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剪梅 文 / 獨孤紅
這條河,緩慢而平靜地流動著。
這條河的河水,看上去很清澈,雖不能說見底,但至少站在岸邊或者立身船頭,河裡的游魚是可數的。
在這條河兩岸,有著說不盡的北國淳樸淡雅風光,看,河兩岸村舍東一片西一片,有翠綠的小草,有上升的炊煙,有嬉戲追逐的孩子們,有……
總之,這兒的景色是寧靜,平淡,淳樸而淡雅的。
在河邊,一眼望去,有讓人數不過來的漁舟,東一艘,西一艘,尤其黃昏時分,紅日銜山,霞光萬道,河水呈金黃,漁舟一艘艘地靠岸了。
當兒輩喊叫奔來相迎,近前繞膝牽衣,爭看那魚簍內的收穫,淳厚,樸實的漁民們,黝黑而堅毅的臉上,綻開發自心底的笑容時,那才是這兒景色最美最動人的一刻。
這是一天黃昏,每艘漁舟都有人來接,而在這許多漁舟中,卻有一艘漁舟前是空蕩蕩的。
那表示這條漁船上的人,沒人來接。
這是一條半新不舊的漁船,這時候,在船中間,那位打漁的正在彎著腰收拾他那靠以度日的漁網。
他對那陣陣的歡笑,充耳不聞。
他對那感動人的情景,也視如不見。
他只顧低頭收拾他的。
看背影,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褲,漁民打扮,可是他那頎長的身材,結實而挺的脊背,卻流露著一種令人難以言諭的東西,這東西,是漁民們所沒有的。
那捲著褲腿的一雙小腿露在外頭,那擄著袖子的一雙手臂,也露在外頭,他的肌膚比一般漁民略白一些。
但是,白並不就表示文弱,相反的,他那手臂卻令人有內蘊千斤之力的感覺。
轉眼間,船空了,岸上也空了,成群的漁民們,拉著那些蹦跳歡欣的兒輩遠去,那笑語,那歡欣,仍然隨風飄送過來;
這位打漁的緩緩直起了腰,的確,他腰桿兒挺直,那令人難以看到的東西,在這時候流露得更明顯了。
那張網,那張不算輕的網,他只那麼輕輕一掄,又搭上,了他的肩頭,那看上去可以扛起泰山的肩頭。
左手一揮,提起了腳旁的漁簍,轉過了身。
他面向了岸,這時候,無論站在岸上那一個角度,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像貌。
假如這時候有個人,在看了他那不同於一般人的背影之後,急著想看他那張臉,在這一剎那,在他轉過身這一剎那,定然會頹然歎息,搖頭失望。
那張臉,有點黝黑,那該是長年風吹雨打太陽曬所致,他不算醜,可是貌不驚人,很平庸,很平庸的一張臉。
這,跟他頎長的身材,背影所流露的東西不配。
這,跟他那雙不算太亮,但黑白分明,看上去很深邃的眼也不配,尤其在這一剎那,他抬眼望向那成群遠的這一剎那。
在這一剎那間,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突然很亮很亮,亮得像兩盞明燈,也像兩道閃電,那光芒,是那麼的懾人,那麼的懍人!
而在這一剎那後,那光芒隱斂了,那雙眼,仍是雖然黑白分明,深邃,但卻沒有神采的一雙。
他緩步登岸,那每一步,看上去卻很穩,而且也很輕捷,看得見的,那船身連晃都沒晃。
他上岸後,跟那成群結隊的漁人們,走了個相反方向,人家往東,他卻獨個兒往西,邁著穩而輕揮的步履,緩緩地往西走了。
剛走沒兩步,驀地——
「哇!』地一聲尖叫,從岸邊一棵柳樹後迎面跳出了個人兒,他倏地停步,凝目一看,淡然而笑:「秀姑,是你!」
可不是麼?他眼前站著的,是位大姑娘,大姑娘年可十八九,體態剛健婀娜,身穿淡藍色的衫褲,該緊的地方緊,該窄的地方窄。
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額前是一排整齊的劉海兒,劉海兒下那雙彎彎的柳眉,那對黑亮而大的眼睛挺直的小鼻子,那紅紅的櫻唇……
這一切的一切,顯示出她很美,很動人,也顯示出她刁蠻而任性,這,從她那嘴角兒微徽上翹的嘴兒可以看得出來。
大姑娘她蛾眉淡掃,脂粉不施,淡雅得像一朵潔白的花兒,這,是那些喜歡塗脂抹粉的城裡姑娘所比不上的。
如今,她眨動了一下清澈,深邃,既黑又亮的大眼睛,嘴角兒噙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笑意,脆聲說道,「是我,怎麼樣?」
他淡然一笑道:「不怎麼樣,嚇了我一跳!」
「喲!」大姑娘她蠊首一偏,玉頰微揚,道:「瞧你,一個大男人家那麼膽小,連我這姑娘家都不如,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不害臊……」
他道:「秀姑,膽小並不可恥,我天生的膽小,那有什麼法子?我總不能硬裝膽大……」
大姑娘嘴兒一噘,道:「就知道你會噦嗦個沒完,膽破了麼?魂兒飛了麼?我拿針線給你縫縫,替你叫叫魂兒……」
他微微一笑,搖頭說道:「那倒不必,膽沒破,魂兒也還在,只是這身冷汗早就干了,你想賠也賠不了啦!」
大姑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笑的時候更嬌,更動人,尤其她還有一雙淺淺的小酒渦兒:「你永遠會逗人,也永遠那麼討厭,會氣人……」
他道:「是麼?」
大姑娘嬌靨微酡,白了他一眼,道:「是不是,真不真,你心裡知道!」
他神情微微一震,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雙令人心悸,能熔銅化鐵的眼光,道:「天不早了,你怎麼不回家……」
「回家!」大姑娘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道:「你一見人就知道叫人回家,你怎不問問人家為什麼到這兒來,為什麼躲在柳樹後,一躲就是老半天?」
他欲避無從,只得問道:「為什麼?」
大姑娘抬手繞上了辮梢兒,那手修長,白晰柔軟,更難得水蔥一般,根根似玉,她道:「爹早起上山了……」
他輕「哦」一聲道:「大爺怎麼又上山了?」
她道:「那有什麼法子,他說慣了,待在家裡會悶得發慌,還說待久了一身筋骨會硬,你知道爹的脾氣,還不能勸,誰勸他,他跟誰瞪眼,既然攔不住,我也就懶得管了!」
他笑笑了笑道:「大爺就是這麼個脾氣,論打獵,論爬山,他那身功夫那股勁兒,不讓任何一個年輕人,更難得他豪爽,乾脆!」
大姑娘美目一皺,道:「跟你一樣,也最會氣人,要不他怎麼會跟你一見投緣,最談得來,都一樣把人氣得都快哭了,還跟沒那回事兒—樣……」
他淡然一笑,道:「大爺上山了,怎麼樣了?」
大姑娘道:「還不是打著東西了,要我來叫你吃飯去!」
他眉鋒一皺,道:「怎麼,又是叫我去吃飯?」
大姑娘柳眉一揚,道:「怎麼,叫錯了麼?叫你去吃飯還不好,別人求還求不到呢,你自己知道,這東西村裡的人,他看得上那一個,菜是我做的,別人燒香叩頭聞都別想聞,你卻……」
他忙道:「秀姑,不是的,是……是……」
秀姑道:「是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抬眼說道:「你知道,秀姑,大爺也明白,我是個外鄉人……」
大姑娘道:「我知道你是外鄉人,半年前一個人到了這兒,沒家沒親沒朋友,就連鋪蓋都沒有……」
他道:「是的,秀姑,我是在別處沒辦法,才到了這兒,我打算在這兒長住,也打算學著做個漁人,打漁過一輩子……」
大姑娘道:「沒人不讓你在這兒住,你最好住在這兒一輩子!」
他道:「這是你跟大爺的好意,別人不同,別人不這麼想,打從我剛到這兒來,一直到如今,這東西兩村的人是拿什麼眼光看我的,你不是不知道……」
大姑娘柳眉一豎,道,「我知道,他們都是……」
他搖一搖頭,道:「秀姑,這怪不得人家,不說這兒,每一個地方都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歡迎外來人的,誰都怕外人打擾他們已久的寧靜,都怕……」
大姑娘道:「我就不怕。」
他微微一笑道:「那是你,其實,你已怕過誰來?天不怕,地……」
大姑娘紅了嬌靨跺了腳,道:「你敢再說!」
他笑了,施即斂去笑容,搖頭說道:「秀姑,說正經的,大爺在這兒住了不少年了,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可是自從我到這了兒,承蒙大爺多方照顧,到你家去了兩次之後,大爺的朋友沒了,也沒人再跟大爺來往了,甚至於把大爺也當成了外來的陌生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大姑娘道:「我知道,我怎不知道,可是爹跟我沒一樣在乎……」
他微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秀姑,你跟大爺都不會在乎,可是我不能不在乎,我到這兒來是來找地方住,找飯吃的,並不是來惹事生非給人添麻煩的……」
大姑娘截口說道:「你給誰添……算了,不跟你說了,跟你這個人怎麼說都說不上個結果來的,你只說一句,你去不去?」
他道:「秀姑,你聽我說……」
大姑娘抬手捂上了耳朵,道;「我不聽,你說,你去是不去!」
他道:「秀姑,你平心靜氣聽……」
大姑娘突然放下了手,往前逼了一步,大聲說道,「說,說,你就知道說,爹上山打著了東西,好意要我來叫你,我把菜做好了,酒也燙好了,這才換件乾淨衣裳跑來找你,到了這兒又怕被這些死人瞧見,躲在柳樹後等你老半天,等他們走遠了才敢出來,結果你……你,不去算了,稀罕,我這就回去把茶倒了,把酒潑了,沒膽,沒膽,你像個大男人家麼?連我這姑娘都不如,這回你要是不去,往後你永遠射踩我家的門兒!」
她那本來紅潤的嬌靨白了,說完了話,扭頭就跑,飛一般地往東去了,那條大辮子,在她背後跳動得好厲害。
他呆住了,一直到她跑沒了影兒,他才定過了神。
他搖頭苦笑,喃喃一句:「秀姑,你的好意我懂,可是你那裡知道我……」
倏地住口不言,余話變成了輕輕一歎,歎聲中,他緩緩轉過了身,背著網,提著簍,又往西去了。
往西走了有百丈,有一片不太大的樹林子,他就走進了那片樹林子。
這地方,距東邊那片漁村也有百丈之遙,等於是那片漁村外的一個地方,它不屬於那片漁村。
在這片樹林子,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座落著一座小茅屋,一明兩暗,看上去是剛蓋不久,仔細看,這座小茅屋蓋好還不到一年。
小茅屋外有一圍沒有門的竹籬,竹籬裡種著一些鮮花,長得卻挺好,這時候花圃裡停著幾隻鳥雀,一見他走近,驚慌地撲動翅膀全飛了。
他像是沒看見,輕皺著一雙眉鋒,把漁網往竹籬上一搭,提著簍子進了竹籬,推開了兩扇沒上鎖的柴房,他進了茅屋。
茅屋這明的一間,談不上什麼擺設,只有一張破桌子跟兩條破板凳,還有破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除此,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
他向右邊那擺著鍋碗瓢勺的一間望了一眼,然後把簍子往地上一放,扭頭進了左邊那一間。
兩間屋是既沒門也沒簾,一眼可以看到底,很明顯的,右邊那間是廚房,左邊那間是睡覺的地方。
這間「臥室」說來可憐,木頭釘的架子,上面放著一張門板,這就是床,床上有一床褥子,一床被子,一個枕頭,不,該說是個小包袱,除了這,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了。
不,床頭還有條板凳,板凳頭上也放著一盞油燈。
不差,他一個人擁有兩盞燈。
也許是打了半天的魚,人累了,他進屋就往他那床上一躺,雙手往胸前二放,直望著屋頂出神。
屋頂是茅草,還有屋樑,有什麼好看的?暮色低垂,天黑了,茅屋裡更黑,他又能看見什麼?
突然,他翻了個身,點起了那盞油燈,燈光微弱,但在他這間斗室裡,也算挺亮的了。
點上燈後,他右手探人了懷中,當他那只右手從懷裡袖出來的時候,他手裡多了件東西。
那是一張紙,不,是一張素箋,那本來雪白的素箋,也許是時候過久,再不就是被他的汗漬的顏色都變黃了。
他沒在意這些,緩緩攤開了那張素箋……
素箋上,寫著一行行的字跡,字跡娟秀,顯然是出自女子手筆,映著燈光細看,那赫然是一闋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一個打漁的人何來此物?
李清照這闋詞兒,是在她夫婿趙明誠一次遠出,她寂寞深閨
時,泣然在錦帕上作的,詞中備道相思之苦,如今這位打漁的他,也懷著這麼一張上寫「一剪梅」的素箋,莫非他也在被某位多情的人兒思念著?
突然,他笑了,那笑,聽來冰冷,而且怕人。
旋即,笑聲沒了,他一雙眉鋒皺得更深,那雙眼之中流露著的,太外,太多,令人難以言諭,難以意會。
不過,有一點不難明白,那是黯然,腸斷,魂銷。
他緩緩地把那紙素箋挪離眼前,手,拿著素箋的那隻手,緩緩地又落回了胸前,他陷入了深思,想,想,呆呆地,癡癡地,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除了他自己……
驀地—聲:「燕大哥……」
是一聲焦急而驚慌的嬌呼。
他一怔神!
緊接著又是一聲,一聲連一聲,而且越來越近。
他慌忙摺好素箋藏入懷中,一躍下床,快步行了出去,他出了茅屋,來人已進竹籬,是大姑娘,她那雙美目有點紅,嬌靨上滿是焦急驚慌之色,一見他出來,她立即停了步。
他倏然強笑:「是你,秀姑,什麼事這麼匆忙?」
她定了神,嬌靨上的焦急驚慌色全沒了影兒,冷冷說道:「爹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暈倒了,我想請你去看看,不知道你願不願去……」
他一怔,忙道:「怎麼,大爺暈倒了?」
大姑娘微一點頭,道:「是的,就是剛才喝著酒突然暈過去了……」
他略一沉吟,道:「走,秀姑,我跟你去看看!」回身帶上了門,邁步走了過去。
大姑娘冷冷地望著他道:「這時候你就不怕了麼?」
他眉鋒一皺,道:「秀姑,你怎麼……我不能見危不救,快走吧!」
大姑娘二話沒說,天知道她是不是真鎮定,是不是真冷漠,她轉身走出了竹籬,腳下飛快。
行走間,他問道:「秀姑,大爺好好的怎麼會……」
大姑娘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連細看都沒敢細看就跑來找你了,你知道,我不願意去找他們的……」
他沒說話,眉鋒皺得緊緊的。
大姑娘走得快,沒見他走多麼快,可是他始終沒落在大姑娘後頭。
沒多久,他倆進了漁村最靠西頭那一家。
這一家一大圈竹籬,有門,房子是瓦房,也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左還有一間茅草房子。
這時候,中間那間堂屋裡擺著一桌酒菜,那也只是幾樣小菜跟一壺酒,筷子是兩隻,酒杯是一對,但人卻只有一個。
這個人,是個瘦削老頭兒,一身粗布衣褲,打扮挺俐落,五十多了,鬍子,頭髮也灰了,可是看上去挺健壯,筋骨也挺結實,如今,他靜靜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鬍子上還有酒漬。
大姑娘比誰都急,飛一般地先跑進堂屋,趴在老頭兒身邊焦急地叫了兩聲:「爹,爹!」
他緊.跟著到了近前,大姑娘焦急地抬起了驕靨,道:「燕大哥,你看看……」
他道:「別急,秀姑,讓我看看!」
他先探了探瘦削老頭兒的鼻息,眉鋒一皺,隨即沉腕抓上了瘦削老頭兒的腕脈,同時,他抬起左手,出兩指按在瘦削老頭兒的下眼皮。
他輕輕翻開瘦削老頭兒的下眼皮只一眼,他立即神情震動,左手飛快落下,在瘦削老頭兒的心口點了一指。
然後,他鬆開抓在瘦削老頭兒腕脈上的那隻手,輕輕說道:「秀姑,去擰把熱手巾來!」
大姑娘一直瞪大了美目在旁看看,這時候她急急問道:「燕大哥,爹他……」
他道:「先別問,去擰把熱手巾來!」
大姑娘這才答應一聲,如飛跑出了堂屋。
大姑娘走了,他又在瘦削老頭兒的胸前飛快地點了六指,手法乾淨俐落,而且捏得極準。
轉眼間大姑娘捧著一個熱騰騰的手巾把跑了進來。
他接過熱手巾把,展開一抖,很快地捂在了瘦削老頭兒臉上,沒一會兒,瘦削老頭兒發出一聲呻吟。
他微吁一口氣,伸手拉下了瘦削老頭兒臉上的手巾。
大姑娘忙湊近去叫道;「爹,爹!」
瘦削老頭兒「唔」了一聲,緩緩睜開了一雙老眼。
大姑娘驚喜地忙道:「爹,您是怎麼了,是那兒不……」
瘦削老頭兒一眼瞧見身邊多了個人,輕「咦」一聲道;「燕大哥,你,你怎麼來了?」
這聲燕大哥當然是跟著他女兒叫的。
他含笑說道:「陳大爺,秀姑說您好好地突然暈過去了,我聽說了之後就趕來了……」
瘦削老頭兒,陳大爺輕「哦」一聲,苦笑說道;「是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喝著酒,只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只那麼一下就人事不省了……」
微一搖頭,接道:「大半是……唉,看來不服老是不行了,大半是今天往山上跑了一趟累著了……」
大姑娘秀姑忙道:「爹,您現在覺得好點兒了麼,我扶您進屋去躺會兒!」說著,她就要伸手去扶。
他伸手攔住了秀姑,道:「不忙,秀姑,大爺現在不能動,有幾句話我也想問問大爺!」
秀姑縮回了手,詫異地望著他。
他則望著陳大爺含笑說道:「陳大爺,您今天什麼時候上的山?」
秀姑在旁一說道:「吃過早飯就去了!」
陳大爺微微點了點頭,他顯得虛弱無力,道:「秀姑說得不錯,就是吃過早飯以後!」
他道:「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秀姑又道:「日頭剛下山就回來了,一進家門就叫我去找你……」說到這兒,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見了,可是他只當沒看見,道:「陳大爺,您在外頭可曾碰見過什麼?」
陳大爺一怔,道:「碰見過什麼,你這話……」
他遲疑了一下,抬眼說道:「我不瞞您說,您是中了毒,一種慢性的毒,誰要是中了這種毒,誰就難活過三天……」
秀姑臉色一變,叫道:「你說爹是中了……」
陳大爺一抬手,道:「丫頭,別急,也別叫,這麼大聲嚷嚷,讓人家聽見……」
秀姑連忙低聲說道:「燕大哥,爹中的是什麼……」
陳大爺道:「燕大哥,你確知我是中了毒,沒錯麼?」
他道:「應該不會錯!」
陳大爺老眼凝注,盡射訝異,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中了毒?」
他遲疑了一下,道:「您眼皮血色有點發紫,脈跳得也很慢,據我所知,這就是中了毒的跡象!」
陳大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眉鋒微皺,道:「我中了毒?我怎麼會中了毒?我沒有碰見什麼啊,讓我仔細想想看……」
想著,想著,他接道:「我這趟上山打扮跟往常一樣;就是碰著了毒草,那也只是沾在衣裳上,該不會跑進……」
話鋒至此一頓,忙接道:「對了,在山上我只覺脖子後頭像被什麼螫了一下,當時我用手摸了摸,也沒摸出什麼,難道會是……」
他雙眉微微一揚,道:「陳大爺,您轉轉身,讓我看看您的脖子……」
陳大爺偏過頭去,抬手指了指,道:「就在這兒,您瞧瞧有沒有什麼……」
他又挪了挪身子,這位燕大哥他只一凝目,兩道比電還亮的寒芒猛然一閃,他道:「秀姑,你來看看!」
秀姑忙湊近了些,只一眼,她立即變色尖叫:「哎喲,這,怎麼—圈烏黑烏黑的……」
不錯,陳大爺的脖子後頭的正中央,有一圈烏黑烏黑的痕印,在這圈烏黑的痕印之中,另有一個針孔般大小的小點,顏色較外邊那烏黑的一圈略深一些,要沒有上好的目力絕難看得出來。
陳大爺身子震動了一下,道;「是這兒麼?」
他道:「該是了……」
抬手按上了那一圈烏黑的痕印,道:「陳大爺,疼不疼?」
陳大爺點了點頭,道:「有一點,有點疼!」
他縮回了手,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身前碰了一下,然後站直了身子,道:「陳大爺,這就是您中的毒的毒根,當時您沒看見什麼?」
陳大爺忙搖頭說道:「沒有,真的沒有,我摸了摸,也沒摸出什麼,回頭看了看,也沒看見什麼,這是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他遲疑了一下,道:「山林之中多毒蟲,您大概是被什麼毒蟲螫了……」
陳大爺點頭說道:「嗯,大概是,大概是……」
秀姑在旁埋怨說道:「都是您,叫您別去,您偏要去,家裡既不愁吃,也不愁穿,您又不比年輕人,為什麼非去……」
陳大爺搖頭強笑道:「丫頭,行了,你放心,下回你就是推我去我也不去了,那還能去?上一趟山差點連命都沒了,我今年才五十多,還有幾十年好活呢,不去了,說什麼也不去了!」
秀姑滿意地笑了,道:「您要早這樣,不就沒這檔子倒霉事兒了麼?」
陳大爺抬眼望向了他,道:「燕大哥,你看要不要緊,沒事兒了吧?」
他微一抬頭,道:「陳大爺,恐怕得把您體內的毒去掉才能叫好。」
陳大爺眉鋒一皺,道:「這麼說我得喝那短命的藥?」
他遲疑了一下,搖頭說道;「藥恐怕沒有用,得……」
秀姑忙道:「藥沒有用,那,那該怎麼辦?」
陳大爺瞪了她一眼,道:「聽你燕大哥的,別打岔!」
秀姑小嘴兒一噘,沒再說話。
他則沉吟了一下,道:「秀姑,你去拿把刀子來,剪子也行,順便打一盆熱水!」
秀姑瞪大了美目,道:「燕大哥,你,你要幹什麼?」
陳大爺老眼之中掠過一絲異采,道;「當然,你燕大哥有用,我那寬帶子上有刀,還不快去!」
秀姑小嘴兒又一噘,轉身走了。
她走了,陳大爺則望著他道:「燕大哥,你通醫術?」
他微微一笑,搖頭說道:「談不上通,早年我跟個郎中學過,只懂一點皮毛!」
陳大爺微笑說道:「燕大哥,你給我把過脈了?」
他點頭說道:「是的,大爺,我一進來就先為您把了脈!」
陳大爺道:「你把脈的時候,除了發現我是中了毒外,有沒有發現我還有什麼別的毛病?」
他神情微震,愕然說道:「別的毛病?沒有啊,難道您自己覺得……」
陳大爺笑道:「我自己倒沒覺得什麼,我是說你既然會醫術,假如發現我還有別的毛病,乾脆麻煩你一併治了……」
他搖頭說道:「沒有,陳大爺,我沒發現您有別的毛病!」
陳大爺點頭說道:「既然沒別的毛病那就好,只是……」
他目光一凝,接道:「燕大哥,你知道我,我並不怕什麼,咱們雖然認識日子還淺,可是咱們相處得一直很不錯,我跟秀姑都沒把你當外人……」
他忙道:「我知道,陳大爺,我很感激……」
陳大爺搖頭說道:「那倒用不著,你我不外,咱們的交情也不尋常,說什麼感激?我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坦誠的告訴我,有沒有發現我還有別的毛病……」
他雙眉微揚,道:「陳大爺,真的沒有!」
陳大爺吁了一口氣,道:「那就最好不過了……」
秀姑走了進來,兩手端著一盆熱水,右手裡還拿著一把帶皮鞘的短刀,那是打獵的人常用的獵刀。
她把熱水往地上一放,站直身子把刀遞了出去:「燕大哥,你不是要刀麼?這兒呢!」
他接過了那把刀,一按啞簧,短刀出鞘,陳大爺適時說道:「燕大哥,你看這把刀子合不合用?」
他微笑說道:「雖然不及玉刀,可也能湊合了!」
他伸手把刀放在了燈焰上,接道:「您請像剛才一樣,轉轉身子!」
陳大爺搖頭說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今天可是頭一回挨刀子!」說著挪挪身子轉了過去。
秀姑忙道:「燕大哥,你要幹什麼?」
他道:「得把大爺的傷處割開,讓毒血流一流!」
秀姑美目中異采一閃,凝睇說道:「燕大哥,你怎麼會這……」
陳大爺突然叱道:「丫頭,別在那兒噦嗦個沒完,讓你燕大哥分心,站在一旁好好的看,瞅這機會也多學點兒!」
秀姑眨動了一下美目,沒再說話,可是她那一雙美目卻緊緊地盯在這位燕大哥那張黑臉上。
他避了開去,自燈焰上抽回了刀,道;「陳大爺,您請忍著點兒!」
陳大爺笑道:「你儘管下手,我雖然比不上關老爺當年刮骨療毒,但卻撐得住這些微皮肉之痛,來吧!」
此老的確豪邁,也夠鐵錚!
他笑了笑道:「陳大爺,我要下刀了……」左手一伸,道:「秀姑,把手巾給我!」
秀姑眼不離他,抬手自桌上抓起手中遞了過去。
他接過手巾墊在了陳大爺的脖子後,然後右手用刀輕輕落下,一點即收,刀快,他手法更俐落,皮破肉綻,一縷烏血流了下來。
他隨手把刀遞向秀姑;然後抓起了陳大爺一隻手。
他剛抓上陳大爺的手,陳大爺那傷處的烏血,猛然往外一湧,陳大爺低低呻吟了一聲:「燕大哥,好……好,好!」
轉眼間烏血流出,他鬆了抓在陳大爺手上的那隻手,拿著手巾的左手,伸中指在陳大爺傷口下面點了一下,只那麼輕輕的一下,血立即止住。
他收回了左手,把沽滿血污的手巾往地上一丟,道:「秀姑,剩下來的是你的事了,大爺打獵數十年,不會沒有傷藥,把藥給大爺敷上點,然後包紮一下就行了!」
秀姑一雙美目瞪得大大地,神情微顯激動,道:「燕大哥,我真沒瞧出來,你……」
陳大爺道:「快去,丫頭,別讓你爹老偏著身子!」
秀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左邊那間屋子。
這時候他道:「陳大爺,不礙事,您歇著吧;天不早了,我該走了!」
陳大爺背著身子忙抬手說道:「慢著,燕大哥,你就是來忙的麼?如今忙完了你要走,我或可以放你,可是秀姑絕饒不了我!」
只聽秀姑在房裡說道:「爹,別讓他走,我這就出來!」
陳大爺道:「聽見了吧,這跟聖旨差不多,別給我找麻煩!」
他眉鋒微皺,沒說話。
適時,秀姑像一陣風,手裡捧著該用的東西從房裡出來了,那雙大眼睛一下便盯上了他,道:「你要走,請坐會兒,好不?」
陳大爺道:「燕大哥,這是一輩子的事兒,你還是聽她的吧!」
他強笑答應了一聲,退了兩步坐了下去。
秀姑笑了,深深一眼,走過去忙她的了,洗淨傷口,上藥,包紮,不過轉眼工夫,姑娘她既靈巧又俐落。
包紮妥當後,陳大爺轉過了身,突然一聲輕喝:「丫頭!」
秀姑脆聲應道:「爹,這還要您教麼?」話落,轉身,嬌軀一矮,就要衝他拜下。
匆忙間他無所選擇,一驚出手,恰好架住了秀姑的一雙粉臂,陳大爺輕喝了一聲:「好身手,換個人就別想攔住她!」
他忙道:「陳大爺,您這是……」
秀姑道:「你救了爹,我這做女兒的理應……」。
他忙道:「秀姑,別這麼說,我受不起這個!」
秀姑不信,姑娘她也別有用心,硬要拜下,可是她徒勞枉費,一張嬌靨都憋紅了,她沒能動分毫。
陳大爺目中異采連閃,一歎擺手,道:「丫頭,聽你燕大哥的吧,算了!」
秀姑答應了一聲,她一雙美目緊緊地盯著他,沒動。
他立有所覺,神情一震,忙收回雙手,道:「陳大爺,我情急……」
秀姑靨飛紅,倏地垂下螓首。
陳大爺搖頭說道:「燕大哥,別這麼說,我這個家不是世俗人家,你也非常人,用不著講究這些,再說咱們彼此也不外……」頓了頓,接道:「燕大哥,我不言謝了!」
他道:「大爺,您言重,只毒蟲整了那麼一下,可巧我懂……」
陳大爺道:「燕大哥,毒蟲整了一下事小,這毒能要人的命事大!」
他強笑說道:「陳大爺,是我過於誇大其辭……」
陳大爺搖頭說道:「燕大哥,我不是個糊塗人,是與不是,我自己明白,單看你不惜耗費真力為我迫毒這一點,就知道我中這毒非同小可,我說對了麼?」
他勉強笑了笑,沒有說話。
陳大爺接著說道:「燕大哥,咱們認識有半年多了,我一向頗以我這雙老眼驕傲,可是這一回我走了眼……」
他道:「陳大爺,您大概是把我……」
陳大爺道:「燕大哥,我父女是掏心交你這個朋友,這話可是從你來的頭一天說起,要不然我不會寧願得罪他們處處照顧你!」
他窘迫不安地一笑說道:「陳大爺,那麼我這麼說,我也走眼了!」
陳大爺搖頭說道:「我父女只是學了些皮毛,跟常人沒什麼兩樣,而你身懷絕學,卻能收斂得一如常人,這就不簡單了!」
他道:「陳大爺,這是您……」
秀姑突然說道:「是爹什麼,你瞞得人好苦,要不是這次碰巧,爹跟我永遠別想知道你是怎麼一個人,怪不得你不願到家裡來,怕是你早就看出爹是……」
陳大爺忙道:「是麼?燕大哥。」
他遲疑了一下,毅然點頭,道:「不敢再欺瞞您,我是早看出來了!」
「好啊!」秀姑嗔道:「我躲在柳樹後嚇你,你還怪我嚇了你一大跳,你的膽子真小啊,裝得可真像……」
陳大爺老眼一橫,輕叱說道:「丫頭,嚷嚷什麼,沒規矩!」
秀姑小嘴兒撇,道:「燕大哥又不是外人!」
陳大爺道:「可是咱們以外的人是外人!」
秀姑冰雪聰明,一點既透,立即閉上了小嘴兒。
陳大爺轉眼望著他道:「燕大哥,半年多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
他忙道;「陳大爺,我叫翔雲!」
陳大爺目光一凝,道;「燕翔雲,是真名實姓?」
燕翔雲微一點頭道:「是的,陳大爺!」
陳大爺想了一想之後,微笑說道:「燕大哥,我這雙老眼不算昏花,我看得出你是個非常人,你跑到這偏僻漁村來住下,必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
燕翔雲淡然強笑,道:「陳大爺,其實也沒有什麼,我過膩了以往的生涯,也厭煩了,所以脫離了江湖,跑到這偏僻漁村來。」
陳大爺凝目說道:「燕大哥,彼此不外,恕我直言,原因那麼單純麼?」
燕翔雲微笑說道:「是的,陳大爺,我不敢瞞您,也沒有必要瞞您,像您,怕不也是厭煩了那種江湖生涯……」
陳大爺哈哈笑道;「燕大哥好厲害,這句話不但也把我拉了進來,而且還帶著套間我的過去的意思對不對?」
燕翔雲含笑說道:「您明鑒,我不敢!」
陳大爺搖頭說道:「別說什麼不敢了,燕大哥,我這個人不慣奉承人,可是當著你我要直說一句,你的氣度、修養、做事之穩健,以及機智,甚至於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生平所僅見……」
燕翔雲道:「陳大爺,您誇獎,也可能您看走眼了。」
「不,燕大哥!」陳大爺搖頭說道:「當然,我並不是說別的地方沒有奇人,可是像你,燕大哥,你就應該是江湖上的一位頂天立地奇英豪……」
燕翔雲道:「陳大爺,看來您是……您要再這麼說,我可就坐不住了!」
陳大爺一歎搖頭,道:「燕大哥,我是跟你說正經的,對我自己的眼光,我由來有自信,至於我的過去,如今我不願再瞞你……」
抬眼接道:「燕大哥,你既然也是我輩江湖人,對我,你就不該陌生,當年北六省有這麼個人,追魂手……」
燕翔雲雙目微睜,接道:「陳太極陳老英雄!」
陳大爺微一點頭道:「他是叫陳太極,可是英雄二字他當不起!」
燕翔雲道:「陳大爺,誰說的?陳老英雄以一雙鐵掌威震北六省,宵小聞名喪膽,他俠骨仁心,義薄雲天……」
陳大爺老臉上閃過一絲抽搐,道:「算了,燕大哥,別往他那張老臉上貼金抹粉了,你要再捧他,只怕他會找個地縫鑽下去。」
燕翔雲道:「陳大爺,我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陳大爺道:「就因為這樣,他才……」搖頭一歎,接著:「燕大哥,在他當年仍在江湖上的時候,也許可以勉強能當得起英雄二字,可是以後……哼,他不配,他成了個沒骨氣的,他甚至連下五門的宵小都不如!」
燕翔雲道:「我不懂您這話何指?」
陳大爺道:「燕大哥,你既然知道他,就不會不知道他以後幹了什麼,吃了什麼飯!」
燕翔雲微一搖頭道:「我只聽說陳老後來從北六省武林離奇的失蹤了!」
「失蹤了?」陳大爺哼地一笑說道;「他倒不是失蹤,而是賣身……這麼說吧,他死了!」
燕翔雲道:「陳大爺……」
陳大爺目光一凝,道,「燕大哥,你真不明白?」
燕翔雲遲疑了一下,點頭說道:「陳大爺,我剛說過,我只知道他後來失蹤了!」
陳大爺搖頭說道;「燕大哥,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又何必替他留面子!」
燕翔雲沒有說話。
陳大爺歎了口氣,道;「燕大哥,他一念之誤,一步走差,賣身投靠了,你懂了麼?」
燕翔雲點頭說道:「我懂是懂了,可是我以為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陳大爺凝目說道:「燕大哥的意思是說……」
燕翔雲道:「陳老他必有萬不得已的苦衷,要不然,以他的性情為人,以及過去的作為,他絕不會這麼做!」
陳大爺搖頭笑道:「燕大哥,你太看得起他了,沒有,他沒有不得已,也沒有苦衷,他只是心不定,耳朵軟,貪圖榮華富貴,夢想飛黃騰達而已,要不然我不會說他沒骨頭!」
燕翔雲道:「陳大爺,也許您冤枉了他!」
「冤枉他?」陳大爺「哈」地一聲道:「燕大哥,沒有,絕沒有,我這個人向來有一句說一句,絕不會冤枉他!」
燕翔雲道:「陳大爺,我不便,也不敢跟您抬槓!」
陳大爺搖頭說道:「燕大哥,你不必跟我抬槓,沒人能比我更清楚他,這也是北六省武林眾所周知的事實!」
燕翔雲沒有說話。
陳大爺老臉上泛起一絲異樣神色,道:「的確,起先他著實得意了一陣子,在北京城那時當真很吃得開,權傾一時,威風赫赫,連一些王公大臣他都不放在眼裡,不愁吃,不愁穿,整在價這個叫陳老,那個叫陳公,神氣得不得了,他是嘗著了甜頭,可是……」
他又微一搖頭,接道:「曾幾何時,那苦頭也來了,起先是他那髮妻背叛了他,之後,沒多久,他厭煩了,他憎惡了,他怕了,每當他奉命去害人的時候,他心顫,他膽怯,他害怕,於是,他夢醒了,燕大哥,你是知道的,那個圈子,進去容易,要想再出來,那就難比登天……」
燕翔雲沒有說話。
陳大爺接著說道:「那個圈子裡的人,是絕不容他活著走的,他們要殺他,於是,他背負幼女,奮力殺出重圍,好不容易,帶著心靈的創傷與內侍給的刀痕回到了武林中,武林中的朋友也照樣容不了他,他沒有勇氣,沒有臉跟武林舊友照面,於是他躲了起來,一躲就是十幾年……」
秀姑突然說道:「爹,您能不能不說!」
陳大爺微一搖頭,道:「丫頭,你別說,燕大哥不是外人,爹這條命是你燕大哥找回來的,又有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的,再說,說到這兒我也算說完了!」
秀姑憤然說道:「您用不著這樣,天下那兒不能去,至少這兒能待,咱們在這兒過了十幾年平靜的好日子!」
陳大爺搖頭苦笑,道:「丫頭,這種平靜的好日子,到今天已經到了頭了!」
秀姑美目一睜,訝然說道:「爹,您這話……」
陳大爺苦笑說道:「傻丫頭,你還不明白麼?爹在山上跑了這麼多年了,怎麼單就今天碰上了能要人命的毒蟲!」
秀姑臉色一變,驚聲說道:「爹,您是說……」
陳大爺道:「秀姑,你稟賦不差,這多年來,爹也一直沒對你松過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自己去想吧!」
秀姑嬌靨上的神色倏轉悲憤,雙眉陡揚,咬牙說道:「好哇,咱們得罪過誰了?頭也低了,氣也忍了,躲在這兒也躲了十幾年了,幹什麼還不放手,難道非趕盡殺絕不成麼?好,你們逼我父女走投無路,我父女就……」
話說到這兒,她霍地轉過嬌軀就要走。
陳大爺一驚,忙喝道:「丫頭,站住!」
秀姑站住了,可是她沒轉過身來。
陳大爺道:「丫頭,你要幹什麼?」
秀姑道;「他們欺人太甚,我忍無可忍,找他們……」
陳大爺雙目一聳,沉聲喝道;「丫頭,你想死,你這是去找人麼?你這是去送命,你怎不想想看,連爹都受了傷了,你會……」
秀姑道;「我不怕,我受夠了,也忍夠了!」
陳大爺道;「那怕是你我父女也是活夠了。」
秀姑霍然轉了過來,嬌靨上滿是淚漬,她叫道:「爹,您怎不想想,咱們究竟是招誰了,惹誰了,頭也低了,氣也忍了,也躲了十幾年了,他們還不肯放手,今天要不是燕大哥,您這條命不就糊里糊塗地交給他們了,躲在背後暗箭傷人,這又算什麼……」
陳大爺老臉抽搐一陣,顫聲說道;「丫頭,你爹是個怎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你該知道我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究竟是為了什麼?」
秀姑道;「我知道,那是因為您還有一個女兒!」
陳大爺點頭說道:「你知道就好,丫頭,別讓爹死了都揪心!」
秀姑道:「難道咱們就只有再躲下去,再低頭再忍受下去?能躲就躲,躲一輩子,東奔西逃,永遠不能像別人一樣安靜地過活,永遠得害怕,得……」
陳大爺悲聲說道:「丫頭,那是爹拖累了你,上一代犯下的錯,本不該下一代來承擔,可是這世上沒有公理,也沒有道義可言……」
秀姑道:「那要是躲不掉呢?」
陳大爺陡揚雙眉,目中寒芒閃爍,威態迫人,但他旋即又收斂了,收斂得又像個怯弱的老人,他搖頭歎道:「丫頭,爹已經人土半截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可是你……爹絕不能讓他們傷害你,直到了那一步,爹這條命任他們拿去,可是臨死也要跪下來求他們抬抬手,放過你……」
秀姑嬌軀倏顫,她沒說話,卻突然低頭捂臉,一陣風般跑進了左邊那間屋裡。
陳大爺身軀暴顫,久久始恢復平靜,歎道:「燕大哥,你別見笑……」
燕翔雲忙道:「陳大爺,您這是見外,那怎麼會?我只有悲憤不平……」
「不,燕大哥!」陳大爺搖頭說道:「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種什麼因結什麼果,今天這一切,我不怨尤任何人,是我應有的報應,我該承受,可是秀姑她……」搖搖頭,悲淒地住口不言。
燕翔雲道:「陳大爺,我覺得他們也的確逼人太甚……」
陳大爺道:「話固然不錯,可是當初誰叫我……燕大哥,你知道,我只有秀姑這麼一個女兒,我絕不能……」
目光一凝,話鋒忽轉,道:「燕大哥,別再瞞我,我中那毒,究竟是……」
燕翔雲遲疑了一下,道:「陳大爺,事到如今,我不敢再瞞您,您不是被蟲螯傷的,而是被暗器打中頸後……」
陳大爺臉色陡然一變,道:「暗器,你是說……」
燕翔雲低頭從衣衫上拔下一物,隨手遞了過去,道:「陳大爺,您可認得此物?」
那是一根細如牛毛,烏芒閃射的鋼針。
陳大爺臉色大變,劈手搶過那根鋼針,道:「蒸大哥,你說傷我的就是這……」
燕翔雲點了點頭,道:「是的,就是這根針!」
陳大爺道:「當時我曾經抬手摸過脖子,怎麼沒摸著?」
燕翔雲道:「發暗器這人的心眼手法頗高,這根針全沒人了肉中!」
陳大爺臉色一變,道;「那……燕大哥,你是怎麼把它取出來的?」
燕翔雲淡然一笑,道:「陳大爺,當我割開了您的傷處的時候,我發現了它……」
天知道他是不是在那時候取出這根針的。
陳大爺信以為真,沒再多問,一舉手中那根針,道:「燕大哥可知道這根針的來歷?」
燕翔雲搖頭說道;「陳大爺,我見識淺薄,不知道它的來歷。」
陳大爺在這時候沒心情多想,冷笑一聲道:「燕大哥,這根針可大有來頭,提起它的來歷,足能震撼半個武林,當然,這根針本身微不足道,有來頭,能震撼半個武林的,是擅用這種毒針的人……」
燕翔雲道:「陳大爺,這個人是……」
陳大爺道;「燕大哥,你可聽說過四川有個唐門……」
燕翔雲道:「我聽說過,四川唐家的人擅施毒,莫非這根針……」
陳大爺道:「就是四川唐家的獨門暗器,歹毒、霸道,死在這種毒針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十之八九都死得莫名其妙……」
燕翔雲道:「那不但是歹毒、霸道,而且陰損。」
陳大爺點頭說道:「半點不差……」目光忽地一凝,道;「燕大哥,你真不知道這種毒針韻來歷?」
燕翔雲點頭說道:「是的,陳大爺,您以為……」
陳大爺道:「燕大哥,你隱瞞的未免太多了!」
燕翔雲訝然說道:「陳大爺,您這話……」
陳大爺道:「你要是不知道這根針的來歷,怎麼會知道中了這種毒的人絕活不過三天?」
燕翔雲神情一震,道:「陳大爺,那是因為我看出您中的毒很烈……」
陳大爺微一抬頭,道:「燕大哥,隨便你怎麼說吧,我雖然對你一無所知,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是深藏不露,瞞人良多也就夠了……」
燕翔雲不安地笑了笑,道:「陳大爺,您……」
陳大爺搖頭說道:「燕大哥,不提別的吧,我從這根針知道,那個圈子裡的人,已經找到我了,而且已經知道了我住在這兒,雖然這根針中者活不過三天,可是我不以為他們打出這根針後,不會扭頭就走,說不定已經跟來了,也可能早就圍上了我這個住處,燕大哥,我不願多留你,你走吧!」
燕翔雲坐著沒動,道:「陳大爺,你也不該再在這兒待下去!」
陳大爺搖頭苦笑,道:「遲了,燕大哥,我明白得太遲了,現在再想走……」
他搖搖頭,住口不言。
燕翔雲道:「您真不願意跟他們動手?」
陳大爺抬頭說道;「燕大哥,不是我長他們志氣,滅自己威風,那個圈子裡人,個個都是一流好手,他們要是沒有十分把握,也絕不會找到這兒來,既然這樣,動手那是多餘,也是自找……」
燕翔雲道:「難道不成您就束手就縛,坐以待斃?」
陳大爺悲笑說道:「只有這條路好走,只有任他們把我這條命拿去了!」
燕翔雲道;「陳大爺,恐怕不只是您這條命!」
陳大爺臉色一變,道:「燕大哥,你的意思是要我……」
燕翔雲道:「事實上您現在帶著傷,也不適宜跟人動手,假如您願意,我倒是有個退兵之計,也許能……」
陳大爺「哦」地一聲道;「怎麼,燕大哥,你有退兵之計?」
燕翔雲道:「有!只是能在沒辦法的情形下冒險一試,我不敢說絕對能成。」
陳大爺道:「燕大哥,你那退兵之計是……」
燕翔雲離座而起,到了桌前含笑伸出一根手指,沾了點水,在桌面上寫了一個字,那是一個「詐」字。
陳大爺目中異采一閃:「我明白了,你是要我……」
燕翔雲笑道:「陳大爺,一經說穿可就不靈了。」
陳大爺倏然一笑,住口不言,但旋即他又抬眼說道:「燕大哥,你看有用麼?」
燕翔雲道:「我剛才說過,只能說試試,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定成……」
陳大爺一點頭,道:「行,燕大哥,我願意試試,我也是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下,唯一可走的路,燕大哥,你快……」
燕翔雲搖頭說道:「陳大爺,我不能走,我走了秀姑怎麼辦?」
陳大爺呆了一呆,道:「可是你……」
燕翔雲道:「陳大爺,我是個局外人,也是您的鄰居,到您這兒來幫個忙,那是理所應當的!」
陳大爺搖頭說道:「不行,燕大哥,我不能讓你……」
燕翔雲道:「陳大爺,您該為秀姑著想。」
陳大爺道:「我知道,可是我絕不能為了秀姑把你也……」
燕翔雲道:「陳大爺,您忘了,我是您的鄰居,也是來幫忙的!」
陳大爺道:「可是……你以為他們會放過秀姑……」
燕翔雲道:「如果他們稍有人性的話,我以為他們不會為難秀姑,再說秀姑只是個年輕的姑娘家…」
陳大爺苦笑搖頭,道:「燕大哥,你不知道,他們……」
燕翔雲道:「陳大爺,主意既然是我出的,我就有萬全的打算,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請別再多說,一切聽我的!」
陳大爺呆了一呆,搖頭說道:「燕大哥,我早該相信,我是瞎操心,顧慮太多了!」
燕翔雲笑了笑,道;「您請床上躺躺去吧!」
陳大爺微微一笑,點頭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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