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相見恨晚 文 / 獨孤紅
回到了客棧,剛落在後院,花叢中轉出了美姑娘霍玉蘭,她蓮步急移,迎了上來,柔婉呼道:「民哥,回來了!」
朱漢民笑著說道:「怎麼,蘭妹還未睡?」
霍玉蘭搖頭說道:「民哥沒有回來我放不下心!」
朱漢民不由一陣激動,道:「蘭妹,你這是何苦,日後我外出的時候多得很,難道每一次你都要等到三更半夜,非等我回來不睡麼?」
霍玉蘭粉首半俯,低低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每次民哥出去,就好像帶走了我的心,什麼時候民哥回來了,我的心才會跟著回來。」
朱漢民心弦劇震,道:「蘭妹,你我是兄妹……」
霍玉蘭一顆粉首垂得更低,話聲也隨之更低:「可是,民哥,你我並不是親兄妹!」
朱漢民機伶一顫,強笑說道:「蘭妹,別說孩子話,你我的感情不跟兄妹一樣麼?」
霍玉蘭抬起了頭,嬌靨上紅暈未退,道:「孩子話?民哥,你知道我多大了?」
朱漢民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可是無論你多大,在我眼中……」
霍玉蘭飛快地截了口,道:「民哥,你以為你我的感情,僅止於兄妹麼?」
朱漢民似乎不忍傷美姑娘的心,可是他不得不毅然點頭,他知道,如今不點頭,以後美姑娘會更傷心:「是的,蘭妹!」
霍玉蘭的嬌靨有點白,道:「是我不配民哥?」
朱漢民忙搖頭說道:「不,蘭妹,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孩子!」
霍玉蘭並沒有欣喜的表現,道:「謝謝你,民哥,那麼又為什麼?」
朱漢民道:「蘭妹,你冰雪聰明,不是世俗女兒家,該知道這感情是絲毫勉強不得的,若有一點勉強,雙方都會痛苦一輩子。」
霍玉蘭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民哥心裡另外有了人!」
朱漢民臉上一紅,神情有點黯然,但他又毅然點了頭:「可以這麼說,蘭妹!」
霍玉蘭愕然說道:「可以這麼說?」
朱漢民勉強點頭,道:「是的,蘭妹,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心裡雖然另外有了人,可是那也等於沒有!」
霍玉蘭似乎越發訝然地張目道:「為什麼?民哥,我不懂。」
朱漢民道:「說來話長,蘭妹……」
霍玉蘭道:「可以說給我聽聽麼?」
朱漢民遲疑了一下,他心中立時有了打算,那就是可以說,說了也好讓這一位死心,免得他再負人再負債。
當下他問道:「娘呢?她睡了麼?」
霍玉蘭道:「她老人家在打坐用功。」
朱漢民目光微掃,落在那後院一角的朱欄小亭上,道:「蘭妹,這兒夜露重,到亭子裡坐坐好麼?」
霍玉蘭微點粉首,道:「民哥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民哥的話我也沒有不聽的。」
這話,令得朱漢民暗暗又一陣激動,心弦又一陣震顫,他默默地行向小亭,霍玉蘭也默默地跟在身後。
進了小亭,坐定,亭外一泓清水,月光灑照,池中人影兒兩個,這該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妒煞人的情景。
朱漢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蘭妹,你該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霍玉蘭點了點頭,道:「我懂,但我要知道那是誰?」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蘭妹可記得。我說你像誰?大內侍衛又把你當成了誰?」
霍玉蘭「哦」地一聲輕呼,道:「我明白了,原來是那位遠在北京的蘭珠小郡主!」
朱漢民臉色微紅,羞澀中帶點黯然,點頭說道:「是的,蘭妹,就是她。」
霍玉蘭嬌軀一顫,脫口說道:「這麼說來,民哥不是對她沒有情……」
朱漢民歎道:「蘭妹,人非草木,我不是鐵石心腸,蘭珠對我一往情深,交出了那女兒家的一顆赤心,我怎會……」
霍玉蘭道:「兩心相許,兩情相悅,那不是挺好麼?為什麼民哥又說等於不認識,那是件永遠難成為事實的事呢?」
朱漢民搖頭說道:「只有一個原因,她是滿人,我是漢人!」
霍玉蘭道:「民哥,你這種想法我不敢苟同……」
朱漢民悲笑說道:「有些事蘭妹不知道,在一般人來說,也許還可以,可是我是先朝的宗室,那種孤臣孽子的心情比一般人更甚,眼看萬民陷於水火,輾轉呻吟於異族鐵蹄之下,國恥未雪,家仇未報,我怎能……」
歎了口氣,改口說道:「我爹就因為這,而辜負了蘭珠她姑姑德怡郡主的一番情意,落得個歉疚終生,不想如今我……」
搖搖頭,苦笑不語。
霍玉蘭美目眨動,淚光在眼睛裡閃爍,道:「民哥,就因為這,你來個不辭而別,撇下她一人遠在北京,仰面望月問天,以淚洗面,嘗受那心靈的烤煎,那心碎腸斷之苦,那……」
「別說了,蘭妹。」朱漢民玉面抽搐,忙搖頭說道:「我也知道我對不起她,可是我不得已……」
霍玉蘭那兩排長長的睫毛上,已掛著晶瑩淚珠,有幾顆已拋落而下,跌碎了,沒有聲息:「民哥,你太忍心了,站在同為女兒身的立場,我大膽地要說民哥一句,癡情女兒負心漢,蘭珠她太可憐,民哥你太不該,太不該,太不該……」
朱漢民悲笑說道:「蘭妹,假如你要為她出口氣,你就罵吧,我真希望有人能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罵得越狠越好!」
霍玉蘭搖頭說道:「可是蘭珠她不氣你,也不恨你,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只有怨造物弄人,只有怪自己命苦。」
朱漢民目光一凝,道:「蘭妹妹怎麼知道?」
霍玉蘭神情微震,道:「因為我也是個女兒家,假如民哥對我跟對她一樣,我對民哥是不會有絲毫怨恨的,我只會自怨作繭自縛,甘效春蠶!」
朱漢民黯然不語。
霍玉蘭雙眉微揚,道:「民哥,假如蘭珠她願意捨棄她的一切呢?」
朱漢民搖頭說道:「兩家交情非泛泛,我不能讓她那麼做。」
霍玉蘭道:「民哥,那是出諸她的自願!」
朱漢民張了好幾次口,始道:「當初我那位怡姨也未嘗不能捨棄她的立場與一切,可是無論怎麼說她總是滿旗女兒。」
霍玉蘭挑眉說道:「民哥未免太矯情了,滿旗女兒難道不是人?」
朱漢民搖頭說道:「蘭妹,我沒有這麼說,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奪我社稷,欺我百姓,這份仇恨是難以……」
霍玉蘭道:「民哥,那是上代的事,假如為此苦了後世的有情兒女,那未免太不公了,也未免太殘酷了,民哥以為然否?」
「然。」朱漢民點頭說道:「那本是件既不公平又殘酷的事。」
霍玉蘭道:「民哥自命俠義,既知不平,又知殘酷……」
朱漢民道:「可是,蘭妹,誰叫我是前朝宗室,而蘭珠她又是滿旗親貴?」
霍玉蘭道:「民哥,我說句不怕你不愛聽的話,那不能全怪人家,痛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是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那時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又有幾個是憂國為思的,敢說只有史閣部有數幾人……」
朱漢民點頭說道:「言來痛心,我這身為宗室的更引為羞愧,可是滿人不該那麼大肆殺戮,更不該欺壓漢人……」
霍玉蘭道:「這過錯不該加在每一個滿人頭上,傅侯是麼?德貝勒—家是麼?」
朱漢民默然了,半晌始道:「蘭妹好像很為蘭珠不平?」
霍玉蘭搖頭說道:「那也不盡然,我是為處在上一代的仇恨下所有的無辜受害者不平,為兩族每一對有情兒女仗義執言!」
朱漢民道:「實在說,蘭妹,你說服了我,對你並沒有好處。」
霍玉蘭道:「我不問好處,站在公正立場,但為一個『義』字,而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便是我不能說服民哥,那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朱漢民又默然了,良久始苦笑說道:「蘭妹雄辯無礙,詞鋒犀利,我自知……」
霍玉蘭道:「這是理,民哥,這無關雄辯與辭鋒……」
目光凝注,接道:「民哥被我說服了麼?」
朱漢民搖頭說道:「非不服,實不能服……」
霍玉蘭道:「說來說去,民哥仍然矯情。」
朱漢民苦笑說道:「矯情就矯情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有多麼痛苦!」
霍玉蘭道:「看來民哥外表堅強,內心實在是很脆弱的。」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蘭妹,我不否認!」
霍玉蘭道:「那麼我不再勸民哥,也不再希圖說服民哥了,我要為我自己說幾句話了,也許民哥會說我太大膽,太不知羞恥,可是事關一個情字,也關係著一個女兒家的一輩子,要是永遠羞於啟口,怯於表露,那就永遠沒有機會的,再說愛不是罪,情不是孽,是最真誠可貴的,我不介意任何人對我有所批評……」
朱漢民道:「對蘭妹,我只有敬佩!」
霍玉蘭突然笑了:「這麼說,民哥是鼓勵我表白剖陳了?」
朱漢民一怔,隨即搖頭苦笑。
霍玉蘭斂去了笑容,垂下了粉首,一片紅雲爬上了她那嬌嫩細白的耳根,她低低說道:「民哥,什麼你不能把我當成漢家女兒中的蘭珠?」
朱漢民道:「蘭妹,非我不能,實際上蘭珠只有一個,最重要的,是我先碰見了她,後邂逅你。」
霍玉蘭道:「民哥是說相見恨晚?」
朱漢民點頭說道:「是的,蘭妹,假如我遇見蘭妹在先……」
霍玉蘭截口說道:「這麼說來,民哥已推翻了自己所說那兄妹感情。」
朱漢民一震,苦笑說道:「蘭妹,人言朱漢民是奇才,今夜看來我難及蘭妹萬一。」
霍玉蘭道:「便是個蠢才我也不在乎,只問民哥承認不承認?」
朱漢民苦笑說道:「蘭妹,我已經鑽進了圈子,還能跑得出來麼?」
霍玉蘭淡淡說道:「民哥,情貴真誠,是即是,非即非!」
朱漢民毅然說道:「蘭妹,我不慣自欺欺人,我不否認!」
霍玉蘭嬌軀一陣輕顫,道:「民哥,蘭珠、玉蘭都是情海中的可憐人,不過,能有民哥這句話,我已經很知足了。」
朱漢民悲笑說道:「蘭妹,我至感歉疚!」
霍玉蘭搖頭說道:「不,民哥,你沒有任何歉疚,也不能怪任何人,要怪,正如民哥所說,只能怪相見太晚。」
朱漢民還待再說,霍玉蘭已然抬頭又道:「民哥,不談這些事了,談多了只有徒亂人意,民哥,這第二趟收穫如何?」
朱漢民尚未說話,忽聽房中傳出聶小倩一聲輕咳,道:「是民兒回來了麼?」
朱漢民連忙答應了一聲,霍玉蘭站了起來:「民哥,娘已用功完畢,咱們進去吧!」
聶小倩這用功完畢可正是時候,早不完,晚不完,偏偏在美姑娘改了話題的時候她用功完畢了。
進了屋,聶小倩正盤膝坐在床上,一見二人進來,她先望著朱漢民說了話:「民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朱漢民忙道:「民兒回來一會兒了。」
聶小倩目光移注,落在霍玉蘭嬌臉上,道:「你們兩個在外面都談了些什麼?」
霍玉蘭不安地微微垂下粉首,道:「沒什麼,娘,我跟民哥隨便談談。」
聶小倩道:「是麼?」隨即示意霍玉蘭走過去。
霍玉蘭姍姍地行了過去,笑問道:「娘,您要……」
聶小倩未說話,取出一方羅帕為霍玉蘭擦去了臉上的殘餘淚痕,美姑娘大窘,立刻垂下粉首,紅透耳根。
聶小倩目光投向朱漢民,道:「民兒,是你欺負你蘭妹妹了?」
朱漢民不知該如何回答,正感窘迫。
霍玉蘭抬起了粉首,道:「娘,不是的,是蘭兒自己……」
聶小倩含笑說道:「我沒聽說過好端端的會掉淚的,姑娘,知子莫若母,漢民雖不是我親生,但卻是我自小把他帶大的,對他的脾氣我還能不清楚?讓我罵他幾句為你出出氣……」
立即轉望朱漢民,微沉臉色,道:「民兒,娘只有一句話,你蘭妹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娘喜歡,任何事,以後我不許你再傷她的心!」
朱漢民只有應是的份兒,一句話不敢多說。
聶小倩收回目光又慈祥地笑了:「來,蘭兒,坐在我身邊,聽你民哥說說第二趟的情形!」
霍玉蘭目光深注,滿含感激,溫順地依著聶小倩坐了下去,然後,聶小倩又示意朱漢民坐在桌旁。
坐定,朱漢民遂把二趟夜探總督府的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聶小倩皺了眉,道:「看來,和垌這位如夫人,也是個極具心智的人物,你說得不錯,照諸多情形看,她確該是鄔飛燕,可是……」
搖搖頭,接道:「她又怎麼分的身,又怎麼跑到了咱們前頭,要照這一點想想,她又絕不可能是鄔飛燕……」
朱漢民苦笑說道:「民兒也難懂!」
聶小倩沉吟了片刻,抬眼說道:「民兒,你今夜吃了個啞巴虧,假如咱們再要去找他們的所謂麻煩時,那以後啞巴虧還有得吃,娘現在感覺到滅清教是個高深莫測且極為可怕的組織,但不管怎麼說,它只要能致力於復興大業,不為禍武林,對咱們便是有益而無害,從現在起,咱們不必再去探查什麼究竟了,明天咱們啟程往南去,靜等清明約期到來好了。」
朱漢民恭謹地答應了一聲。
聶小倩道:「天時已經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朱漢民又應了一聲,起身告退而去。
望著朱漢民出門轉向隔室,聶小倩方始低低說了一句:「姑娘,我都聽見了,放心,懂麼,一切有我!」
霍玉蘭未答話,但卻一頭埋入了聶小倩懷中。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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