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恨晚之交 文 / 獨孤紅
夜深,人靜,這看似空蕩的順天樓前頭街道四周,剎時間沉悶得令人有窒息之感,昏暗冷輝下,那街道中央,只有馬雲飛一個人呆呆地楞立著,那隱透奸詐狡猾而又陰險的瘦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只是作聲不得。適時,他適才現身處那街道暗隅中,突然響起一聲冷哼,一個身穿青袍的中年人負手行出。青袍人看上去有四十左右年紀,白面無鬚,身材頎長,舉止倨傲,顧盼自豪,那雙陰鷙目光更隱隱懾人。
馬雲飛一見此人突然出現,大大地吃了一驚,慌忙迎上前去,恭恭敬敬躬下身去,恭聲說道:「屬下見過王爺!」原來是位王爺,怪不得他神態倨傲,舉止不類常人!青袍人打鼻子裡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馬雲飛有點心驚膽戰,可又不得不硬起頭皮道:「叛逆在京,當此夜深之際,王爺怎好輕出皇城……」這是拍馬屁,但卻拍到了馬腿上。青袍人冷冷說道:「那有什麼辦法,誰教朝廷養著的都是一些笨蠢無用的酒囊飯袋,事關重大,我唯恐跑脫欽犯,所以不得不親自來看看!」馬雲飛又羞又驚,低下了頭,道:「王爺都看到了!」
青袍人嗯了—聲,點頭說道:「到今天我才親眼看見了你的辦事能力,很不錯1」
這,任何人一聽就知不是好話,何況馬雲飛機警狡猾,富於心智?他難卜禍福,頭垂得更低,顫聲說道:「王爺明鑒,實在是北虎索飛太以扎手……」
青袍人冷哼說道:「一個狂妄草民亡命徒,索飛也太大膽,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須知朝廷是不願牽涉太廣,並不是對他有所顧忌,這種江湖草寇,朝廷早該派兵剿了他了!」
一派官門習氣,官架子十足!馬雲飛他敢說什麼,只有逢迎地連連應是。
青袍人冷哼又道:「要知道,我讓你持名帖求見,也並不是怕他,對他有所畏懼,而是在不願節外生枝,替朝廷惹麻煩的情形下,給他個面子,要他識趣退避,不料今夜看來,對這種人,那似乎沒有效用,是朝廷慣壞了這班人!」馬雲飛只有低著頭,一個勁兒地連聲唯唯。
青袍人話鋒微頓,又道:「你的辦事能力,有負我一番提拔,也令我失望,你要知道,朝廷是要我擢用人才,並不是擢用庸才,再說,你今夜的這種做法,似乎有點畏懼惡勢力,縱放欽犯,你自己說該怎麼辦?」
前面他的官架子十足地打人一頓官腔,可是,對索飛這等江湖草寇,他也並未說出什麼有效的制止辦法!顯然,這也是人後發威的馬後炮。後面,他一番話說來輕鬆平淡,但馬雲飛卻聽得魂飛魄散嚇破了膽,做官的慣於給人扣帽子,畏懼惡勢力事小,縱放欽犯那罪名論起來足以抄斬。所以青袍人話聲剛落,馬雲飛便兩腿發軟地砰然一聲跪落塵埃,叩頭如搗蒜,是既可悲又可憐:「王爺開恩,屬下知罪,王爺開恩,屬下知罪……」青袍人正眼也未看他一下,道:「不容你不知罪,要我開恩也不難,平日對你們,我已經夠寵慣放縱的了,你們自己想想看,對你們,朝中的大臣,外放的百官,那一個敢怒敢言?你們要是不給我點面子,那實在是說不過去,太辜負我一番苦心了,我不妨告訴你,順天樓後,東西兩廠的人已經在那兒等了多時,蕭涵秋他不會走得那麼容易,只是我不能讓人落在東西兩廠的手裡,更不能讓他們那個頭兒搶了這件殊功,風頭壓過我,這,你們得給我爭面子,否則兩罪並一,別怪我抹煞你以前的功勞,不再寬容,還不快走?」馬雲飛愀著一顆心,恭謹地聽著,聽完最後一句,他如逢大赦,連叩頭謝恩都忘了,翻身爬起,領著數十名錦衣衛如飛趕往順天樓後。望著馬雲飛那唯恐稍遲的狂奔身影,青袍人陰鷙目光大盛,面上倏現一絲望之怕人的陰狠笑意,隨即緩緩轉過了身形,目注街右一處暗隅中,突然淡淡發話:「你也來了?」暗隅中,未見人影,卻有一個清朗話聲接口笑道:「王爺都來了,我怎敢不來?」青袍人道:「我來是監督馬雲飛,你來又是為了什麼?」
暗隅中那清朗話聲說道:「王爺是監督王爺的人,我則是監督我的人,事關重大,這似乎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青袍人臉色一變,道:「你的膽子由來很大!」
「豈敢!」暗隅中那清朗話聲笑道:「我是被王爺嬌寵縱放慣壞了,再說王爺也未必喜歡那善於阿諛逢迎的可憐叩頭蟲!」青袍人臉色剎那間恢復正常,淡淡笑道:「你很知我,同樣地,我也很知你,你怎不說你是倚仗權勢,膽大妄為,有點目中無人?」暗隅中那人毫無懼意,毅然說道:「那是王爺降罪,我不敢承認!」
降罪?青袍人仰首一個哈哈,自嘲地道:「我要是能降罪於你,我早就把你革職查辦了,你奉有密旨在身,除了皇上,恐怕沒人能奈何得了你,別看我身為『恭王』,對你,處處我得畏忌三分,否則我這顆腦袋隨時難保!」暗隅中那人笑道:「王爺今夜幹什麼發這麼大的牢騷?我身為人臣,食君奉祿,對朝廷,自不敢不赤膽忠心,披肝瀝膽,也不惜腦漿塗地,頭斷血流以赴,王爺乃是勳戚,不但該有所諒解,而且該感到欣慰!」青袍人冷冷笑了笑,道:「別顧左右而言他,對我那番話……」。
暗隅中那人飛快說道:「我觳觫不知所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青袍人冷笑說道:「你很會說話,可惜我知你甚深,答我問話,你可是來監視我的?」暗隅中那人忙道:「王爺明鑒,我只有一顆腦袋一條命,我怎敢?不過彼此都是為了朝廷,我奉旨行事,有時候,王爺也該擔待一二!」前言雖恭,但後話不啻是承認了。青袍人臉色一變,道:「你要放明白點,在朝廷上,我拿你沒辦法,但對這般人……」暗隅中那發話人截了口,話聲顯見也有點冷意:「也請王爺明智抉擇,那對王爺並沒有什麼好處,王爺既知我奉有密旨,就該知我有權處理一切!」青袍人機伶一顫,目中陰鷙光芒連閃,閉口不言。
聽談話,暗隅中那人,官職要比他低小,但很顯然地,暗隅中那人權勢卻比他大很多,他的確怕暗隅中那人!那只因為暗隅中那人假如有意要他這個王爺的頂上人頭,並不是難事,一道密令,那權同皇上。半晌,青袍人始道:「對索飛,你打算怎麼辦?」
暗隅中那人話聲已見緩和,道:「這個王爺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青袍人道:「你以為你的人會有多大收穫?」
「很難說!暗隅中那人道:「也許奈何不了他,不過,至少他得付出點代價,不會像在王爺這些錦衣衛手下走得那麼容易!」青袍人臉色又復微微一變,道:「同樣是捉不到人,那沒有什麼兩樣1」
「不然!」暗隅中那人笑道;「他遲早必落我手,因為我掌握一著高棋,如今我但求力勝,萬一不行,最後我會十拿十穩地智取!」青袍人道:「那我拭目以待,等著瞻仰高明了!」話落,轉身要走。
只聽暗隅中那人道:「王爺那裡去?」
青袍人回身道:「有你在旁監視,我不敢不去順天樓後看看!」
暗隅中那人笑道:「王爺不必去了,他們回來了。」
青袍人聞言轉身投注,果見數十條黑影由順天樓後飛掠過來,他看得清楚,那是自己手下馬雲飛等錦衣衛,神情一震,道:「那是我的人!」暗隅中那人笑道:「我本沒有說是我的人!」
青袍人道:「你的人呢?」
暗隅中那人道:「很難說,也許全躺下了,也許逃走了!」
說話間,馬雲飛與數十錦衣衛已至面前,馬雲飛一躬身,道:「稟王爺……」青袍人一擺手道:「簡單點說,我不耐冗長!」
馬雲飛應了一聲,道:「稟王爺,屬下等並未見東西兩廠之人,也未見欽犯蹤影!」
青袍人眉鋒一皺,道:「可有什麼蛛絲馬跡?」。
馬雲飛道:「稟王爺,屬下等遍查順天樓後幾條街,未見有絲毫搏鬥痕跡,想必那欽犯蕭涵秋並未跟兩廠之人動上手!」
青袍人冷哼一聲,道:「京畿重地,諒他也不敢拒捕,你們先回去吧!」馬雲飛應了一聲,率同數十錦衣衛如飛掠去。
馬雲飛等去後,青袍人又緩緩轉過身形,目注適才街道右面那暗隅處,淡淡發話,道:「閣下,以你高明之見?」良夜寂寂,四下空蕩,話落片刻,未聽到一點回應。
青袍人陰鷙目光一閃,縱身撲了過去,好快的身法,怪不得他敢一個人輕出皇城,原來他也有一身不俗武學,本來是,若無不俗武學,焉能統率個個武林一流高手的錦衣衛?
轉眼間青袍人又自暗隅中閃出,眉鋒微皺,略一沉吟,立又騰起身形,向皇城方向飛射而去!北京城皇城之外,萬家燈火已熄,但倘若站在萬壽山巔,藉著碧空一鉤冷月那昏暗冷輝,居高臨下看去,仍可見那黑壓壓一片的皇城之外,閃動著幾點燈光。
那幾點燈光之中,有一處是在護國寺門前。
燈光照射在護國寺門前那片廣場上,幾丈方圓之內,光同白晝,纖細畢現,寂靜而空蕩。驀地裡,一陣步履劃破這護國寺前的寂靜,遠遠地踏著月色,走來兩男一女三個人。
是索飛、索霜與鄒長風,卻已不見那些北地豪雄。三個人二前一後,一路默默地行向護國寺,剛踏護國寺前廣場,護國寺左側邊門呀然而開,一個黑衣漢子恭謹迎了出來,是那名喚金九的黑衣漢子。
索飛如今似乎是滿腹心事,他懶得多說一句話,揮了揮手,便當先走進了那偏門之內。來到護國寺後院,第一個告退的是鄒長風,索飛仍只是對他揮了揮手,沒說一句話,不過,那本來也不必說話。第二個要告退的是美姑娘索霜,她剛要走,索飛卻突然開了口,而且神情顯得很凝重:「妹妹,先別急著歇息,到我房裡坐坐,我有話說!」說著,他大步先向自己房中行去。
索霜略一猶豫,跟著走了過去。她知道,沒有事兒哥哥不會叫她,沒有大事,她哥哥的神情也不會那麼凝重。她也知道,天下沒有能令他這位蓋世英豪的哥哥皺眉的事,而今夜,他顯得如此凝重,那足證事非尋常,進了屋,索飛點上燈,示意索霜坐下。兄妹倆坐定後,索飛他不發一言,皺眉沉思良久,環目才落向索霜臉上,凝視了片刻,突然說道:「妹妹,你知道我叫你到我房裡來,為什麼事麼?」
索霜被他看得有點不安,眼見乃兄的凝重神情,她也收斂了那往日嬌縱刁蠻,強笑說道:「哥哥這話問得奇怪,我又不是大羅金仙,那能未卜先知!」
索飛沒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妹妹,這房裡只有你我兄妹兩人,哥哥,我要勸你一句,別自尋煩惱,自找苦吃,懂麼?」
索霜莫名其妙地臉上一熱,一顆心也隨之一陣猛跳,強自鎮定,忙道:「哥哥我不懂!」
索飛笑了,但笑得很輕微,道:「妹妹,知你莫過於我,你冰雪聰明,玲瓏剔透,難道還要我這做哥哥的深說不成麼?」
索霜強持的鎮定立即崩潰,只覺嬌靨上燙得厲害,她雖看不見,但她知道那一定很紅,慌忙垂下螓首,但旋即她又抬起了頭,繃緊了嬌靨,挑起了眉,道:「哥哥,我沒有,我也不會……」
索飛截口道:「沒有最好,不會更好,妹妹,你該知道,我無意管你,更不是干涉你,我疼你,愛你,卻從沒有管束你太嚴,再說,你年紀也不小了,蕭涵秋他驚世奇才,宇內第一,無論人品、所學,也都是人間罕遇,舉世難求,哥哥我促成猶恐不及,怎會再加阻攔,只是……」
忽地出聲長歎,接道:「妹妹,你該知道,你跟別的女兒家不同,你不能像別的女兒家一般,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索霜臉色一變,飛快地又垂下螓首。
索飛目光隱射無限愛憐,還有點不忍,但他到底還是說了下去:「妹妹,你該還記得,當年爹娘過世的時候,交待了我,也交待了你,這門親事,是爹訂的,而且是指腹為婚,雖然小嵐他失蹤已多年,而且武林中也曾傳出死訊,但是咱們沒有證實,便不能認為人家已死,咱們索家的人就是不能那麼做,妹妹,你要知道,怎麼說,你也是他郭家的人,你不能對不起小嵐,更不能違背爹娘……」
索霜猛然抬眼,嬌靨上湧現一片幽怨色,道:「哥哥,這些我都知道,你是怎麼啦,幹什麼對我說這麼一篇大道理,我不是告訴了你麼,我不會,我沒有?」
索飛淡淡一笑道:「哥哥我也說過了,沒有最好,不會更好!」
索霜掙了掙,挑眉說道:「哥哥,你知道,我只是氣他……」
索飛笑了,道:「為什麼氣他,又憑什麼氣他?」
索霜微咬貝齒,道:「我氣他那自命不凡,我看見他就惱,我就更恨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目中無人的神態……」
索飛濃眉一皺,截口說道:「妹妹,情之一字很微妙,對別人,我不敢說,對你,這很危險,你是不是氣他,惱他,恨他,你自己該有個明白!」
索霜嬌靨上又是一紅,她明知那不是,乃兄的話也句句擊中她的芳心深處,但是好強的她,口中絕不承認,同時,另一個意念也不讓她承認,她毅然說道:「我明白,我是氣他,惱他,恨他!」索飛默然不語,良久始虯髯抖動地一歎說道:「妹妹,我倒希望你不氣他,惱他,恨他!」索霜心中一震,沒開口。
索飛望了她一眼,臉上的神色難以言語,道:「妹妹,我無意阻攔你,我只是告訴你,該與不該,能與不能,那明智的抉擇,主要還得靠你自己,你要是不聽我今夜之言,以後煩惱,痛苦的是你自己,到那時你可別怪哥哥沒有盡到勸告之責……」索霜雙眉微挑,檀口數張,似乎要說些什麼,結果她欲言又止,把到了唇邊的話兒又嚥了回去。知妹莫若兄,索飛他心中瞭然,暗暗一歎,道:「妹妹,我知道,你不信,也不服,可是你沒有認清蕭涵秋,他既稱宇內第一奇才,便不能以常人視之,這種人頂天立地,劍膽琴心,俠骨柔腸,光明磊落,他輕死重義,對人對事對朋友,而對情,他至情至聖,用之甚專,倘若他沒有一個甄玉霜在前,那我不敢說,他既有個甄玉霜在前,我敢說他絕不會再有二心,妹妹你作繭自縛,必然地自尋煩惱,自找苦吃……」索霜脫口說道:「可是那甄玉霜已負心別嫁,這也是他的本意!」
索飛以沉重的心情,望著她咧嘴一笑,索霜猛有所悟,嬌靨漲得通紅,還要分辯。「妹妹,你聽我說!」索飛已然擺手說道:「你是聰明人,怎麼說糊塗話?負心嫁人的,是甄玉霜而不是蕭涵秋,由這種本意,也更足證他是多麼愛她!」
索霜垂首不語,突然她那嬌靨上掠過一絲令人難以意會的神情,抬頭挑眉說道:「哥哥,照你這麼說,他是心有所屬,永不會有二意的了?」
索飛未加考慮,點頭說道:「不錯!」話兒出口,他立刻知道要糟,立刻知道不妙,立刻明白他要絕乃妹之念,死乃妹之心,是用錯了方法了。
索霜她天性好強好勝,向不服人,這不但不是絕她之念,死她之心,反而等於激她了!懊悔已是不及,索飛他正擔心弄巧成拙,畫虎類犬,豈料,索霜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外!
索霜她只挑了挑眉,旋即淡淡說道:「蕭涵秋他有什麼了不起?哥哥別把他看得那麼神,也別瞎為我操心,沒人稀罕他的!」
索飛心中略鬆,沉默了一下,道:「妹妹,那就好,可是有些話,我這做哥哥的不怕你厭煩地仍然不得不說,就算他不會無動於衷,但他日一旦小嵐突然出現武林,找上了咱們,那時你將怎麼辦?何去何從,何取何捨?妹妹,不管你如何,我最後還是要勸你一句,趁著陷之未深,及早回頭,否則等到你陷之已深,不克自拔時,再欲收心回頭,那不但難,而且痛苦,難以承受,女媧煉石難補情天,精衛銜石,難填恨海,妹妹,情海傷心斷腸人做不得,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其他的你自己去想吧!」
索霜機伶寒顫,螓首低垂,默然不語。看樣子,她矛盾得很——既不會,既不稀罕,那怕什麼!其實,情字微妙,也魔力至大,有些個有情兒女,明知是火坑,卻會不顧一切地往裡跳?明知那會換來終生痛苦千古恨,卻置諸腦後,不顧一切地往裡鑽。
索霜是不是這種兒女,那要問她自己!將來的結果如何,那要問天,人,是無法預知的。片刻沉默後,索飛突然一笑說道:「妹妹,不談這些了,咱們談點兒別的,以你女狀元,女博士,女諸葛的高見,今夜邊子風來意如何?」索霜有點心不在焉,她垂首如故道:「我不以為他是專誠為看你來的!」
索飛揚眉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妹妹,說下去!」
索霜道:「哥哥還要我說什麼?」
索飛眉鋒一皺,道:「妹妹,收收心!」
索霜嬌靨微微一紅,抬起螓首道:「他也不可能是為看蕭涵秋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物而來!」
索飛環目炯炯,沒說話。
索霜挑了挑黛眉,道:「我以為他是為探虛實而來!」
索飛笑了一笑,道:「探虛實似乎用不著極盡挑撥之能事,我看他是唯恐天下不亂,有意坐山觀虎鬥……」
索霜道;「他跟咱們索家沒仇,對哥哥,他也沒那個膽1」
索飛道:「可是他如今托身官門,蕭涵秋又是所謂叛逆,他該為官家效力!」
索霜道:「哥哥該知道,紀奉先英雄蓋世,頂天立地……」
索飛濃目一皺,擺手說道:「別提他,我承認他英雄蓋世,頂天立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見他就不舒服,瞧見他就不順眼!」
索霜淡淡一笑道:「那是哥哥對他有偏見,事實上,不但天下皆知他是位英雄人物,便是適才邊子風也說過他很為蕭涵秋不平!」
索飛笑了笑,道:「我要是邊子風,我也會這麼說!」
索霜黛眉一皺,道:「哥哥是說……」
索飛笑道:「若無主子授意,邊子風他絕不會擅作主張,他也不敢惹我,我懷疑這正是紀奉先的一手!」
索霜搖頭說道:「哥哥這種想法,我不敢苟同,我絕不以為,也絕不相信紀奉先會是這種人1」
索飛淡淡笑道:「我也不以為是,也不敢相信,無如事實上只有這一件說法有可能,邊子風他本人犯不著!」
索霜搖頭說道:「事實上,哥哥也該知道,紀奉先也是一位當世奇才,他要是有意這麼做,他不會如此明顯地露出破綻!」
索飛呆了一呆,道:「那就令人難解了,不過……哼,妹妹看吧,我總以為不會料錯的,授意的縱不是紀奉先,也必另有他人,邊子風他本人絕沒那個膽!」索霜沉吟說道:「哥哥看,會不會是宸容?」
索飛搖頭笑道:「邊子風是紀奉先的智囊之首,第—心腹,面前的紅牌師爺,紀奉先官階雖比宸容小,權勢卻不比宸容低,他既不買宸容的賬,邊子風又怎會聽宸容的?」索霜黛眉深皺,道:「那……」
索飛笑道:「唯一可能的人物,就只有紀奉先本人!」
索霜道:「但天下皆知,紀奉先卻絕不會是這種人!」
索飛聳肩攤手,苦笑說道:「那就麻煩了……」
索霜一揚眉,說道:「哥哥,這可以設法問問邊子風!」
索飛道:「那沒有用,換了誰誰也不會承認!」
索霜雙眉微挑,冷哼說道:「他用意明顯,由不得他不承認!」
索飛笑道:「怎麼說,咱們昔年跟他有過一段交情,他不承認,你拿他怎麼辦?再說,打狗得看主人面,邊子風奸詐小人,咱們固然可以不在乎有沒有這個朋友,可是紀奉先的面子咱們卻不能不看!」
索霜道:「哥哥你不是一向瞧紀奉先不順眼麼?」
索飛道:「不顧眼歸不顧眼,不顧眼我可少理他,但朝廷重臣,武林英雄,他到底是個天下敬仰的人物!」
索霜皺眉說道:「這才是真的麻煩了,唯一可能的是紀奉先,紀奉先又不應該是這種人,如說是邊子風從中弄鬼吧,卻又礙於紀奉先的面子,不便拿他如何。」
索飛笑道:「也許,紀奉先他正看準了這一點!」
索霜皺眉沉吟不語,片刻過後,突然說道:「哥哥,我看這件事以後再說吧,那關於欽賜玉珮的事兒……」
索飛截口說道:「這件事不難查明,據我所知,能有此殊榮,能獲欽賜玉珮的人,當朝沒有幾個,仔細想想,不會超過七人,妹妹該知道,那除非是有大功於朝廷,或征戰疆場致勝,或治理國事績著,文武百官之內,妹妹試想想看!」
索霜垂首思索了良久,始道:「當朝不乏安邦定國的文臣武將,但他們都未必能獲得欽賜玉珮之殊榮!」
索飛呆了呆,道:「這話怎麼說?」
索霜道:「哥哥該知道,征戰疆場致勝,治理國政績著者,他們或得厚賜,或得重賞,或加封或陞遷,卻並不一定能獲賜玉珮,這中間欽賜玉珮,應該帶著點寵信眷顧意味在內!」
索飛一怔,擊節歎道:「二姑娘誠然高明,深令哥哥我自歎不如,那麼,既有功於國又能蒙受天眷之人,更少了!」
索霜點頭說道:「是更少,也更好想了,屈指算算,不過三數人而已!」
索飛環目中異采閃漾,道:「那麼妹妹想到的是那幾位?」
索霜毫不猶豫地道:「我第一個便想到了紀奉先……」
索飛道:「還有呢?」
索霜道:「其餘的,譬如恭王宸容,總督雲霄,大將軍賀元……」
索飛截口說道:「夠了,妹妹,這幾人中,可有一人認識蕭涵秋?」
索霜想了想,搖頭說道:「沒有,也不可能有!」
索飛聳肩笑道:「這就又麻煩了,既不認識蕭涵秋,怎會想到找他……」「哥哥,那不一定!」索霜道:「蕭涵秋蓋世英豪,宇內第一奇才,放眼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假如那人認為唯有蕭涵秋可資信託,唯有蕭涵秋才能保護他那嬰兒,找他幫忙這是有可能的!」索飛點頭說道:「不錯,妹妹,如此說來,那入托孤找蕭涵秋幫忙的原因也不難想像了,那必是他遭遇到什麼變故,甚或殺身之禍,面臨家破人亡的危機,才會差一心腹人,為保後代,忍痛千里遠送,而這幾人都是當朝重臣,怎會……」索霜淡淡說道:「那怎麼不會?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得寵時,紅透半邊天,一旦失寵,隨時都有丟官丟命的可能,錦衣衛、東西兩廠這班人手下,什麼事做不出來?」索飛悚然動容,突然輕擊一掌,瞪目叫道:「妹妹,那好辦了,咱們但須試打聽,這幾人當中,有沒有已失寵,面臨丟官丟命的危機的,有沒有已經家破人亡的,不就行了麼?」
索霜道:「行是行了,可巧這幾人都正紅極一時,炙手可熱,目前一般地權勢赫赫,處於巔峰狀態中!」
索飛如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濃眉一皺,道:「妹妹,那是外觀,宦海中事,複雜難測,咱們那能知道。」
索霜道:「話雖這麼說,但咱們又從何處下手,如何打聽起呢?」
索飛環目中異采閃漾,笑道:「不難,我自有辦法,北六省不乏雞鳴狗盜之奇能異士,北京城又是臥虎藏龍之地,我要是連這個也打聽不出來,也枉為北六省武林霸主了!」索霜美目圓睜凝注,似有不信。
索飛一笑又道:「妹妹是難得糊塗,可還記得『靈鼠』谷飄風其人?」
索霜呆了—呆,道:「記得,谷飄風如何?」
索飛笑道:「不如何,他是北京城的萬事通,北京城裡的大小事,都瞞不了他,北京城裡的人,也沒有他不認識的。」索霜道:「這便又如何?」
索飛皺眉笑道:「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我打算交給他辦辦看!」索霜笑了,道:「他人現在何處?」
索飛道:「他在北京生了根,走出北京一步他便吃不開,自然是只有在北京城裡混。」
索霜沉默了—下,道:「哥哥有把握麼?」
索飛道:「沒聽我說麼,交給他辦辦看!」
索霜微微皺了眉,道:「別忘了,咱們答應過蕭涵秋,三天之內給他回音!」
索飛笑道:「這我親口答應他的人都不急,你又急個什麼?」
索霜臉一紅,淡淡說道:「我是怕你到時交不了差丟人!」
索飛道:「丟人不丟錢,有什麼關係……」索霜黛眉一挑,索飛連忙說道:「好了,二姑娘,我不是拿人家的事不當回事的人,我既然答應了他,三天之內,我便是闖趟大內也要給他個回音,我比你還急,沒事兒了,你請回房安歇去吧!」
索霜站起身來,望了望索飛,欲言又止,一副猶豫情狀,索飛擺了擺手,笑笑說道:「二姑娘,還有什麼好說的?記住哥哥的話就行了!」索霜臉一紅,一跺蠻靴衝出了門。
望著那無限美好的婀娜身影翩若驚鴻消失之後,索飛那虯髯滿佈,威態懾人的大臉上,突然浮現一片淡淡的憂慮之色,笑容也隨之斂去。須臾,他搖頭一歎,站了起來,大步向房外行去。
在北京城城西一條胡同裡,有家遇龍酒館。
遇龍酒館小得很,擺設也很簡陋,可是它—天到晚高朋滿座,名氣竟不下那首屈一指的順天樓。沒別的,那只因為遇龍酒館掌櫃的釀得一手好酒,燒得一手好燒羊肉,那既香又嫩,引人垂涎!同時,遇龍酒館還有一個特色,價錢便宜,三朋四友地坐上大半天,吃喝得滿桌狼藉,算算也不過幾文。所以,花不起大錢的人,都往這裡跑,花得起大錢,而不願拋頭露面的人,也喜歡往這裡跑!所以,遇龍酒館的客人,是各色人等,—應俱全,品流極雜,豪富巨紳,販夫走卒均受歡迎。
這一天晌午,正是上生意之時,遇龍酒館裡,又擠了個滿座,猜拳行令,吃酒談笑之聲,喧嚷沸騰達於戶外,整條胡同裡都能聽到。
往裡看看,斯斯文文的也有,粗獷狂放的也有,有衣著整齊,輕品淺嘗的,也有擄胳膊捲袖,袒開胸膛鬥酒塊肉的。
由胡同西頭,走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個身穿一襲青色長衫,既瘦削又矮小的乾瘦老者。
瘦小老者其貌不但不揚,而且猥瑣得令人噁心,短眉,鼠目,朝天鼻薄嘴唇,還蓄著稀疏疏的幾根小羊鬍子。
這種披上龍袍也不像皇帝的人,偏偏他充闊氣,擺派頭,兩隻衣袖微卷,左手裡撥弄著兩個雞卵般大小,漆黑放光的鐵球,格、格地直響,右手裡刁著一根旱煙袋,旱煙袋那煙鍋兒澄澄地發亮,那可不是黃銅,明眼人,識貨的行家一看便知,那赫然是純金打造的。
這老者不知是何來路,長像雖不怎麼樣,可是那身行頭,卻是既考究又名貴,氣派十分!他一進胡同便直奔遇龍酒館,他剛跨進酒館門,那原來噪雜喧嚷的一片,立刻鴉雀無聲,歸於寂靜。
那些衣著整齊,斯斯文文的人,只投以詫異一瞥,坐著沒動,而那些擄胳膊捲袖子,袒露胸膛,卻霍然地全站了起來,一掃粗獷之態,恭恭敬敬地哈了腰:「谷爺,大夥兒給您請安了,您好!」
瘦小老者滿面含笑,張著滿口黃牙咧著嘴,舉了舉手中旱煙,算是打招呼答禮,口中並道:「坐,坐,大夥兒都坐著,吃喝你們的!」說完,又往裡面行去。那些個粗狂漢子又一個個地躬身哈了哈腰,才坐了下去,可是,那喧嚷吵鬧之聲已不復再聞,只剩下低聲談笑。適時櫃檯裡飛步迎出了個矮胖中年漢子,他滿臉堆笑,老遠地便拱了手,說道:「谷爺,好久沒見您了,今天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瘦小老者微微一抱拳,道:「這些日子來我懶得很,一直沒出門兒,今天是再也熬不住酒癮了,肚子裡的酒蟲直作怪,沒奈何,只好來喝兩盅了,怎麼樣,近來生意還好麼?」矮胖中年漢子搓手笑道:「托谷爺的福,您不瞧,多少年來一直是老樣子,算不上頂好,可也承朋友們照顧,永遠也不會差……」望了瘦小老者一眼,瞇起了眼,低聲笑道:「谷爺,您八成兒是讓翠花姑娘給纏住了吧?」
瘦小老者老臉一紅,忙打了哈哈:「別提那小狐狸精了,八大胡同裡,就數她……咳,咳,我一見了她,那就像個糖葫蘆,只好任她擺佈了,其實,不怕你老哥笑話,我這是老來作孽……」仰面又是一個哈哈。
打哈哈,開玩笑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矮胖中年漢子敢情深通個中三昧,沒往深處說,一擺手,道:「谷爺,您還是老地方坐?」瘦小老者一搖頭,道:「不忙,我今天來,並不全是為了喝酒,還有點正事要辦,走,咱們先到你櫃檯裡談談去!」說著,他邁動了步,矮胖中年漢子連忙側身讓路。
進了櫃檯,坐定,瘦小老者揣起兩個鐵球,摸出了火石,火折,打著了火,點上了旱煙,吸了兩口,方道:「那位姓胡的,最近常來麼?」矮胖中年漢子道:「您是說那位胡公公?」
瘦小老者點了點頭:「不錯,正是他!」
矮胖中年漢子道:「跟谷爺一樣,也有多日未見了,大概是宮裡太忙,抽不出工夫,怎麼,谷爺,您有事兒?』』瘦小老者又吸了兩口旱煙,慢條斯理地道:「沒事,沒事,想認識認識,稍時要是來了,馬老哥可否……」「沒問題。」矮胖中年漢子不等話完便拍了胸脯,道:「谷爺您的事兒還不是—句話?只要今天他來,我一定替谷爺介紹,其實谷爺您不知道,胡公公早就聽說了您的大名,也早就有結交谷爺您的意思呢!」瘦小老者「哦」了一聲,詫異說道:「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宮裡的人個個官架十足,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尤其他是大內禁宮裡的人,怎會有意跟我這種江湖上的混混攀交情?」矮胖中年漢子一臉鄭重之色地搖了頭,道:「我大膽直說一句,您谷爺要這麼想,那就錯了,您是不知道胡公公他的為人,您要是知道,您就不會這麼說了!」瘦小老者又「哦」了一聲,道:「他為人如何?」
矮胖中年漢子道:「他平易近人,一點架子都沒有,喜歡交朋友,特別喜歡交谷爺您這樣的朋友,有次他喝多丁酒,還說,待在宮裡這多年,他悶得發慌,所見到的,都是一些討厭嘴臉,真恨不能在外邊多交幾個知心朋友……」
瘦小老者沉吟說道:「這個到很出我意料之外,馬老哥,他要真是這麼一個人,我可要好好兒結交他……」
「哈,谷爺,你瞧!」忽聽那矮胖漢子叫了一聲,兩眼外望,抬手指向了門口,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那不是胡公公來了麼!」
瘦小老者隨著他手指向外望去,不由精神為之一振,可不是,遇龍酒館的門口,背著手,一搖一擺地走進來個矮矮胖胖,五旬左右的老者,說他是個老者,他額下可沒有一根鬍子,一張臉又白又嫩,竟像個大姑娘身穿一件天藍色的長袍,舉止非常之有氣派。
櫃檯裡,早已站起那位矮胖的中年漢子,他急步迎出櫃檯,老遠地便滿面堆笑,打上了招呼:「胡爺,多日不見了,今天是什麼風……」
那矮胖老者瞇著眼,含笑抬起了頭,道:「多日不見,多日不見,馬老哥,大夥兒好哇!」
說話間那矮胖中年漢子已到了他面前,壓低聲音道:「托你的福,公公,那兒坐?還是老地方?」
那姓胡的矮胖老者頷首笑道:「馬老哥知道,換個別的座頭,我吃喝不下……」說著,他逕自行向最靠裡面的一副座頭上,雖然遇龍酒館如今是賣了滿座,可是這副座頭卻至今是空著。這姓胡的矮胖老者剛坐下,那矮胖中年漢子,已然跟著到了桌前,哈著腰,低聲問道:「公公,你今天要點什麼,還是老樣子?」
姓胡的矮胖老者點頭說道:「嗯,還是老樣子吧,老樣子吃得舒服!」
那矮胖中年漢子應了一聲,腳下卻未動,剛要張口,忽聽背後一人笑道:「馬老哥,多來兩樣,今天胡爺的,算我做東,另外再來兩壺陳年花彫!
矮胖中年漢子聞聲知人,回身應了一聲,道:「沒問題,沒問題,谷爺那兒坐?」身後站著笑哈哈的瘦小老者,只聽他道:「馬老哥這話問的……做東的當然要跟客人坐一塊兒。」
矮胖中年漢子一連應了好幾聲是。
姓胡矮胖老者望了姓馬的一眼,詫聲說道:「馬老哥,這位是……」
姓馬的矮胖中年漢子忙道:「公公,這位就是您常聽說的谷飄風谷爺。」那姓胡的矮胖老者「哦」地一聲,霍地站了起來,笑道:「原來眼前便是谷老哥,我久仰谷老哥大名,平日裡只恨無緣,奈何今日對面而不相識,失敬,失敬。」「那是你誇獎!」靈鼠谷飄風上前拱手笑道:「江湖草民谷飄風,見過公公。」那位胡公公面有不豫之色,臉色一板,伸手抓住了谷飄風,道:「谷老哥,這兒可是谷老哥你的地盤,不是皇城裡頭,你要看得起我,叫我一聲胡老哥!」此人不僅果然沒有官架子,而且生性頗為豪邁,要在江湖上來說,稱得上一條沒奢遮的漢子。谷飄風暗暗心折,口中卻謙笑說道:「胡爺,你這是讓我為難,谷飄風是北京城裡一個地痞頭兒大混混,承蒙胡爺不以亡命草民見薄,谷飄風已是感激不盡!」那位胡公公皺眉說道:「我聽說靈鼠谷老哥,是北六省武林中的英雄好漢,一條豪放不羈的鐵錚漢子,所以我才早想攀交!」谷飄風赧笑說道:「那麼,谷飄風不敢令您失望,胡老哥,您請坐下!」那位胡公公細眉一展,如言坐下,大笑說道:「谷老弟,這才是,否則我連昨夜的都要嘔出來了,那敢再吃喝今天的,谷老弟,來,來,來,你也坐下,今天難得空閒,適巧又碰見你老弟,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做東,咱們好好兒地喝它幾杯!」谷飄風坐了下去,笑道:「胡老哥,這幾杯是一定要喝的,可是誠如你胡老哥所說,這皇城以外,是我的地盤,所以這做東的該是我,我該盡盡地主之誼,假如你胡老哥要做東,可以,那得等到了皇城之內再說!」這豈非是一輩子不讓人家破費,那位胡公公聞言,方待說話,那姓馬的掌櫃的突然開了口,且眉飛色舞地笑道:「兩位都別爭,今天胡爺跟谷爺在我這遇龍酒館訂交,不但是大喜之事,而且是我這遇龍酒館的天大光榮,若論地主,那該是我,兩位這一桌,我奉送了,聊表敬賀之忱!」那位胡公公忙笑道:「這如何使得,就算我本有叨擾之心,如今經你馬老頭這麼一說,我也不好意思再厚顏……」「那是什麼話,胡老哥!」谷飄風截口說道:「彼此不外,大家都是多年的熟朋友,馬老哥他既然說出了口,胡老哥怎好再讓他收回去?別讓他以為咱們瞧不起他不賞臉,胡老哥,咱兩叨擾了吧!」
那位胡公公略一遲疑,只得點頭說道:「馬老頭,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小本經營,掙錢不易,要是你每天奉送一桌,日子一久,你這遇龍酒館就非關門不可了!」
姓馬的掌櫃說道:「胡爺只要你賞臉,便是一天兩桌也吃不垮我,二位先談談,我得進去招呼一聲去!」說著,他轉身行向了裡間。
在酒菜未上來之前,谷飄風與胡公公經過那片刻交談,已生投機之感,酒菜上來,三杯下喉之後,有了幾分酒意,二人便起了相見恨晚之歎。
一邊吃喝,兩個人一邊天南地北暢談著,胡公公所問,皆是他難得知道的江湖事。靈鼠谷飄風,機靈,嘴能說,憑那三寸不爛之舌,直使那位胡公公放筷停杯,目瞪口呆,大為神往。
談過了江湖瑣事,武林掌故,那位胡公公盡飲一杯,然後慨然長歎,他表示,與靈鼠一席談,真有勝讀十年書之感,對那驚天動地,驚神泣鬼,慷慨激昂的俠義事跡、英雄作為,他由衷地欽羨。但對江湖上刀口舐血,恩怨紛爭,朝不保夕的生涯,他搖頭說,也打心底裡感到驚怕。
江湖事談完,話題自然就轉到了朝廷,藉著酒意,那位胡公公透露了幾件大內禁苑中的宮闈秘聞,還有那錦衣衛與東西兩廠冷酷毒辣的種種。在那位胡公公低聲述說之中,谷飄風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胡老哥,就你所知,如今誰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熱的大紅人?」那位胡公公未假思索地隨口說道:「自然是恭王,總督紀奉先,雲霄,大將軍賀元!」靈鼠谷飄風道:「胡老哥,我是問箇中之最?」
那位胡公公搖頭說道:「很難說,恭王爺是皇族親貴,紀總督,雲總督,賀大將軍各有汗馬功勞,他們幾位都可隨意在禁宮裡行走,不必經門官奏稟,很難分出個軒輊,如果真要分個高下,恐怕還要數恭王爺,因為他畢竟沾了皇族親貴的光!」靈鼠谷飄風皺眉說道:「那就不對了!」
那位胡公公呆了一呆,道:「老弟,什麼不對?」
谷飄風沉吟說道:「我聽說,皇上對寵信的大臣,常欽賜玉珮,據說,紀總督有那麼一塊,別人就沒有!」胡公公笑道:「老弟,那麼錯的是你不是我,恭王爺,雲總督,賀大將軍,都有這種欽賜玉珮,恭王爺是因為統領錦衣衛,有功於皇室,雲總督與賀大將軍,則是因為平叛有大功。」谷飄風呆了一呆,道:「這麼說來,那是傳聞有誤了!」
那位胡公公笑道:「老弟,這種事,誰有我知道的清楚?皇上欽賜玉珮給這幾位的時候,都是在大內禁宮,當時我都在場。」靈鼠谷飄風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忽然壓低了話聲又道:「胡老哥,聽說這幾天錦衣衛跟東西兩廠的爺們滿城到處拿人,要抓一個叫什麼蕭涵秋的叛逆,這是怎麼回事?」那位胡公公「哦」地一聲道:「谷老弟問這個,這件事我不大清楚,沒聽皇上說起,不過我側面聽說,好像是因為那個叫蕭涵秋的人,勾結北敵,企圖謀叛,老弟該知道,朝廷最痛恨的就是北敵!」谷飄風道:「這我知道,那是因為當年北敵大舉入侵,先皇帝御駕親征,到了土木堡……胡老哥,往下我不敢說了……」那位胡公公笑了笑,沒說話!顯然,對谷飄風的沒往下說,他並不表示反對。谷飄風話鋒微頓,立刻改口說道:「只是,胡老哥,據我所知,那個蕭涵秋是武林中兩大奇豪高手南龍北虎中的南龍,名號『聖手書生』,宇內仁俠第一,他似乎不會做出這種謀叛的事兒……」那位胡公公道:「那誰知道,不過,谷老弟,錦衣衛跟東西兩廠,恐怕也不會沒有絲毫根據便隨便拿人的!」谷飄風點頭說道:「說得是,胡老哥,有道是:『人心隔肚皮』,又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要是真幹了這種事兒,也不會敲著鑼子滿街宣揚,只是,胡老哥,這個人要真是勾結北敵,企圖謀叛,那可是件相當麻煩的事呢!」胡公公道:「這話怎麼說,老弟?」
谷飄風皺著眉,搖搖頭道:「胡老哥也許不知道,南龍聖手書生功力高絕,天下無敵,只怕錦衣衛跟東西兩廠的爺們合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那位胡公公笑道:「這種事老弟不必擔心,朝廷裡自有降服他的人,要是連一個武林人物都對付不了,朝廷豈不是朝不保夕,太危險了?那大好江山也只好趁早拱手讓人了!」谷飄風雙眉一層,笑道;「說得是,胡老哥,經胡老哥這麼一說,我倒覺得自己太糊塗,簡直是杞人憂天了,大好江山誰不愛?要是朝廷連一個武林人都應付不了,今日這個造反,明日那個謀叛,那還得了?你說是麼?胡老哥?」那位胡公公點頭笑道:「本來是,谷老弟這回可以放心了!」
谷飄風笑了笑,道:「胡老哥知道那位可資憑仗的人是誰麼?」
那位胡公公望了谷飄風一眼,道:「谷老弟問這個幹什麼?」
谷飄風微怔,忙道:「此人既能降服南龍聖手書生,當必是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蓋世虎將,既是蓋世虎將,那就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武林中尊的是英雄,敬的是豪傑,所以……」那位胡公公截口說道:「所以你谷老弟想知道知道!」
谷飄風點頭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
那位胡公公笑了笑,道:「說,對你老弟,那自無不可,可惜不瞞你老弟說,是誰,實在連我也不確知,我只是猜想,我聽說,皇上正在考慮,必要的時候,要恭王爺親自出馬。」谷飄風倒當真地怔了一怔,愕然說道:「恭王爺?我怎麼沒聽恭王爺會武呀!」「老弟糊塗!」那位胡公公嘿嘿笑道:「恭王爺要是不會武,他能統領錦衣衛麼?」「不!」谷飄風搖頭說道:「我指的不是那馬上疆場斬將騫旗的十八般武藝,我指的是那武林中那高來高去的本領!」那位胡公公瞇著眼笑道:「老弟,你瞧扁了恭王爺,其實也難怪你老弟不知道,便是朝廷裡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恭王爺幼得異人傳授,不但馬上萬人難敵,便是馬下也不弱於任何——位武林高手,只不過他輕易難得一露罷了。」谷飄風呆了一呆,道:「這我倒是沒想到,原來恭王爺還有這麼身好本領……」
那位胡公公笑道:「老弟瞧著吧,過些日子恭王爺親自出馬的時候,你老弟不會看不見,到那時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谷飄風有點心不在焉,愕愕地點頭說道:「說得是,說得是!」
又談了一會兒,看看酒盡萊殘,那位胡公公突然挪身站了起來,含笑道:「老弟,我要走了,我還是忙裡偷閒,得空便往外溜,可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要是皇上回宮找不著人,那我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谷飄風也連忙站了起來,姓胡的既這麼說,他自不便挽留,正要應付幾句,櫃檯裡快步走出了馬掌櫃,他老遠地便笑說道:「怎麼胡爺,要走了?」那位胡公公點頭笑道:「你馬老弟知道,那次我敢盡興?沒辦法……」旋即他又轉向了谷飄風,接道:「谷老弟,你我是一見如故,能交上你這麼個朋友,我今天不虛此行,這大半輩子也沒白活,過兩天咱們再好好兒談談,老弟,到時候怎麼找你?」他熱誠的確感人,谷飄風忙道,「那容易,胡老哥,只要你進酒館隨便招呼一聲,我立刻就到,絕不會讓胡老哥久等的!」那位胡公公呵呵地笑道:「不愧是北京城裡龍頭大哥,到處是你的人嘛,那好,老弟,就這麼說定了,過兩天我再想法子出來,我走了,老弟多坐坐!」說著,他又謝過了那位馬掌櫃的,這才轉身逕自出門而去。
朝著那矮胖的背影出門不見,谷飄風突然皺起了眉頭!那位馬掌櫃的並沒留意,打著哈哈說道:「怎麼樣,谷爺,我說得不錯吧,這個人可是夠……」谷飄風忙點頭說道:「嗯,不錯,不錯,很難得,很難得……」
探懷摸出了一錠銀子,順手遞了過去,道:「馬老哥,拿去,這一桌算我的!」那位馬掌櫃的一怔,急伸雙手推拒,道:「谷爺,這我不能要,話我已經說出了口,這一桌我還請得起,你自己說的,這是瞧不起人……」谷飄風不等他把話說完,一擺手,道:「馬老哥,掌櫃的請客,沒那個說法,那姓胡的說得好,小本生意,掙錢不易,大家都是苦兮兮的,交朋友也不是這麼個交法,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請客!」那位馬掌櫃的還想再說,谷飄風耗子一眼一瞪,道:「馬老哥,你是不想讓我再進你酒館的門兒了麼?」那位馬掌櫃的不敢再說,只好伸手接了過去,道:「谷爺,恭敬不如從命,我收下了,你給我個下次……」谷飄風擺手說道:「下次的下次再說!」邁步行了出去。
那位馬掌櫃的跟上喊道:「谷爺,太多了,我還沒有找錢呢!」
谷飄風頭也沒回,道:「多了的放在櫃裡,下次再一起算!」話落,人已經出了門。適時,自那靠近門口,面向門外的一副座頭上,面含微笑地,站起了個身形頎長,臉色金黃的青衫人。他丟下一些碎銀,跟著谷飄風出了門。看情形,他本打算一出遇龍酒館便跟上谷飄風的,但是,突然間,他又改轉了主意,拐進了另一條胡同裡。因為,比他早一步地,從一條胡同內閃出了兩個身穿黑衣,面目陰沉的中年漢子,步履穩健而快捷地跟在了谷飄風身後,不過,沒靠近,保持了個幾丈距離。而,谷飄風卻似茫然無覺,手裡一邊把玩著那兩個鐵珠兒,一邊搖晃著身子,仰著頭,往前走。谷飄風走的方向是東城,若比起西城來,那東城該是北京城最僻靜的一方,大街小巷,很難見個人行。谷飄風不愧「靈鼠」之稱,他是既靈又機警,在轉入一條不見人跡的小胡同後,他突然一笑說道:「這地方沒人,咱們可以談談了!」霍地轉過了身。
這下出乎那兩名黑衣漢子意料之外,他兩一驚停步,隨聽居左一名嘿嘿笑道:「閣下不愧靈鼠,簡直比耗子還精,正好,咱們兩個也正準備喚住你!」
谷飄風為之一怔,道:「怎麼,二位認得我谷飄風!」
居左黑衣漢子陰笑說道:「跺跺腳能使北京城震動的靈鼠谷飄風老爺子,那個不知,誰個不曉,咱兩個要是不知道,那豈不是太以孤陋寡聞了!」
谷飄風聳了聳肩,皺著眉頭,一雙耗子眼直在兩人身上打轉:「可是,我看二位卻陌生得很,恕我眼拙……」「那不要緊。」居左黑衣漢子道:「一回生,兩回便熟了,其實,你谷爺無須認識咱們兩個,只要咱們兩個認得谷爺就行了!」
谷飄風點了點頭,道:「那也是理……只是,兩位既綴著我,又打算喚住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總該說說吧,二位!」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沒別的,想請你谷爺賞碗飯吃!」
谷飄風道:「怎麼說,閣下?」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我兩個奉命請你谷爺到個地方去一趟,只要你谷爺點個頭,跟我兩個走,那就等於賞我倆一碗飯吃!」
谷飄風皺了皺眉,道:「二位,我要是不點頭,不跟二位走呢?」
那居左黑衣漢子臉色一變,道:「那你谷爺就等於砸我倆的飯碗了,谷爺既不肯賞碗飯吃,那我倆個只好不客氣地想辦法自保飯碗』了。」
谷飄風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二位是六扇門中吃公門飯的爺們!」
那居左黑衣漢子冷笑說道:「你錯了,谷爺,我兩個不屬於任何一個衙門!」
谷飄風咧嘴笑了笑,道:「是麼?」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信不信那由你谷爺,誰不知道江湖上對六扇門中人深痛惡絕?我兩個也是江湖上的朋友,既不齒也不屑擠身在六扇門中吃公事飯!」
谷飄風呆了一呆,道:「那麼二位是……」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谷爺如今不必問,到了地頭兒,自然會知道!」
谷飄風點頭說道:「說得是,可是那地頭兒又在何處?二位是奉了誰的命?找我谷飄風又為了什麼事?」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我還是那句話,只要到了地頭,谷爺還怕不知道?」
谷飄風一整臉,道:「既然二位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當知道我谷飄風的為人,我谷飄風既沒有招過誰,也沒有惹過誰,二位……」
那居左黑衣漢子截口說道:「谷爺,那無關仇怨,你谷爺假如想弄清楚,最好跟我兩個走一趟,我兩個是奉命行事,管不了那麼多!」
谷飄風道:「我本有弄清楚之心,無奈如今沒有閒工夫,改天行麼?」
那居左黑漢子變色說道:「谷爺,你要放明白點,我兩個是奉命先禮後兵,谷爺是老江湖了,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不僅是跟我兩個過不去,也是替你谷爺自身找麻煩!」
谷飄風雙眉一揚,道:「這麼說,二位不容改期,我今天是非跟二位去不行了!」那居左黑漢子道:「只要你谷爺明白就好,我兩個是奉命行事,不敢馬虎!」谷飄風搖了搖頭,道:「抱歉得很,我既沒工夫,也不想去,二位看著辦吧。」說罷,逕自轉身向前行去!背後,響起一聲冰冷陰笑:「那麼你谷爺是寧吃罰酒,甘心跟自己為難,跟我兩個過不去了,說不得我兩個只好得罪了!」話落一揮手,兩名黑衣漢子一左一右,單掌雙出,五指如鋼鉤一般扣向谷飄風左右肩井,好快的身子。谷飄風未回頭,輕笑一聲:「二位小心面門!」左手往後一拋,手中那兩個鋼珠兒脫手飛出,各取一人,果然,逕襲面門。別看這玩藝兒一手能托兩個,真要加點力道打在臉上,可受不了,輕則鼻青眼腫見血,重一點更能使腦袋開花!按說,靈鼠谷飄風身手不差,兩下裡距離又近,身後那兩名黑衣漢子臉上勢非挨上一下不可了!豈料,話雖如此,事卻不然,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而不是猛龍不過江,既知靈鼠之名,軟的他也不來。只聽兩名黑衣漢子同揚冷笑:「多謝提醒,我兩個早留了意,倒是谷爺你自己打點著些!」右掌原式不變,閃電般各出左掌,只一撈,那兩個玩藝兒已人手中,谷飄風一驚笑道:「我走了眼沒想到,二位竟是高人!」霍然旋身,右手中旱煙袋飛點而出,疾襲兩個黑衣漢子腕脈。他這一手應變,不可謂不快,但兩名比他更快,一聲冷笑,那居左一名翻腕,反攫谷飄風手中旱煙袋,那居右的一名卻沉腕抖掌,掃向谷飄風胸腹要穴!只聽「嘶」地一聲,谷飄風撤招抽身得快,躲過了那襲到胸腹要穴的一擊,也保全了那純金打造的旱煙袋,可是衣袖一隻卻被居左黑衣漢子齊肩扯下,而且指尖微沾右腕,一條右臂為之酸麻無力,幾乎抬不起來。剎時間谷飄風驚破了心,嚇破了膽,臉色大變,作聲不得。
那兩名黑衣漢子面帶冷笑,左掌一攤,那兩個鋼珠兒已同樣成了一塊鐵餅,砰然墮地,那居左黑衣漢子冷冷道:「谷爺,如今你是跟我兩個走,還是願意被我兩個扛著走?」
谷飄風情知今日遇上了硬手,一人已難應付,何況對方是一雙,他這種機靈的人有一宗好處,好漢不吃眼前虧,絕不充硬漢、逞英雄,耗子眼一轉,強笑攤手,道:「二位,我谷飄風鷂子碰見了鷹,認栽就是……」
那居左黑衣漢子冷冷一笑,剛要發話,谷飄風猛然轉過身形,拔腿飛跑,一掠便是幾丈。只聽背後嘿嘿一陣陰笑:「我早料到你會有此一著,谷爺,這兒沒有耗子洞,你谷爺沒處躲,你就認命了吧!」雙雙騰身追撲,身法竟比有靈鼠之稱的谷飄風快上一倍不止。
谷飄風聽得清楚,也情知兩名黑衣漢子已到了身後,可是他那還敢回身搏敵,只是一個勁沒命地奔逃。眼看便要奔出胡同,突然,那尚有十多丈距離的胡同口上,人影一閃,多了個背著手,面色金黃的青衫人。後面豹狼追逐,前面猛虎攔路,谷飄風魂飛魄散,剛涼了半截,卻忽聽那站在胡同口的青衫人笑說道:「谷爺,請先在我背後躲一躲,待我略盡棉薄,為谷爺趕走這兩個當街咬人的瘋狗!」谷飄風幾疑置夢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畢竟是聽得清楚,不禁大喜,腳下一點也不敢稍慢地猛力一竄,滴溜一轉,繞到了青衫人背後。只聽那青衫人又笑道:「如今谷爺是安若磐石了,只是谷爺可別留我一人退敵,趁機開溜,待會兒我還有點事情相煩谷爺!」
谷飄風驚魂半定,餘悸猶存,聞言忙道:「不會,不會,你老哥放心,谷飄風不是那麼不夠朋友的人!」話雖這麼說,心中卻打著見機行事的算盤。
說話間,那兩名黑衣漢子已然追至,雙雙停身在半丈外,寒著臉,四道森冷目光直逼青衫人:「朋友請閃開,別淌這池渾水,別人的閒事也最好少管……」
青衫人淡淡笑道:「你兩個弄錯了,谷爺是我多年至交、最要好的朋友。」
那居左黑衣漢子冷冷一笑,說道:「朋友,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路見不平,拔刀助人,本是應該的,可是你朋友幫錯了人,我先奉勸一句,別惹火燒身,替自己惹麻煩……」
青衫人道:「我本想不管,奈何我是他的朋友,我不能讓人罵我不夠朋友、不講義氣、是個畏死怕事的小人!」
那居右黑衣漢子臉色一變,狠毒地笑道:「這麼說來,你朋友是非伸手不可了?」
青衫人淡淡笑道:「你多此一問,我要不伸手,我就不站出來了!」
那居左黑衣漢子陰笑道:「好言相勸勸不醒,你朋友是情願管人閒事,惹火燒身了,我倒要看看你憑的是什麼,比谷飄風又強多少!」
話落,身形電閃,與居右黑衣漢子雙雙撲出。
青衫人目中冷芒電閃,冷冷笑道:「我憑的就是這雙手,只月我這雙手要比他那雙手強多了——回去!」單掌疾揮,一閃而回,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揮掌之下,兩聲悶哼,兩名黑衣漢子抱腕飛退,回到原處,面色齊變,同時怔住。青衫人笑道:「二位,如何!就憑這,夠麼?我這雙手是不是要比谷飄風谷爺那一雙強上一些!」兩名黑衣漢子目光連轉,臉上陰晴不定,未答話。谷飄風看得清楚,神情猛震,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這人是誰,看身手竟比大爺還高……雖有所疑,心中可著實鬆了下來,他剛要邁步跨出。只聽青衫人笑道:「谷爺,現在還不是露臉的時候,也不是談話的時候,我一掌勝的僥倖,你還是在我背後多待會兒的好!」谷飄風剛伸出的一條腿,立又縮了回來,心中一緊,又打了鼓:這人到底是誰?忽聽那居左黑衣漢子發話說道:「朋友好高的身手,是夠,夠透了,可是朋友你跟他谷飄風一無淵源,二無瓜葛,何必管他閒事,跟我二人為難?」青衫人笑道;「誰說我跟他一無淵源,二無瓜葛,我不是說過了麼,我跟他知交多年,是最要好的朋友,不信你聽聽,是麼,谷爺?」谷飄風自然是將頭連點,一個勁兒的應是。
青衫人笑道:「二位,如何?我沒有騙你們吧!」
那居左黑衣漢子臉色又復一變,但如今他已不敢輕易發作,剎時間恢復正常,揚了揚眉,道:「朋友,我老實說一句,谷飄風的閒事千萬管不得,一旦攪上了身,將來你朋友想甩可就甩不掉了!」
青衫人道:「不必威脅我,我不吃那一套,我要是怕,我就不站出來了,這件事我既然管了,我就打算管到底,半途絕不罷手,你們看著辦好了!」
居左黑衣漢子臉色鐵青,身形一抖,獰聲說道:「好吧,朋友,既然你朋友心意已決,我就少說一句了,我兩本無惹事之心,奈何你朋友逼人太甚,別怪我兩個把你朋友當谷飄風一樣看待了,剁他!」話落,一揮手,便要與同伴聯袂撲上。
青衫人突然一擺手,道:「慢一點,先告訴我,你兩個是什麼路數?」
那居左黑衣漢子冷笑說道:「只要你朋友能使我兩個倒下,還怕不知道我兩個的來路麼?」閃身撲了過來。
青衫人雙眉微挑,笑道:「說得是,待會兒我不怕你兩個不說!」
右掌一抬,橫截居左黑衣漢子,飛起左腿,踢向另一位黑衣漢子的下盤。
他掌風如刀,那居左黑衣漢子未敢輕攫銳鋒,右腕一沉,避過青衫人掌勢,閃電再出,襲向青衫人胸腹,無奈青衫人身手太高,快他一倍,掌緣展處,正砍在他那右腕之上,青衫人留情幾分,右腕幸未斷廢,卻痛澈心脾,慘呼一聲,退出丈外。
適時,他那同伴也躲過了青衫人一腿,卻未能躲過那青衫人抖手隨後的一掌,「叭」地一聲,牙落血流,半張臉青腫,同樣地大叫一聲,捂臉暴退。
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兩名黑衣漢子嚇破了膽,權衡情勢,今日萬難得手,能保得性命已是天大造化,那居左黑衣漢子,齜牙咧嘴惡狠狠地道:「朋友高人,我兩個學藝不精,只有認栽,谷飄風今天就暫時交給你了,不過,那不出三天,連朋友你在內,總會有人來找回去的,你打點著吧!」一揮手,轉身拔腿,便要開溜。
「站住!」青衫人突揚輕喝,道:「沒有我的話,你兩個誰敢走?」
那兩名黑衣漢子還真聽話,身形一震,沒一個敢動。
青衫人淡淡一笑,道:「如今我再問一句,你兩個是何來路?」
那居左黑衣漢子神情一黯道:「既栽在你手,那殺剁本任你,朋友聽著,我兩個是『天下第一教』中人,該夠了吧!」
青衫人呆了一呆,道:「天下第一教,這名字好怪,口氣好大,只是,你以為我是那麼容易哄騙的麼?」顯然他是不信。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我句句實話,你不信我莫可奈何!」
青衫人目中異采一閃,笑道:「那麼,你告訴我,靈鼠谷飄風跟你們天下第一教何怨何仇,你兩個要劫持他!」那居左黑衣漢子道:「我兩個只是奉命行事,不知道那麼多,也不敢知道那麼多。」青衫人道:「你兩個奉誰人之命行事?」
那居左黑衣漢子,道:「那自然是我教教主,除他之外,誰能命令我倆!」「好話!」青衫人淡淡笑道:「你們那位教主又是什麼人?」
那居左黑衣漢子搖頭說道:「別說我兩個不知道,就是教中地位高過我兩個的,也沒人見過教主的真面目,你便是殺了我,我也只知道這麼多!」
青衫人笑道:「我不必殺你,我有辦法讓你多知道一些!」
那黑衣漢子臉色一變,道:「那沒有用,你便是剝我的皮,抽我的筋,我不知道還是不知道!」青衫人雙眉一揚,倏又淡淡說道:「你要知道,我行道江湖近二十年,就沒聽說過武林中何時出了一個什麼天下第一教!」那黑衣漢子道:「我不妨告訴你,放眼天下,你是與谷飄風最先知道武林之中有天下第一教存在的人,目前還找不出第三個!」青衫人點了點頭,道:「這麼說來,你們天下第一教行事是夠神秘,詭譎的……」
那黑衣漢子道:「事實如此,我不否認!」
青衫人道:「你兩個又要把谷飄風劫持到那兒去?」
那黑衣漢子道:「自然是要把他送到天下第一教中去!」
青衫人道:「天下第一教也該有個所在地。」
那黑衣漢子道:「有,但本教主所在地今東明西,絕不固定!」
青衫人道:「我問的是今天,是現在!」
那黑衣漢子道:「我兩個劫持了谷飄風之後,自會有教中人出面把他接去!」
青衫人冷笑說道:「好狡猾的答覆,只可惜你兩個碰上了我!」
那黑衣漢子道:「我仍是那句話,你不信我莫可奈何!」
青衫人冷冷一聲,道:「我相信,你兩個僅是為人賣命的可憐嘍噦角色,所知也就這麼多了,便是殺了你們也沒有用,你最後再答我一問,你可知靈鼠谷飄風是誰的人?」
那黑衣漢子道:「自然知道,他是北虎鐵膽神力霸王索飛的人!」
青衫人目中異采一閃,道:「北虎鐵膽神力霸王索飛,是北六省的武林霸主,一身功力高不可測,我不信你們天下第一教敢惹他!」
那黑衣漢子冷笑說道:「事實上我兩個奉命抓的就是他的人,你要知道,我教天下第一,並未將那索飛放在眼內!」
青衫人長眉一揚,目閃冷電,大笑說道:「好大的口氣,我倒要見識見識天下第一教有什麼驚人之處,竟連索霸王也不放在眼內,回去告訴你們那位教主,靈鼠谷飄風的事,我一手攪過了,要他找我要人好了!滾!」
那兩名黑衣漢子如逢大赦,一句話未敢再說,轉身狼狽飛奔而去,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轉眼沒了影子。
望著那兩名黑衣漢子奔出胡同不見之後,青衫人一笑說道:「谷爺,你如今方算安全了,可以出來了!」
谷飄風這才滿臉堆著笑地由青衫人背後轉出,頗為窘迫地拱起雙手,嘿嘿笑道:「這位朋友,好高的身手,簡直令我谷飄風歎為觀止,敬佩得五體投地,援手之恩,我谷飄風……」
「谷爺。」青衫人不等他話完,便自一擺手道:「論起來,彼此不外,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也是我輩武林人的本分,談什麼恩,說什麼德,彼此幫忙,你谷爺曾經幫過我,今天伸手幫幫你谷爺,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我幫過你……」谷飄風楞楞地道:「你朋友認識我谷飄風!」
青衫人笑道:「適才那兩個說得好,你谷爺是跺跺腳能使北京城震動的人,那個不知,誰個不曉,我要是不知道,那豈不是太以孤陋寡聞了?」
谷飄風老臉一紅,道:「夠了,朋友,這話令我汗顏,也令我這張老臉沒處放,今天要不是你朋友義伸援手,我谷飄風那一腳也永遠跺不成了,可是,朋友,我怎麼不……」
「你谷爺怎麼不認得我,是不?」青衫人淡淡笑道:「我再套那兩個的一句話,那不要緊,只要我認得你谷爺就行了,再說,一回生,兩回就熟了,以後北京城裡總有碰面的時候,到那時咱們不也就成了有過一面之緣的朋友了麼?」
谷飄風只覺得眼前這青衫人高深莫測,既神秘又世故,是個絲毫不下於他的老江湖,點了點頭,尚未說話。青衫人已然又道:「對了,谷爺,我還沒有請教,到底是怎麼回事?」
谷飄風呆了一呆,苦笑說道:「說來真夠丟人的,你朋友也許不信,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青衫人笑了笑,道:「谷爺,你信不?你不知道,我卻明白!」
谷飄風一怔,詫聲說道:「怎麼,你朋友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青衫人笑道:「谷爺是出了名的老江湖了,當知有些人擅於扮豬吃老虎!」
谷飄風直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瞪圓了一雙耗子眼,道:「朋友,谷飄風是滿頭霧水……」
青衫人哈哈笑道:「那扮豬之人異常高明,不但愚弄了你谷爺,而且使你谷爺險些連人被他的人弄了去,最後還落個滿頭霧水,莫名其土地堂,谷爺,我明說了,你谷爺不是在馬回回開的那遇龍酒館裡認識了個宮裡的太監胡公公麼?」
谷飄風神情一震,脫口說道:「敢莫那傢伙不是閹貨!」
青衫人深深地看了谷飄風一眼笑道:「谷爺,所幸我不是個大姑娘!」
谷飄風猛有所悟,臉一紅,窘笑說道:「你朋友原諒,是谷飄風口未擇言,太粗魯……」
青衫人淡淡一笑道:「同是大男人,我不會在乎的,谷爺,那位胡公公倒是真不假,只是他在出酒館門的時候,向剛才那兩個打了個招呼!」谷飄風一怔說道:「你朋友看見了?」
青衫人笑道:「我不會無中生有,無的放矢,我親眼看得清楚,恐怕谷爺還不知道,當時我也是遇龍酒館座中客!」
谷飄風變色說道:「原來如此,我靈鼠谷飄風竟然上了他的當,被他愚弄了,這倒好,終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睛,真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裡翻了船!」
青衫人笑道:「谷爺,這沒有什麼,俗話說,人有失神,馬有失蹄,誰能擔保一輩子不出差錯,不上人當,智者有一愚,密者有一疏,這是難免的,谷爺也不必把它放在心上……」
谷飄風苦笑搖頭說道:「我谷飄風是回了鍋的油條,出了名的老江湖了,沒想到反栽在一個閹……宮裡的太監手中,心裡是夠難受的,要是傳揚出去,怕不被北京城裡的江湖朋友笑掉大牙!」青衫人點頭說道:「谷爺,別看輕宦海中人,天下到處臥龍藏虎,那兒都有高人,那姓胡的不愧是個扮豬吃老虎的能手,他先愚弄了馬回回,然後再借馬回回的接引愚弄了你谷爺,其實,谷爺,這些倒還都是小事,真正要緊的,是你谷爺這番心意算是白費了,谷爺從他口中所得到的,恐怕沒有一句是真話……」
谷飄風一驚說道:「這,這朋友你也聽見了?」
青衫人點頭笑道:「不瞞你說,谷爺,我就是跟著你谷爺進遇龍酒館的!」谷飄風臉色一變,尚未說話。
青衫人一擺手又道:「谷爺,別這樣,我保證,至少對你谷爺來說,我不是壞人,谷爺,我沒有太多的工夫,你谷爺也急著要回去見索霸王覆命,我請谷爺歸告索霸王,他的好意,我心領了,要他別再為我的事兒操心勞神,有些事,人多手雜,反而不好辦了,還是請他留心自己,那姓胡的有結交你谷爺之心,絕非無因,宮裡的太監串連上個武林中的天下第一教,這種事令人費解,也讓人不安,懂麼,谷爺?」
谷飄風瞿然說道:「我懂,谷飄風不是糊塗人,那麼您是……」
青衫人沒說話,笑了笑,抬起左手,在谷飄風眼前晃了一晃,然後一笑轉身,飄然而去。
谷飄風神情猛震,脫口一聲驚呼,立時怔住了,好半天他才算定過神來,再看時,青衫人已然不見了。他老臉通紅,搖頭苦笑喃喃說道:「怪不得功力比大爺還高,那兩個兔崽子不是對手,放眼天下,誰能鬥得過他呀!」「又一個跟頭,這個跟頭栽得不屈,不冤枉,只是那谷爺二字,你豈非是存心要我少活幾年……」他又搖搖頭,又一聲苦笑,轉身疾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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