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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十 章 胭脂井下謁真陵 文 / 獨孤紅

    他落在了胭脂井旁,探頭下看,井裡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這難不倒「玉龍美豪客』。

    他登上井沿,紮了扎衣衫,兩手支著井壁下了井。

    這口胭脂井不算淺,嚴慕飛一步步地往下試,好半天才踩著井底,井底更黑,狹小僅能容兩人並肩站立。

    他凝目搜尋,只見井底壁下有一個半人高,黑黝黝的洞穴,這該是通往太祖陵寢的甬道口了。

    他毫不猶豫,矮身向那黑黝黝的洞口裡鑽去。

    甫入洞口,只覺腳下一空,他連忙提氣收勢,緩援向下踩去,這回,腳踩實了,他立即明白,眼前是一條向下降的石階。

    於是,他順著石階一步步地往下走去。

    片刻之後,他可以看見了,可以看見往下伸的石階還有十幾級,石階下,緊接著一條甬道!

    走完石階,進了甬道,這甬道蜿蜒曲折,但地下很平,很好走,他順著甬道前行,半個時辰之後,兩扇緊閉的石門擋著去路,橫在眼前!

    他用手推了推,石門沒動,他心知這幾有機關消息一類的裝置,他凝目正要搜尋那機關樞紐所在,突然

    一個低微的話聲由石門那一邊響起:「是嚴老弟嗎?」

    嚴慕飛心頭一跳,忙道:「正是,可是公孫老人家?」

    只聽石門後話聲驚喜說道:「正是公孫勝在此,我料定嚴老弟必然尋來,可沒想到嚴老弟會來得這麼快。嚴老弟,請往石門右下角踏上一腳,石門就會開了。」

    嚴慕飛答應一聲,如言照做,向著石門那右下角一腳踏了出去,果然,一陣隆隆輕響,那兩扇石門緩緩向裡開啟了,這時,一道亮光由門裡射了出來。

    目光所及,嚴慕飛不由動容咋舌。

    兩扇石門厚有半尺,這姑且不提。

    石門裡是個廣大的石室,其廣,其大,足足抵半個內苑,石室裡,上下左右,全由一塊塊的大理石砌成,光亮可鑒,潔淨異常。

    往後走,是一崖石砌的宮殿,巨柱蟠龍,石獸,翁仲並列,殿中央,有一座人高的石台,台上放著一具大理石刻成的石棺,石棺上,一顆鵝卵般大小夜明珠,騰射著光華,照耀得宮殿纖細畢現。

    其他,石棺兩旁擺放著奇珍異寶是多得不可勝數,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那位「鐵膽神眼快刀手』公孫勝,就躺在殿前大理石地上,身上沒有繩索捆綁,但他卻不能動彈一下。

    嚴慕飛看得清楚,公孫勝四肢的穴道,全被制住了。

    他跨步進入石門,近前出指連點,公孫勝應指翻身躍起,激動地一聲:「嚴老弟……」

    嚴慕飛已然肅容說道:「老人家,你我稍時再談,容我先謁太祖。」

    邁步進殿,在石棺前撩衣拜了下去。

    他這一跪拜,公孫勝連忙也跪了下去。

    拜畢,嚴慕飛起身出殿,公孫勝迎前兩步,忙道:「嚴老弟,你是怎麼知道的?」

    嚴暮飛淡淡一笑,道:「老人家該先談談自己!」

    公孫勝老臉一紅,強笑說道:「丟人現眼栽跟頭的事,嚴老弟又何必讓我多說?」

    話雖這麼說,他卻在話鋒微頓之後立即接道:「那天我不是說要進城預備些應用的東西嗎?那就是因為這胭脂井太深,沒繩子下不來。進城後,我先到雷花子那兒去了一趟……」

    嚴慕飛道:「我聽他說了。」

    公孫勝道:「而後我帶著繩子就往胭脂井來了。我順著繩子下了井,下是下來了,可是剛到這石門口,只覺腦後生風,接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說到這裡,他窘迫地笑了笑,道:「我原不服老,可是如今看來硬倔是不行,耳朵跟眼睛都夠遲鈍的,還沒瞧清是誰,就著了人的道兒……」

    嚴慕飛沒說話,他接著說道:「先前我還以為太祖這陵寢裡,埋伏有官家好手,心想這下慘了,就是跳進黃河也冼不清,腦袋非搬家不可。後來我醒了,眼前直挺挺地站著個人,嚴老弟,你猜是誰?」

    嚴慕飛笑了笑,道:「該不是那位怕人的女鬼?」

    公孫勝猛一點頭道:「對,一點兒也不差,就是她,咦?」老臉上滿是詫異之色地接道:

    「你怎麼知道是她?」

    嚴慕飛淡淡笑道:「老人家先別問我怎麼知道是她,請說下去。」

    公孫勝應了一聲道:「其實,後來也就沒什麼了,當時差點耙我嚇個半死!接著她就像審犯人似的東問西問,她的辦法損得很,我不說她就搔我的癢癢,沒奈何,我把你說了出去,心想告訴鬼該沒關係,直到她自認滿意後,就把我四肢穴道制住,留在這兒,鬼還會制穴?

    這時我才知道她是人而不是鬼,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羞煞愧煞,萬一因為我這一時忍不住壞了你的大事,我豈不罪過?」

    「還好,老人家。」嚴慕飛道:「請放心,大事壞不了。」

    公孫勝一喜,忙道:「真的嗎?嚴老弟?」

    嚴慕飛道:「我豈會欺瞞老人家?」

    公孫勝激動地連連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嚴老弟,那女人臨走時還說了一句話:

    她說她認識你,她料定你必來,所以她要上去等你去。當時我心裡想,嚴老弟還怕你?你去吧,那是自找倒楣,我有救了,於是我就躺在這兒耐心地等了。這兒不壞,就是大理石硬了些,涼了些。」

    嚴慕飛笑道:「老人家風趣、豪情不減當年。」

    公孫勝搖頭苦笑,道:「說什麼風趣,說什麼豪情,一個觔斗由九霄雲上栽下來,我只好安慰自己了。嚴老弟,她等著了你嗎?」

    嚴慕飛道:「不然我怎知太祖陵寢在這兒?公孫老人家也在這兒?」

    公孫勝忙道:「你制住了她?」

    「不,老人家。」嚴慕飛搖頭說道:「不必,她是我一位當年舊識,是她告訴我太祖陵寢在這兒,老人家也在這兒,所以我就找來了。」

    公孫勝道:「原來如此,那還好……」

    「好?」嚴慕飛笑道:「老人家一句太祖陵寢,害得我窮搜孝陵,還累得雷分舵主等找遍了太祖的陵寢。」

    公孫勝苦笑說道:「都怪我,粗心大意,沒說清楚!」

    嚴慕飛道:「老人家不必自責,請告訴我,紀綱的那紙條在……」

    公孫勝截口說道:「嚴老弟,我還沒開始找呢!」

    嚴慕飛抬眼環掃,道:「那麼,你我分頭找找看。」

    說著,他轉身就要邁步,忽地他凝目望向石門,石門口,不知何時站著衛涵英,她道:

    「你們在找什麼?」

    嚴慕飛道:「涵英,你怎麼也下來了?」

    衛涵英道:「我下來看看太祖,不行嗎?」

    嚴慕飛道:「沒人說不行……」

    轉望公孫勝道:「老人家,請見見,這位是衛姑娘。」

    公孫勝猶有三分怯意,遲疑著上前一步,施禮說道:「見過衛姑娘!」

    衛涵英淺淺還了一禮,道:「不敢當公孫大俠這一禮……」

    轉望嚴慕飛道:「你在找什麼?」

    嚴慕飛道:「紀綱留的那張紙條。」

    衛涵英道:「就在石棺上那顆夜明珠下壓著。」

    嚴慕飛忙轉目望去,那顆夜明珠下便是石棺,哪裡有什麼紙條?他轉過頭來錯愕地道:

    「涵英……」

    衛涵英截口說道:「我是說,在公孫勝大俠來此之前,它壓在那顆夜明珠下。」

    嚴慕飛忙道:「如今呢?」

    衛涵英道:「在我這兒!」

    嚴慕飛眉峰暗皺,吁了一口氣。

    只聽公孫勝道:「原來衛姑娘拿去了……」

    衛涵英道:「不錯,兩位請看!」

    翻腕自袖底拿出了一張顏色白裡帶黃的紙條,道:「這紙條上寫著四句話,像是詩,又像是對偶句。」

    嚴慕飛道:「讓我看看……」

    他剛要邁步,忽聽衛涵英一聲輕喝:「接住!」

    她皓腕微振,紙條化成一道白光,向著嚴慕飛電射而去。

    嚴慕飛伸手接了下來,只一眼,他為之一怔。

    紙條,本是白的,而且是御書房用箋,但由於年時過久,它略略地變黃了些。

    那上面,是寫著四句話,而如今那四句話上卻被人用筆劃了四條槓,把字跡全塗沒了。

    看墨漬,猶新,當然,嚴慕飛知道是誰幹的!

    他抬眼凝注,道:「涵英,你這是什麼意思?」

    衛涵英格格一笑道:「這你還不懂嗎?怕紀綱行蹤輕洩呀!」

    嚴慕飛道:「可是我還沒看過。」

    衛涵英道:「怕什麼?我看過了。」

    這簡直是惡作劇,而且未免作得太大了些。

    嚴慕飛吸了一口氣,微軒雙眉,道:「那麼,涵英,請你告訴我……」

    衛涵英道:「什麼?」

    這是明故問。

    嚴慕飛道:「那四句話寫的是什麼?」

    衛涵英道:「你想讓我告訴你嗎?」

    這是廢話,嚴慕飛已經覺得事態有點不對了,他當即說道:「是的,涵英,你不該告訴我嗎?」

    衛涵英格格一笑,道:「我有必要告訴你的義務嗎?」

    嚴慕飛道:「對我,自然沒有,但你該想想太祖跟大明朝……」

    衛涵英搖頭說道:「當年的衛涵英已經死了,現在的衛涵英半人半鬼,她不會考慮那麼多的。」

    嚴慕飛有點急了,話聲微沉,道:「涵英……」

    衛涵英截口說道:「你知道該怎麼對我,就連太祖,他在世時也從沒有對我粗聲粗氣地說過說!」

    嚴慕飛皺眉說道:「涵英,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衛涵英格格嬌笑道:「我要讓你知道一下,你這個名在江湖功在國的天下第一人也有反過來求我的時候。」

    嚴慕飛心裡有點難過,暗暗一歎,道:「好吧!涵英,我求你……」

    衛涵英截口問道:「為太祖跟大明朝?」

    嚴慕飛心裡明白,他不能這麼說,一咬牙,道:「不,涵英,為我自己!」

    衛涵英笑了,嬌笑連連地道:「你不愧聰明人。」

    笑聲一斂,接道:「我有一個條件!」

    嚴慕飛道:「你說吧!」

    衛涵英道:「太祖在這兒,把當年你躲我的情景再演一遍。」

    嚴慕飛雙眉一揚,道:「涵英,你這是何苦……」

    衛涵英道:「不這樣你休想我把那四句話告訴你。」

    嚴慕飛道:「涵英,當年事已成過去,我自知負你良多,我說過我愧疚。」

    衛涵英冷冷說道:「我也說過,愧疚並不能補償我失去的青春,也不能洗刷我所受的羞辱,更不能消除我所受的打擊與心靈創傷。」

    嚴慕飛心中雖悲痛,雖愧疚,可是此時此地他所受的令他難受,他沉聲說道:「涵英,我抱歉。」

    衛涵英冷冷說道:「不必多說廢話,那對你無補,只問你想不想聽那四句話。話說在前頭,我並不勉強。」

    嚴慕飛目中閃起寒芒,道:「涵英,我原以為你是個不同於俗脂庸粉的巾幗奇女子,你該深明大義,分明公私……」

    衛涵英叱道:「嚴慕飛,你敢教訓我,你憑哪一點?」

    忽地一笑,搖頭接道:「我不該跟你這種人動氣,隨你怎麼說吧!不過我要告訴你,當年的衛涵英或許能在紅粉班,娥眉隊裡稱奇,如今的衛涵英卻跟一般女兒家沒什麼兩樣,是個道道地地的俗脂庸粉。她不懂什麼叫大義,也不知什麼叫公,什麼叫私,她只知道仇恨與報復。你看怎麼樣?」

    嚴慕飛簡直無可奈何,發作,對這位備受打擊,心巳碎,腸已斷的當年情人,他不忍。

    低聲下氣的哀求,他也明知道那不會發生效用。

    他沉默了,半晌始道:「涵英,隨你了,只要你自問對得起太祖,對得起大明朝,對得起世上億萬生民……」

    衛涵英「哦!」地一聲,道:「看來你仍跟當年一樣,仍是那麼一副寧折不屈的倔脾氣。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不知道什麼叫公,什麼叫私,只知道仇恨和報復。如今這就是我的報復,也就因為我能對你採取報復,我感到無比的快慰與舒服。」

    嚴慕飛在靜靜地聽,沒有說話。

    「嚴慕飛。」衛涵英接著說道:「你要真是為太祖,為大明朝,為世上億萬生民,你就該向我屈膝低頭!」

    「衛姑娘,」嚴慕飛笑了,笑得很淡:「嚴慕飛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對你屈膝低頭,那辦不到。我不相信沒有這四句話便找不到紀綱!」

    這幾句活份量夠重的。

    衛涵英嬌軀倏顫,嘶聲叫道:「嚴慕飛,你……」

    倏轉平靜,但話聲猶帶著顫抖,接道:「我說過不跟你這種人動氣的,好,你自己去找吧。我知道,你是當世第一人,有通天的本領。不過話說在前頭,除非你對我屈膝低頭,否則這輩子休想我說出那四句話。從現在起,我要對你採取一連串的報復,直到我死!你若能找到紀綱與建文,我立刻橫劍自絕。」

    話落,突然閃身飄退,而這時,一陣隆隆輕響響起,那兩扇石門緩關合了。

    嚴慕大驚,閃身撲了過去,他身法不可謂之不快,應變不可謂不速。然而,當他撲近石門,剛要抬手時,砰然一聲,兩扇石門關死了,一點縫隙也沒有。

    嚴慕飛呆住了,手抬在那兒,一動不動。

    石門外,傳來衛涵英冰冷話聲:「嚴慕飛,殿後有我為你兩個預備的吃喝什物,你不是有通天的本領嗎?自己想辦法出去,否則你跟公孫勝就老死此處,陪太祖葬,那該是無上的榮寵!」

    話聲隨既寂然。

    剎那間,這地下陵寢裡好靜,好靜。

    半晌,公孫勝在身後輕輕喚了聲:「嚴老弟!」

    嚴慕飛苦笑轉身,道:「我沒有想到她會變成這樣,跟當年簡直判若兩人。老人家,對我,她有仇恨,欲報復,無可厚非,我可以忍,但對老人家你,卻令我難忍,也甚感歉疚!」

    公孫勝臉色凝重地搖頭說道:「嚴老弟,我不這樣想,公孫勝是個無用的老弱殘廢人,活在世上只是苟延殘喘,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嚴老弟世上第一驚世奇才,正值英年,更身負重大而神聖的使命……」

    「老人家,」嚴慕飛搖頭截口,道:「如今不談這些了,只問老人家有沒有出困的法子?」

    公孫勝搖頭苦笑,道:「嚴老弟,當日紀綱只告訴我這一處進出門戶,而且他也只告訴我進來時如何開啟石門,出去時如何關閉石門,卻沒有告訴我還有其他出入口,也沒有告訴我萬一被困在此時,如何開啟石門出去。」

    嚴慕飛搖頭說道:「那本不需要。」

    一頓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人家,出困一時既不可能,就不必再去談它了,你我看看去,她到底為咱們準備了什麼吃喝什物?」

    說著,當先住殿後行去。

    到了殿後,那裡擺放看兩隻大罐子,而且罐口上都有蓋子,嚴慕飛掀開了左邊一罐的蓋子,那是一罐子清水。

    再掀開右邊一罐蓋子,罐子裡,一半是蘿蔔乾,罐子另一半是既干又硬的大餅。

    嚴慕飛蓋上蓋子苦笑說道:「真周到,飢餓不擇食,到時候自會美味可口……」

    微一搖頭,接道:「她既有心置我於死地,又何必預備這吃喝之物?」

    他不懂,他也想不通。

    走回殿前,兩個人席地坐下。

    沉默了半晌,公孫勝突然抬眼說道:「嚴老弟,恕我多嘴愛問,你跟衛姑娘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能說嗎?」

    嚴慕飛淡然笑道:「老人家,這句話你要在往日或出困後問我,我絕不會說,也不願提,但是,如今,唉!」

    自嘲一笑,按道:「說說也無妨。」

    公孫勝忙道:「嚴老弟,我洗耳恭聽。」

    「好說,老人家。」嚴慕飛淡然地笑了笑,道:「老人家,你知道胭庸井旁,那底至今猶空著的金陵王府,當初太祖是為誰蓋的?那只有爵名而始終不見其人的金陵王又是誰嗎?」

    公孫勝搖頭說道:「嚴老弟,我不知道。」

    嚴慕飛道:「其實,不只老人家不知道,便是當世之中知道他是誰的,也僅不過三數人而已!」

    公孫勝訝然說道:「三數人而已?」

    嚴慕飛點頭說道:「是的,老人家,僅僅是三數人而已。已經歸天的太祖,太祖時的一兩位重臣,衛姑娘,還有我!」

    公孫勝詫聲說道:「那怎麼會?堂堂一位王爺,怎會沒人知道……」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要從當年說起。」

    公孫勝道:「你可否先告訴我,那位王爺是誰?」

    「可以,老人家。」嚴慕飛點了點點頭,道:「如今他就坐在老人家的對面!」

    公孫勝一怔,道:「這麼說,是老弟你?」

    嚴慕飛點頭說道:「是的,老人家,是我。」

    公孫勝失聲叫道:「你,你,你竟會是……」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跟世人皆知『玉龍美豪客』而鮮有人知『玉龍美豪客』就是嚴慕飛的道理差不多!」

    話剛說完,公孫勝一聲:「王爺!」翻身便拜。

    然而嚴慕飛比他快,在公孫勝雙肩剛動之際,他一隻手已按上了公孫勝的肩頭,道:

    「老人家,我如今一介布衣,請看,那座金陵王府至今猶空著,那兩扇大門可曾一天開過?」

    公孫勝道:「可是您總是王爺……」

    嚴慕飛微微一笑,道:「有很多年了,老人家,尤其在這兒,我僅僅是武林布衣嚴慕飛。

    請坐好,聽我為老人家細述當年……」

    恭敬不如從命,公孫勝果然沒再動。

    收回了按在公孫勝肩頭上的那隻手,嚴慕飛接著說道:「太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英雄、豪傑,他以平民舉事起義,推倒了元朝的部族統治,驅異族於關外,光復了失掉四百多年的燕雲十六州,稱臣藩邦之多,史無前例,他該流傳千古而不朽。」

    話鋒頓了頓:「其實,太祖之當初,毫無自創朝代的雄心,只是迫於情勢,不得不投身於一個『反元復宋』的組織。太祖出生於貧苦,他受過饑,挨過餓,也誠如世人所知,他出過家,當過和尚,而且正式受了戒,後來陳州人胡閨兒在信陽起義,四川倉州韓法師自稱『南朝趙王』,劉福通及韓山童也先後舉事,最後郭子興在濠州響應,糾合壯士數千,襲取濠州之後,太祖投奔郭子興,當了一名『十夫長』,那時我不在中原,後幾年,我經劉伯溫的介紹結識了太祖,同時也結識了衛姑娘。」

    公孫勝「哦!」地一聲道:「您早在那時候就認識了太祖跟衛姑娘?」

    「是的,老人家。」嚴慕飛點頭說道:「以後的許多年,我跟劉伯溫、徐達、胡大海、常遇春幾位好朋友,除去了劉福通、韓林兒,徐壽輝、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陳友定,大戰元丞相脫脫,然後北伐,西征,深入大漠,一直到天下平定,太祖登基。

    其間,我統率天下武林為太祖效力,太祖待我如兄弟,群臣視我為知友,論功,劉伯溫、徐達遠不及我,直說一句,假如當時我點個頭,太祖那襲黃袍就是我的,如今天下是嚴家的天下,而非朱家的。

    但是我淡視名利,當時除太祖及衛姑娘外,沒人知道我是誰。我所以率天下武林為太祖效力,幫太祖打天下,那一方面固然我感於異族入主,另一方面我也敬佩太祖出身平民,一介布衣,如此而已。

    就在這些年中,我發現衛姑娘是位難得的巾幗奇英,因而深深地愛慕著她,而她也頗垂青於我,同時,太祖也很喜歡她,太祖在私下曾數次對我表示,一旦身披黃袍,登上九五,一定要立衛姑娘為後。

    當然,我明白,衛姑娘對太祖,僅止於友情與兄妹間的友愛,但是由於我跟太祖間的不平凡交情,在太祖登基那一天,我忍痛悄然離去,那一方面固然為成全他倆位,另一方面也為躲避那『金陵王』九干歲的爵封。

    這,使得太祖很不高興,有一度,他甚至下旨天下,搜尋我、緝拿我,要殺我!」

    他沒提那炮打功臣樓,火焚凌煙閣的事。

    而,公孫勝卻道:「還好您走了,要不然您就會……」

    嚴慕飛不得不提了,他道:「這是太祖生平唯一的大錯誤,他不該那麼想,更不該那麼做,所以以後的許多年,他悔恨、他痛苦、他孤寂,因此,他厚恤功臣之後,說起來,該也算得補償了。」

    他歎了口氣,接道:「我原以為衛姑娘因我離去會嫁給太祖,豈料我錯了,她不但沒嫁而且等了我許多年,這,一直到我第二次返朝進宮見大祖時才知道。知道了又如何?我愧疚、我痛苦,但當時我卻有苦衷不能見她。」

    公孫勝道:「那時,當著太祖,您怎麼能見她?」

    嚴慕飛滿面愁苦悲痛地道:「於是,我又走了,因之使得衛姑娘因愛成恨,反目成仇。

    本難怪,她一等再等,情真而癡,而我……」

    搖搖頭,接道:「一個女人的青春是有限而珍貴的,為我,她青春虛度,衛姑娘巾幗奇英,固然不合在意這,然而她不能忍受我的兩次離去,避不見面,更不能忍受那心碎腸斷的心靈創痛與打擊。她恨我、罵我、報復我,這都是理所當然的,換作我是她,我也一樣。」

    公孫勝霜眉軒動道:「嚴老弟,恕我大膽說一句,這完全是您的不是……」

    「是的,老人家。」嚴慕飛道:「其咎在我,我自知負她良多,我愧疚。」

    公孫勝道:「正如衛姑娘所說,這並不能補償她身受的一切。」

    嚴慕飛道:「可是,老人家,按當時的形勢,我怎能……」

    公孫勝道:「嚴老弟,一次或有情可原,二次就未免……」住口不言。

    嚴慕飛苦笑說道:「老人家,我自己也明白,無如,情天難補,恨海難填。」

    公孫勝道:「嚴老弟,如今該還來得及。」

    嚴慕飛搖頭說道:「適才的一切老人家看見了,也聽見了,那可能嗎?她心裡只有仇恨與報復,已經沒有別的了。」

    公孫勝搖頭說道:「不然,嚴老弟,以我看,那只是表面上的,當年的身受,她不能不在表面上出出這口氣。」

    嚴慕飛凝目說道:「何以見得,老人家?」

    公孫勝勉強一笑,道:「嚴老弟,我先說明,對於這個能要人命的『情』字,我是十足的門外漢,外行人。」

    嚴慕飛笑了,道:「老人家,誰又是門內漢,內行?」

    公孫勝道:「至少那絕不會是我,憑我……哼,哼,一輩子跟這個字無緣,下輩子也得看造化如何!」頓了頓,接道:「您是當世奇才,不該看不出,像衛姑娘別處不去,單待在您這金陵王府裡裝鬼嚇人……」

    嚴慕飛道:「老人家,這一點我也曾想過,可是卻招來她一頓奚落。」

    公孫勝道:「像衛姑娘這麼一位巾幗奇女子,當然不會當而承認,更不會當面對您低頭,這您還想不到嗎?」

    嚴慕衛倏然失笑,道:「單憑這一句,老人家就不該是門外漢。」

    公孫勝老臉一紅,窘笑說道:「我這是瞎胡扯,但願讓我扯對了。」

    嚴慕飛笑了笑,道:「老人家,還有嗎?」

    「有。」公孫勝道:「像剛才,我不解,既然衛姑娘仇恨您,報復您,欲置您死地而後甘心,為什麼她還給您預備吃喝,她要真想害死您,餓死您不乾脆?」

    嚴慕飛道:「老人家,事實上那些東西總有吃完喝完的一天。」

    公孫勝道:「您怎麼知道在那一罐餅吃完之前,咱們就找不到出口,或者衛姑娘不會來放咱們?」

    嚴慕飛道:「老人家,如有以後的放,就不會有如今的困了!」

    公孫勝搖頭說道:「不然,也許衛姑娘只想出出氣,讓您吃點苦頭。」

    嚴慕飛道:「老人家何辜?」

    公孫勝道:「她怕您一個人寂寞呀!」

    嚴慕飛倏然失笑道:「跟老人家在一起,很令人快慰,因為老人家凡事都會往好處想,給與人很大的鼓舞,有起頹振廢之效!」

    公孫勝搖頭說道:「嚴老弟,我說的是實話。」

    嚴慕飛搖頭說道:「老人家,她臨去時那幾句絕話,你該聽見了。」

    公孫勝點頭說道:「我是聽見了,您恕我直說一句,我以為那全是您逼出來的。」

    「我逼出來的?』嚴慕飛道:「老人家,她讓我屈膝低頭……」

    公孫勝慨然說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想想人家衛姑娘多年的身受,人家那碎成片片的心,斷成寸寸的腸,便屈個膝,低個頭又有何妨?」

    嚴慕飛呆了一呆,道:「老人家,你該早說。」

    公孫勝道:「就是如今,嚴老弟也未必會以為然。」

    嚴慕飛沒說話,這叫他如何接口,便是他認為公孫勝說的對,他也不能當面點頭承認。

    而,旋即,他卻又說:「老人家,謝謝你,今後我對她極力忍讓就是!」

    公孫勝動容說道:「嚴老弟令人敬佩,不過,我以為單忍讓是不夠的。」

    嚴慕飛道:「老人家以為我還該怎麼做?」

    公孫勝道:「嚴老弟,解鈴還須繫鈴人!」

    嚴慕飛眉鋒一皺,旋即搖頭笑道:「老人家,那樣我是自討沒趣,自找難堪。」

    公孫勝道:「嚴老弟,若比之心碎、斷腸,沒趣與難堪,又算得什麼?」

    嚴慕飛凝目笑道:「老人家,她當初嚇你,又以瓜果戲弄你,如今她更把你困在此處,簡直是要害死你,你還幫她說話?」

    公孫勝微一搖頭,正色說道:「嚴老弟,我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也奉勸嚴老弟,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情天生變,恨海波濤要不得,尤其在嚴老弟與衛姑娘之間,那後果更怕人。我不願見當世第一奇才與衛姑娘這位巾幗奇女子鑄恨無窮,痛苦一輩子,所以我願以女媧、精衛自命,補補情天,填填恨海。至於衛姑娘把我囚困此處……」一搖頭,接道:「我絕不以為衛姑娘會害死我。」

    嚴慕飛面容為之微動,道:「那麼老人家以為她是……」

    公孫勝道:「充其量不過是要我留下來陪陪嚴老弟。」

    嚴慕飛笑道:「看來老人家該是當代唯一的大行家……」

    笑容緩緩斂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凝重神色:「老人家,但願你說對了,老人家可記得她臨走時歷說的最後那句話了?」

    公孫勝點頭說道:「記得,可是我說過……」

    「老人家,你誤會了。」嚴慕飛道:「我是指那句我若能找到紀綱,她立即橫劍自絕的說法。」

    公孫勝道:「這一句,又怎麼?」

    嚴慕飛道:「唯獨她看過那張紙條,也唯獨她知道紀綱的去處,怕只怕她離南京前住對紀綱……」

    公孫勝忙道:「嚴老弟,不會的,絕不會!」

    嚴慕飛凝目說道:「老人家,怎見得她不會?」

    公孫勝道:「嚴老弟剛才看過那兩隻罈子了,以嚴老弟看,那兩隻罈子裡所貯的吃喝物,可供您我兩個人吃喝多久?」

    嚴慕飛想了想,道:「最多能維持十天左右!」

    公孫勝道:「是啊,那麼嚴老弟請想,紀綱當年是由南京保著太孫突圍逃走的,他絕不會躲在南京附近,遠一點的地方,至少得費上幾日工夫,如果我所料不差,紀綱雖留了紙條,寫明了去處,但也絕不可能到那兒便能找到他,那又得費個一兩天工夫,這一去一回,加上找人的工夫,就絕不止十天。衛姑娘既無意害咱們,她如何趕回來放咱們?」

    嚴慕飛道:「老人家,你我多餓兩天該還支持得住。」

    公孫勝道:「餓一兩天是不打緊,但多渴一天就能要人的命。」

    嚴慕飛呆了一呆,道:「但願老人家料對了……」

    「當然。」公孫勝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嚴老弟奉太祖遺詔輔保太孫,那麼,站在衛姑娘的立場,她又怎會對嚴老弟的使命加以阻撓破壞?」

    嚴慕飛道:「老人家智高令人佩服,不過那句話……老人家,阻撓、破壞未必,或許她會把紀綱跟建文藏起來,讓我……」

    公孫勝搖頭說道:「不可能,嚴老弟,時間上來不及,縱然有這可能,我以為她也是暫時隱藏紀綱與太孫,絕不會耽誤了太孫的返朝登基。」

    嚴慕飛點了點頭,淡淡說道:「但願這一切老人家都料對了……」

    公孫勝道:「該不會錯。」——

    一兆COR,舊雨樓獨家連載,瀟湘書院收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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