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五 章 文 / 獨孤紅
老天爺幫駱三爺的忙。
背運的是譚北斗。
車隊又往前走了三天,沒見譚北斗埋伏在四周的那些人有動靜。
駱三爺跟江大成揪了幾天的心終於鬆了。
坐在後隊車裡的譚北斗,不知道心裡有什麼感覺,怎麼想?
這一天黃昏,車隊又停下來歇息了。
車隊並不是永遠那麼多人,坐車的人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也並不全一樣,看看離自己的目的地不遠了,總是要下車的。
車隊裡的客人一天天的少了,車隊裡的空車一天天的多了。
空車並不折回頭,車隊的最後一站是「張家口」,到「張家口」之後,人馬都要補充糧秣,歇息幾天,修修車,買點當地的土產,再折回的時候車隊就都又坐滿了。
駱三爺幾兄弟做的是這種生意,吃的是這碗飯。
這種生意跟保鏢差不多,可遠比保鏢苦,遠比保鏢責任大。
想嘛,保鏢保的是財貨,而坐這的車的確是連人帶財物都財貨丟了大不了賠,人命沒了要拿什麼賠去。
駱三爺兄弟這個車隊名滿長城以外,從沒出錯過。
在這一帶做這種十意不容易,江湖上不但要罩得住,吃得開,連沿途那一個連—個的蒙旗也得有交情。
要不然就有好瞧的了,除了得應付那些個沒地方沒處容身跑到關外避風頭,討生活竄擾四處的江湖道上人物之外,還得留意那些人強馬壯,來去像一陣風,個個是功夫了得的各蒙旗武士。
關外夏日的黃昏,永遠是悶熱的,沒有一絲兒風,地上的草連動都不動一動。
護車的弟兄們找個地方弄幾塊石頭,架起個臨時的爐灶,點上火,那煙都是筆直的上冒,一點也不散。
天邊一大片紅,跟血似的,讓人看得心頭發燥。
想看點綠色的東西,偏偏這一帶綠色的東西少得可憐,因為這不是個有水草的地方。
僅有的幾輛車裡的客人都下來了,地上石頭上不能坐,燙人,從車上搬下來些東西放在地上湊合了坐坐。
外邊不見得比車裡好多少,沒一個不是大把的掉汗的。
就在這當門,後隊一個黑衣漢子悄悄地離開了車隊往遠處走去,像是想一個人離遠一點兒,找個涼快地方。
前隊的駱三爺卻看得清清楚楚。站在他身邊的江大成哼地一聲冷笑開了口:「老狐狸憋不住了,已派人問去了,且看看他能問出個什麼結果來。」
江大成跟其他護車、趕車的弟兄一樣,混身上下都讓汗濕透了,衣裳上都結了鹽粒子,老遠便聞見一股流汗酸味兒,可是卻沒一個解開扣亮胸膛的。
這是車隊的規矩,車隊來回在這一帶跑,那一回也少不了女客。
駱三爺沒吭氣兒,默然地望著那光亮漸漸下沉的天邊。
天剛黑的時候,那黑衣漢子從遠處走了回來。
去的時候是他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身後整整跟了十二匹駱駝,十一匹駱駝身上馱的是人,最後那匹駱駝身上馱的是好幾大包東西。
駱三爺一雙老眼之中閃過了兩道光亮,臉上剎時浮現一片凝重神色。
他開了口,說了話:「前頭左邊是『京城』,右邊是『殺虎口』,從『殺虎口』過『長城』橫過『山西』,翻過『太行』就是『河北』境了,要想到『大名』去,從這兒動身最近,譚北斗打算離車隊了,他說過,他不是輕易饒人的人!」
江大成兩眼一睜,道:「他敢怎麼樣?」
駱三爺道:「他或許只動我一個人,不過他也有可能把咱們都帶走,反正車隊裡的客人沒幾個了。」
江大成臉上變了色,道:「三爺,您看是這樣兒麼?」
駱三爺道:「除非他還不打算走,要不然他一定會採取行動。」
江大成道:「那麼我這就招呼弟兄們準備去,咱們跟他們拼了,拼一個是一個,拼一個不吃虧,拼兩個就賺一個。」
駱三爺微一點頭,道:「也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他要動的只我一個人,不許你們胡來,咱們拿人家的錢不能讓人家在不該離車的地方離車,大爺闖這塊招牌不容易,我不能讓它砸在我手裡,他要真打算把咱們都弄走,到那時候再拚不遲。」
江大成遲疑了一下,低頭答應一聲,轉身走開了。
任先生背著手從一邊走了過來,還沒到跟前便含笑說了話:「關外的天氣可真熱啊,我下回說什麼也不到關外來了。」
駱三爺強笑說道:「夏天裡那兒不是一樣,一到三伏天能住進冰窖裡那才叫舒服,怎麼,您快到地頭了吧?」
說話間任先生已然到了近前,搖搖頭道:「不,我跟燕姑娘一樣,一直到『張家口』才離車。」
不經意地往後隊掃了一眼,話鋒忽轉,道:「後頭怎麼一下子來了十幾匹駱駝,那些人是幹什麼的?」
駱三爺看得清楚,後隊譚北斗那一夥人,除了三兩個站在一邊跟站崗似的,其他的都圍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道:「不清楚,恐怕也是吃公事飯的,要不然不可能跑到這兒來找他們。」
任先生忽然抬眼望天,像自言自語,又像對駱三爺說話似的說了一句:「天氣悶得出奇,恐怕要下一陣大雨。」
駱三爺沒在意,笑笑說道:「恐怕沒指望,您不見一點兒烏雲也沒有。」
任先生從天上收回目光,落在駱三爺臉上,道:「駱三爺,咱們車隊上空可是籠罩一片烏雲,您沒看見麼?」
駱三爺一怔,旋即神情震動,道:「您是……」
任先生倏然一笑道:「人變了,聽聲音還聽不出來麼?」
駱三爺兩眼猛地一睜,道:「您是那位……駱三可真是白長了這雙招子,失敬。」
沖任先生一抱拳。
任先生笑笑說道:「您別客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您也別見怪。」
駱三爺道:「您好說,您真人不露相……」
任先生探探頭,道:「不談這些了,很可能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總得想個法子避雨才好。」
駱三爺道:「您的意思是說……」
任先生道:「以三爺您看,我應付譚北斗,應付得了麼?」
駱三爺一怔,道:「您是要……」
任先生道:「駱三爺您幾位是在這條路上討生活的,我不過是從這條路上路過,不怕跟誰結仇結怨。」
駱三爺明白了,神情一肅,道:「謝謝您的好意,駱老三並不怕……」
任先生淡然截口說道:「駱三爺,您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應該知道凡事不能憑一時之意氣,該多考慮考慮後果多往遠處想想,駱三爺您仁義過天或許不怕什麼,可是我不能讓駱三爺幾位永遠背上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叛逆罪名,眼下這幾位,除了您駱三爺之外,那一個家裡沒有老,沒有少的?」
駱三爺臉色一變,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聽我的,駱三爺。」任先生接著說道:「待會兒譚北斗那方面一有異動,您帶著車隊走您的,讓我來擋他一陣,只擋他這一陣,以後他就沒工夫再去管別人了。」
說話間江大成帶著幾個弟兄走了過來。
駱三爺一擺手,道:「大成,告訴弟兄們一聲去,咱們隨時準備上路。」
江大成一怔要問,駱三爺又一擺手,道:「快去啊!」
江大成沒再問,答應一聲,帶著幾個弟兄轉身又走了。
只聽任先生道:「譚北斗的人過來了,恐怕要請您到後頭去。」
駱三爺冷笑一聲道:「他的架子可真不小啊。」
任先生關切的道:「三爺只管跟他去,我陪您一塊兒去。」
一個黑衣漢子來到近前,一抱拳,道:「駱三爺,我們總座請您到後頭去一趟商量點事兒。」
駱三爺淡然說道:「好,我這就去,先請。」那黑衣漢子轉身往回走去。
江大成在遠處看見了,帶著幾個弟兄三腳並兩步地趕了過來:「三爺,您上哪兒去?」
駱三爺道:「譚老叫我到後頭商量點事兒,我馬上回來。」
江大成雙眉一揚,道:「我們幾個陪您去。」
駱三爺一搖頭,道:「不用,有這位陪著我就夠了,你們照我的話去做,隨時準備上路。」
江大成轉望任先生,有點訝異:「任先生,您陪我們三爺去?」
任先生笑笑說道:「大成兄放心,我擔保他們碰不著駱三爺一根汗毛就是。」
偕同駱三爺逕自往後行去。
江大成怔在那兒了,旋即他兩眼一睜,道:「我走眼了!」掉頭帶著幾個弟兄忙他的去了。
後隊那兒譚北斗已隱隱排好了拿人的陣式,他跟姓董的瘦高黑衣客坐在那兒,顧武跟其他人排立在四周,沒看見那有名的「四殘」,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那輛遮蓋嚴密的囚車裡。
譚北斗一見駱三爺身旁還多個任先生,不禁有點詫異,他向任先生多看了兩眼,但卻沒說話。
駱三爺直趨譚北斗跟前,一抱拳,道:「譚老,駱老三奉召而至,譚老有什麼見教?」
譚北斗含笑擺手道:「駱老弟怎麼突然間變得那麼客氣起來了,請坐,咱們坐著談。」
駱三爺立即盤膝坐了下去,任先生自然也跟著坐了下去。
譚北斗沒拿任先生當回事兒,姓董的瘦高黑衣客卻忍不住望著任先生說了話:「你這位是……」
任先生道:「我姓任,我有點事兒正準備來找譚老爺子,可巧譚老爺子要來找駱三爺,所以我就跟駱三爺一塊兒來了。」
譚北斗目光一凝,望著任先生道:「任先生找譚某人有什麼事兒?」
任先生道:「我這是一點小事兒,譚老爺子還是先跟駱三爺談要緊事兒吧!」
譚北斗笑了笑,道:「也好,那任先生就先坐一會見……」
轉望駱三爺,笑哈哈地道:「駱老弟,這兩天我一直在納悶,我也想不通貴屬離開了車隊,怎麼會沒讓我在車隊四周的人碰上。」
駱三爺道:「譚老這話何指?」
譚北斗淡然一笑道:「何必呢?駱老弟,我這話何指,你我心裡都明白,譚某人在江湖上跑了不少日子,也吃了不少日子的公事飯了,難道連這一點還看不透麼!」
駱三爺給他來個死不認帳,道:「我實在不明白譚老這話何指,譚老有什麼話何不直接了當的說?」
那姓董的瘦高黑衣客臉上變了色,冷笑一聲道:「姓駱的,少在我們總座面前反穿皮襖裝老羊,我們總座什麼人,何等身份……」
譚北斗抬手攔住了姓董的,唇邊含著一絲詭異笑意,道:「我吃了公事飯這麼多年,一向不枉不縱,我經手的大小案子不下數百,也沒有一件不讓人口服心服的,現在對駱老弟也是一樣……」
駱三爺淡然說道:「那是最好不過,只要譚老拿得出確切的證據,駱老三馬上低頭認罪就是。」
譚北斗笑笑說道:「事情發生後,我問起我手下的弟兄們,告訴我除了看見有個貴屬逐輛查過車之外,別的沒再見過第二個人,我當時心裡就有點動疑,可是我還不敢斷言,正巧這時候駱老弟你先發制人拿著信找我來了,我沒動聲色,只在言語上問了一問,我原打算在駱老弟回到前頭之後,來個緊跟而至,人贓俱獲,可是由於沈在寬女兒的出現,使我遲了一步,駱老弟已經把人放走了……」
任先生突然笑了起來,道:「我聽了半天才聽出了個頭緒,譚老爺於是不是認為那揭穿譚老爺子錦囊妙計,使得譚老爺子一網打盡為傅天豪而來的黑白二道人物的計劃成了泡影,落了空,疑心信件是駱三爺手下弟兄寫的。」
譚北斗持著鬍子點頭說道:「不錯,我是這麼想,任先生有什麼高見?」
任先生「唉」地一聲道:「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找譚老爺子的,譚老爺子找錯人了。」
譚北斗「哦」地一聲道:「我找錯人了?」
任先生道:「不錯,譚老爺子找錯人了。」
譚北斗道:「任先生知道這是誰的傑作麼?」
任先生道:「當然知道,要不然我怎麼會來見譚老爺子。」
譚北斗道:「那麼,就任先生所知,這件事是誰幹的?」
任先生遲疑了一下道:「譚老爺子跟駱三爺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說。」
譚北斗笑了,道:「任先生真是個有心人,我跟駱老弟的話是說完了,不過我想留駱老弟多坐會見……」
轉眼望向駱三爺,道:「駱老弟,我打算今兒晚上就離開車隊,咱們一在公門,一在江湖,要再見面不容易,這一趟也難得交駱老弟你這麼個血性朋友,咱們應該多聊聊是不?」
駱三爺道:「譚老說得是,咱們這段交情不平凡,能攀上譚老這位身居要職的權勢中人,也是我駱老三的造化,我應該
多陪譚老聊聊。」
譚北斗當即轉望任先生,笑道:「瞧,駱老弟都捨不得走,譚某人跟駱老弟兄弟柑稱,以道義論交,相處沒有多少時日,可是一見投緣,交情深厚,算起來已不是外人,任先生有什麼話,只管當面說就是。」
任先生道:「既然這樣,那我就直說了,譚老爺子您已經拿住了那寫信的人。」
駱三爺為之一怔。
譚北斗兩眼一睜,道:「任先生莫非指那沈在寬的女兒。」
任先生微一點頭,道:「不錯,就是她。」
譚北斗目光一轉,道:「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據我所知沈在寬的女兒不曉武技,不會武功,再說當天晚上也沒見她有動靜……」
任先生笑笑說道:「譚老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種事誰會自己出頭,有錢能使鬼推磨,重賞之下出勇夫,她不會花錢買通別人替她幹麼!」
譚北斗呆了一呆,道:「多謝賜教,這一點我倒投想到,她買通的是……」
任先生望了駱三爺一眼,道:「駱三爺,恕我要直言了,我這是一番好意,旨在為駱三爺您洗刷這罪嫌。」
駱三爺叫道:「任先生,您……」
任先生沒理他,轉過臉去便道:「她買通的就是那譚老手下所見逐輛查車的人,駱三爺見過譚老後也動了疑,回去就要查,那查車之人做賊心虛,一見情形不對便畏罪逃走了。」
譚北斗霍地轉望駱三爺道:「駱老弟為什麼一直不肯說。」
任先生笑道:「車隊裡出了這種事,算不得什麼光彩,駱三爺身為押車掌舵人,怎麼能點頭承認。」
譚北斗倏然一笑,轉向駱三爺道:「這麼說,駱老弟你用人不當,律下不嚴,真要追查,我還得從你身上追查起。」
任先生搖頭說道:「譚老辦差事了,剛才聽譚老說過一向不枉不縱,辦案這麼多年,也無不讓人心服口服,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壞的事就該找誰,對不?」
譚北斗笑笑說道:「駱老弟這個包庇之罪總少不了的。」任先生道:「駱三爺手下這些弟兄,都是跟車多少年的,多少年來,跟著駱三爺一起受風吹雨打太陽曬,出生入死,患難與共.
就跟一家人一樣,駱三爺就像他們的尊長,他們就像駱三爺的子弟,駱三爺寧可自己親手殺了他也不願讓他落在官家手裡,
這是人之常情。」
譚北斗笑了笑,道:「以任先生之見,譚某該怎麼辦?」
任先生道:「兩條路都可行,或者譚老親自出馬緝拿他,或讓駱三爺自己處置他,其實,譚老已經緝獲了主犯,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把從犯交由駱三爺處置,這樣駱三爺跟他手下那些弟兄都會感激譚老的。」
譚北斗盡閃精芒,哈哈一笑道:「就算我讓任先生這舌粲蓮花的妙語說動了心,駱老弟請吧,那一名貴屬處置不處置,還在駱老弟了。」
駱三爺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這完全是任先生在替他洗脫什麼,遲疑了一下,一抱拳,道:「就多謝譚老了。」站起來逕自轉身走了。
駱三爺走了,駱三爺著任先生一抱孝,道:「多謝任先生,要不是任先生出面點破,譚某人幾乎冤枉了人,譚北斗可從不放過一個作好犯科的惡徒,可也從不敢損自己陰德地冤枉一個無辜……」
任先生道:「譚老這種實事求是,不枉不縱的辦案精神實在讓人欽佩,假如公門中人個個像譚老,那就不會有冤獄可言。」
譚北斗哈哈笑道:「任先生太捧我了,只是……」
目光一凝續道:「我怎麼能相信是沈在寬的女兒?」
任先生道:「譚老要是不相信,又怎麼會放了駱三爺。」
譚北斗乾咳一聲道:「我的意思是怎麼能讓沈在寬的這個女兒口服心服,無話可說。」
任先生道:「原來譚老是這麼個意思,這還不容易麼,譚老手裡是否握有物證。」
譚北斗微一點頭道:「我手裡有那麼一張,還是駱三爺送來給我的。」
任先生道:「那就容易了,譚老且派個人進囚車去,騙她寫上幾個字兒,嘴可以狡賴,在沒提防情形下筆跡是變不了,只要兩下裡筆跡相附,她還能不低頭認罪麼!」
譚北斗撫掌大笑,道:「妙,妙,妙,譚某人吃了幾十年公事飯,反不如任老弟這麼一個少在江湖走動的讀書人」
任先生道:「譚老可別小看讀書人,諸葛武侯也是讀書人,行軍佈陣,決勝千里,運籌帷幄,數萬甲兵盡在胸中。」
譚北斗忙道:「是,是,是,不敢,不敢,像任先生這麼一位高人,要是進身公門……」
任先生淡然說道:「多謝譚老好意,我生性淡泊懶散,不求聞達,也無意仕途。」
譚北斗搖搖頭道:「要任先生這麼一位高才埋沒於民間,實在可惜,人各有志,相強不得,這樣吧,我退求其次,耽誤先生片刻,我讓他們切點滷肉,跟先生以一杯水酒訂交,也不枉我關外跑這一趟,來,來,來,咱們換個地方坐坐去。」伸手就向任先生左腕抓去。
讀書人也有一份豪邁,任先生朗笑—聲,左腕一抬一翻,反向譚北斗右腕抓了過去,道:
「譚老抬愛,只好斗膽跟譚老把臂而行了。」
譚北斗臉色一變,笑意不減,右腕不動,翹起中指迎向任先生的左掌心,道:「別讓我這個粗魯的武夫壞了先生一身書卷氣,我看咱們還是免了吧!」
任先生一笑說道:「譚老剛才還挺熱絡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客氣起來了?」
左腕突然一偏,避開譚北斗的右掌中指,仍向他右腕抓了過去。
姓董的瘦高黑衣客看出不對來了,悄無聲息地猛力一拳搗向任先生左肋。
任先生左掌正派著用場,難以封架他這一拳,要用右手封架那又不方便,尤其雙方距離近在咫尺,想躲不大容易,也勢必捨了譚北斗不可。
姓董的以為這一下縱打不中任先生,也可以逼任先生捨了他那位上司,豈料,任先生是既沒躲也沒有伸出右手,更沒捨了譚北斗,左腿突然一伸,那隻腳正踹在姓董的小腹之上。
姓董的「哎喲」一聲!飛出老遠落在地上,抱著肚子滿地亂滾。
譚北斗一驚忙揚聲沉喝:「護住囚車。」他一沉喝,就要往後縱。
任先生一聲輕笑說道:「你放心,我意不在囚車,前頭自會有別人救她。」
身子往前一傾,左掌往前一伸,仍抓譚北斗的右腕脈。
譚北斗冷哼一聲,身子往後一仰,雙腿連環踢出,直取任先生心口要害。
任先生笑道:「踢死我你的大功就沒了。」
沒見他作勢,坐姿也沒變,他一個身軀突然左移尺餘,譚北斗雙腳頓時落了空。
譚北斗何等人物,雙腳剛一落空就知道不妙,匆忙中無計可施,忙一運氣就要以一式「懶驢打滾」翻出去,可惜比任先生慢了一步。
任先生一笑說道:「堂堂直隸總捕,怎可效那打滾的懶驢。」他的左掌沒能抓住譚北斗的右腕脈,可是他那跟著遞出的右掌卻已然按在了譚北斗小腹之上,跟著說道:「譚北斗你不想柔腸寸斷吧?」
譚北斗驚出一身冷汗,他也知道一條老命完全掌握在這人手裡,硬是沒敢動。
姓董的捂著肚子還沒站起來,顧武等想撲過來救,可也只是心裡想,腳下卻沒敢移動分毫。
譚北斗臉色好難看,道:「傅天豪?」
任先生一笑說道:「不錯,你確實比那駱三爺強多了。」
譚北斗道:「你一說話我就知道是你,我打算先制住你再拿下駱三的……」
任先生帶笑道:「我並不糊塗,可是現在你沒指望了。」
前頭傳來一聲吆喝,車隊突然動了,只有譚北斗等坐的這輛車跟那輛囚車沒動。
譚北斗臉色猛然一變,道:「好啊,你們倆商量好了。」
任先生道:「你才明白過來啊!」
譚北斗冷哼一聲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看他能跑到哪兒去。」
任先生道:「這不能怪他,是你太貪了,太狠了,千里江湖是一家,自然會向著江湖同道,譚北斗,個人立身處世,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我傅天豪跟你何仇何怨,江湖白道眾豪雄又跟你何仇何怨」
那輛囚車車蓬突然一掀,從囚車裡下來了四個人,這四個人年紀都在四十左右,一個瞎子,一個瘸子,兩個獨臂人。
瞎子中等身材,乾瘦乾瘦的,頭髮鬍子老長,臉色好陰沉。
瘸子是個矮子,既矮又胖,一身髒兮兮的,手裡拿根拐棍兒,烏黑,看上去跟個要飯的似的。
兩個獨臂人恐怕是兄弟倆,長得有幾分相像,一般的既黑又壯的個頭兒,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一個巴掌大得驚人,看上去一掌拍下去能拍死一條牛。
他四個下了囚車,臉上都不帶表情,並肩邁步,緩緩地走了過來。
任先生揚了揚眉,道:「譚北斗,他們四個救不了你。」
譚北斗道:「你要是傷了我,你也走不了。」
任先生道:「我不打算傷你,我要是有傷你之心,你不可能安安穩穩的一直走到這兒,也不可能會安安穩穩的一直躺到如今。」
譚北斗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放駱三平平安安的走?」
任先生搖搖頭道:「駱三跟我沒多大關係,我只是要告訴你,傅天豪跟你並沒有仇,不是那麼容易拿的,下次最好不要再籍傅天豪這三個字張網設阱了,我不願意招惹你,可是我並不是怕你,無論是誰,他的忍耐總是有個限度的。」
譚北斗淡然說道:「我聽見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是官家懸賞緝拿的大盜,不管這兩個字是不是冤枉了你,至少你在官家眼裡是個人盜,因為你的所作所為為官家所難容,俗語一句:『吃誰的向誰』,我吃的是官糧,拿的是官俸,人家讓我怎麼幹,我就得怎麼幹,只要我譚某人在公門中呆一天,我就不會放過你,除非你現在掌力一吐,再不然就是我脫離公門,不吃這碗公事飯。」
任先生臉色變了一變,道:「這麼說你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
譚北斗道:「這是事實,你要想少我這個死敵,就只有現在殺了我。」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譚北斗,老都老了,你的骨頭還這麼硬。」
譚北斗道:「一個人骨頭的軟硬跟年歲無關。」
任先生道:「我殺了你可以少你這麼一個死敵,可是直隸總捕一職不會空懸過久,隔沒兩天我又有一個死敵,是不是?」
譚北斗道:「這也是事實,你雖然住在大沙漠裡,號稱『大漠龍』,可是捉拿『大漠龍』的使命會永遠落在直隸總捕肩上,因為直隸總捕是天下吃公事飯的之最,就跟直隸總督在朝廷眼裡最為重要的道理一樣,我有幾個徒弟,一向充任我的副手,我要死在你手裡,他們之中的一個就是當然的直隸總捕,你想公事之外又加上一個私仇,他們會放過你麼?」
任先生道:「這麼說我殺你一個譚北斗並沒有用,徒然招來沒完沒了的冤冤相報仇恨,我不殺你了,可是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殺不了你……」
左手一探,扣住了譚北斗的右腕脈,同時收回按在譚北斗小肚子的右手,道:「起來吧!
我要走,你送我一程。」他拉著譚北斗站了起來。
譚北斗道:「傅天豪,你走不出多遠的。」
任先生道:「你別錯會了我的意思,我所以讓你送我一程,那只是我不願意多傷人,並不是怕我走不了。」
譚北斗道:「以我看只要你放了我,你就絕走不出這塊地方。」
任先生淡然一笑,道:「譚北斗,別激我,我沒有那種匹夫血氣之勇,不會輕易拔劍的,走吧!」他就要轉身。
忽聽那瞎子冰冷說道:「傅天豪,你這叫什麼英雄好漢。」
任先生微一搖頭道:「傅天豪不敢自稱英雄,英雄兩字得之非易,狠勇好鬥的萬人敵,算不得英雄,具大仁,大智,大勇的才算是真英雄!」
那瘸子哼一聲冷笑道:「想不到『大漠龍』是這麼一個怯儒的孬種,總座,以後不用再到關外來了,對付這種人有失您的身份。」
任先生像沒聽見一樣,拉著譚北斗轉過身去,四殘突然逼近了幾步。
就在這時候,視線內出現了兩條黑影,緊接著一陣沙沙異聲傳了過來。
在場沒—個不是目光銳利的好手,都一眼看出那是兩人兩騎,一前一後也似的馳了過來。
人馬沒到,一個話聲先傳了過來:「在直隸總督衙門當差的譚北斗在這兒麼?」
任先生一聽來人這口氣,馬上就明白了三分,一笑說道:「譚北斗,有人找你來了,小心應付,別管我了。」
一鬆譚北斗,身形像電一樣的騰射而起,迎著那兩匹好馬掠了過去。
四殘要追,譚北斗伸手攔住了他們。
前面傳過來一聲震憾人心神的沉喝:「什麼人?站住。」
隨聽任先生一聲輕笑:「兩位別緊張,我不是譚北斗,譚北斗就在那兒。」
他跟兩匹快馬交錯而過,一閃便沒入了茫茫的夜色裡。
就在這時候,兩匹快馬已帶著一陣疾風馳到譚北斗等站立處,駿馬一聲長嘶,踢蹄人立而起,一個飛旋之後一起停住,跟停在地上似的,好俊的騎術。兩匹馬俱是蒙古種的健騎,一色黑,黑得發亮,昂首抖鬃,神駿異常,一式錦鞍銀鐙黃絲韁,不但名貴,而且讓人一看就知道這二人二騎大有來頭。
騎上是兩個中年壯漢,都是綢質黑褲褂,給人的感覺是健壯、威武、俐落、還帶著幾分瀟灑。前面那一騎上壯漢兩道如炬目光一掃,道:「那一個是譚北斗?」
譚北斗何許人,一眼便看出馬上兩壯漢是來自京城裡的人物,迎前一步,抱拳說道:
「我是譚北斗,請教?」
那壯漢馬鞭往後—指,道:「剛才那人是誰?」
譚北斗遲疑了一下道:「大盜傅天豪。」
那壯漢一怔,道:「大漠龍?」
譚北斗道:「正是。」
那壯漢甚為懊喪,馬鞭一揮,道:「可惜,聽說俊得跟個娘們兒似的,早知道是他說什麼也要攔住他瞧瞧」
目光一凝,望著譚北斗道:「我們哥兒倆是京裡神勇威武鷹王府來的,這是我的腰牌,你看清楚。」伸手往腰間一摸一抖,黑忽忽的一物,直落譚北斗胸前。
譚北斗忙伸手接住,他不用看單憑手摸就知道那東西確是「神勇威武鷹王府」的腰牌。
那是一塊鋼牌,上頭鐫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鷹,沒有一個字兒,這就夠了,普天之下沒人敢私自鑄那麼一塊,也沒人敢冒充,神勇威武鷹王府的人,沒聽說有人這麼大的膽子。
譚北斗任職直隸總督衙門多年,那有不知道這個首屈一指大府邸的道理,神情一肅,雙手遞還了那塊腰牌,道:「二位有什麼見教?」
那壯漢道:「我們未來的福晉搭關外這趟車隊到京裡去,我們哥兒倆奉命出關來接沒接著,卻聽說車隊裡出了一點亂子,現在讓你譚頭兒護著呢,所以我們哥兒倆快馬加鞭趕過來看看。」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聽著譚北斗只覺得自己心裡砰砰地跳了幾下,可是馬上就又平靜了,呂留良叛黨沈在寬的女兒,怎麼會是鷹王未來的福晉?
他笑笑說道:「二位恐怕弄錯了,我這兒只有個女犯,是呂留良叛黨沈在寬的女兒。」
那壯漢道:「這麼說我們未來的福晉不在這兒。」
譚北斗道:「是的,我壓根兒也沒瞧見那位是鷹王爺未來的福晉,會不會她沒搭這趟車,改由別的路走了吧!」
那壯漢濃眉微皺,沉吟說道:「不會吧!姑娘她托人往京裡送了封信,信上明明說譚頭兒護著她呢!讓我們王爺趕快派人來接,怎麼會不在這兒?」
譚北斗心裡又砰砰地跳了幾跳,這回沒能馬上恢復平靜,他道:「可是我實在沒見著這位未來的鷹王爺福晉,二位請想,我有多大膽子,她要是在這兒,我敢說沒有麼,我也沒理由騙二位啊!」
那壯漢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後頭馬上那名壯漢冷冷說道:「別是譚頭兒弄錯了,拿咱們未來的福晉,當成呂留良叛黨沈在寬的女兒了。」
譚北斗心猛然一跳,可是他還不信忙道:「不會,不會,那怎麼會,這個女犯……」
前頭馬上壯漢道:「譚頭兒,這樣好不,讓我們哥兒倆瞧瞧你那個女犯人,我們哥兒倆奉命而來,不看個明白,沒法子回京給我們王爺回話。」
譚北斗道:「這當然可以,二位請。」他一擺手,當先往囚車行去。
兩個壯漢從馬上跳下跟了過去,前面那位道:「天這麼黑了,怎麼沒個燈?」
譚北斗當即一抬手,道:「把馬燈點上拿過來。」
一名黑衣漢子應聲跳上了前面那輛車,轉眼間提著一盞馬燈過來了。
譚北斗伸手接過馬燈,道:「把車蓬掀開。」
那名黑衣漢子上前掀開了車蓬。車裡有個大鐵籠子,上了兩把鎖,在馬燈燈光照射下,可以看得很清楚,白夫人就靠著鐵籠子坐著,混身上下都還整整齊齊。
譚北斗道:「二位看得清楚麼?」
兩個壯漢沒理譚北斗,沖大鐵籠子裡的白夫人躬下身去恭聲說道:「姑娘,阿善跟阿琦來了。」
白夫人含笑說道:「我剛才聽見你們倆說話了,許久不見了,好麼?你們倆。」
左邊那壯漢阿善恭謹說道:「托您的福,姑娘」
轉過臉去望著譚北斗,寒著臉沉聲說道:「譚北斗,鑰匙呢?」
譚北斗臉上早就變了色,道:「二位沒弄錯麼?」
阿善沉聲說道:「錯不了的,白己家的人還能不認識麼?」譚北斗轉望白夫人。
白夫人含笑說道:「譚老,我並沒有承認,是你硬把我當沈在寬的女兒的,是不?」
的確,她的確沒有承認她是沈在寬的女兒。
譚北斗說不出說來了,往後一抬手,瘸子走過來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大鐵籠子。
阿善、阿琦一人伸出一隻手把白夫人扶了下來,譚北斗站在一旁臉色發白,直說不出話來。
阿善沉著臉道:「譚北斗,這件事我們哥兒倆不好向我們王爺回話,你跟我們哥兒倆去京裡一趟,當面跟我們王爺解釋解釋去。」
白夫人道:「阿善,這不怪譚頭兒,他奉命行事,職責所在,只不過稍微有點糊塗吧!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難免的。」
阿善道:「是,姑娘,只是王爺那兒……」
白夫人道:「我自會跟他說。」
阿善沒再說什麼,一躬身,道:「那麼您請上馬吧!我跟著阿琦騎一匹。」
白夫人點了點頭,連看也沒看譚北斗一眼,逕自向著那兩匹健騎裊裊行了過去。
阿善一雙如炬目光冷冷掃了譚北斗一下,道:「幸虧被碰見的是我們姑娘,要換個別人你看有沒這麼便宜。」哼地一聲,偕同著阿琦跟上了白夫人。
三人兩騎八蹄翻飛,捲起一陣風,一轉眼間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譚北斗木然站在囚車旁,始終沒說一句話。
瞎子走了過來冷冷說道:「總座,這兩個傢伙真是鷹王府的麼?」
譚北斗眼望著三人兩騎逝去處,緩緩說道:「錯不了的,世上不會有第二個地方有這種腰牌。」
瞎子道:「這麼說,那個妞兒真不是沈在寬的女兒了。」
譚北斗道:「沈在寬的女兒不可能跟『鷹王府』搭上關連,我弄錯了。」
瞎子道:「那她當初為什麼不說?」
譚北斗道:「她存心整我,也存心暗助沈在寬的女兒,其實就是她當初說了,我也未必相信。」
瞎子道:「她存心整您,有心暗助沈在寬的女兒?為什麼您招她惹她了,她既是鷹王未來的福晉,又怎麼會暗助呂留良叛黨餘孽?」
譚北斗道:「這個我就不明白了……」
瞎子突然冷哼一聲道:「總座,要是沈在寬的女兒真落在這趟車隊裡的話,我知道她是誰,車隊剛才走的時候,女客沒幾個了是不是?」
譚北斗道:「我也想到了,可是現在要追已經來不及了。」
忽聽他身後那名黑衣漢子,輕咦一聲,道:「這是什麼?」只見他伸手往囚車裡面抓了一把,當他的手收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隻精鋼打造的紅燕子。
譚北斗臉色猛然一變,劈手一把把那只紅燕子奪了過去,兩眼直愣愣地望著那紅燕子,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卻「哇!」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正噴在那只紅燕子之上。
那只紅燕子本就是紅的,如今經鮮血一噴,它更紅了。
四殘一步跨到,伸手扶住了譚北斗。
譚北斗掙脫了四人的扶持,搖搖頭,這才說出話來,道:「我不要緊,董鑫。」姓董的瘦高黑衣客肚子現在想必已經不疼了,答應一聲走了過來。
譚北斗道:「我把這些人交給你了,你帶他們回大名去,回去之後先找老大,讓他替我寫了個辭呈遞上……」
董鑫一怔,道:「辭呈?總座,您是要……」
譚北斗搖頭說道:「我姓譚的無論是在江湖也好,在官家也好,從設栽過這麼大的跟頭,我還有臉再幹下去?」
董鑫道:「總座,有道是『勝敗乃兵家常事』……」
譚北斗搖頭說道:「你不必再說什麼了,照我的話去做,告訴老大,辭呈遞上去後,不管制軍大人准不准,叫他帶著老二老三馬上趕到『宛平』趙六指那兒找我去,我在那兒等他,你帶著他們走吧!」
董鑫道:「總座,您跟著制軍多少年了,他不會放您的。」
譚北斗道:「那是他的事,我去意已決,誰也留不住我,我本來想來個不辭而別的,可是我想想不合適………」董鑫張嘴還要再說。
譚北斗一擺手兒,道:「不要再說了,你們趕快去吧!」董鑫遲疑了一下,轉身招呼上了大夥兒。
兩輛車丟在了那兒,董鑫帶著一干人騎著駱駝走了,譚北斗目光又落在那只紅燕子上。
口口口
出南口,便看到一片塞外風光,特別是「張家口」,這種印象最為強烈。
「察哈爾」是一個蒙漢的接壤之區,「張家口」是「察哈爾」的省會之所在,為控制萬里長城的要隘,無論古今,對溯漠之區用兵,都以「張家口」根基據地。
「張家口」一詞,原指出入長城之關門而言,屬「萬全縣」,簡稱「張垣」,是個標準的塞北荒城。
「張家口」的馬市最為著名,距「大境門」外半里許有馬橋者,每年由六月六日到九月初十為集合之期,外馬,來自洮南青新一帶,不止數千里外,馬市之盛為漠北之冠。
京畿一帶吃的羊肉,大部份都來自「張家口」,所謂口外羊嫩而肥。
駱三爺的這趟車隊正趕上馬市之期。
駱三爺的車隊向來不進「張垣城」,車隊停車的地方就是「馬橋」。
客棧是早就包好了的,人吃住,加上牲口吃住,一塊兒算帳。
車隊只在張家口停頓五天歇息,在這五天,招攬生意也在這五天,所以車隊一停下,江大成就帶著了幾個弟兄進城去。
十樣生意九樣得靠吆喝,這一行也不例外,江大成帶著弟兄們大街小胡同一吆喝「車隊到了」,要往西南、西北去的,五天之後自會趕到「馬橋」去上車。
駱三爺一個人歇在客棧裡,沏上一壺好茶,洗上一個澡,辛苦了多少日子,現在才算鬆口氣,舒服舒服。
幹這一行跟保鏢一樣,沒到地頭兒一步出了事,駱三爺負全責,只一到地頭兒,車一停穩,這時就是有誰讓人把命拿了去,那也不關駱三爺他什麼事兒了。
駱三爺無責一身輕,洗個舒服澡就跟脫下-—層皮似的,多少日子積的泥污汗垢全在這一洗。
洗過澡往椅上一靠,找張板凳把兩條腿一架,左手蒲扇右手茶,人生能有幾回?
可偏有那不懂享受的,護車的弟兄們,年輕精力足呆不住,洗個澡換件衣裳,逛馬市的逛馬市去,找樂子的找樂子去了,有的弟兄甚至連澡都沒洗,就挪開腿跑了。
駱三爺從不過問,只要別給車隊惹事兒,你就是窩在溫柔鄉里他也不管。
駱三爺是過來人了,還不懂這個?不過三天後說什麼也得趕回客棧來,誰也不許再出去一步,這是規矩,玩兒完了,樂過了,就老實幾天,誰也沒一句話說,本來也是,不歇幾天養養精神上路之後怎麼幹活兒?
任先生沒去逛馬市,他住了客棧,這家客棧跟駱三爺住的不同一家,這家客棧不小,前後兩進院子,任先生住在頭一進院子,是正北一間上房裡,燕姑娘就住在他隔壁。巧得很,在車隊裡是前後車,在客棧裡只隔著一堵牆。
那年頭兒女客出門不方便,任何一個地方似乎都是為男人準備的,也許那年頭兒女人很少出門,要為女人準備什麼,不出三天就得關門大吉,要不然,就連老本都賠光。
打個譬喻來說吧!男人家可以找個地方洗個澡舒服舒服,女人家就不行,充其量只能閂上門,關窗戶擰把手中擦擦。
所以燕姑娘她只有忍,只有委屈自己了。
坐下剛喝口茶歇沒一會兒,房門口來了兩個人,都是挺年輕的漢子,白白淨淨的長得也都不賴。
客棧裡人頭兒雜,什麼人都有,這兩個年輕漢子的打扮,絲質褲褂,扎腿褲,捲袖口,近領少扣了幾個扣子,一副混字號人物模樣。
二人一到燕姑娘門口就歪著腦袋往裡瞧,也不說句話,瞧得燕姑娘心裡老大不是味兒。
燕姑娘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也明白客棧中裡人頭兒極雜,自己出門在外,不能招惹人、得罪人,儘管她心裡再不是味兒,臉上可沒帶出來。
她站起來,往前走了兩三步,柔聲問道:「二位找人麼?」
兩個年輕漢子對望了一眼,左邊一個長得挺清秀的點了頭道:「不錯,你是跟這趟車隊來的?」
燕姑娘剛應了一聲:「是啊!」
那清秀年輕漢子跟著又是一句問:「姓燕?」
燕姑娘微微怔了一怔,道:「是的,二位是……」
那清秀年輕漢子咧嘴,道:「那麼爺兒們就是來找你的!」
話落,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燕姑娘認識不認識他,邁步就闖了進去。
燕姑娘沉不住氣了,心裡想攔他倆,偏偏一雙手連個縛雞的力量都沒有,只有驚叫著道:
「你們,你們這是幹麼,彼此素不相識,你們怎麼好往一個單身女子房裡闖……」
另一個年輕漠子隨手掩上了門兒。
那清秀年輕漠子上前一步嘿嘿笑道:「幹什麼,這還用問,幹你這一行的,還得非揀熟人兒不可麼,這種事兒一日生,二回熟,爺們兒是要樂子,你要的是銀子,熟不熟,認識不認識有什麼關係,行了,姑娘別反穿皮襖裝老羊了,幹你這—行的也冒充不了正經人家的黃花大閨女,來吧!」
伸手抓住了燕姑娘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皓腕,猛一拉硬把燕姑娘拉進了懷裡,扭過頭去笑道:「小三兒,你一邊兒先涼快涼快,給我看住門兒,別讓人打斷了我的興頭兒。」
一隻手攔腰摟住燕姑娘,另一隻手就要往燕姑娘胸口伸。
燕姑娘手腳冰涼,人都嚇軟子,想叫叫不出來,想掙扎又使不上一點力氣。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站在門邊兒的另一個年輕漢子突然往前個蹌跟,差點沒沒撞到清秀年輕漢子身上,那是因為不知道是誰抽冷子推開了門,撞了他一下。
門開處進來個人,一見這個人,燕姑娘不知道那兒來的一股力氣,突然叫了出來:「任先生。」進來這個人可不正是任先生。
任先生揚著一雙眉梢兒,臉上掛著一絲慄人的寒意,望著那清秀年輕漢子冷冷說道:
「放手!」
眼看就要到嘴的一塊美食,讓他捨了,對這麼兩個人物來說,似乎是不可能。可是任先生眉宇間那冷肅之氣,跟那份威儀逼人,那清秀年輕漢子不由自主也放了手,燕姑娘一下子退到炕邊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那清秀年輕漢子望著任先生,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任先生道:「我是跟這位姑娘一趟車來的,就住在隔壁。」
那清秀年輕漢子「哦」地一聲,一咧嘴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還當你是她的老相好,其實老相好又怎麼樣,干她這一行的,有錢的就能玩兒……」
任先生道:「有錢你換個地兒,另找別人去吧!她現在是我姓任的人。」
清秀年輕漢子笑了,笑得好邪:「她是你的人,抬舉你,叫你一聲朋友,爺們兒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少在爺們兒面前來這一套,你那雙認字兒的眼不認得人,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也不打聽爺兒們是什麼人,管閒事管到爺兒們的頭上來了,要不是我現在正在興頭兒上就有你好瞧的……」
抬手往外一揚,道:「自己怎麼進來,怎麼出去,別等爺兒們把你扔出去。」
這就不對了,過的橋比人走的路都多,應該看得出任先生是怎麼樣個人。
任先生忽笑了笑道:「我正想說這句話,不想卻讓你搶了先。」
清秀年輕漢子一怔,旋即斜著眼瞅著任先生笑道:「好啊!瞧不出你這人挺有意思的,行了,今兒個爺兒們,就暫時擱下興頭兒,陪你玩玩兒,看看咱們是誰留在屋裡,誰出去,小三兒,請請這位朋友。」那年紀略輕的年輕漢子舉步逼向任先生。
「你們別……」燕姑娘驚叫了一聲,搶步到任先生跟前,驚急地道:「任先生,你別管了,快走吧!他們都是……」
任先生含笑說道:「謝謝燕姑娘,我不要緊。」
說話間那年紀略輕的年輕漢子已到跟前,冷冷一笑道:「看看你要緊不要緊。」
抬手一抖,五指拂向任先生左乳。這是一式「拂穴手」,不鞍。
任先生伸手把燕姑娘拉到一旁,道:「燕姑娘往一旁站站,別讓血濺一身。」
他左手把燕姑娘拉到一邊,右手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然落在了那年輕漢子的手腕上,他往後一扯,年輕漢子「哎喲!」一聲衝了出去,一下到了院子裡,摔了個狗吃屎。
任先生望著那清秀年輕漢子道:「誰出去了?」
燕姑娘一旁瞪大了美目,一隻玉手掩在檀口上。
清秀年輕漢子一雙眼瞪得天大,旋即他臉色一變道:「好啊!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我可真看走了眼了,朋友,你是那條線兒上的。」
任先生微一搖頭道:「用不著談這個,只問是你出去還是我出去。」
清秀年輕漢子冷笑一聲道:「怎麼?既敢管爺兒們的閒事,連個萬兒也不敢報一聲麼?」
任先生道:「可以這麼說,我有管閒事的膽,卻沒有報萬兒的勇氣,若之奈何!」
清秀年輕漢子冷笑一聲,道:「我自有辦法讓你說出來。」
一番腕,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已持在手中。
任先生雙眉一揚,道:「怎麼?要動傢伙了,這兒可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清秀年輕漢子冷笑一聲道:「爺們兒就是『張家口』的王法,我做了你看那個敢哼上一聲。」跨步挺腕,解腕尖刀電一般地沖任先生左肋遞到。
任先生沒動,容得刀鋒近身,突然往左一撤身,左手五指已落在了清秀年輕漢子持刀右腕上,五指微一用力,那清秀年輕漢子一隻右腕骨跟要裂一樣,疼得他「哎呀」一聲,不由鬆了解腕尖刀。
任先生右手一伸,接住那把解腕尖刀,道:「爺們兒就是『張家口』的王法,做了你看那個敢哼上一聲,這一帶敢說這種大話的人還不多,你給我報個來處。」
那清秀年輕漢子齜牙咧嘴地道:「爺兒們……」
任先生「嗯!」了一聲。
那清秀年輕漢子忙改口說道:「我們倆是『紅幫』裡的弟兄。」
任先生微微一怔,道:「『紅幫』張家口分支。」
那清秀年輕漢子微一點頭道:「不錯!」
任先生搖搖頭道:「『紅幫』裡怎麼有你兩個這種人,據我所知,『紅幫』的幫規相當森嚴。」
那清秀年輕漢子道:「花錢找樂子,這種事幫規不禁。」
任先生沉吟了一陣鬆了手,道:「既然是有頭兒有主兒的就好辦,你請吧!我自會找你們的龍頭大爺說話去。」
那清秀年輕漢子狠狠瞪了任先生一眼,陰冷一笑道:「就怕你不去。」邁步要走。
任先生伸手一攔道:「你貴姓?」
那清秀年輕漢子還不知天高地厚,冷然說道:「姓董。」
任先生收回了手,姓董的年輕漢子邁步走了出去。
任先生望著姓董的年輕漢子跟他同伴出了院子,回過頭來道:「這『張家口』是個來往眾多的大地方,人頭兒雜得很,姑娘還是關上門歇息吧!」
燕姑娘上前一步道:「任先生,我沒想到您竟是位……」
任先生笑笑說道:「姑娘別把我看得過高,不過是讀書之餘學了幾天劍而已,我不能眼見姑娘受人欺負,一急之下也就大膽豁出去了,要真碰上高手,別說摔出去的準是我,恐怕連我這條命也保不住,現在想想我有點毛骨悚然,不寒而僳呢!姑娘歇著吧!」
他把那解腕尖刀往衣袖裡一藏,逕自邁步走了出去,還隨手帶上了門。
燕姑娘沒動,也沒說話,可是她臉上卻浮現起一種異樣神色。
她是個聰明人,任先生三番兩次救她危難,她還能不知道任先生是位深藏不露的奇人?
可是她絕沒想到一直沒遠離她左右,三番兩次救她於危難的任先生,是名震天下的「大漠龍」傅天豪。她只知道在整個車隊裡來說人任先生是個好人,從來沒有看輕過她,從來沒有嫌過她,車隊裡那麼多人,她只覺得跟任先生談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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