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撫慰重臣夜相探 文 / 獨孤紅
傅小天左手按劍,右手虛擁愛妻纖腰,踏著昏暗月色,緩緩走回神力侯府。
夜色涼如水,秋色更蕭瑟,薛梅霞一襲雪白衣裙,顯然不勝單薄,輕輕偎在夫婿的臂彎裡,嬌靨上的憔悴之色,已減退不少,代之洋溢的是無比溫馨和無限的安慰,另外,還有些嬌慵。
如今,她已如一株久經風暴的柔弱小草,又回到了往日避風的大樹之下。
輕柔的夜風,吹拂著她絲絲雲鬢,衣袂微揚,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委實是清麗若仙,高雅聖潔,有如畫中人。
只可惜,一雙遠山黛眉依然微鎖輕顰,兩排長長的睫毛下,清澈深邃的眸子裡,仍隱隱籠罩著薄霧般迷惘,檀口緊閉,默默不語。
傅小天環目炯炯,虯髯如蝟的黑臉上,神色十分複雜;有喜悅。也有輕愁,而且也緊緊地閉著嘴。
今夜的紫禁城,似是靜得出奇,美得可愛。月色下,只有傅小天馬靴踏地所發出的「咯咯」之聲,和在地面上緩移的一對相偎相擁的儷影。
這般良夜,如此佳景,正是無言勝似有言的溫存時刻,如若是儷影成雙而滿懷愁苦,那豈不是煞足了風景。
而實際上,這—對夫婦的確是各懷心事,誰也沒有心情去欣賞那月下美景,也根本沒注意到面前地上那拖得長長的,羨煞天人的相偎影兒。劫後重聚,小別團圓的感受已被一種不安與哀怨混合的心情化為烏有,深深地埋藏在心之深處,毫無疑問,他們夫婦是戀念著帶傷馳援大內的夏夢卿。
傅小天往萬壽山赴約的時候,是騎著馬的,而如今,馬被兩個護衛帶著先走了。
這是薛梅霞的意思,她要陪伴夫婿如此靜靜地踏著月色走回家去。
其實,這也是他們伉儷的共同心意,只是傅小天憐惜愛妻旅途勞頓,飽經風霜,沒有主動開口罷了。
身為朝廷大員,雖然是夫婦,像這般毫無顧忌地相偎相擁著走路,難免會招致言官們的議淪,可是傅小天卻不在乎這些,薛梅霞更非世俗兒女,何況此刻又是萬籟俱寂的深夜時分,真正能看到他們這種情形的,只有那碧空一鉤冷月及銀漢閃爍的群星。
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向前走著,從下了萬壽山,和德貝勒兄妹道別後,誰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萬壽山至神力侯府,路途不近,他們都希望能突然發現夏夢卿出現在他們面前,可是,結果他們失望了,神力侯府已然在望,不但夏夢卿未見蹤影,就連那後來趕去接應的獨孤奇也沒有再見露面。
這使他們夫婦更加疑慮叢生,深為擔心。
遠遠望著神力侯府高聳的屋脊,他們伉儷心裡都有著同樣的感覺,那就是這段路似乎太近了。
侯府門前高高的石階之上,黑衣護衛之一的任燕飛垂手肅立著等候接駕。
—見威侯偕夫人來到,立即奔下石階迎了過來。
心情的沉重,使這位一向隨和的神力威侯有點失常,揮了揮手,沒有說話。
但任燕飛並沒有應命回身帶路,卻又一躬身:「稟侯爺,客人久候多時了。」
「客人?……,」傅小天雙眉陡展,急急問道:「是什麼樣的客人?」
顯然,他是以為夏夢卿與獨孤奇已順利地盡退來敵,先到了一步。
薛梅霞更不禁面露喜色,注目等著回答。
任燕飛恭聲答道:「稟侯爺,還是上次那位胡……」他至今仍然不知道上次那位青袍人乃是皇上聖駕。
「啊!」傅小天難掩心中震驚,一聲輕呼,訝然欲絕地道: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又在這時候,唉!……」搖頭一陣苦笑,接道:「這位膽子也真大,也真會給人添麻煩。」
緊緊握在薛梅霞粉臂上的那隻大手,笑道:「走,梅霞,跟我去見見他去。」拉著薛梅霞大步向府前走去。
薛梅霞冰雪聰明,察言觀色,已然知道來客是誰,止不住心頭一陣失望,同時和傅小天一樣地大感意外,想不到這位客人竟會於此風聲鶴唳,危機四伏之際,深夜一個人跑出大內,而且更猜不透他的來意為何來至侯府門前,傅小天解下腰間長劍交給任燕飛,拉著薛梅霞就要步上石階,忽然停步轉注薛梅霞微笑說道:「霞,先回後院換件衣服,這樣怎好見他。」
薛梅霞亦有所覺,失笑頷首,方待轉身。
忽聞笑聲震耳,門內已緩步走出了那位訪客,他仍然身穿那襲青袍,大笑說道:「沒那麼多規矩,梅霞,別聽他的,咱們多日不見,來,讓我看看。」停身階頂,向薛梅霞微笑招手。
薛梅霞迴避不及,只有見禮,卻已羞得嬌靨酡紅,低垂螓首:「您,老爺子,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薛梅霞怎敢……」
「難不成你還要披戴起來再來?」青袍人皺眉帶笑接口道:「我說過這兒不是大內,沒那麼多規矩.小天,快扶梅霞進來說話。」說罷逕自轉身返回門內,傅小天雖覺惶恐卻只有從命,扶起愛妻相偕登階進入府內。
至此,任燕飛才恍然大悟這位奇怪的客人是誰,回憶兩次懵懂接駕,不禁暗捏一把冷汗。
大廳內,青袍人早巳居中高坐,一見傅小天伉儷進來,立即含笑揮手示意兩人分兩旁坐下。
兩人坐定後,傅小天濃眉微皺剛要張口,青袍人已然看著他微笑說道:」你要說的我全知道了,等會兒再數說我不遲,須知我是聽說梅霞脫險歸來,特意來看她的,不是來找氣受的。」
這話說得十分詼諧,傅小天暗暗失笑,也只有將一肚子的話暫時忍住。
青袍人收回目光,轉注薛梅霞,面帶慈祥無限關切地含笑說道:「梅霞,你受驚了,我比不上小天那超人的鎮定,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法安心。」
這話要是由別人口中說出,倒還沒有什麼,如今出於當今皇上之口,其份量就完全不同了。而這位皇上於此帝都陰雲密佈,危機四伏的當兒,便裝簡從,冒險輕出,竟只為了來看看一個脫險歸來的大臣之妻,這更是絕無僅有的事,由此可見這位皇上對自己這位柱石重臣是如何的寵愛了。
薛梅霞難掩心中的激動,美目滿含感激,離座盈盈下拜,脆聲說道:「老爺子,您實在不該在這時候輕出大內,如此垂愛.梅霞怎當受得起,萬一……」
青袍人長眉微皺,含笑擺手:「起來,起來,你莫非不想讓我多坐會兒,這麼動不動就宋這些規矩,我受不了。梅霞,你真該跟小天學學,不管那些言官們怎麼說的,我偏偏就是喜歡他那有點兒目中無人,近乎驕狂的直性子,有時候,連我也會被他這種牛脾氣弄得下不了台,恨得牙癢癢的,但最後還都是依了他……」說到這裡,又捋鬚大笑起來。
這也難怪他會如此,他乎日所見到的,有幾個不是可憐叩頭蟲呢?
薛梅霞對此當然不能表示些什麼,只有依言起身,緩緩歸座。
青袍人對薛梅霞的特殊垂愛,傅小天感同身受,他環目深注,正色說道:「不是小天不知好歹,這時候您怎能一個人不帶地跑了出來,您自己不在乎,我們做臣子的能不擔心嗎?」
「聽見了麼?梅霞?」青袍人掀眉大笑說道:「說著,說著,他這牛脾氣又來了,對付他,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裝作沒聽見,給他個相應不理,來,咱們來談咱們的……」
薛梅霞深知夫婿的苦衷,同時也知道他這幾天為此擔了很大的風險,柔婉一笑,說道:「您……不能怪他……」
「怪他?」青袍人皺眉笑道:「我要是忍心怪他,早就好啦,正因為我從不忍心怪他,這才把他給寵壞了!梅霞,你也不必多說了,我知道這些日子來苦了他,不該再惹他操心,這樣好麼?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轉注傅小天做出無可奈何之狀接道:「行了麼?侯爺?」
真正令人無可奈何的,該是青袍人他自己,傅小天既好氣又好笑,暗暗搖頭,沒有再開口。
青袍人似乎看透了這位虎將的心,揚眉一笑,立即轉過話題道:「小天,這個咱們不談了,今夜我到你這兒來,一共有三件事。主要的是要看看梅霞,其次……是想替呼圖克求個情……」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您這話是……」
青袍人微微一笑道:「你把那方欽賜玉珮交給一個駝背老頭子,而那老駝子又偏偏喜歡促狹,先上來不肯出示,一直等到呼圖克逞強出手吃了苦頭之後,才把它亮出來,呼圖克唯恐惹翻了你,只好入宮向我懇求……」
傅小天赧然一笑道:「這點小事呼圖克竟然驚動到您,也未免太以小題大作了。」
「小題大作?」青袍人探注傅小天一眼,笑道:「呼圖克有幾個腦袋?他招惹了別的大臣也許會不當回事兒,至於對你這位神力威侯……」
「職責所在,這怎能怪得了他?要怪也只能怪我那位朋友太會捉弄人。呼圖克他要是不聞不問地就把我那位朋友放進大內,我也許反會要他的腦袋呢!」
青袍老人大為欣賞,望著傅小天一笑道:「有了你這句話,呼圖克今後就可安心睡覺了。行,小天,我明天再叫他來給你賠個罪……」
傅小天搖搖頭說道:「用不著,這根本不是他的錯。」
青袍老人點了點頭,笑道:「好,也聽你的,這第二件事總算也辦成了;最後一件事,該要你替我辦了。你那位朋友,夏夢卿,我見過了……」
薛梅霞神情微震,傅小天急急說道:「怎ど?……」
「別急,聽我說。」青袍人揮下揮手,笑道:「我這所謂『見過』,只能說是驚鴻一瞥,遺憾得很沒有看仔細。你說的不錯,他的確不凡,今夜多虧有他,否則大內……哼!哼!那些侍衛果然一個個都是酒囊飯袋,別說防衛禁城,只怕連我皇上這顆腦袋都保不住……」
看了傅小天一眼,臉上的神色有點尷尬:「事後,我要見他,他竟然傲慢得令人惱火;跟你對我說過的一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內,掉頭不顧而去,你說,我這做皇上的臉還往哪裡放?……
薛梅霞突然間顯得很是失望.但她暗暗放落一顆懸慮的心,因為這證明了夏夢卿的千安無恙。傅小天也有同感,望了望青袍人,說道:「這麼說來,您仍然是沒有見著他?」
青袍人苦笑道:「要是見著了,我也用不著再麻煩你了。」
傅小天暗暗失笑,揚了揚濃眉:「您,仍想見他?」
為了身為皇上的尊嚴,青袍人立刻更正道:「不是我想見他,是要他來見我。」
傅小天皺了皺眉頭,說道:「您這是何苦?何必一定非見他不可。」
青袍人道:「我說過,我有我的用意,而且我要爭回這口氣,挽回我身為皇上的面子。」
傅小天濃眉微揚,淡淡一笑道:「容我說句大膽的話。您應該知道,他並投有義務管我們大清朝廷的事,甚至樂得隔岸觀火看熱鬧,再說得那個一點,他更可以站在他們那一方。」
青袍人顯得有點不快,可是他忍住了,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他是因為有你這個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傅小天笑了笑,道:「朋友歸朋友,立場歸立場,這要是不能分割,他不會交我這個朋友。……不管怎麼說,他能不顧自己的致命內傷,出手馳援大內,挽救我大清朝廷於危難,我以為我們已應該深深感謝他,也應該感到滿足了。」
青袍人微微變色,笑了笑,笑得很勉強:「你的意思是說,他已給了我面子,我這做皇上的已應該知足,他對我的宣召掉頭不顧,也並沒有錯,是麼?」
傅小天不愧鐵膽,竟毅然點頭:「事實如此,小天不願否認。」
「砰」地一聲,青袍人一掌拍在桌子上,目射威稜怒聲說道:「我看你是越來越放肆了。」
傅小天面色不改,安然端坐。
青袍人的怒氣似乎僅止於此,立刻轉移了目標,寒著臉氣虎虎地轉向薛梅霞遭:「梅霞,你看看,這還像話麼?他淨是幫著外人說話,再這樣下去,我這皇上豈不要威嚴掃地下?」
薛梅霞究竟身為臣子之妻,雖然明知自己夫婿說的不錯,卻不便表示什麼,只好又離座拜下道:「您別生氣,小天的脾氣您知道,他不會說話。」
青袍人臉色稍霽,連忙揮了揮手:「起來,起來,這是他存心氣我,不關你的事。」
薛梅霞謝恩歸座,青袍人又轉向傅小天,臉色義寒了些,不過那不是真怒:「我的用意你不必過問,我要見他是見定了,你必須設法替我把他找來。告訴你,還是那句話,一個月內見不著他唯你是問,我就偏偏不信,他越是自以為了不起,我就越是非要他見我不可,以前他不在京畿,找起來也許不容易,現在他既然已經來了,你就沒有理由再搪塞,我走了,這件事你務必給我辦到,知道麼?」
說罷離座站起,沒有理會傅小天有沒有點頭,他知道不能等傅小天答覆,否則將更下不了台,他轉向薛梅霞時,立刻又有了笑容:「旅途辛苦,好奸在家休息兩天,太后也念著你,過些日子我再叫他們來接你進宮。」
他站起來了,誰還能坐著不動,薛梅霞聞言,再拜謝恩,他含笑揮了揮手,仍不看傅小天一眼,大步向廳外走了出去。
送走了青袍人,傅小天頓感一身輕鬆了不少,偕著愛妻踏著花間幽徑,緩步走向後園小樓,一邊走,一邊藥頭苦笑道:
「我們這位皇上也實在夠人瞧的,該關心的他不關心,不必操心的,他卻不顧一切地任性而為。」
薛梅霞螓首平轉,美目微注,道:「你是說……」
傅小天淡淡一笑道:「他來看你,這是天大榮寵,我很感激;想見夏夢卿,那是他求才若渴,也不為過。可是現在是什麼時候,我覺得他更該關心今夜這件大事才對。」
薛梅霞柔聲說道:「那些喇嘛們不是退走了麼?」
「不錯,是退走了,而且已走得一個不剩。」傅小天微笑說道:「不過這只能說是目前,是暫時的,我不以為他們籌劃多年,微遭挫敗便就此罷手。」
薛梅霞神情微震,道;「你擔心他們不會死心,捲土重來?」
傅小天點頭說道:「不死心,應該不用置疑;捲土重來,那倒未必,作亂的方法很多,不一定非潛入帝都謀刺皇上不可,固然這是上策,但經過這次挫敗以後,他們已經知道這條路走不通,因而那一計不成之後的二計、三計……勢將連綿施展,接踵而來。」
薛梅霞微頷螓首,頗有同感,略作沉吟,蹙眉說道:「我也這麼想,不過……也許皇上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身為皇上,眼常有過人之處,我們所顧慮的,他必然早已顧慮到了。」
傅小天淡淡一笑,道:「但願如此……可惜的是……霞,你不覺得我們這位皇上有時候所作所為有點令人心驚麼?」
這話說得有事實根據,薛梅霞不能不點頭,嫣然一笑,含蓄地答道:「這個,我不便過分表示什麼,你的話固然不錯,但我總覺得人非聖賢,誰也不敢說永遠不會做出錯事,再聰明的人,也有糊塗一時的時候……」
傅小天想豁然大笑,卻似乎怕驚破這既靜又美的夜色,終於忍住了。環目深注,微笑說道:「到底還是你會說話,霞,你也會替他辯護,只可惜你這種態度對他無益,反而有害。」
薛梅霞呆了一呆,道:「怎麼?」
傅小天笑道:「你該知道.對於皇上,捧不得,更不能讓他盡聽順耳之言。」
這道理薛梅霞自然懂得.笑了笑沒有再開口。
兩人默默地走了片刻,踏上婉蜒迴廊,薛梅霞似乎有意地緩下蓮步,望了望身旁夫婿,輕輕說道:「小天,若設事情果然如你所料,那怎麼辦?」
傅小天豪笑說道:「那沒什麼了不起,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大不了我親率鐵騎遠征邊陲,和他們拚個生死,決一雌雄。」
薛梅霞嫣然一笑道:「豪壯得很,難道你就一點什麼顧慮也沒有麼?」
傅小天那只輕攬在香肩上的大手,拍了拍愛妻的粉臂,笑道:「霞,我知道,每一個做妻子的都不願身受那『萬里長徵人未還』的……」
薛梅霞嬌靨一熱,嗔聲說道:「那用不著你擔心,我不是世俗兒女,還不致於如此,設若我會有那『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心,當初也不會答應嫁給你這已經封侯,而仍難免征戰的人了……」
傅小天一笑道:「對不起,霞,我失言了,那麼你的意思是……」
薛梅霞淡淡接口道:「我是問你,對付他們,你是否真有把握?」
傅小天「噢!」了一聲,說道:「這問題,應分為兩層來答覆,單憑他們,我以為只是一些土雞瓦狗不足為患,假如加上夏夢卿,那我就不敢言戰了……」
知己知彼,坦然直率,不愧英雄。薛梅霞暗暗點頭,笑道:「我覺得你前面那個答覆還好,後面的答覆卻教人難懂。」
「一點也不難懂!」傅小天苦笑說道:「我後面的那個答覆,自然有它的道理,在這次千毒門避傳武林帖,與布達拉宮合力突襲京師,大清朝廷終能幸保平安,得完全歸功於夏夢卿洞燭陰謀,阻止群豪參與,並帶傷馳援,……但世事是很難逆料的,難保他將來不會改變心意。」
這一番話直聽得薛梅霞心神連震,美目深注,強笑說道:「千毒門遍傳武林帖之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傅小天軒眉微笑,笑得很得意,也很神秘:「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不是秀才可也不是聾子,說穿了,一文不值。霞,你忘了府中護衛都是昔年武林中人麼?他們竟然膽大包天地也給了任燕飛一份邀帖,結果任燕飛卻全告訴我了。」
薛梅霞默然末語,傅小天話鋒微頓,繼續說下去,這次笑容盡斂顯得很凝重:「當然,我現在僅是如此猜測,如此憂慮,但事實上,以夏夢卿那樣的人物,也確實沒有長此雌伏不動的理由,只是時間早晚而已。這,彼此的立場不同,我不能怪他,也沒有資格怪他,說不定到時候我也只有撇開這朋友兩字,和他一較長短,放手一搏了。真要那樣,霞,你得原諒我,我身為人臣,逼不得已。」
薛梅霞芳心如絞,望了望夫婿,聲音微顯顫抖地道:「小天你知道,我的心裡十分矛盾,總之,我不希望你們兩個之間……」
「我又何嘗希望如此?」傅小天苦笑接口道:「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或許是由於惺惺相惜吧!雖然緣僅數面,我卻視他為生死之交,若是失去了這個朋友,我這一輩子也就生趣索然了。可是,萬—有那麼一天到來,我為了朝廷,也只有……」
一聲輕歎,倏然住口。
這一聲輕歎包含的東西太多,薛梅霞完全能體會得出,芳心盡碎。她幼讀詩書,天生蕙質.當然不會昧於國家民族的大義,然而命運之神卻偏偏把她安排到絕境之中,身受傅小天活命葬親大恩,受容療傷之德,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委;七年夫妻,傅小天更對她百依百順,憐愛備至,此情此誼,她又哪能驟爾抹煞,驟爾背棄?不但不能,眼見夫婿神情沉重,連原先準備勸說他退出朝廷,歸隱林泉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只是默默地祈禱著,希望時間能夠倒流,至少也能暫時停頓……
但祈禱歸祈禱,現實還是現實,未來的事冥冥中早巳注定,又豈會因祈禱而稍有改變。
走完迴廊,再走過一條青石小徑,便是那座幽雅小樓了薛梅霞似乎特別留戀今夜月色,突然螓首半轉,說道:「小天,別忙著回樓,陪我去亭中坐坐,好嗎?」
話聲柔婉半帶懇求,傅小天雖然憐惜愛妻旅途勞頓,卻不忍稍予違拂;點頭微笑,攬著她走入草地,踢碎干百露珠,直向那假山之前,花叢之中的朱欄小亭中走去。」
……夜色迷濛,柔風輕拂.芬芳暗送,整個庭院靜靜地沐浴在月色下,一片清幽。
傅小天斜倚朱欄,坐在一條青石凳上,薛梅霞嬌軀輕偎,靠在夫婿那堅壯有力,無限溫馨的臂彎裡。
一雙相依相偎的人影,倒映在亭下一泓清澈的池水中。
水底金鉤,涼亭倒影,再加上那亭中、水底兩雙相假的儷影,這情景委實能羨煞天上,添色人間。
驀地,薛梅霹玉手微抬,擲出一顆小石子,「咚』』地一聲,擊開水底長天,金鉤玉碎人影幻滅,水面激起圈圈漣漪……
傅小天呆了一呆,皺眉笑道:「霞,怎地大煞風景?」
薛梅霞輕舉皓腕,緩掠雲鬟,淡淡—笑道:「世事幻化,血肉之軀,且歸泡影,又何況這影外之影,身外之身?」
傅小天心頭震動,濃眉不由皺得更深:「梅霞,你……」
薛梅霞靜靜接口道:「想起來徒亂人意,小天,別問了,我們談點別的好麼?」
傅小天當然知道愛妻因何突然憂傷,環目探注無限歉然。
薛梅霞長吸一口氣,展顏說道:「小天,皇上臨走交代的事,你準備怎麼辦?」
博小天道:「你是指皇上要見夏夢卿的事麼?」
薛梅霞微微點了點頭。
傅小天苦笑說道:「這是他第二次交代了,我覺得這件事比對付布達拉宮那些喇嘛還要扎手。」
薛梅霞黛眉微顰,道:「你不存希望麼?……」
「我豈止不存希望,事實上也根本沒有可能。」傅小天皺眉說道:「霞,對他,你應該比我瞭解得更清楚,這可能麼?獨獲天眷,在別人來說,乃是大大的榮寵,可是在他,卻不啻是一種侮辱。他以先朝遺民自視,並是當今宇內第一奇才,武林中的當然領袖,他會自甘屈辱地去見大清皇上麼?偏偏皇上限期一月,非見他不可,你想想看,這不是故意找我麻煩麼?」
事實如此,薛梅霞只有點頭,說道:「小天,看來你對他瞭解的程度並不比我稍遜,不過……如果你真的去找他,事情也並非毫無希望。」
傅小天精神一振,喜道:「怎麼,你以為……」
薛梅霞淡淡地道:「我沒有一定的把握.但這件事既然勢在必辦,我不妨試一試,看在你我分上,他也許會遷就一次。」
「但願如此。」傅小天微笑點頭,旋又皺眉:「他的脾氣你我深知,他若拒絕一定會說得十分委婉,這在我來說,已等於碰了一鼻子灰,夠難堪的……」
「這你就不用顧慮了。」薛梅霞道:「皇上把這件事交代給你,現在你就算把這件事交給我好了,由我出面求他,行了吧?」
傅小天大喜過望,緊攬手臂,目射感激:「多謝夫人,一月之內,我靜候佳音……」
「別忙高興!」薛梅霞嗔笑說道:「他現在俠蹤不見,要是見不著他的面,別說一月,就是十年我也交不了差,達不成使命。」
「這個好辦,包在我身上。」傅小天拍了拍胸膛,笑道:「我傾出帝都兵馬,甚至不惜動員天下,踏遍四海,窮搜八荒,不愁找不到他。」
「約需多久,能不能說個時間?」薛梅霞輕輕發問。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時間,這我不敢一定……」
薛梅霞飛快接口道:「別忘了皇上限期只有一個月,遲了我可就沒有辦法了。」
「霞,有你的,別淨拿皇上來壓我,說穿了我一大半還是為了你。」傅小天環目深註:「對於你,我已經夠自私了,我不會再介意別的……請放心,事在人為,我不相信找不到他,由明天起,五日之內,如何?」
看來傅小天並不是糊塗人,對愛妻的心思瞭若指掌,薛梅霞難掩羞愧,倏垂螓首。她終究舊情難忘,雖然明知一切均成定局無從更變,且自己也確實深愛著夫婿,然而不知不覺中,她總是希望能看到她那位夏大哥。
事實如此,而且非常明顯,她也不遑否認了。
傅小天望著嬌羞不勝的愛妻,笑了,笑得毫不虛假,毫不勉強,這份胸襟常人難及,令人敬佩。
半響之後,傅小天始突然打破沉默,輕輕說道:「霞,有件事兒,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薛梅霞抬頭,美日輕注,道:「什麼事兒?」
傅小天微皺濃眉,似乎有點難以出口:「德怡,你知道……她……我想……」
這句話,就不知道他是在說什麼,薛梅霞自以為懂了,但卻會錯了意,嫣然一笑,接口道:「你一向豪爽,怎地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這,沒和我商量的必要,我不是一般世俗女子。」
傅小天立刻漲紅了臉,窘笑道:「你誤會了,我豈是那種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任它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飲。」
薛梅霞嬌笑說:「德怡郡主蕙質天生,才貌雙絕,紅粉班中博士,娥眉隊裡狀元,我就不信你對她真的毫不動心。」
傅小天黑臉更紅,額暴青筋,神情一整,方待再說。
薛梅霞心有不忍,連忙嫣然一笑,道:「好啦,瞧你急成這個樣兒?說著玩兒的,傅小天奇男蓋世,我怎會信不過……究竟為了什麼,現在說吧!」
傅小天長吁一口大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算是服了你,我想把德怡介紹給夏夢卿,你的意思……」
薛梅霞花容一變,旋即笑了,笑得好不自然:「德怡她知道了嗎?」
傅小天沒有注意愛妻的神情,點點頭,道:「我約略向她提過,並且在她面前力捧夏夢卿,其實,你知道,那不會誇張,只恐不足……」
「她怎麼表示?」薛梅霞淡談問話,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傅小天後面幾句話兒。
傅小天道:「她並未表示拒絕……」
「那當然!」薛梅霞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你大概還不知道她已經傷透了心。」
傅小天亦有所感,不禁一歎道:「也許,不過……」
「別跟我辯,小天。」薛梅霞淡笑接口道:「你該知道,只有女人最瞭解女人,尤其事關一個『情』字。」
這話不錯,傅小天不得不承認,點了點頭,苦笑說道:「你說的有理,我委實做得太魯莽了點兒,可是,你知道,我沒有辦法不這麼做,正如你所說,事關一個『情』字,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為免她日後痛苦更甚,只有斷然使她絕念。」
這話自然也不錯,薛梅霞微傾螓首,道:「你這用心不能說不對,但自做主張地把她介紹給……他就未免顯得多餘了,我不相信她在驟遭打擊,傷心欲絕之餘會那麼容易地移情於他,她的心只怕已碎了。」
傅小天皺了皺眉,道:「也別說得那麼嚴重,我以為德怡對我只是出於一種英雄崇拜,並非純粹的兒女情愛,而若論英雄,我比之夏夢卿只有自慚渺小……」
「那你又錯了。」薛梅霞突然接口道:「就算她對你的感情中雜有一些崇拜因素,但女孩兒家第一次用情卻是最為認真的,這在她心中仍然難以磨滅。再說,縱然她肯,你有沒有把握他也會接受呢?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傅小天顯得很窘,黑臉又是一紅,囁嚅說道:「你剛才還說過,德怡蕙質天生,才貌兩絕,我以為夏夢卿……」
「小天。」薛梅霞笑了:「你今天是怎麼啦?你這麼一說,豈不是把他視作好色之徒了麼?你能面對嬌娃絕色而毫不動心,對你這位宇內第一奇才的朋友,難道就沒有這點信心麼?須知他也……唉……」
芳心一陣絞痛,倏然住口。
傅小天羞愧無地,默然垂首,許久,方始抬頭皺眉說道:
「可是,霞,那怎麼辦呢?我已經向德怡提起過了,總不能……」
「這容易得很!」薛梅霞靜靜接口道:「小天,你敢情是急令智昏了,德怡與他,將來總有見面的機會,在禮貌上,我們勢必為他們介見,那麼,何不在不著痕跡,不動聲色的情形下,任其自然發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突然縱聲大笑,聲震夜空,拇指一挑,道:「霞,你豈止是我賢妻?更且是我諸葛軍師,好,就這麼辦!」
梆柝之聲又起,更鼓敲出了四更。
威侯伉儷同時一震抬眼望天,鉤月已經西沉,群星亦已黯淡,禁不住四目交投,相覷失笑,傅小天憐惜地道:「霞,旅途已夠勞累,又復半宵傷神,再加上這夜冷露重,你怎麼受得了?都是我不好,走吧!快回樓安歇去吧I」
說罷也不等薛梅霞答話,雙手將她扶起,步下小亭。
薛梅霞猶自黯然未釋默默無言,任由夫婿輕輕攬著,緩步向小樓走去。
小樓上,暗無燭火,一片漆黑。
本來嘛,人不在,點燈做甚?
伉儷兩人對此均末在意,仍然一路走了過來。
這是博小天一時疏忽,他忘了赴約萬壽山臨行之時,並未隨手熄去燭火,那麼,這小樓重地,是誰擅自登入代勞?
推開兩扇樓門,傅小天還是滿臉笑意:「霞,你等等,我來點燈。」
及至「燈」字出口,始突然有所警覺,橫身遮住愛妻,環目神光電掃,沉聲說道:「你先別進來,待我看看是誰這麼大膽!」
傅小天功力通玄,目力如電,儘管屋中一片漆黑,他照樣能察視秋毫。
薛梅霞雖明知兩個孩子已被夫婿送往紀澤府中,聞言仍不由芳心暗震,方待發問,突然眼前一亮,傅小天已然入室點起幾上燭火。
燭光下,但見室內一片零亂,衣櫃、書籍……被翻得亂七八糟,狼藉滿地。
難道是哪個樑上君子,競膽大包天地光顧到這禁衛森嚴,門深如海的神力侯府來?
薛梅霞定了定神,急步入室準備查看失物,入目傅小天站在几旁滿腔煞氣,神威懾人,見了她,搖頭一陣苦笑,將手中一張薛濤箋,向她遞來,她接至手中略一注目,不禁大驚失色,當時怔住。
箋上,寫著幾行狂草:「覷虎駕赴約,趁千載良機。釵佛二寶藏之極密,尋來煞費周章,得來不易。然而擲贈之情仍屬可感,不得不留字致謝。莫洪率單衛二弟百拜。」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夙願得償,早已遠走高飛,奉勸不必白費心機,妄圖追尋,他年學有所成,自必再來拜謁。」
薛濤箋無聲無息地自薛梅霞柔潤如玉的纖手中滑落,她失神落魄地喃喃說道:「『綠佛影單,紫鳳雙飛』,看來,這兩件東西果然是不祥之物,只是……」
突然一挑黛眉,滿臉怒色.接口說道:「綠玉佛或可不要,紫鳳釵卻絕不能輕棄,這些護衛是幹什麼的,我去把任燕飛叫來問問。」說著,就要轉身下樓。
傅小天倏伸鐵腕,把她拉住,搖了搖頭,淡淡一笑道:「不用問了,他們要是知道,早來稟報了,只怕他們至今猶被蒙在鼓中。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他們並不是有虧職守,而是能力不及……東西既已丟了,何必再讓他們不安……」
薛梅霞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一時氣昏了,聞言搖頭一歎,只有作罷。
相對默然片刻,傅小天突然一笑說道:「這羅剎三君委實兇惡得可以,一朝纏上身,便無了無休,不達目的不止,我現在倒有點佩服他們起來……」
口氣說得輕鬆,實足顯示其內心之沉重與憤怒。
薛梅霞於苦思中抬起螓首,憂心地道:「小天,你說,這該怎麼辦?」
「很簡單。」傅小天揚眉笑答道:「把東西統統追回來。……我不贊同你那『綠玉佛或可不要,紫風釵卻絕不能輕棄』的說法,這兩件奇珍中各藏絕學,關係重大,任何一件都足以使天下武林淪於浩劫,我雖不寄跡武林之中,然身受恩師海老人傳藝之恩,卻不能成為武林罪人,寶物由我手中失落,必須由我把它們追回來。」
薛梅霞微頷螓首,道:「話雖這麼說,可是他們說得很明白,早已遠走高飛了,天下之大,你一時又何從迫尋……」
傅小天濃眉陡挑,目射奇光:「除非他們會登天遁地,否則我就非找到他們不可。」
字宇如斬釘截鐵,聞之驚心。
薛梅霞見丈夫憤怒若此,不忍再說,螓首微垂,默然不語。
傅小天向她看了一眼,以為她猶在為失寶之事憂心,忙安慰道:「你放心,憑他們,還逃不出我的平掌心,相信我,我一定會把這兩件東西追回來交還給你。」
薛梅霞心中一陣感動,抬起螓首,柔光凝注,道:「小天,你想錯了。雖然紫鳳釵是我和夏大哥的訂情之物,值得留作紀念,如今既然丟了,也並沒有非追回來不可的必要。問題仍在如你所說,這兩件寶物關係今後武林命運至大,不容淪落魔掌……可是,小天,目前帝都情勢至為緊張,隨時都有發生事故的可能,你能輕易走開嗎?」
傅小天聞言如遭棒喝,不錯,身為當朝重臣,肩負皇室安危重任,值此京城風雲瞬變之秋,豈能不顧而去?
然而,偏偏追尋失寶之事又勢在必行,為了爭取時機,且這一下,左右為難,可把個豪勇蓋世,從不知難為何物的傅小天給難住了。
他連連擊額,不得主意,一時直急得雙拳緊握,團團亂轉。
夫婿遭遇到困難,做妻子的感同身受,薛梅霞眼見傅小天滿面焦灼之情,芳心如割,走過去,輕扶鐵臂,柔聲說道:「小天,別這樣.急壞了也沒有用,不如冷靜下來,慢慢想法子。」
傅小天連連搖頭,苦笑說道:「這……這有什麼辦法可想?」
薛梅霞欲慰無從,只有默然垂首,突然,她又霍然抬頭:
「小天,我想起來了,這件事我們何不仍請夏大哥再幫次忙?」
傅小天搖頭截口道:「這怎麼行?我們已虧欠他很多,怎好意思再……」
「不!小天!」薛梅霞激動地道:「這個你倒不必過分顧虐,你知道,他不比一般人,他勞碌一生,還不都是為了別人?再說這件事既然關係今後武林禍福,他若是知道,即使你不找他幫忙,他也絕不會袖手不管的。」
話鋒微頓,黛眉微蹙,垂首說道:「至於他的內傷……反正皇上限期一月,必須找到他,你正直急速將他尋到,讓他來此多住幾天,奸好養息……」
她言之成理,而且也只有這條路可走,傅小天猶豫再三,終於點頭道:「好,就聽你的。」
轉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又道:「霞,天已亮了,你安歇吧,今天別下樓了。……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紀澤商量辦法,即刻開始尋找。」
說罷,又凝注愛妻片刻,轉身緩步下樓而去。
目送夫婿背影消失,薛梅霞似乎突然不勝嬌弱,頹然倒入几旁軟椅之中。
是的,她太累了,近月的旅途勞頓,加上多重的精神負擔,她實在承受不起了……
帝都偵騎四出,足跡幾乎遍及北京城每一個角落。
一連三天,徒勞無功,那位帶著極重內傷的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到底去了哪裡,競無一點蛛絲馬跡可尋。
不但找不到夏夢卿,而且也未發現那後來趕往大內接應的大漠駝叟無影神鞭獨孤奇的一絲蹤影。
問遍帝都武林,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的下落,即連那眼線極廣,素稱消息靈通的丐幫分舵也不例外。
這一來,可把兩個人急壞了。
傅小天那雙濃眉,鎖得越來越緊,英風盡掃,豪氣無存。
薛梅霞更是可憐,鎮日圍坐愁城,寢食俱廢,原已消瘦臉龐愈增憔悴。
因為,她關心太甚,盡向壞處設想。
這是第四天的夜晚,天際依然高懸著一鉤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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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山之東,五泉山靜靜地屹立著。
五泉山,以多山泉聞名,康熙帝因勢修建靜明園,常偕帝后遊興於此。
雍正、乾隆以降,更成了皇族們講山玩水、探幽攬勝的好去處。
遊山玩水、探幽攬勝,那該在白日。
就算雅興賞月,也該等到月滿。
可是,偏偏就在今天這月色淒迷昏暗之夜,有人深宵登臨,站在那山巔邊緣,呆呆地望著一鉤冷月出神。
毫無疑問,這人必是當朝皇族中人,否則怎能入此禁區,留連不返?
昏暗月色下,更可看出這人乃是一位身著黑衣的少女,一位絕色的少女。
稱她絕色毫不誇張,因為那張俊俏的嬌靨,足以閉月,足以羞花。
夜涼令人有衣衫不勝單薄之感,而她,卻是一任夜風飄蕩衣袂,拂亂雲鬟,一動也不動,有如一尊玉女雕像。
那雙清澈深邃的美目中,好像籠罩著一層薄霧,顯得那麼的迷述濛濛。
彎彎的黛眉微蹙,似乎心中充滿著難解的愁怨,嬌靨凝霜,比夜色還要冷上三分。
那露在月色的肌膚,白哲晶瑩如玉,隱隱具有一種惑人的威力。
人兒、夜色、山景,組合成一幅靜的圖畫……一切,一切,都凝結在一片靜寂之中。
驀地,寧靜綻開,一縷低吟的清音自她那失色香唇間裊裊透出:
「尋尋覓覓,冷冬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度酒,
怎敵他,晚來風息?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聲輕歎,聞之令人心酸,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眨動,兩顆淚珠兒,隨著夜風飄逝……
敢情,她是一個對月抒懷的斷腸人兒。
吟的,是李易安的「聲聲慢」。
她清音微頓,正待二次張口。
突然間,一縷蕭聲嗚咽而起,直透長空。
這蕭聲,來自她腳下峰崖間百丈處一片樹海中,莫辨確實所在。
但有一點卻是母庸置疑的,那就是蕭聲中蘊含著大多的東西,悲傷、憂鬱、淒涼、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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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吹簫的人兒,也正藉著一管洞蕭,吐露著傷心的往事。
黑衣人兒神情微震,連忙將那已到唇邊的詞句嚥了回去,美目投註腳下簫聲飄起處,微顯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訝異.緊接著又轉變為一片黯然,身形一陣輕顫,睫毛翕處,淚珠兒又撲簌簌灑落滿襟。
她訝異的是,吹簫人似乎身懷武學,而且功力絕高;黯然的是,此時此地居然還有比她更傷心失意的人,她出身皇族,當然可以在這禁區之內對月抒懷,那麼這吹簫人莫非也……
美目突睜,竟然寒芒暴射,嬌靨上神色剎那間變得更冷,舉袖一拭淚漬,飛身下掠,姿式輕盈靈妙,閃動般向半山腰那片樹海撲去。
她想會一會那位比她更失意的吹簫人兒,是男人,她要探個究竟;如果和她一般地是個女兒家,倒可以月下對坐,互訴衷腸。
下掠不遠,她找到了簫聲的來源。
遠遠地,只見五、六十丈外一處危崖上,盤膝獨坐著一個白衣人兒,正自對月弄蕭。
她目力本就不差,何況還有那不太暗的月光,她已可以看得很靖楚,那是一個文士裝束的男人。
那白衣文士面對山下,正好背向著她,所以她無法看到他的面目,不過根據身形。應該有張俊俏的臉兒。
窮搜記憶,她想不出當朝皇族中有這麼的一個人,她對這文上完全陌生,那麼這文士不是皇族的人,膽子倒大得可以。
她黛眉雙挑,如飛般撲了過去,轉眼便至近前。
按說,對方白衣文士既然身懷武學,而且功力極高,似她這般毫無忌憚地飛身逼近,萬無不被驚動之理。
可是,事情大謬不然,竟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白衣文士對她的撲近竟是渾無所覺,依然對月弄簫如故。
已經近得不能再近了,相隔兩丈她只有住足,而就在她黛眉一揚,方待張口發話的剎那,簫聲陡地一瀉干丈,戛然止此,那白衣文士一聲輕笑,已自先發話道:「姑娘無端擾人清興,難道不覺得唐突麼?」
他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不僅早巳發現了她,且一言便道破她是個女兒身,黑衣人兒不禁暗吃一驚,呆了一呆,旋即冷冷答道:「該覺唐突的恐怕不是我,我正想責問你哩!」
白衣文士大笑站起,憤然回身,竟然是面色焦黃,一臉病容,哪裡是什麼俊俏面孔。雙目冷芒如電,微注黑衣人兒:「是麼?我以已度人,斗膽妄測,姑娘想必也是個傷心斷腸人吧?」
黑衣人兒入目對方那冷電般的兩道目光,禁不住心神一懍,強持鎮定,美目深注,冷然說道:「何以見得?」
「很筒單,姑娘何必故作矜持。」白衣文士微微一笑,笑得很瀟灑:「玉泉空寂,夜靜更探,我這簫聲何以沒有驚動別人,單單驚動了姑娘?這說明在這夜深露寒,冷寂淒清的玉泉山上,除了我這傷心斷腸人外還有姑娘,如此,便足證姑娘心中也有傷心斷腸之事,否則斷不會於此月色昏暗之夜,留連在這不足留連的玉泉山頂,遲遲不歸。」
這解釋很俏皮,也很不俗,黑衣人兒深深驚服於白衣文士的口齒,可是一向任性倔強的她,卻不願近乎示弱地流露出來,嬌靨上的神色,仍是那麼冷冰冰地,好像籠罩了一層寒霜:
「這也很簡單,你休要自作聰明,靜明園為當朝親貴遊樂之所,只要是當朝皇族中人,縱然在此住上幾天也不足為怪,何況我難得來此,對此間景物未免特別喜愛。」
白衣文士「哦」了一聲,笑道:「這麼說來,唐突的果然是我,我孤陋寡聞少見多怪,那麼……」目光微轉,揚眉輕笑:」姑娘怎會臉上淚漬未乾?我以為賞覽夜景還不至於……」
黑衣人兒疾抬皓腕,一抹粉頰,是羞也有些薄怒,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白衣文士似乎不忍使她過分難堪,有意轉移話題,目光深注,淡淡一笑說道:「當朝親貴中,我很榮幸地也認識幾位,姑娘芳名……」
剎那間,黑衣人兒已恢復下原先的泰然、冷漠,黛眉微挑冷然道:「我認為彼此素昧乎生,沒有通名報姓的必要。」
「誠是區區冒失。」白衣文士朗笑說道:「既是這樣,我不敢多做攀談,姑娘請吧!」灑脫舉手,竟然下令逐客。
黑衣人兒朱唇徽綻,咯咯脆笑,笑得很冷,美目凝注,寒光逼人:「閣下反客為主,豈不有點神智不明,事理欠通?請教這是什麼所在?」
白衣文士答得甚妙,他道:「玉泉山,姑娘豈不也多此一問?」
黑衣人兒臉色更沉,語氣更冷,道:「你很會說話,也很機譬,怎不說這是靜明園?靜明園為本朝親貴遊樂之地,近百年來,一直列為禁區,你可知道擅入皇族禁區者該當何罪?我還沒有按律降罰,你反倒先……憑什麼?……」
白衣文士突然仰首大笑,聲震夜空:「我不憑什麼,也不相信誰又能拿我怎麼樣。姑娘,別用皇族親貴來壓我,這四個字我還沒有把它們放在心上,我只知道『林泉孰賓主,風月無古今』,天下之地,天下人去得,若真要論起賓主來,這莽莽神州該是漢家基業,貴朝強行竊據,恐怕連個賓字都談不上,又何來什麼禁區?」
這番話聽得黑衣人兒芳心連震,花容巨變,美目圓瞪,滿射驚怒,怔了好半晌,才貝齒緊咬地憋出一句話:「你是什麼人?快說!竟然這般大膽,難道不怕……」
「我這個人從來就不知怕為何物。」白衣文士淡笑接口道:
「姑娘這『什麼人』三字指的是身份,還是姓名?」
黑衣人兒氣得嬌軀微顫,脫口說道:「兩者都是!」
白衣文士卻沒有一絲火氣,攤攤手,笑道:「身份,我可以奉告: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武林一介落魄書生。至於姓名,很抱歉,彼此素昧平生,沒有通名報姓的必要。」
他後面半段話兒顯然是針對黑衣人兒適才那句話而發這對出身滿室親貴的她,委實刺激太大,她既羞且怒,簡直就不明白眼前這白衣文士何來偌大天膽。
美目圓睜噴火,黛眉倒挑含煞,頓時發了那任性慣了的皇族千金脾氣,這脾氣使她忘了適才由簫聲中聽出對方身懷武學,而且功力絕高,暗一咬牙就想出手,但就在她纖纖玉手抬起一半的剎那,一眼瞥見白衣文士手中那管雪白的玉蕭,立有所覺,腦中靈光電閃,芳心一跳,玉手掩上了檀口,有點不知所措地說道:「你,你可是人稱玉蕭神劍閃電手的夏……」話出口,忽然覺得這樣問法太過「客氣」,臉色又沉,飛快改口道:「……可是那個自命不凡的夏夢卿?」
白衣文士先是神情微震,繼而望著她笑了,笑得她粉臉上一陣臊熱:「姑娘認識那夏夢卿麼?」
黑衣人兒冷然說道:「我沒有那份榮幸,答我問話。」
自衣文士雙眉微挑,笑容可掬:「想來夏夢卿也會感到遺憾,姑娘一定要我回答,自當告訴姑娘,普天之下愛簫之人很多,我不是姑娘想像中的人。」
此言一出,黑衣人兒似乎微失平靜,美目中射出一絲異樣光采,嬌靨上浮現一絲失望之色,但只是略現即隱,呆了一呆,訝然地望著白文衣文士,談淡地說道:「這次算我唐突,那麼你是……」猛覺失言.連忙住口。
可惜已經晚了。
自衣文士微笑接口道:「沒有關係……我能奉告的都已經奉告過了,姑娘如果仍不滿意,一定要追問姓名,那麼我就再奉告三個字:「傷心人。」
語氣充滿戲謔意味,令她頓生被戲弄的羞怒,花容再變,冷冷說道:「你可是要我召來守衛?」
守衛又奈得他何?但他似乎有所顧忌,皺了皺長眉,笑道:「同是傷心斷腸人,姑娘又何忍逼我太甚?」
黑衣人兒冷笑說道:「也許你是斷腸人,我卻沒有傷心事,不要跟我嬉皮笑臉的,若不想要我召來守衛,你就……」
白衣文士突然挑眉一笑道:「姑娘不必以此要挾我,須知我在這裡坐坐並未過分,體說這區區什麼靜明園,便是深宮大內我也是要來就來,要去便去,沒人攔得住我。我之所以不願姑娘召來守衛,只是生怕俗人擾了我的清興,姑娘若是看我不順眼,只管站遠些便了。」
黑衣人兒美目凝注異采閃動沒有開口,那是因為她面對這位心智口才兩稱高明的文士,又氣又惱,一時感到計窮,好半晌,她才突然一跺足,黛眉倒剔,狠聲說道:「我就不信拿你沒辦法。」皓腕修揚,一掌拍子過來。
她忍無可忍之下,這一掌暗凝真力,挾怒出擊,勁道非同小可,而且快疾如電,尋常一點的高手,休想躲過。
偏偏這白衣文士並非尋常高手,他不但避過了,而且避得從容瀟灑已極。
「姑娘無端出手傷人,似乎有失皇族風……」
「度」字尚未出口,黑衣人兒玉手疾出如風,纖纖五指,閃電般點向他肩井要穴。
她自信這一招不慢,而且極具威力,殊料招至途中,眼前人影微花,白衣文士突然蹤跡不見,方一愣神,身後已響起一聲朗笑:「姑娘,凡事都須留點餘地,你這是……」
她芳心劇震,霍然轉身,一語不發,加提十成真力,遙空一掌又擊了過來。
這一掌,白衣文士仍然未接,也未還手,只是雙眉已高高挑起,目射寒芒閃身飄退,沉聲說道:「姑娘,事不過三,我念你是個女流,不願為已太甚,倘若你……」
黑衣人兒一向嬌生慣養,任性已慣,幾曾受過這等怨氣,不容白衣文士說完,朱唇泛白,厲聲怒叱:「狂徒住口,你擅入禁區,已犯大罪,猶敢口出狂言,你不必有所顧慮,有本領儘管使出來好了。」
話落身閃,一雙柔荑狂揮,不顧一切地猛撲上來。
她的用心並不在置對方於死地,因為她知道那無異是癡人說夢,她只是恨透了對方那份比她還甚的傲氣,傷了她的自尊,令她難堪,故拚死也要把對方微挫掌下,爭回一口氣,挽回一點面子。
雖說她未存殺機.但出手威勢也極驚人,凝足了內家真力,玉手揮舞間,罡風憨卷.有如狂飆。
白衣文士似乎生俱鐵石心腸,對如此可人的負氣進撲竟然毫不容情,目射神光,容得黑衣人兒欺進五尺,突然揚聲冷笑:「姑娘,小心。」右掌玉簫微點即收。
他雖只輕描淡寫微傲一點,黑衣人兒卻已承受不起。
別說招架,連躲閃都來不及,只聽「嗤」地一聲輕響,滿頭烏雲蓬散披落,方自一驚,緊接著兩隻玉手掌心,又似被蟲嚙針紮了一下.微微一痛,雙臂勁力頓失萎然垂下。
她大驚失色飄身疾退丈外,嬌靨一片蒼白,美目中射出難以言喻的光采,羞怒攻心僵在當場。
白衣文士並未追擊,目注丈外黑衣人兒,似覺不忍,淡淡一笑,道:「請原諒,姑娘,我無意出手,實在是被你逼得無可何。」
黑衣人幾哪裡聽得進去,只當他是說風涼話,嬌軀劇抖,失色雙唇輕顫:「技不如人,教我好恨,更可惡的是你這自命不凡的傲氣太以凌人,我現在不妨告訴你,這口氣我非爭回來不可,你可有膽子在這兒等我半天?」
白衣文士入耳她這未泯天真的話兒,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望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道:「姑娘可是要回去調撥人手,找我報仇洩恨?」
黑衣人兒蒼白的臉龐上湧現一片紅暈,微點螓首.道:「談不上仇,恨卻非洩不可,我有生以來還沒有受過這等挫辱。」
白衣文士雙眉微皺,笑道:「既然學武,就難免廝殺搏鬥,廝殺搏鬥總會分出勝負,姑娘氣量也未免太小了點,如果我這只為自衛的一簫對姑娘有那麼大刺激的話,我深為後悔,不過……唉……」
黑衣人兒氣得險些流淚,貝齒緊咬,美目緊注,道:「你不要恃技驕狂,得意賣乖,我這就回去,再來那是必然,只問你敢不敢等我?」
白衣文士搖頭笑道:「很抱歉,這我不敢肯定答覆,因為我這個人一向飄泊慣了,不耐在一個地方久待,你如果回來的早,我也許還在這兒,若是回來得晚了,那……」
「你可是有點膽怯害怕了?」黑衣人兒冷冷接口。
白衣文士想要縱聲大笑,但終於忍住,目光深注,淡淡說道:「站娘,你不必出言激我,在我心裡,還沒有膽怯害怕這種字眼,我只是深知自己的習癖,不得不預做說明,免得姑娘徒勞往返,說我怕事。」
「那就好。」黑衣人兒抓住他前半段話兒冷笑說道:「你既是武林中人,當知武林中人言重一諾,過於性命,我不會讓你久等不耐的,不過,我仍得提醒一句,假如你自貶身價,畏事逃走,天涯海角我也非找到你不可。」話落身起,向玉泉山下茫茫夜色中疾射而去。
白衣文士似乎攔阻不及,望著那無限美好的纖小身影,禁不住搖頭一陣苦笑,哺喃說道:「我真是自找麻煩,我這是何苦?……」
突然回顧身後,輕笑呼道:「聶姑娘,她走遠了,請出來吧!」
身後那片茂密的樹林中,隨著話聲,裊裊行出一位容貌清麗的白衣女子,雲髻高簇,環珮低垂,楚楚動人,儀態萬千,赫然竟是那寄身千毒門中,曾於洛陽第一樓以歌舞惑眾的俏佳人,聶小倩。
她停步林邊,微微檢衽,目注白衣文士,嫣然一笑道:「相公手法令人擊節,把那滿族親貴的嬌娃大加折辱而退,聶小倩隱身暗處,險些出聲大呼痛快。」
白衣文士皺眉一笑遭:「哪裡是痛快,分明是自惹麻煩,聶姑娘,我這就要走了,相救療傷之情,容圖後報。」
聶小情嬌靨上飛快掠過一絲黯然之色,垂首說道:「相公何言之太重,若論相救療傷微勞,則洛陽第一樓頭寬容不究,北邙斷魂谷內兩次縱放又該當何說?聶小倩能為相公稍盡綿薄.正是畢生榮幸,也自覺稍減一分罪孽……」
妙目微紅,不勝淒惋,幽幽一歎,住口不言。
白衣文土也覺慼然,忙自展眉一笑道:「聶姑娘冰情玉潔慧質蘭心,出污泥而不染,只有令人敬佩.又何罪之有?……」
聶小情芳心竊慰,柔婉說道:「多謝相公不以陷身邪教見薄……」
話蜂微頓,美目深注,欲言又止……最後說道:「相公真要自毀諾盲,就這麼一走了之麼?」
白衣文士有意無竟避開她那雙惑人的目光,笑道:「聶姑娘,你聽見了,我何曾答應過她留此不走?她身為滿族郡主,一向嬌縱任性,既自認羞辱,必不干休,我料她除了她哥哥和傅小天外,不會找別人,我瞞過了她,卻絕瞞不過傅小天伉儷,所以我不得不走。」
聶小倩神情更黯,美目隱射無限關切,道:「相公的傷勢雖已無礙,但尚未痊癒,怎好……」
「多謝姑娘關注。」白衣文士淡笑道:「我這所謂走,僅是另覓隱密之處繼續療傷,不與人動手,不妄動真氣,諒無大礙,否則若是等他們尋來,勢必多生麻煩,耽誤時日,來不及應付未來的事變。」
聶小倩道:「戚侯府中養傷不也很好麼?相公何必一定……」
白衣文士臉上驟起一陣輕微抽搐,強笑說道,「侯府難免應酬,不宜療傷。」
聶小倩垂首不語,白衣文士又道:「我走後,姑娘也不必在此多事停留,可仍返千毒門暗觀動靜,必要時再設法離開。以免不測,今宵暫別後會有期,告辭了。」微一拱手,就待騰身。
聶小倩突然抬頭,美目微紅,無限淒婉地,急急說道:「相公請慢,我還有一樁大事險些忘了奉告。」
白衣文士呆了一呆,道:「聶姑娘有話請說。」
聶小倩猶豫再三,終於一咬牙,毅然說道:「布達拉宮方面已請得能人,近期內必然再動,還請相公多……」
「姑娘可知是什麼人麼?』
聶小情微微搖頭:「這個聶小倩尚還不知。」
白衣文士雙眉微皺,略一沉吟,再次拱手:「多謝姑娘示警,我省得了。」
人化長虹,騰身飛射而去。
聶小倩呆呆羹注白衣文士消逝之處,嬌眉上浮現一片難以言喻的表情,雙唇一陣抖動;突然灑落兩串晶瑩淚珠,良久方始幽幽一歎,轉身裊裊行向樹林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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