個貪生怕死鬼,丟下劍咬牙切齒呻吟著說:「我投降,跟你去投案。」

    柴哲向遠處的毒王招手,一面說:「你很好,也很聰明,可是,別忘了天理昭彰。」聲落,伸手點了羅賊的玄璣穴,又道:「制你的穴道,不輕不重,不反抗便不會痛苦,運氣反抗便會胸痛如裂。現在毒王於老爺子更請你快活快活。」

    毒王抓小雞似的將他抓過,一手將一顆灰色的丹丸塞入他口中,一扣牙關丹丸入腹,笑道:「丹丸入腹,氣海受創氣功自散,渾身脫力,想碰破腦袋自殺也心有餘而力不足。你這海賊僅受國法制裁,沒有人甘心,因此我先讓你快活快活,讓大家消口怨氣。現在,先割斷你一手一腳的大筋,割下兩斤肉,打一百荊條……」

    「饒……饒命……」羅賊哭叫,淚下如雨,渾身戰抖。

    「你叫什麼?十年前兵部員外楊公繼盛,不是被你們用同樣的酷刑相待嗎?楊公自受刑至被斬,未發一聲呻吟,你這賊種竟不及一位書生,呸!你忍著點好不?」

    受刑畢,羅賊已是氣息奄奄,昏死了幾次,叫號聲驚心動魄。

    另一面,妖道常春羽土行法擒下了三個元兇。

    返抵府城,已是申時左右了。

    次日一早。相府被大軍團團圍住,兩千官兵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柴哲與三十餘位青年朋友,護送郭推官諫臣與中官進入相府。栗推官奉命緝捕羅龍文,捕嚴世藩乃是郭推官的責任。

    柴哲與群雄先行排闥直入,舌綻春雷大吼:「欽差大臣到,著嚴嵩父子接旨。」

    相府亂哄哄,中門大開,郭推官領著三名中官到了階下,三位中官捧著聖旨直入大廳。

    別看中官是太監算是半個男人,但嗓門可不小,聲如洪鐘地叫:「聖旨下……」

    嚴賊父子跪伏如羊。除了柴哲一群草莽英雄,其他的人全跪下了。

    聖旨很簡單,一,捕拿嚴世藩和羅龍文至京審訊。二,嚴老賊削藉趕出府第。三,抄家追髒。

    抄家,是巡按祈大人的事。郭推官當堂帶走了嚴小賊,送上了囚車。

    巡按大人後到,接收了除嚴嵩老賊以外的囚犯,男女老幼上千,僅僅嚴小賊的絕色姬妾,就有二十七名。

    抄家的結果是:除了被群雄所奪走的以外,還有屬於老賊的金銀一項,即有二百五十萬五千餘兩,珍寶堆積如山。屬於嚴小賊的,黃金三萬餘兩,白金也在二百餘萬兩,珍玩總值六百餘萬兩之多。

    柴哲與群雄未參與抄家,他們一行老少大事已了,悄然啟程西入湖廣。

    押上京師受審的嚴小賊和羅龍文,就刑時京師大震,大小官吏與平民百姓,攜酒帶旗前往看刑。其中有沈煉的兒子沈襄,與及寶安曾受沈公教育的學舍子弟,高舉著沈公的靈位與靈旗,號哭叫罵著看兩賊引頸就刑。

    嚴家煙消雲散,親屬子侄全部充軍,嚴珍與嚴年等數十名首惡,全部在袁州斬決,民心大快。

    嚴老賊在府城附近行乞,兩年後,死在他遠房內侄的破屋中。這位遠房內侄是他妻子歐陽氏的族中子侄,是替人看墓的賤民,破屋就在亂葬岡的邊緣,一代大奸,死得淒涼極了。

    六月盛夏,三艘大船溯江而上,後面還跟著岷江墨蛟的輕舟,穿越三峽,駛入氓江直趨嘉定府。三艘大船內,有數十位不願在中原鬼混的江湖好漢,英雄事業在邊疆,他們要在西番打天下。其中有縹緲神龍父子師徒,有古靈文天霸白永安,有一枝花黃祥,有毒王……這位風塵怪傑,他要到西番信養天年。

    柴哲與雲籠姑娘盤膝坐在船首的艙板上,偎得緊緊地,沒有人去打擾他們。船夫們知趣,不向他倆注目。

    姑娘掠了掠被江風吹亂了的雲鬢,輕柔地笑問:「哥,何思之深耶?」

    柴哲握住她的纖手,另一手輕撫她纖柔的掌背,感喟地說:「我在想,皇上的心腸,比咱們這些武林人陰險狠黑多多。將一個曾經權傾天下富貴可擬皇庭的八十六歲老人,光著身子趕出家門,而且限制他在本鄉本土求乞苟延殘喘,何其殘忍?這種報復未免太殘酷了些,他不是曾被寵信了二十餘年的權臣嗎?嚴老賊之所以敢胡作非為,難道不是皇上一手所寵壞的?」

    「哥,你怎麼想這些掃興的事呢!」

    「我只不過是偶然想起世道艱難,禍福莫測的事而已,江湖鬼蜮,但比起朝廷政事,險惡江湖又算得了什麼?」

    「哦!哥,你是不是想重入江湖創業?」

    柴哲大笑,笑聲豪邁,笑完在她耳畔輕笑道:「不了,敬謝不敏,人除了活命的希望之外,還有其他的事可做呢!武林人以武犯禁,不足為法,如果學武志在行快仗義,不學也罷,每個人皆以俠義英雄自居,那將是無法無天的可怕局面,也許會天下太平,但更可能遍地狼煙血腥滿地。不談這些,談我另一樁希望。」

    「哥,別實關子,告訴我好不?」她親暱地倚著他說。

    「我想,這不是希望和憧憬,而是真實的,即將獲有的。」

    「那是什麼?」

    「那是四周奇峰插天、天河滾滾奔流,中間草原百里、山川壯麗、草木蔥籠的一片錦繡天地。那兒,春來滿地奇花怒放,夏來飄蕩著歡樂的歌聲,秋天羊肥馬壯六畜興旺,寒冬瑞雪兆吉祥。那兒,鄰人們不論雙夷蒙番,全部坦誠相處渾如家人,急難相扶持,歡樂共分享,與世無爭,無虞匾乏。」

    「啊!你說得多美哪!」

    「那就是烏藍芒奈山。那兒,我們的小兒女將茁壯降生、生長、開花、結果。但他們將不是生長在溫室中的花朵,他們得在鍛煉中長大,要和天災人禍奮鬥,要為保有美好的人生而付出流血流汗的代價。因為世事滄桑,天心莫測,沒有任何溫室中的花朵可以抗得住風霜,必須自強,方能克服困難,方禁受得起挫折打擊。笙妹,這是我的希望和憧憬的遠景,你願和我共享嗎?」

    她閉上清澈可愛的秀眸,粉頰釀紅,臉上綻起稀有的、癡迷的、夢一般的神采,偎入他懷中,用只有他方可聽到的聲音說:「哥我……我願……」

    兩顆心在興奮地跳動,發出幸福的共鳴。

    「嘉定府快到了!」船艄的老舵工喜悅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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