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文 / 獨孤紅
「劍莊」是安寧的,永遠是安寧的。
可是恐怕這是最後的一刻安寧了。
過了這一刻,「劍莊」就不會這麼安寧了。
不,還是會安寧的,不管怎麼亂的局面,將來總有一天會歸於安寧的,只是那一天在什麼時候到來就沒人知道了。
此刻,「劍莊」裡的樹是安寧的,因為現在沒有風,一點兒風都沒有。
此刻,「劍莊」的人是安寧的,因為夜已經很深了,人都睡了,「劍莊」的人,多少年一直睡得很安寧。
「劍莊」那宏偉寬敝的大門前,靜靜的趴著一隻狗,此刻也很安寧,因為「劍莊」四週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隻狗是只黑狗,遍體沒有一根雜毛,很大,臥在那兒跟條牛犢子似的。
這麼一隻狗看門,應該勝過三五個壯漢。
奈何,這最後的一刻安寧很快的就過去了。
「劍莊」目前出現個人,不知道他從那兒來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只知道他的來臨驅走了「劍莊」那最後的一刻寧靜。
那只黑狗抬起了頭,兩眼好亮,喉間發出一聲低吠,箭一般地竄了出去,直撲那個人。任何人都看得出它是竄出去撲人的,可是等它撲到那人腿旁的時候,它突然停住了,低著頭不住地在那人腿上來回聞,旋即,它搖了尾巴。
那人伸出了手在它頭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帶著愛憐:「老黑,『劍莊』已經變了,只有你沒有變。」
他邁步往「劍莊」走去,那隻大黑狗緊跟在他身後。
他剛到「劍莊」門口那兩盞大燈照射的燈光下,從「劍莊」裡越牆竄出一條人影,疾若鷹隼般落在他身前,截住了他的路。
那是個身穿黑衣的中年漢子,長劍一橫,道:「那條路上的朋友夜闖『劍莊』?」
那人停了步,緩緩說道:「何武,不認識我了?」
那中年漢子目光一凝,陡地一怔,脫口叫道:「三少,是您哪。」
搶前一步躬下身去,咧嘴笑道:「瞧我這雙眼,該挖了去了,還不如老黑呢,我進去報個喜信兒去。」
他要轉身。
卓慕秋伸手攔住了他,道:「何武,別驚動太多的人,稟報大少—聲,我要在這兒見他。」
何武怔了一怔,道:「您要在這兒見大少?您不進去?」
卓慕秋搖搖頭,道:「夜太深了,我不願意驚動太多的人。」
何武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道:「那……您請在這兒等等,我這就進去稟報大少去。」
他轉身騰掠而起,飛—般地掠進了「劍莊」。
無怪乎「劍莊」處在這險惡的江湖中,多少年來一直能那麼安寧。
卓慕秋抬起一雙眼,他在打量「劍莊」,打量「劍莊」的夜色,打量屬於「劍莊」的一切。
「劍莊」的這一切,對他本該是最熟悉,最親切不過的,可是他現在卻覺得「劍莊」的這一切對他似乎已經陌生了。
而且這種陌生的感覺很清晰。
突然,隆隆聲響,「劍莊」的兩扇大門開了,卓慕秋忙一定神,凝目望了過去。
他自己知道他是幹什麼來的,只踏進了「劍莊」範圍一步,他便不能有一點疏神。
「劍莊」裡飛一般地掠出兩個人來,卓慕秋可以看得很清楚,一個是何武,一個是總管閔天鐸。
閔天鐸當先掠到,一躬身急急說道:「三少,您回來了?」
卓慕秋抬手說道:「閔總管少禮,我是來見大少的。」
閔天鐸道:「老奴聽何武說了,大少請您進去。」
卓慕秋道:「怎麼,他不出來見我?」
閔天鐸那張紫臉上掠過一絲黯然神色,道:「大少的病這些日子又重了些,行動不方便,所以……」
卓慕秋揚了揚眉,微一點頭,道:「好吧,我進去見他。」
閔天鐸忙一躬身道:「老奴帶路。」
轉身往「劍莊」行去。
卓慕秋邁步跟了上去。西門厲托辭不出,他並不在乎西門厲在「劍莊」裡設有什麼埋伏。
進了「劍莊」大門,閩天樣忽然後退了一些,道,「三少,太少的病一直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重,少夫人雖然才慧過人,但畢竟是個女流,您該回來了。」
卓慕秋道:「我也許明天就回來了,也許我永遠不回來,我能不能回來只看今夜我跟大少見面的情形怎麼樣……」
閔天鐸道:「老奴斗膽,大少本就軟弱,現在又在病中,您多少遷就他點兒。」
卓慕秋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閔天鐸道:「謝謝您,老奴感同身受。」
「劍莊」裡本來已經熄了燈,現在燈又已經點起了不少盞,尤其是後院,燈光幾幾乎上騰雲霄。
到了後院門口,閔天鐸停了步,一躬身道:「大少在後院等您,老奴不陪您進去了。」
卓慕秋點點頭道:「謝謝你了。」
毅然邁步走了進去。
後院裡,燈光到處,如同白晝,在那美景如畫的後院水榭旁亭裡,站著個無限美好的白色人影。
卓慕秋只一眼便心頭震動停了步,一時間萬念齊湧,五味皆陳。
他這裡剛停了步,涼亭裡傳來了那甜美柔婉話聲:「三少麼?請過來坐吧。」
卓慕秋猛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神,邁步走了過去,他到了亭子外,嚴寒貞又說了句:「三少請進來坐吧。」
卓慕秋道.「謝謝。」
邁步進了小亭。
嚴寒貞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她以前不施脂粉,現在卻濃妝艷抹,然而濃妝艷抹卻掩不住她那消瘦跟憔悴。
卓慕秋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叫是他臉上義漢露出一絲絲。
嚴寒貞一雙目光直在卓慕秋臉上轉,在她的目光裡很難看出什麼,她臉上堆著笑,笑得很爽朗:「三少出遠門的時候,我沒能見著三少,三少回來之後,我仍沒能見著三少,算算總有好些日子沒見三少了。好麼?」
卓慕秋避開了她那雙目光道:「謝謝,我很好,賢伉儷也好。」
嚴寒貞道:「謝謝三少,我們夫妻都好,請坐。」
卓慕秋道:「我不坐了,我是來見大少的。」
嚴寒貞道:「我聽他們說了,三少有什麼事兒麼?」
卓慕秋揚起了兩眉,道:「假如我說我是來找西門厲的,您就知道我的來意了。」
嚴寒貞「哦」地一聲,忽然笑了:「這麼說,三少都知道了。」
卓慕秋道:「無論什麼事,瞞人只是一時,不可能永遠瞞人……」
嚴寒貞道:「三少來得不巧,他不在家。」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他不在家?」
嚴寒貞道:「打晌午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卓慕秋道:「可是剛才閔總管告訴我……」
嚴寒貞截口說道:「閔總管進來通報,我告訴他大少這一陣子病又重了,不便行動,想請三少進莊見面。」
卓慕秋道:「是麼?」
嚴寒貞道:「我把後院的燈都點起來了,就是為告訴三少,這後院除了我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其實我用不著這樣兒……」
淺淺一笑,接道:「以他現在的一身所學,他用不著躲任何人。」
卓慕秋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往上一衝,道:「那是,『血花錄』上的武功曠古絕今,只要能參透四五成,便當世罕匹、鮮有敵手。」
嚴寒貞倏然一笑道:「佟福好快的嘴啊。」
卓慕秋道:「當初我離家的時候,是我把『血花錄』托付給了他,如今他自然應當把『血花錄』的下落告訴我。」
嚴寒貞道:「那麼,人沒有不向著自己人的,他是我的丈夫,我一輩子的依靠,我當然應該把『血花錄』交給他,也請三少原諒!」
卓慕秋道:「好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假如我是夫人,我也會這麼做。」
嚴寒貞道:「三少能曲諒,那我就安心了。」
卓慕秋道:「沒有什麼讓夫人不安的,請夫人告訴我,他到那兒去了?」
嚴寒貞搖頭說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最近這陣子他經常不在家,一個月總有二十多天住在外頭,據我所知他在外頭有不少女人,不是武林名女,便是青樓名妓,他經常住在她們那兒,今天晚上究竟在那一個的香閨裡,我就不知道了。」
卓慕秋聽得臉色連變,嚴寒貞把話說完,他卻淡然一笑道:「他好大的艷福,夫人好大的度量。」
嚴寒貞道:「這也沒什麼,女人家總該懂個三從四德,他要娶幾個小的回來還不是一樣,不如讓他在外頭胡鬧去,好在也只是逢場作戲,鬧一陣子之後他自會倦的,我深愛著他,只要有他一顆心就行了,逼得他急了他連心都給了別人,那我的損失不就太大了麼,以後的日子叫我怎麼過?」
卓慕秋道:「我還不知道西門厲是這麼個風流的人呢。」
嚴寒貞嫣然一笑道:「他可真是個天生的風流種子,到處留情,他也確有他迷人的地方,那些個女人,其實連我也是一樣,只要能得著他的人,就是為他死都心甘情願。」
卓慕秋道:「這我倒不知道……」
嚴寒貞抬手輕理雲鬢,風情萬種,道:「那是因為三少是個男人。」
卓慕秋的臉色有點白,道:「夫人真不知道他現在在那裡?」
嚴寒貞道:「難道我還會騙三少不成?他今東明西,早上是一個,到了晚上又是一個,我怎麼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卓慕秋笑笑說道:「他的艷福令人羨煞……」
嚴寒貞道:「這—點三少比起他來是差點兒,他能讓人一見他就如醉如癡的,好像他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魔力。」
卓慕秋吸了一口氣,轉眼四下一掃,道:「我很久沒有回『劍莊』了,這兒的一切都快陌生了,我想到處看看。」
嚴寒貞點點頭說道:「可以,當然可以,我夫婦毋任歡迎,請!」
她含笑輕舉皓腕。
卓慕秋邁步出亭。
「劍莊」的一草一木沒有一點改變,生於此,長於此,卓慕秋回到了自己的家,自是熟悉每一個角落,在嚴寒貞的陪同下,他走遍了後院的每一處。
沒有,真的沒有,大少卓慕嵐確實不在家。
看完了最後一個地方,嚴寒貞含笑說道:「我沒有騙三少吧?」
她直截了當,卓慕秋乾脆地挑明了,他揚著眉道:「以後的日子還多,他躲過今天,不見得永遠能躲過以後。」
嚴寒貞淡然一笑道:「三少,一個已參透『血花錄』四五成的人,是用不著躲誰的,真要說起來,我倒不希望三少能找著他,畢竟咱們也在一塊兒相處過一段日子,而且處得很好!」
卓慕秋怒火往上一衝,道:「謝謝夫人,一個人練就再好的武功,他不可能沒有弱點,一旦相遇,鹿死誰手還難說呢。」
嚴寒貞道:「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對三少作個忠告,三少真要非找他不可,我也不便阻攔,時候不早了,我不留三少了。」
卓慕秋臉一白,道:「我正要告辭。」
一抱拳,轉身往外行去。
只聽嚴寒貞在身後說道:「三少走好,我不送了,三少來得突然,我沒招待,也請三少別介意!」
卓慕秋應了一聲:「夫人太客氣了。」
卻沒回頭,腳下也沒有頓一頓。
出後院,他碰見了閔天鐸,閔天鐸趨前問道:「三少,見著大少了麼?」
卓慕秋含笑說道:「見著了。」
閔天鐸忙道:「您二位怎麼說的?您什麼時候回來?」
卓慕秋道:「閔總管,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這件事急不得,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閔天鐸呆了一呆道:「怎麼說,您總有一天……」
卓慕秋截口說道:「閔總管,我有句話,不知道你願不願聽。」
閔天鐸神色一肅,道:「三少但請吩咐,老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卓慕秋道:「沒那麼嚴重,我只是告訴你,眼下的『劍莊』已經不是以前的『劍莊』了,能早一天離開,最好早一天離開!」
閔天鐸猛然一怔道:「三少這話……」
卓慕秋道:「閔總管不必多問什麼,別的我不便說,閔總管看著我長大的,跟我的長輩沒兩樣,我不願見總管把一世英名斷送在眼下這座『劍莊』裡……」
閔天鐸忽然轉趨凝重道:「三少,您不說屬下不便提,自莊主去世之後屬下就覺得『劍莊』有點不對了,這種感覺不是身在『劍莊』的人覺不出來,好像有什麼大災禍要降臨一般,不過屬下可以告訴三少,屬下當年蒙老主人收進『劍莊』,委以重任的當兒,屬下已經把這一生一世交給了『劍莊』,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休說屬下今生今世不會離開『劍莊』一步,就是屬下有離去的意思,屬下也要等大少康復,三少回轉之後!」
卓慕秋一陣激動,卻很快地轉趨平靜,道:「閔總管忠義,『劍莊』存歿俱感既然這樣.我就不便再說什麼了,臨別一句,閔總管以後凡事多小心,倘有災禍,但求自保,別的閔總管就不用管了。」
話落,轉身往外行去。
閔天鐸怔了一怔,邁步跟了上去。
卓慕秋道:「夜已深了,閔總管不必送了。」
閔天鐸道:「休說夜深,就是上刀山屬下也要送送三少,今夜屬下送三少出去,屬下希望能盡快地再迎三少回來。」
卓慕秋忍不住一陣激動,道:「我不會讓閔總管失望的,我走了。」
騰身飛掠而去。
閔天鐸恭謹躬下身去:「屬下恭送三少。」
口口口
在「劍莊」裡,卓慕秋忍住了,出了「劍莊」,卓慕秋實在忍不住了,一口腥熱的鮮血衝口噴出,身軀也為之一晃,他連忙站穩了。
一口血噴了出來,心裡舒服多了。
他該把這口鮮血噴在嚴寒貞臉上的,可是在她面前,他不願示弱,更不願讓她知道他心靈受創。
女人變了心,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以前,怪他年輕不懂事,怪他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意,表現得跟沒根的浮萍似的,讓人抓都抓不住。
可是現在呢?怪誰?或說錯已鑄成,回頭已遲。
但是她不該明知道卓慕嵐就是西門厲,還像以前那樣對他,甚至於有點故意刺激卓慕秋,表現得前後判若兩人。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誰叫這無情的恨事落在了他頭上?天意麼?命麼?這段情,毀在他自己當初無知,跟西門厲的狠毒用心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裡舒服多了,可是臉仍然是那麼蒼白。
嚴寒貞提過武林名女、青樓名妓,附近的武林名女,他只知道一個,竹樓玉姬白娘子。
青樓名妓,他也知道一個,色藝雙絕,麗質較白娘子猶勝幾分的蘇曼雲。
他不知道嚴寒貞的話是真是假,一個男人,在有了嚴寒貞這種嬌妻之後,還會去拈花惹草,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可是他要試試自己的運氣。
倘若是真,夫婿如此,嚴寒貞居然毫不在乎,難道西門厲具有一種魔力,讓這些女人情願為他死?他又吸了一口氣,騰身掠起,飛射不見。
口口口
這是一座大院子裡的一座精雅小樓。
偌大一片院子裡都熄了燈,唯有小樓上仍透著微弱的燈光,卓慕秋就站在這座小樓頭,面對著兩扇虛掩著的房門。
房裡,傳出一陣陣的呻吟!女子的呻吟;還有那輕微的牙床玉鉤聲。
那女子呻吟聲雖然低微,可是站在房門口清晰可聞,夢囈一般,輕輕地直叫著:「慕嵐,慕嵐,你害死我了,慕嵐……」
一聲聲,一陣陣,再加上那牙床玉鉤,任何人都會馬上想到一件事。
卓慕秋蒼白的臉上有了點紅意,可是他的兩眼更紅。
人到了門口,等於欺近了身邊,西門厲居然茫然不覺,足見他是如何的沉醉。
卓慕秋冰冷開了口:「西門厲,出來咱們見見。」
說話的人近在咫尺,按說屋裡的人絕不會聽不見。
然而,那一聲聲,一陣陣依然,那牙床玉鉤之聲也沒有停歇,卓慕秋雙眉一揚,抬手一掌便劈了出去,砰然一聲,門開了,燈光外瀉,房裡的情景清清楚楚。
房裡很凌亂,像是多少日子沒有收拾一樣。
亂歸亂,可是仍不失豪華、氣派。
紅氈鋪地,牙床玉鉤,床頭一盞琉璃燈,燈焰壓得低低的。
床在動,低垂的紗帳在動,一對玉鉤抖動,碰在兩旁那木架上,聲音好清脆。
床上睡了個人,懷裡抱著一團,在輾轉,在呻吟,一聲聲,一陣陣。卓慕秋怔了一怔,一步跨了進去。
他看得更清楚了,床上是個女子,頭髮蓬散著,臉色蒼白,兩眼都凹了進去,憔悴得幾幾乎不像樣兒了。
她抱的是一隻繡花枕,嘴裡仍不住地輕喚慕嵐。
卓慕秋認得出,床上女人就是色藝雙絕、名聞遐邇,多少人以斗量金而不得一親芳澤的名妓蘇曼雲。
卓慕秋頭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國色天香、艷光照人,如今卻變成了這個樣兒。
卓慕秋只覺一陣寒意倏遍全身。
想當初,鴇兒侍候,跟捧鳳凰似的。
看現在,卻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錦上添花比比是,雪中送炭有幾人?卓慕秋定了定神,走近去掀開紗帳,探手一摸,蘇曼雲頭上好燙,他明白了,垂手一指點了下去。
蘇曼雲不動了,閹上眼睡著了。
卓慕秋掀開了被子,他心頭一震,忙又把被子蓋上了。
蘇曼雲只穿著褻衣,昔日的玲瓏胴體,如今只剩如柴瘦骨,昔日的晶瑩肌膚,如今卻是蠟黃一片。
卓慕秋蓋上了被子,可是旋即他又把被子掀開了,先點蘇曼雲身前六處大穴,然後出掌按在蘇曼雲胸腹之間。
他明白,蘇曼雲害的是心病,藥石罔效,他此舉只是在阻止她病勢惡化,免受熬煎,使她清醒清醒而已。
盞茶工夫之後,蘇曼雲憔悴的臉龐上有了血色,額上也現了汗,卓慕秋垂手一指點下,很快地拉上了被子。
蘇曼雲的兩眼翕動一下,突然張了開來,目光一直,面泛驚喜,挺身抓住了卓慕秋苦道:「慕嵐,慕嵐,你來了,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慕嵐,你可知道,我好想你,我真是想死你了……」
卓慕秋心裡一陣難受,道,「蘇姑娘,我是卓慕秋,不是卓慕嵐!」
這一句話就像一聲雷,馬上把蘇曼雲震醒了。
蘇曼雲平靜了,也不說話,瞅著卓慕秋一直看,好半天才叫了聲:「卓三少。」
她剛才像充滿了一身力氣,就在這一剎那間,似乎她那一身力氣已然用盡了,一鬆卓慕秋,突然躺了下去,兩眼一閉,豆大的晶瑩珠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卓慕秋看得心裡又一陣難過,道:「蘇姑娘,慕嵐沒來過麼?」
蘇曼雲那失色、乾枯的香唇泛起一絲淒涼苦笑,道:「沒有,他好久沒有來了,大半是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嬌妻絆住了他……」
卓慕秋道:「我到『劍莊』去找過他了,他不在家。」
蘇曼雲兩眼猛睜,道:「怎麼說,三少,他不在家?」
卓慕秋道:「『劍莊』的人是這麼說的,事實上我也沒能在『劍莊』找到他。」
蘇曼雲身軀泛起了一陣輕顫,道:「有了新人忘舊人,他變了,好一個癡情女子,好一個負心漢,蘇曼雲是夠可憐的,為了他,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他若有情有義倒也罷了,可是他……」
美目一閉,兩串晶瑩珠淚又掛了下來。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道:「蘇姑娘,他還有別人麼?」
蘇曼雲閉著眼啞聲道說:「早就聽人這麼說了,我不相信,我也沒問他,如今看來,是一絲兒也不假了,城裡有家酒館,名兒挺雅,叫『品香小築』,女掌櫃是個新寡的文君,麗質天生、風姿綽約,城裡的人趨之若鶩,每日車水馬龍、座無虛席;他常愛往那兒跑……」
卓慕秋:「『品香小築』?我怎麼沒聽說過?」
蘇曼雲道:「聽慕嵐說,你離家好幾年才回來,是麼?」
卓慕秋道:「是的,我離開『劍莊』快三年了,最近剛回來。」
蘇曼雲道:「那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品香小築』還是一年多以前開的。」
卓慕秋輕「哦」一聲道:「那就難怪了,你以為他現在……」
蘇曼雲道:「九成九在那兒,其實也難怪,年輕輕的沒了丈夫,有幾個守得住的,慕嵐現在繼承了『劍莊』,人又長得英俊瀟灑,尤其他溫柔體貼,深解風流情趣,任何一個見了他都會情不自禁,何況一個年輕輕的寡婦,我雖不願妄自菲薄,可是跟一個少婦比,我不得不自認還差點兒!」
卓慕秋道:「姑娘也不必自艾自怨,男女間的情愛繫於一個『真』字上,不夠真實,經不起考驗的情愛,並不足珍惜。」
蘇曼雲兩眼中的淚水往外一湧,兩排長長的睫毛上掛滿晶瑩的淚珠,她道:「我也知道,可是我把一切都交給了他,到現在我還深深的愛著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閱人良多,可是第一眼就情難自禁,也許前生我欠他的,這是孽不是情,我不計較他跟任何人在一起,只要他能抽出空來看看我,我就是死……」
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她沒能再說下去,珠淚泉湧,成串地落下,繡花枕濕了兩大片。
卓慕秋暗暗歎了口氣,道:「蘇姑娘,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信不信!」
蘇曼雲道:「三少請說,我洗耳恭聽。」
卓慕秋暗一咬牙道:「卓慕嵐是個具有雙重身份的人,他是『劍莊』的卓大少,可是他不是我爹的親骨血,他是當年『天魔教主』西門飄之後,當他以卓大少的身份出現時,他是溫柔體貼的卓慕嵐,可是當他以另一身份出現後,他卻變成陰狠毒辣的惡魔『魔刀』西門厲!」
蘇曼雲突然睜開眼笑了,道:「三少不必安慰我了,他就是個吃人的羅剎我也愛他,我是個青樓妓,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把自己當成一個青樓妓,他要是個惡人,我這個人們眼中的壞人,不正好跟他配一對兒麼?」
卓慕秋正色說道:「蘇姑娘,我說的是實情實話,他不是卓慕嵐,他是『劍莊』的大仇人。」
蘇曼雲目光一凝,道:「三少,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慕嵐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只要是提到三少你的,沒有半個字不是說你好的,做哥哥的如此,三少這做弟弟的怎好這樣?」
卓慕秋怔了一怔道:「他說我好?」
蘇曼雲道:「我當著燈說話,信不信全在三少。」
卓慕秋苦笑一聲道:「他當人說我好,我背地說他是個惡魔,這麼一來我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
蘇曼雲道:「我不敢,我也絕沒那意念,我只希望三少別再用任何話試著安慰我了,無論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愛他。」
卓慕秋道:「蘇姑娘的癡情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希望他收收心就此回頭,蘇姑娘歇著吧,我告辭了。」
蘇曼雲道:「病軀在床,三少原諒我沒招待,也忘了謝謝三少救醒了我。」
卓慕秋道:「你我可以說是老朋友了,姑娘不必客氣,還請保重,也希望姑娘能把這段情化為過眼雲煙。」
蘇曼雲道:「謝謝三少,我恐怕辦不到。」
她既然說了這種話,卓慕秋還有什麼好說的?以嚴寒貞為例,可以證實「卓慕嵐」對女人確有一手。
他勉強笑笑道:「姑娘歇著吧,我走了。」
他要轉身。
蘇曼雲適時開了口:「三少是不是要到『品香小築』找他去?」
卓慕秋遲疑了一下道:「不瞞姑娘,我是準備去一趟。」
蘇曼雲道:「三少幫我帶句話可好?」
卓慕秋道:「姑娘請說,只要他在那兒,話我一定帶到。」
蘇曼雲道:「我先謝謝三少,請三少告訴他,我等他到天亮,無論如何都要請他來跟我見一面……」
卓慕秋道:「姑娘……」
蘇曼雲淒然一笑道:「三少不同常人,應該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假如沒有心藥,是治不了我的病的。」
卓慕秋心裡一陣難受,熱血上湧,陡揚雙眉,道:「姑娘放心,天亮之前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他,無論如何要他來見姑娘一面就是。」
轉身往外行去。
只聽蘇曼雲在身後顫聲說道:「不管三少能不能找到他,三少這番成人之美的君子心意,無論蘇曼雲為人為鬼都一樣地感激。」
卓慕秋心如刀割,好不難受。
情之一事是微妙的,魔力之大無可倫比,古來多少人為它活、為它死、為它笑、為它哭。
蘇曼雲是個名妓,是個奇女,這份癡情足以感動天、足以泣鬼神。
這份情要是放在任何一個別人身上,那一定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一對。
奈何她愛上的是個不該愛的人。
天意如此?造物弄人?
口口口
「品香小築」恰如這四個字,美而雅。
朱門玉階,飛簷琉璃瓦,前面是店面,後面是住家。
住家處一個小院子,小巧玲瓏愛煞人。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小院子裡、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要什麼有什麼。
那座小巧精雅的小樓,靜靜地座落在夜色中,昏暗的燈光透著紗窗,帶著多少逗人遐思的綺麗。
卓慕秋望著那扇透著燈光,但不見成雙的人影兒,也聽不見一點聲息的紗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揚聲發話:「不速之客求見『劍莊』卓大少。」
小樓上馬上有了動靜,先是那昏暗燈光一閃而滅,繼而一陣噫嗦響,門開處,樓頭那一對朱欄後出現了一個身穿雪白衣衫的頎長身影,正是「劍莊」卓大少卓慕嵐。
今夜微有月光,卓慕秋有著超人的目力,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卓慕嵐臉上紅紅的,跟帶著酒意一般,絲毫不見病容,而且兩道銳利的眼神逼人。
他怔了一怔,有著一剎那間的驚愕,旋即,他笑了,笑得十分爽朗:「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驚人好夢,擾人酣眠,羅帳錦衾春意濃,窗前欄後長夜寒。慕秋,你太煞風景太惱人。」
卓慕秋道:「我自知孟浪冒失,還望大少與女主人多多諒宥。」
卓慕嵐目光一凝,道:「你的消息好靈通啊,你是聽誰說我在這兒的?」
卓慕秋道:「城裡的人都知道卓大少生性風流,棄枕畔嬌妻於不顧,到處結交美紅顏……」
卓慕嵐眉宇間泛起一片冷肅之氣,道:「你到『劍莊』去過了?」
卓慕秋道:「不錯,沒得大少允許,我在這裡先道個歉。」
卓慕嵐道:「『劍莊』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道個什麼歉,寒貞她怎麼了?」
卓慕秋道:「她說你不在,而且說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住!」
卓慕嵐道:「這倒是實情,我看她都看膩了。」
卓慕秋道:「是麼?」
卓慕嵐道:「你應該相信我這句話。」
卓慕秋道:「我深信不疑,因為你根本就沒愛過她。」
卓慕嵐笑道:「別這麼說,她要是聽見會傷心死。」
卓慕秋道:「她用不著聽見什麼,她身受的已經夠多了。」
卓慕嵐聳聳肩,道:「奈何她還是愛得我要死要活的。」
卓慕秋道:「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你。」
卓慕嵐道:「何不說你嫉妒我?」
卓慕秋道:「你認為我嫉妒你麼?」
卓慕嵐道:「我碰見過的人沒有—個不嫉妒我的。」
卓慕秋道:「或許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慕嵐道:「恐怕你還有點氣恨,氣恨我用情不專,氣恨我害了不少人。」
卓慕秋道:「這一點你倒是說對了。」
卓慕嵐哈哈一笑道:「你替她們不平,嚴寒貞曾經背棄了你,白娘子曾經想殺你……」
卓慕秋道:「我不怪她們,反之我同情她們,因為她們不知道已經被人騙去了一切將來是個什麼悲慘下場。」
卓慕嵐搖搖頭,笑道:「你錯了,這一點你沒看對,即使是訃她們現在為我死,她們也會願意。」
卓慕秋心裡明白,他也相信,這是不折不扣的實話。他道:「樓上那位呢?」
卓慕嵐道:「也一樣,不信我可以叫出來讓你當面問問。」
卓慕秋道:「那倒不必……」
人影兒一閃,一個雪白嬌小的人影兒出現在卓慕嵐身邊,那是個身材嬌小玲瓏、胴體不胖不瘦、成熟風韻醉人的少婦,她美艷,還帶著三分嬌媚。
卓慕秋看得清清楚楚,剛出來的時候,她冷得像是一塊冰,而卓慕嵐就像一團火,她一挨近他,她便被溶化了。
嬌靨上的神色是那麼柔順,嬌慵無力地偎在卓慕嵐臂彎裡:」這是幹嘛呀,三更半夜的。」
卓慕嵐不看卓慕秋了,低頭望著她,話說得無限溫柔,無限體貼;「告訴你外頭涼……」
「誰說的,」那嬌俏少婦仰著臉道:「跟你在一塊兒,靠在你懷裡還怕凍著我麼。」卓慕嵐緊了緊胳膊,一切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他向著卓慕秋抬起了手:「這是『劍莊』卓三少,『神劍』卓慕秋。」
嬌俏少婦輕輕地『嗯』了一聲,她沒看卓慕秋,好像有卓慕嵐在身邊,她對於世界上的切事物都不屑一顧似的。
卓慕秋沒在意,他不願跟她計較這些,他道:「聽說『品香小築』的女主人,是個國色天香的美艷女多嬌,今夜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嬌俏少婦臉色陡地一寒,道:「這個人說話怎麼這般輕薄,他是你的……」
卓慕嵐道:「『劍莊』卓三少,他也是個風流的多情種,往後多認識認識他,你就不會見怪了。」
隨即抬眼望向卓慕秋,道:「你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兒,快說吧,別耽誤我太多,要不這樣吧,有什麼話等明天我回莊之後再說!」
卓慕秋道:「要能等明天,今夜我就不會找到這兒來了。」
卓慕嵐「哦」地一聲道:「你有什麼急事兒麼?」
卓慕秋道:「彼此心照不宣,我不願驚了別人,你跟我到外頭談談去吧。」
卓慕嵐突然笑了,道:「我沒想到你有找我的勇氣,其實,你早就該來找我了,從這兒往東走不多遠有片空地,這時候不會有人,你到那兒等我去,我隨後就到。」
卓慕秋沒說話,轉身走了。
他知道卓慕嵐一定會來,因為他知道卓慕嵐絕不會躲他。
果然,他剛到那片空地上,卓慕嵐就像鬼魅一般地跟著掠到了。
這片空地不小,方圓足有十幾丈,三面有樹,一面空著,地相當平坦,月光照在上頭髮白。
他兩個隔一丈對立著,兩個人之間有著一剎那間的靜默,然後,卓慕嵐又開了口:「刀我沒帶來,『品香小築』那種場合不適宜帶兵刃,你的劍也沒帶來吧。」
卓慕秋道:「你知道我用的是把短劍,藏在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不過我可以不用。」
卓慕嵐道:「那……拳掌相搏沒有什麼意思,這樣吧,我折一段樹枝代刀,你折一段樹枝代劍,這對你我都不是難事,一段樹枝在你我手裡,也跟刀劍沒兩樣,你的意思怎麼樣?」
卓慕秋道:「我沒有意見,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卓慕嵐沒再說話,騰身飄起直往場邊那幾棵樹撲去。
卓慕秋同時行動,轉眼工夫兩個人各折了一段樹枝回到了原處,卓慕秋折的樹枝粗些,卓慕嵐折的樹枝細些,而且還帶著枝葉。
乍看上去,似乎卓慕秋佔了便宜,其實行家一看便知,佔便宜的是卓慕嵐,柔能克剛,細樹枝自然較粗樹枝柔軟一點,而且韌性也較大,尤其那些枝葉更能擾亂對手的耳目。
這點小地方顯出了卓慕秋的仁厚,也顯出了卓慕嵐的陰險。
卓慕嵐帶笑開了口:「『劍莊』的卓大少跟卓三少夜靜更深的在城裡見死活,要讓人家看見了,一定會以為咱們是在爭遺產,傳揚出動,那是個大笑柄。」
卓慕秋淡然說道:「『劍莊』已然遭人大笑柄了,何在乎多留一個?」
卓慕嵐微一點頭:道:「說得也是,你我什麼都別說了,動手吧。」
他舉起了那段樹枝,那段細樹枝微微地向前彎著。
卓慕秋手裡的樹枝還垂著,道:「在動手之前,我要問你幾件事?」
卓慕嵐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卓慕秋道:「你是西門飄的後人?」
卓慕嵐微一點頭道:「不錯。」
卓慕秋道:「你確知你是西門飄的後人?」
卓慕嵐道:「當然,毫無疑問!」
卓慕秋道:「當日你母親跟我爹到『劍莊』來,是怎麼一回事?」
卓慕嵐雙眉一揚,眉宇之間立現殺機:「這件事說來話長,提起來也叫我切齒痛恨,我不願意細說,否則你就沒有機會再問我什麼了,我可以這麼告訴你,卓不凡害死了我爹,奪了我娘,把我娘帶到了『劍莊』,仇從這兒起,怒從這兒生,你明白了麼?」
卓慕秋道:「我爹害了西門飄,奪了你母親?你憑的是什麼……」
卓慕嵐道:「我娘親口告訴我的,這應該不會假。」
卓慕秋道:「你母親憑的又是什麼?」
卓慕嵐厲聲說道:「我母親憑的是她的身受。」
卓慕秋道:「不要輕動怒火,你我心平氣和談談,假如你跟我之間沒什麼仇怨,我願意把『劍莊』送給你。」
卓慕嵐「哦」地一聲,狐疑地看了卓慕秋一眼,道:「嚴寒貞呢?」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你小看我了!」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你有一付寬闊胸襟、仁厚心腸,奈何我跟你卓家間的仇怨是鐵一般的難解」
卓慕秋截口說道:「慢說這句話,無論什麼事都要有個真憑實據。」
卓慕嵐搖頭冷笑道:「遲了,我娘過世了,你爹也死了。」
卓慕秋道:「有件事你可知道?」
卓慕嵐道:「什麼事?」
卓慕秋道:「西門飄曾在海角紅樓待過一陣子,他欺騙了人家的感情然後逃之夭夭,算算時間,那時候我爹正在回家途中,他怎麼可能……」
卓慕嵐道:「我知道了,海角紅樓的人又到了中原,那是我爹個人的事,我不便過問,可是據我的推測,你爹害我爹是在我爹離開『海角紅樓』之後!」
卓慕秋道:「何以見得?」
卓慕嵐道:「你知道『龍涎香』?」
卓慕秋道:「當然知道,我領教過它的厲害。」
卓慕嵐道:「你可知道『龍涎香』出在『海角紅樓』?」
卓慕秋道:「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卓慕嵐眉宇間又現冷肅殺氣:「你可知道,我那兒來的『龍涎香』?」
卓慕秋道:「應該是西門飄給你的。」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偏偏我是無意中在卓不凡的臥室裡得來的!」
卓慕秋呆了一呆,旋即淡然而笑:「『劍莊』卓家不可能有這東西。」
卓慕嵐厲聲說道:「恨只恨卓不凡早死了一步,沒辦法讓你當面問他,恨只恨我當時心虛膽怯,沒敢問他這『龍涎香』是從那兒來的!」
卓慕秋道:「照你的說法,『龍涎香』是我爹從你爹手裡奪來的?」
卓慕嵐道:「當然,要不然卓不凡他何來『龍涎香』?」
卓慕秋沉吟了一下道:「你說『龍涎香』是你在爹的臥室無意中得來的,這是你的說法,事實上我無法查證,不過據我所知我爹跟你爹素昧平生,也毫無怨仇……」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武林有些事不必仇怨?」
卓慕秋道:「你是指……」
卓慕嵐道:「我爹的刀法跟卓不凡的劍術當時並稱於世,事實上我爹的刀法卻在你爹的劍術之上,武林也都人人先論刀後淪劍,這就夠了。」
卓慕秋道:「你錯了,卓家沒有那種人!」
卓慕嵐厲聲說道:「你卓家沒有那種人,難道說我西門家有那種人不成?這你不承認,那你也不承認,那麼你說你爹是為了什麼殺害我爹?」
西門厲一向陰,陰的人大半遇事都很沉得住氣,可是他現在居然說話跟小孩兒一樣,可見他心裡是多麼氣忿。
卓慕秋看了看他,道:「我爹是怎麼死的?」
卓慕嵐道:「怎麼死的,他知道他罪大惡極,他知道他報應臨頭,用這個法子先躲了,明白了麼?」
卓慕秋道:「不是你害死的麼?」
卓慕嵐突然笑了,笑得好陰,笑得好不得意:「你想我會讓他安安穩穩,痛痛快快的自己死麼?」
卓慕秋很平靜,平靜得出奇:「你是怎麼害死我爹的,能說給我聽聽麼?」
卓慕嵐笑道:「當然可以,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我要殺他,可是不能露一點破綻,留一點痕跡,要不然閔天鐸是個行家,他會看出來的,事情一經張揚,我不但沒辦法獲得嚴寒貞,甚至根本沒辦法再在『劍莊』待下去,所以我只有在他每天的吃喝裡下了一種慢性的毒藥,一天奪去他一部份生命,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死,跟害病一樣,這樣連他自己都覺察不出來……」
卓慕秋道:「夠了,你不必再說下去了,我再問你一件事,當年邀你前往古迷城決鬥的那張帖子,是你……」
卓慕嵐笑笑說道:「是西門厲下的帖,卓慕嵐幫他送的,滿意麼?」
卓慕秋點了點頭,道:「我很滿意,不管我爹有沒有害你爹,你害了我爹是你親口承認的,別的我都能忍,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件事我不能忍,你我兩人間的仇怨已經結下了,除了放手一搏之外別無他途,不過最後我要求你一件事……」
卓慕嵐哈哈一笑道:「沒想到有『神劍』之稱的卓三少也有求人的時候,你要求我什麼事?」
卓慕秋道:「無論如何,這只是你我兩家之間的仇怨,閔天鐸跟其他的人都不是你我兩家的人……」
卓慕嵐一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應你絕不多傷害無辜就是,可是要是他們逼我,那又另當別論。」
卓慕秋道:「只要你答應不多傷無辜,那已經是你最大的仁慈了,我不便再奢求什麼,言盡於此,我心裡的疑問已明,要說的話也說完了,你發招吧。」
卓慕嵐目光一凝,道:「你讓我先發招?」
卓慕秋道:「不錯,這無關禮讓,只是我的一個習慣。」
卓慕嵐搖搖頭道:「你這個習慣不怎麼樣,讓人生氣。」
樹枝往前一遞,那樹枝的嫩梢兒電一般地點到,完完全全是一招凌厲的刀法招式。
卓慕秋抬手便要出招,突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後退半步躲開卓慕嵐這凌厲的一招,道:「慢著,我還有話說。」
卓慕嵐沉腕撤招,道:「昂藏鬚眉七尺軀,怎麼這般婆婆媽媽,你剛才不是說你的話已經說完了麼?」
卓慕秋道:「我剛想起了一件事……」
卓慕嵐道:「你的事未免太多了點兒,什麼事,說吧。」
卓慕秋道:「蘇曼雲病重,天亮之前希望你能去見她一面。」
卓慕嵐呆了一呆道:「蘇曼雲病重,你是從她那兒來的?我明白了,『品香小築』這地方是她告訴你的,女人心,海底針,我只不過幾天沒到她那兒,她就變了心巴不得別人殺了我,婊子無情……」
卓慕秋冷喝說道:「住口,蘇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只為你喜新厭舊,薄情寡義,她病得只剩奄奄一息,你還忍心……」
卓慕嵐笑道:「我的心不像你那麼軟,要像你那麼軟的話,卓不凡養育我二十多年,我的仇就別報了,我也不會像你那樣懂得憐香惜玉,要不然我也不會有那麼多枕畔知己了,她是死是活那是她的事,我去不去看她那是我的事,一樣也跟你無關,你別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了,接招。」
揮動樹枝攻了過去。
卓慕秋縱身飄退數尺,道:「西門厲,你且慢出手。」
卓慕嵐一收樹枝,停住了收勢,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卓慕秋道:「你我之間這場拚鬥可以改期易地,蘇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她現在奄奄一息,盼只盼你能去看她……」
卓慕嵐輕笑一聲道:「卓慕秋,你未免太囉嗦了。」
揮起樹枝又攻了過去。
卓慕秋再度縱身飄退,叫道:「西門厲……」
卓慕嵐陰陰一笑,道:「卓慕秋,大半你是自知不是我的敵手,有心來個緩兵之計吧。」
卓慕秋雙眉為之一揚,倏又淡然說道:「就算我是自知不是你的敵手……」
卓慕嵐笑道:「那麼我不能容你施這緩兵之計。」
抖起樹枝攻了過來,刷刷刷一連三下,攻的全是卓慕秋要害重穴。
卓慕秋情知「魔刀」西門厲冷酷無情,不是單憑唇舌能勸得了的,遂不再說話,揮起樹枝迎了上去。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一轉眼工夫兩個人已互換十招,「魔刀」西門厲把一套刀法全融貫在一根樹枝上,一根樹枝跟一把刀毫無二致,揮動之間,威力無倫,別說是樹枝本身了,就是樹枝帶起的勁風都呼呼逼人。
卓慕秋只覺所受的壓力大增,西門厲較諸異日的西門厲,功力增加不只一倍,心知這都是因為他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武功的緣故。
如今西門厲只習了幾成「血花錄」上所載的武學,一身功力已然那麼怕人,倘若再稍假以時日,放眼當今那裡還有西門厲的敵手。
好在,卓慕秋是當今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知己知彼能百戰百勝,他已經知道了西門厲的招式路數,這無形中等於也增加了他的功力。
所以,四十招過去,他不但未露敗象,反而隱隱搶至機先,佔了上風。
西門厲為之驚了心,他知道他自己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武學,功力倍增,他卻不明白卓慕秋習了什麼寶錄秘芨,居然也功力倍增,絲毫不亞於他。
他不心驚還好,這一心驚分神,馬上亂了章法,機先全失,使得卓慕秋佔盡了上風。
卓慕秋是當今數一數二的高手,焉有不知道把握機會的道理,當下輕嘯一聲,樹枝揮動,刷刷刷一連攻出三招九式,逼得西門厲連連後退。
西門厲何止心驚簡直驚駭,厲嘯一聲,搶步撲上,一根軟樹枝靈蛇一般,左右閃動,上下翻飛,滿天儘是枝影,立即罩住了卓慕秋,只聽「噗」地一聲,卓慕秋左臂被枝梢掃了一下,衣衫破裂一條口子,再差一發便傷著了肌膚。
西門厲一擊奏效,心中一塊大石往下一落,輕笑一聲剛要說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只覺眼前一花,卓慕秋掌中那根樹枝靈活如蛇,比電還快,只一閃便從他揮出的滿天枝影中穿過,一下便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他魂飛魄散,心膽欲裂,機伶一顫,抽身要退。
卓慕秋已腳下移動,一步跨前,掌上用三分力,西門厲只覺喉頭一陣奇痛,使得他不由悶哼出聲,垂下掌中樹枝。
卓慕秋一根樹枝抵在西門厲的咽喉上,停招卓立,威態逼人,冰冷說道:「西門厲,我是不是你的敵手?」
西門厲驚駭已極,他實在想不透卓慕秋何來這等功力,竟能勝過他,他睜大了一雙眼望著卓慕秋,說不出一句話來。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不要以為你擁有那冊『血花錄』,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所學便可天下無敵了,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
西門厲倏然定過神來,強笑說道:「卓慕秋,我想不到你這麼行,是我低估了你,你若知道不是我的對手,又怎麼敢來找我,勝強敗弱,殺剮由人,卓慕秋,你打算對我怎麼樣?」
卓慕秋一雙劍眉高高揚起,道:「我只要力加一分,把這根樹枝往前一送,你跟我卓家的恩怨就全消了,你也永遠別想再霸佔『劍莊』了!」
西門厲勉強一笑道:「卓慕秋,你漏說了一點。」
卓慕秋道:「什麼?」
西門厲道:「你的舊日情人也守了寡了。」
卓慕秋臉色一變,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用不著跟我提她,她已經不值得我顧念了,你要是想以她來打動我的心,企圖讓我饒你一命,那你是癡人說夢。」
西門厲咧嘴一笑道:「是麼?」
卓慕秋兩眼倏現殺機,道:「你要不要試試?」
西門厲臉色飛快一變,道:「生死相關,我不願意冒這個險。」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我還當你多狠呢,原來你不過是個殺起人來凶狠,死到臨頭膽怯的懦夫。」
西門厲嘿嘿一笑道:「倒不是我殺起人來凶狠,死到臨頭膽怯,我只是為你著想。」
卓慕秋道:「你只是為我著想?你為我著想什麼?」
西門厲道:「看來你是忘了,你要是殺了我,你就食言背信了。」
卓慕秋道:「你何指,我曾經說過不殺你麼?」
西門厲笑笑說道:「你沒有說過不殺我,從來沒有,只是你答應過蘇曼雲,找到我之後告訴我她病重讓我去看看她,是不?」
卓慕秋呆了一呆,道:「不錯,我確實答應過蘇姑娘……」
西門厲笑道:「這就是了,你要是殺了我,我還怎麼去看她?難不成你想讓陰魂去探病?子不語怪力亂神,你讀的是聖賢書,想必你不會相信,也不該相信這一套?」
卓慕秋冷笑一聲說道:「西門厲,你少在我面前耍奸滑,事實上你喜新厭舊,早就把她置諸腦後……」
西門厲嘿嘿—笑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已被她的真情感動,於心不忍,想去看看她了,人心總是肉做的,更何況我跟她有過一段情,也跟她有過肌膚之親,怎麼辦?你還殺我不?」
卓慕秋沒說話,目中一雙威稜凝望在西門厲臉上良久,才緩緩說道:「你真打算去看她?」
西門厲道:「當然是真的,死跟去看她,這兩樣比起來,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後者,是不?」
卓慕秋微一點頭,道:「好吧,你雖是當世的惡魔,我『劍莊』卓家的生死大仇,可是我不能失信於一個情癡病重的女流,我陪你去。」
西門厲一怔道:「怎麼說,你陪我去?」
卓慕秋點頭說道:「不錯,我陪你去,這樣也好讓蘇姑娘知道一下,我答應她的事我已經做到了。」
西門厲看了看卓慕秋,突然笑了:「有人說,聽人家的綿綿悄話,看人家親熱纏綿,是會耳朵疼,會害眼疾的。」
卓慕秋揚揚眉,道:「你放心,我會站在樓外等你的。」
西門厲道:「那跟讓我一個人去有什麼兩樣?」
「自然不同,」卓慕秋道:「我閉你兩處穴道,讓你無法逃跑!」
西門厲臉色一變,道:「卓慕秋,你不是這麼陰的人吧!」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對你這種陰狠凶殘的人,即使陰一點又何妨?」
西門厲道:「假如我答應去看蘇曼雲,這場拚鬥可以改期易地,這話可是你說的?」
卓慕秋點頭說道:「不錯,這話確是我說的,無如你我已經拚鬥過了,而且已分出了勝負,正如你適才所說,勝強敗弱,殺剮由人,現在麼,你只有由我了!」
西門厲勃然色變,,目閃凶光,厲聲叫道:「卓慕秋,你……」
卓慕秋掌中樹枝落下,閃電般在西門厲胸前點了兩下,道:「西門厲,你不必再說什麼了,走吧。」
西門厲臉色鐵青,猙獰已極,兩眼凶芒暴射,像是恨不得生吞了卓慕秋,但是他並沒有動,片刻之後,他臉上的鐵青突然轉為煞白,頭一低,轉身行去。
卓慕秋丟了手中的樹枝,邁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