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神尼應劫 文 / 獨孤紅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清明時節春意濃,一切都是嫩的,一切都是美的。
且看這首七絕,閉著眼想想詩人筆下描述的情景,人在村野間,杏花雨沾衣欲濕,楊柳風吹而不寒,入目嫩綠一片,耳中橫笛頻送,牧童穿蓑衣,坐牛背,攔路笑問之,遙指杏花村,這情景委實是美得醉人。
春在江南美,在西湖更美。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雲山已作蛾眉淺,山下無流清似眼」,以東坡居士筆下西湖的美,加上這江南的春,西湖的美該是美絕塵寰。
今夜有月,但月在淡淡的雲中隱著。
當成群仕女買畫舫遊湖,湖上笑語如珠的時候,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出現在孤山西北「西冷橋」畔。
這個人,緇衣芒鞋,赫然是悟因神尼。
這位佛門得道比丘也怪,她寧捨西湖諸景,跑來這偏僻清冷的「西冷橋」畔作甚?
看!
旋見她停身在傍依孤塚的小亭前,小亭碧格札梁,雖小,而不失其雅致,亭中對聯甚多,只見:
「蹬大珠聯,盡有值人居北裡,坐歌畫舫,狀鼓芳塚占西冷。」
還有:「花須柳眼深無限,飛絮有絲亦多情。」敢情,這兒是俊麗一時,錢塘名妓的蘇小小墓。
只見悟因神尼抬眼望月,輕歎一聲,一縷清音衝口而出,劃空直上:
「妾本錢塘江上住,
花開落,不管流年度,
燕子銜將春色去,
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
檀板輕敲,當微黃金縷,
夢斷彩雲無覓路,
夜涼明月去春浦……」
餘音猶自縈繞,她一歎又哼道:「君住襄陽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當年若也未相訪,還有於潛絹事無,當年此地……唉……」在這一聲輕歎中,她飄然邁步,折向北去。
她越走越偏僻,月色中,這一路空蕩寂靜,就她一個人,但是她緇衣飄飄,步若行雲流水,直往北去。
沒一會兒,她到了「西溪」。
這一帶全是水鄉風光,月色下看,山明水淨,水中含煙,三五人家,疊恰情趣。
這一帶的蘆花很有名,初秋時吐穗似雪,泱泱乎如銀海,所謂:「白頭老人岸巾幘,坐對蘆花長歎息。」寫景返真。
這一帶的梅花也很有名,早春花開,船由梅花樹下徐徐蕩入,梅花如蓋,瀰漫如雪,正如詩人所說:「我來值春初,言訪梅花窟,十里五里間,千堆萬堆雪。」
四處平林小岫,兩岸柳披撫眉,一面船搖,一面攀枝而過,委實是賞春美事,而悟因神尼此時跑來此地幹什麼?
只見她停身在小溪邊上,眼往千萬條垂柳的小溪中搜尋了片刻,旋即盤膝坐下,閉目合什。
而轉眼間,那小溪兩旁的柳樹叢裡響起一縷清音,如金聲玉振,直逼茫茫夜空,吟的是:
「英雄氣概美人鳳,
鐵骨冰心自古同,
守素耐寒知己少,
一生惟與雪交融,
生平最薄封侯願,
願與梅花過一生,
無非時艱深愧我,
.一腔心事訴梅花,
天寒歲暮客魂銷,
夢繞西湖西冷橋,
我似梅花梅似我,
一般孤僻甚無聊,
生平有癡愛梅寂,
到處能安便是家,
消愛一生香雲海,
至今長抱玉無瑕,
畫成盡暢冰額小,
姑射天然出世姿,
仙骨姍姍清絕俗,
一生孤潔少人知……」
吟聲初起時,悟因神尼神情一震,猛睜雙眼,盡入眼間,她又趨於平靜,又緩緩地閉上了眼。
吟聲落後,餘音猶自環繞夜空。垂柳搖曳,水波動盪,從那柳樹叢中,緩緩地搖出了一葉小舟。
船上只有一個人,那是個身材頎長的人,長眉鳳目,長髯五綹,停立船頭,飄逸灑脫,想早年年輕時必然是位風靡一時的美男子。
可不是麼,瞧那氣度,瞧那姿態,縱然上了年紀也醉人。
船上就只有青衣老者一個人,怪的是未見有人操舟,那葉小舟逆流直上,緩緩居然滑出了柳樹叢。
甫出柳樹叢的第一眼,他便望向岸上的悟因神尼,倏地,異采暴閃,臉上泛起了一種輕微的激動。
很快地,小船靠岸,他站在船上凝望了悟因神尼良久,才突然開口緩緩說道:「你終於來了。」
悟因神尼仍然閉目合什淡淡地道:「是的,我來了,我能不來麼,功德未成,善果未修,為了我的今後,我只好來了。」
青衣老人勉強一笑道,「多少年沒見,別一見面就蹩扭,好麼?我在信上說的很清楚,我不得已,唯恐你不來……」
悟因神尼雙目暴睜,神光直逼青衣老人;「真是只怕我不來麼?」
青衣老人毫無怯色,一點頭道:「真的,我這顆心唯天……」
悟因神尼目中神光一斂,道:「那麼我如約而至,現在就在你眼前。」
未見青衣老人作勢,他人已上了岸,翻腕遞出一隻小白玉瓶,不安地道:「這是解藥,你先服下去,再……」』
悟因神尼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怕我服了解藥,馬上就走麼?」
青衣老人道:「我不以為你會那麼絕情……」
悟因神尼道:「你要明白,我如今是個出家人。」
青衣老人頭微微一垂道:「真要那樣,我寧願承受痛苦……』
悟因神尼冷冷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解藥道:「你也會痛苦麼?」
青衣老人猛然抬頭,道:「我……」旋即一歎接道:「你先眼下解藥再說吧!」
悟因神尼看了小玉瓶一眼道:「這真是解藥麼?」
青衣老人道:「怎麼不是,難道我還會……」
悟因神尼道:「我怕的是毒上加毒。」
青衣老人老臉一陣抽搐,道:「那怎麼會,我怎麼會害你,我或有可能害自己,但絕不會害你,你要不信我可以先服一些……」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不必,我相信你。」拔開瓶塞,一仰而盡。
青衣老人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道:「謝謝你,無垢!」
悟因神尼一抬手,道:「你請坐。」
青衣老人很聽話,忙在悟因神尼對面坐下,坐定,他抬眼凝注,目射萬般深情,叫道:「無垢……」
悟因神尼截口說道:「施主,貧尼上一字悟,下一字因。」
青衣老人道:「我這是想叫你……」
悟因神尼道:「施主,貧尼是個出家人,俗家姓名早已忘卻了。」
青衣老人道:「可是我沒忘,我永遠也忘不了。」
悟因神尼微一搖頭道:「如今在施主面前的只是老尼悟因,施主假如願意跟貧尼多談談,就請稱呼貧尼的法號!」
青衣老人皺眉說道:「那樣顯得生份……」
悟因神尼道:「施主,出家人跟在家人之間本就有段距離,出家人不在十丈內,在家人都仍在紅塵中。」
青衣老人苦著臉道:「無垢,你這是何苦……」
「施主。」悟因神尼淡然說道:「貧尼悟因。」
青衣老人只得點頭說道:「好,好,好,我叫你悟因,行了麼?」
悟因神尼道:「多謝施主。」
青衣老人苦笑一聲道:「你算算看,咱們多久不見了?」
悟因神尼道:「貧尼日對古佛,夜伴青燈,翻貝葉,敲紅魚,心中只有佛,不知其他,望祈施主諒宥。」
青衣老人皺眉說道:「你這是跟我談麼?」
悟因神尼道:「難道不是?施主想怎麼談?」
青衣老人道:「像當年……」
悟因神尼道:「施主,當年已成過去。」
青衣老人道:「當年雖已過去,可是你我的人……」
悟因神尼道:「施主或是當年的東門影,而貧尼已非當年的冷無垢。」
青衣老人道:「在我眼裡你仍是……」
悟因神尼道:「施主,當年的冷無垢滿頭青絲,風華絕代。」
青衣老人道:「我不覺得如今的你跟當年有什麼不同。」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大不相同,簡直就是兩個人。」
青衣老人道:「我不這麼想,在我眼裡,你永遠不變。」
悟因神尼抬頭說道:「施主只能把貧尼當做悟因。」
青衣老人目光一凝,道:「為什麼,你怕什麼,難道出了家就能抹煞以往的一切。」
悟因神尼淡然說道:「施主,只因為貧尼如今是佛門弟子悟因,貧尼心中有佛,能不懼一切,至於後者……」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接道:「施主知道,出家人是不能有塵緣的。」
青衣老人東門影道:「那……那你就不該來。」
悟因神尼道:「我本不打算赴約,可是我不得不來。」
東門影雙眉一揚道:「我很懊悔在那信箋之上施了毒。」
悟因神尼道:「是的,施主,你本不該在那柬帖之上施毒,只該讓我自己作抉擇,而你從不給人抉擇,完全跟你當年行事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東門影苦著臉道:「你知道,我只是怕你不來,並沒有惡意,當年我對你的一切,那也完全是情,是愛。」
悟因神尼道:「阿彌陀佛,施主休對出家人提情愛二字。」
東門影目光一凝,道:「你真的俗念全消,塵緣已斷?」
悟因神尼道:「貧尼靈台空明,心中只有我佛。」
東門影道:「既如此,你已服過解藥,就該馬上走。」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施主,你錯了,貧尼來會會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這總是可以的。」
東門影叫道:「朋友?你還把我當成朋友?你要是還把我當成朋友,你就不該跟我蹩扭,跟我生份了。」
悟因神尼道:「施主不思先責己,怎地先責起人來了!」
東門影道:「責己,我為什麼責己?」
悟因神尼道:「容貧尼請教一句,施主把貧尼當成了什麼人!」
東門影道:「永遠是東門影的紅粉知己。」
悟因神尼道:「只怕施主是把貧尼當成了仇敵吧!」
東門影忙道:「那怎麼會,你怎好這麼說?」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難道貧尼說錯了麼,施主以毒脅迫我來赴約,如果貧尼性情似當年那麼剛烈,寧死不來,貧尼請教,後果如何?」
東門影一怔,道:「這個……這個,我沒有惡意……」
悟因神尼道:「以毒殺人,難道這還能叫無意麼?」
東門影苦著臉忙道:「你知道,我不會……我怎麼會?我剛才說過,我就是害自己,也絕不會害你,我這顆心唯天……」搖頭一歎道:「不說了,我用錯了方法,算我錯了,行了麼?」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施主仍跟當年一樣,事事勇於認過,天大的事,只要施主低頭認個錯,也應該算了。」
東門影苦笑說道:「你這是何苦,彼此年逾半百,更是多年未見,倘我曾婚,你曾嫁,如今也已兒孫繞膝,何必再跟年輕人一樣……」
悟因神尼道:「施主該知道,並不是貧尼斤斤計較。」
東門影道:「我知道,是我錯,是我不該,行了麼?」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出家人既然有下地獄的慈心宏願,貧尼怎好再多計較?不提了,好在貧尼並沒有損失什麼……」
東門影忙道:「謝謝你。」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不必客氣,貧尼已然如約而至,施主約貧尼到這兒來,是要跟貧尼談些什麼?」
東門影沉默了一下道:「你還記得這兒是什麼地方麼?」
悟因神尼淡然說道:「『西溪』。」
東門影皺眉說道:「你何必……」
悟因神尼道:「貧尼說錯了?難道這兒不是『西溪』?」
東門影道:「你沒有說錯,是『西溪』。」
悟因神尼道:「這不就是了?施主還有什麼好說的?」
東門影道:「這是你我二人的訂情處,你我在『西冷橋』畔邂逅,在這兒……」
悟因神尼截口說道:「施主,這些事貧尼早忘了,身在空門,不得不忘,再說,那也不值得貧尼永誌不忘。」
東門影雙眉一揚道:「你這是……你當真這麼絕情?」
悟因神尼道:「什麼叫絕情,出家人塵緣早斷,如果真說絕情,貧尼要問一句,絕情的是施主還是貧尼?」
東門影臉色一變,斂去威態,歎道:「當年我不認為我錯,因而失去了你,如今年逾半百,華發早生,兩鬢已斑,我知道我錯了,所以踏遍天涯找你……」
悟因神尼道:「事隔多年,已成過去,施主還找貧尼幹什麼?」
東門影道:「我要在你面前低頭認過……」
悟因神尼道:「不必,施主,也遲了!」
東門影道:「遲了?」
悟因神尼道:「誠如施主所說,彼此年逾半百,華發早生,兩鬢已斑……」
東門影道:「年輕時分散,年老時聚首的事並不是沒有……」
悟因神尼道:「貧尼承認有,而且足能傳為佳話美談……」
東門影道:「這就是了。」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施主,那是在俗世,貧尼已皈依我佛,是個出家人。」
東門影道:「我認為那也無礙……」
「阿彌陀佛。」悟因神尼誦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不可敗人修行。」
東門影道:「難道你認為沒有還俗的前例?」
悟因神尼雙眉一聳,旋即笑道:「貧尼如今已是個老太婆了,倘再還俗嫁人,豈不被人笑死……」
東門影雙眉一揚,兩眼微睜,道:「我看看誰敢。」
悟因神尼笑容一斂,凝目說道:「施主的兇殺心,暴戾氣不但未改,怎地一點也不減當年,人都上了年紀,難道還不能……」
東門影忙斂態赧笑,道:「人誰沒個脾氣,我只說說而已。」
悟因神尼道:「便是說說也怕人。」
東門影道:「我下次不說了。」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別人或許不知施主,我卻深知施主……」
東門影發誓地道:「我真是說說而已,難道你不信?」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不怕招施主不高興,從施毒,發狠這兩件事來看,貧尼敢斷言,施主的凶殘暴戾性情,一絲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