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愁更愁 文 / 獨孤紅
有人說:酒入愁腸能化為相思淚。
有人說:藉酒澆愁愁更愁。
又有人說:酒能誤事。
儘管酒入愁腸化為相思淚。
儘管藉酒澆愁愁更愁。
儘管酒能誤事。
卻有人「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更有人舉杯高歌:「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其實,酒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東西,究竟有什麼樣的效用,那要看喝酒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喝酒。
就拿寫文章的人來說吧,有的人喝點酒能助長文思,啟發靈感,有的人酒一沾唇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在前者跟裡,一杯灑千金不易。
在後者眼裡,他能把酒當成穿腸毒藥。
有些東西在某一時候、某一場合甚為適用,但換個時候,換個場合,它就大不適宜了。
酒不同,接風洗塵;興高采烈時用酒,東門之宴,長亭餞別,黯然魂銷的時候也用灑。
生孩子,做滿月,生辰祝嘏用酒。
死了人,設道場,做法事時卻也用酒。
盛宴一桌桌,賓主滿廳堂的時候能喝酒,一個人獨坐斗室,鞋襪一脫,—只腳往板凳上一踩,一壺酒,一包花生米,兩塊豆腐乾,也能喝酒。
感謝老天爺讓世上有了酒這麼一樣妙東西,要不然真不知道世人的日子怎麼過?
口口口
小竹棚子蓋得挺雅致。
—色的竹桌竹椅,乾淨,也不俗。
這個人臨窗坐著,手裡舉著一杯酒,微皺著眉鋒,若有所思,像在想什麼心事。
這個人長得相當英挺,雪白的一件長衫,連一個污黑點兒都沒有,罩在他那頎長的身材上,不但益顯英挺,還透著灑脫飄逸、超拔脫俗。
看上去這個人近三十年紀,長長的一雙眉,眼角兒微翹的一雙鳳目,臉龐略嫌瘦了些,臉色也顯得有點蒼白,像剛害過一場大病。
竹棚子裡座兒上了七八成,挺不錯的生意。
喝酒的什麼樣人都有,有老的,有少的,有衣著鮮明,旁邊站著下人的有錢老爺,也有捲著袖子、露著胸膛的販夫走卒。
這都不算怪,怪的是竟然還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竹棚子裡的酒不錯,馳名遐邇,好酒貪杯的趨之若騖,可是曾幾何時這兩個大姑娘往竹棚子裡一坐,竹棚子裡的酒馬上就淡多了,要不是大夥兒的心沒放在酒上,準有人拍桌子罵掌櫃的酒裡摻了水。
兩個大姑娘的確動人,也的確比酒還美還香。
不說那兩張吹彈欲破的如花嬌靨,單那兩副成熟的玲瓏胴體,跟那對水汪汪能勾人魂的妙目,就夠人不喝酒就醉的了。
更要命的是她倆穿的那身衣裳,穿的花,那算不了什麼,要命的是它比合身稍微小了些。
就這,竹棚子裡的人沒喝就都醉了,只差沒夾菜往別人嘴裡送了。
這麼多貪婪邪惡的目光,兩個大姑娘似乎都沒覺得,因為她倆的心思都在—個人身上。
這個人不是那臨窗把酒、英挺脫拔、倜儻不群的白衣客,而是離她倆不遠處一副座頭上的—個黃衣人。
看看那位白衣客,再看看這黃衣人,那就會讓人馬上把「人好好色,惡惡臭」,「大姑娘小媳婦兒專愛風流俊俏的小白臉兒」這兩句話推翻。
黃衣人一張臉,色含淡金,—雙殘眉,一個扁鼻,一張闊口,論哪一點他也比不上那位白衣客。
奈何,她倆偏偏眉目含春,嘴角兒帶笑,衝著那黃衣人大送媚眼秋波。
這夠怪的!
更怪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黃衣人居然正襟危坐,視而不見,休說是反應,那張臉上便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黃衣人是天生一副不解風流情趣的鐵石心腸,抑或是個木頭人?
有人說:「這小子挺會裝正經的。」
也有人說:「他哪裡裝正經,以我看哪,他小子準是個……」
說話的那人突然把余話嚥了下去,眼一直,改口說道:「雎嘿!她倆捺不住了。」
可不,兩個大姑娘之中站起一個,她嘴角長著一顆美人痣,更顯得嬌媚動人,含著一絲媚笑,帶著三分嬌羞,腰肢扭動,蓮步輕移走向了那黃衣客。
就在這時候,有人輕輕咳了一聲,是那位衣著鮮明、有錢的大爺,有錢的大爺跟沒錢的苦哈哈就是不同,每日價山珍海味、銀耳、燕窩外帶人參保養得好,五十多歲的年紀了,皮白肉嫩還跟個年輕人一樣,臉色白裡透紅,鬚髯漆黑,一雙眼眼神十足,好亮。
他輕咳了一聲,放在桌子上的那隻手動了動。
他身邊垂手侍立的四個中年黑衣人動了兩個。
那兩個黑衣人剛才垂手站在那兒,除了腰桿兒筆直,臉上沒一點表情之外,讓人沒覺出什麼。
如今這一動可就不同了,簡直就沒見他倆動,他倆已到了那黃衣人身側,並肩攔住了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
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妙目微微一睜,「咦」地一聲道:「二位這是……請閃閃路讓我過去好麼?」
那兩個黑衣人像沒聽見一樣,臉上仍是沒表情,人也沒動—動。
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兩道蛾眉微微一皺,扭過頭去望著她那同伴,含著一絲兒窘迫苦笑道:「姐姐你看嘛,這兩個人莫名其妙地擋住人家的路,人家叫他們讓讓,他們也不理睬。」
那另一個坐在那兒沒動,笑笑說道:「我看八成兒你碰上聾子了,別理他們,你只管走你的,到了該讓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讓的。」
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沒再說話,扭回頭來遲疑了一下,又柳腰款擺,蓮步輕移地往前走去。
兩個黑衣人的站立處,離那長著美人痣的姑娘本就沒多遠,如今她這一往前走,雙方之間的距離馬上就離得更近了,算算也不過三四步遠近。
兩個黑衣人一聲不響地突然揮掌向長著美人痣的姑娘抓了過去,出手奇快。
他兩個出手奇快,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應變也不慢,酥胸一挺,硬往兩個黑衣人的兩隻手迎了過去。
這一招相當的高明,別說兩個黑衣人不是愛佔這種便宜的人,即使是愛佔這種便宜的人,眾目睽睽之下,這麼多雙眼睛瞪著他倆,他倆怎麼敢在人家一個姑娘家的酥胸上抓一把,只見他兩個微微一怔,立即沉腕收勢。
他兩個這裡剛沉腕收勢,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那裡一聲輕笑:「對不起,二位請讓路。」
皓腕一抬,玉手揮著那塊羅帕,輕輕地向著兩個黑衣人拂了過去。
那華服長髯老人臉色—變,陡然喝道:「留神暗算,退!」
他出聲示警得不能說不夠快,然而比起那兩個黑衣人跟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的距離來,他仍是稍嫌慢了些。
只見兩個黑衣人身軀一晃,立即倒了下去,有一個砸在附近一張桌子上,把桌子砸倒了,灑壺扁了,盤子也掉破了,酒菜灑了一地。
那華服長髯老人,兩眼奇光暴閃,只見他兩手一摸桌沿,一個人離椅騰起,雙袖—擺,挾帶著一片勁氣直向那長著美人痣的姑娘撲了過去。
坐在那兒的那位姑娘動了,右手一拍,一線銀光射向那華服長髯老人眉心,同時離椅站起,嬌軀一閃便到了長著美人痣的那位姑娘的身側。
那線銀光射勢極速,一閃便到了華服長髯老人面前,只聽那華服長髯老人一聲冷哼:「玉樓雙嬌就只會賣弄這些破銅爛鐵麼?」
衣袖一展,直向那線銀光拂去。
他應變極速,一下便拂中了那線銀光,只聽「波」地一聲輕響,那線銀光突然爆為一蓬,一閃而沒。
那華服長髯老人悶哼一聲,一個身軀倏然落下,踉蹌往後退去。
在座的人都看得清楚,華服長髯老人右衣袖上烏黑烏黑的一個洞,都焦了,半截衣袖添了不少黃豆般大小的黑洞,他一隻右手縮在衣袖裡,沒露出來。
不過顯而易見的,他的衣袖很薄,衣袖上都有了破洞,他那只右手跟右小臂極可能也受了傷。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笑了,笑得好嬌好媚:「怎麼樣,大總管,我姐妹這些破銅爛鐵,遠能在你大總管面前賣弄吧?」
華服長髯老人臉色白裡泛青,一雙眼像要噴火,鬚髮皆動,怒哼一聲,左手探腰,只—抖,寒光電閃,一柄奇窄的軟劍已掣在左手之中,他抖劍跨步,就要欺上,突然悶哼一聲,身軀晃動,左手軟劍「噗」地—聲,插在身左一張桌子上才穩住了身軀。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又笑了,笑得更見嬌媚:「大總管,可別再動了,我那『霹靂釵』是淬過毒的,你那左臂已傷在『霹靂釵』之下了,妄動真氣是會加速血脈運行的,那會要命的,你也是個武學大家,不會不懂這個吧。」
事實上她說的不錯,華服長髯老人身軀已泛起了顫抖,額上也見了汗跡,正是中毒的跡象,一口牙齒也咬得格格作響。
旋即他怒哼一聲,繼而一聲霹靂大喝,左手猛力拔出軟劍,就要拼。
驀地一個冰冷話聲起自他身側:「葛元,別動!」
不知道什麼時候,華服長髯老人身邊多了個年輕華服客,這年輕華服客長得相當俊朗,可是臉色過白了些,而且眉宇間閃漾著一股逼人的冷肅煞氣。
只聽那華服長髯老人叫了一聲:「少主……」
那俊朗華服客冷然說道:「別說話,你坐下。」
那華服長髯老人恭應一聲,垂下軟劍坐在附近一張椅子上。
那俊朗華服客抬手出指,運指如風地在華服長髯老人胸前連點了六指,然後轉身望向玉樓雙嬌,冰冷說道:「你兩個可知道他是誰家的人麼?」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唷」地一聲,嬌笑說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雲夢世家的金少主到了……」
那俊朗華服客眉宇間冷肅煞氣為之一盛,道:「這麼說,你兩個知道他是誰家的人?」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道:「知道啊,名震天下,雲夢世家葛大總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啊,怎麼,知道也錯了麼?」
那俊朗華服客道:「不知可以不罪,既然你兩個知道,哼!」
拍手便要抓過去。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一拍玉手,道:「金少主,慢點兒動手行不?」
那俊朗華服客手停在身前,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道:「金少主率領雲夢世家高手,不遠千里地來到這兒,是不是也是為了在座的某一個人哪?」
說話間一雙勾魂眼波,向著那面如淡金的黃衣人掃了一下。
那俊朗華服客道:「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道:「要不是,我就不便說什麼了,要是的話,我想跟金少主商量件事兒。」
那俊朗華服客道:「你要跟我商量什麼事兒?」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倏然一笑,百媚橫生,道:「這麼說,金少主是承認確是為在座的某個人而來的了。」
那俊朗華服客沒說話。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眼波轉動,吃吃一笑道:「金少主剛來,恐怕還沒看清在座的都是些什麼人物吧!」
那俊朗華服客淡然說道:「我已經悉入目中,一個也沒漏……」
說話間一雙銳利而冷肅的目光掃視全場。
地上躺著兩個昏死過去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中了毒的,任何人都知道一場勢必流血的龍爭虎鬥已然揭開了序幕,可是怪的是座上原來那麼多人,現在還是那麼多人,沒一個怕事跑掉的。
如今俊朗華服客冷肅銳利目光所及,大家都跟著見了毒蛇似的,不是低下頭去,就是把目光移向了一旁,沒一個敢跟俊朗華服客面對面、眼對眼對視的。
只有臨窗坐著的那帶著病容的俊逸白衣客例外,他舉著杯仍像在想什麼心事,剛才身邊發生的事兒,他像根本就不知道一樣,簡直就像他根本不在這個竹棚子裡。
那俊朗華服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眉宇間那股子冷肅煞氣又為之一盛。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循他所望的方向,用眼角餘光掃了那俊逸白衣客一下,道:「金少主,在座可不只一個扎手的人物啊,要是我沒看錯,恐怕還有好些深藏不露的,今兒個這件事一旦鬧起來,恐怕是相當的熱鬧。」
那俊朗華服客道:「是麼?怎麼樣?」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眼波轉了一轉,嫣然笑道:「以小妹看哪,今天這件事鹿死誰手還很難說,不過,要是金少主肯答應跟我姐妹合作,以咱們兩家的絕學聯手對外,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那俊朗華服客看看那華服長髯老人,又看看那躺在地上的兩個黑衣人,道:「你想我會答應麼?」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倏然一笑道:「只要金少主你點個頭,咱們便是一家人了,我還能不照顧—家人麼?再說咱們也需要人手,是不?金少主。」
那俊朗華服客道:「你何不先拿出解藥來?」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微一搖頭道:「金少主是知道我姐妹的,我姐妹一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
那俊朗華服客道:「你就那麼相信我一句話麼?」
年紀略長的姑娘嬌笑一聲,眼波流轉,嬌媚四溢道:「那是當然,雲夢世家金少主的千金一諾,誰信不過呀,眼下可不只我姐妹兩人,是不是?」
那俊朗華服客目光一凝,銳利冷肅眼神逼視在那張吹彈欲破、天生嬌媚的如花嬌靨上,一眨不眨,良久,他兩眼之中突然閃漾起兩道讓人心神震顫的異采,只見他微—點頭,道:「好吧,我答應!」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笑了,更見嬌媚,令人魂魄為之動盪,只聽她道:「多謝金少主,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貴我兩家多少年來一直不曾往來,想不到今天在我們這小一輩的身上建立了不平凡的交情,從現在起,貴我兩家就是一家人了。」
那俊朗華服客淡然說道:「我點頭答應跟你姐妹合作,跟雲夢世家毫無關係,再說我們這合作也應該是暫時的。」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妙目異采一閃,道:「我姐妹有意訂交,奈伺金少主拒人千里;也好,凡事勉強不得,那就由金少主了,咱們能合作到什麼時候,就合作到什麼時候吧,妹妹,把解藥給金少主。」
那長著美人痣的姑娘一張嬌靨冷意逼人,看也沒看那俊朗華服客—眼,衣袖一揚,一隻小白玉瓶輕飄飄地落在俊朗華服客身邊那張桌子上。
那俊朗華服客居然也沒伸手去拿,只聽他冷然說道:「紿葛總管跟他二人服下。」
原侍立華服長髯老人身側,如今垂手站在他身後,神色之間更見恭謹的另兩個黑衣人應聲越前,伸手抓起桌上那小白玉瓶,倒出三顆赤紅的藥丸,分別給華服長髯老人跟那兩個黑衣人服下。
真是一物降一物,狸貓降老鼠,那華服長髯老人跟兩個黑衣人服下那赤紅的藥丸之後,那華服長髯老人立即恢復了精神先站了起來,接著地上那兩個黑衣人也醒了過來,兩個人怒哼一聲騰起,雙雙撲向玉樓雙嬌。
那俊朗華服客冷喝道:「住手,若非兩位尤姑娘賜下解藥,你兩個焉能醒過來,還不上前謝過。」
俊朗華服客的話還真靈,那兩個黑衣人如奉聖旨,雙雙收住撲勢躬下身去。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嬌笑一聲道:「哎唷,金少主這是幹什麼呀,叫我姐妹怎麼當得起呀?都成了一家人了,還客氣什麼?」
俊朗華服客似乎懶得理她,微一側身,把目光投向那面如淡金的黃衣人身上,那面如淡金的黃衣人想必是喝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趴在桌子上,桌上的酒杯倒了,酒也灑了一桌。
「兩位姑娘沒找錯人麼?」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嬌笑一聲道:「金少主何必問我呀,單看在座的這些各路人物,就可以知道我姐妹有役有找錯人了。」
俊朗華服客抬眼一掃,冷然說道:「金少秋跟兩位尤姑娘要這個人,在座的哪一個不服,盡可以站出來說話!」
除了那臨窗的俊逸白衣客仍在舉杯沉思,毫無反應之外,在場的酒客低頭的低頭,轉臉的轉臉,沒一個說話。
俊朗華服客金少秋道:「並不是我不給你們機會,是你們沒人說話。葛元!」
那華服長髯老人應聲上前,右掌自衣袖中伸出,他那只右掌上還帶著一點一點的血跡,只見他揮掌向那黃衣人右肩抓了過去。
一個喝醉了酒的人還能有什麼敏銳的反應?那黃衣人一動沒動,華服長髯老人一隻右掌輕易地扣上他肩井要穴。
肩井是人身大穴之一,一旦被人扣上,半邊身子立即酸軟無力,別說黃衣人醉的無力反抗,現在就是他想反抗也由不得他了!
華服長髯老人右掌扣上黃衣人肩井,左手跟著遞出,就要往黃衣人懷裡伸。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嬌笑一聲道:「葛老,堂堂雲夢世家的總管,自己動手豈不是貶了身份?我看還是叫醒他讓他自己拿出來吧。」
華服長髯老人一隻左手立即停住,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好不窘迫尷尬。
金少秋冷然說道:「此時此地不必有太多的顧慮,拿了就走。」
華服長髯老人葛元恭應一聲,就要伸手。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嬌笑一聲道:「我姐妹在武林中的名聲一向不怎麼好,我姐妹不怕落人話柄,我看還是由我代勞吧。」
她上前一步,後發先到,一隻玉手已然遞到了黃衣人肋邊。
金少秋雙眉一揚,右手一晃欲動。
就在這時候,葛元突然叫了一聲:「少主,不對!」
倏地抬起那黃衣人的上半身,那黃衣人的身子軟得像軟麵條般,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圓睜著眼,半張著嘴,敢情已……
金少秋臉色一變,一隻手已遞到黃衣人鼻子前,一探黃衣人的鼻息,他兩眼之中暴射寒芒。
那年紀略長的姑娘一雙玉手快如風,轉眼之間已摸遍了黃衣人的身軀,她的臉色也白了,脫口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金少秋眉宇間冷肅煞氣大盛,抬眼一掃,冰冷說道:「怪不得你們都坐得那麼穩,原來是想看我金少秋的笑話,告訴我:是哪一個干的?」
在場的「酒客」一個個都瞪大了眼,半張著嘴,怔在那兒,敢情誰也沒想到黃衣人早已斷了魂!
金少秋唇邊泛起一絲驚人的冷酷笑意,一雙逼人目光緩緩移動,落在附近一副座頭上一個紫衣漢子身上。
那紫衣漢子倏然警覺,機伶一顫道:「金少主,不是我……」
猛裡竄起來就往外跑。
金少秋冷哼一聲,腳下沒動,一揮掌,竟然隔六七步遠距離,一把揪住了那紫衣漢子的後領,硬生生地把那紫衣漢子揪了過來。
那紫衣漢子心膽欲裂,魂飛魄散,揮舞著雙臂大叫:「少主饒命,小的冤枉……」
金少秋手一撥,那紫衣漢子人打了個轉,金少秋手往前—遞,鋼鉤般五指落在紫衣漢子的脖子上:「你冤枉麼?」
那紫衣漢子臉白得沒一點血色,顫聲說道:「少主饒命,小的真……真冤枉……」
身子一軟,往下滑去,他要跪下。
金少秋一隻手扣在他咽喉上,他跪不下去,臉一仰,氣—憋,忙又站了起來,道:「少主,我是真的……」
嘴一張,兩眼猛睜,臉馬上紅了。
顯然,金少秋五指用了力。
只聽金少秋森冷道:「你坐的最近,你告訴我,你看見是誰?」
只聽—個低沉話聲傳了過來:「我知道是誰。」
金少秋抬眼望向臨窗那俊逸白衣客,兩眼寒芒外射,道:「我料準你不會坐視!」
手一揚,那紫衣漢手離地飛起,直摔了出去,砰然一聲正砸在一張桌子上!
桌子壞了,幸好是張空桌子,那紫衣大漢爬起來抱著脖子狂奔而去。
沒見金少秋動,他已然繞兩張桌子到了那俊逸白衣客身邊,玉樓雙嬌跟葛元等忙跟了過去。
金少秋打量那俊逸白衣客一眼,道:「你知道?」
俊逸白衣客看也沒看他一眼,兩眼望著窗外一點頭道:「不錯。」
金少秋道:「他是誰?」
俊逸白衣客微一搖頭道:「我沒有義務告訴你!」
金少秋臉色一變,冷笑說道:「金少秋可不是任人耍的。」
揮手緩緩抓了過去。
他這—抓很緩慢,乍看也平淡無奇。
其實俊逸白衣客的週身大穴無不在他這隻手掌的籠罩之下,而且他那隻手隨時能到達俊逸白衣客的任何一處穴道。
俊逸白衣客抬了抬手,作勢肅客:「坐下來喝一杯。」
俊逸白衣客這一招呼看似肅客,更平淡無奇。
其實,玉樓雙嬌跟葛元看得出,金少秋自己更明白,俊逸白衣客這一抬手,立時全封死了他的攻勢,使得他根本無從下手。
一隻手伸出去了,而且要不收回來,隨時都有遭受襲擊的可能,他只有忍著震驚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儘管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但雲夢世家威震武林,金少秋自己也不是那麼輕易服人的人,他收回的手沒垂下去,就舉在胸前,五指微曲著,似乎待機而發。
俊逸白衣客伸手抓起了他那雙筷子,但並沒有去夾菜,只拿在手裡,兩根筷子尖端微微上翹著,一動不動。
兩個人就這麼對峙著。
當然,可以想得出,金少秋不出手便罷,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的致命一擊。
只是他這一擊遞出能否克敵致勝,金少秋就不敢說了。
只因為俊逸白衣客以—雙竹筷子護住了他週身每一寸肌膚,無懈可擊,滴水難進。
突然,那年紀略長的姑娘笑了:「哎唷,二位這是幹什麼呀,劍拔弩張地,在此時此地那有多殺風景呀,我看算了吧,金少主還是坐下來叨擾這位一杯吧。」
手中那香羅帕一揚,向著俊逸白衣客那雙筷子拂了過去。
只聽俊逸白衣客淡然說道:「幫忙不是這麼個幫法的,尤大姑娘,別讓我傷了你那隻玉手。」
那位尤大姑娘眉目皆動,嬌笑一聲道:「哎唷,瞧你說的,我可是一番好意啊。」
口說手不閒,一方香羅帕仍然往俊逸白衣客手中那雙筷子搭去。
俊逸白衣客哼地一笑道:「尤大姑娘,我可不懂憐香惜玉,得罪了!」
只見他拿著筷子的右手一閃,掌中一雙筷子閃電遞出,正點在尤大姑娘那皓腕之上。
尤大姑娘連想的念頭都沒來得及轉,便覺右腕一麻,心裡一驚,立即鬆了那方香羅帕往後退去。還好,俊逸白衣客只是輕輕點了一下。
就在這時候,金少秋那舉在胸前的右手五指箕張,迅捷如電,挾千鉤之威地向著俊逸白衣客抓了過去。
俊逸白衣客「哈」地—笑道:「想不到堂堂雲夢世家的金少主,動起手來還要一個女流幫忙。」
說話間他那雙筷子已收了回來,一搖遞出,剎時只見十幾雙筷子一下罩住了金少秋那隻手。
金少秋絕沒想到俊逸白衣客會那麼快,剛見他筷子一搖,便覺一縷縷的勁風齊襲右手。
他大吃一驚,匆忙間便要沉腕使招,卻忽覺手背上微微一涼,筷子影剎時俱斂,他手背上多了一道油污痕,分明是讓俊逸白衣客拿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觸了一下。
幸虧俊逸白衣客手下留情,要不然金少秋的這只右手……
金少秋脹紅了臉,繼而變青,最後一片煞白,眉宇間那股子冷肅煞氣嚇人:「金少秋技不如人,只有暫時退出這場爭奪,容我臨走之前請教……」
俊逸白衣客淡然一笑道:「金少主這是折我,我怎麼敢當?武林末流,江湖小卒,姓名麼,不提也罷。」
金少秋臉色一變道:「閣下太看得起金少秋了,你我後會有期。」
轉身行了出去。
他一走,葛元跟那四個黑衣人自然連忙跟了去。
可是尤家姐妹沒動,看樣子還沒走的意思。
俊逸白衣客灑脫的抬眼,淡然說道:「二位姑娘莫非等我相送?」
尤大姑娘微一搖頭,眉目傳情,嬌媚四溢:「不,我是要謝謝你手下留情。」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尤大姑娘不必客氣了,也請別再打擾我酒興,請吧!」
人家根本就沒把那絕代姿容看在眼裡,硬下了逐客令,夠難堪的。
哪知尤大姑娘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便連臉色也沒變一變,白了俊逸白衣客—眼,嗔道:「你這個人幹嘛這麼不近人情啊,我是……」
俊逸白衣客—雙眉梢兒揚了揚,道:「尤大姑娘,我可是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人了,要是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可別在意。」
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轉向尤大姑娘那張如花嬌靨,作勢要噴。
他這一口酒要是噴出去,那還得了,尤大姑娘她非來個滿臉麻子不可,縱然十個麻子九個俏,尤大姑娘她可不願意在那花兒一般嬌嫩無比的臉蛋兒上添上那麼多坑兒。
愛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尤大姑娘這種女人,她寧可讓人殺了,也絕不願讓人在她臉上添一個麻坑兒。
尤大姑娘臉色大變,嚇得機伶一顫,碎咬貝齒,—跺腳,拉著乃妹咒罵著跑了。
俊逸白衣客笑了,—抿嘴,把—口酒嚥了下去,道:「我還捨不得這口酒呢。」
只聽一個蒼老話聲從身後響起:「嗯,的確,在正經人眼裡,一口酒可比尤家這姐妹倆值錢!」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在閣下眼裡的正經人可不多,我甚感榮幸。」
那蒼老話聲「哦」地一聲道:「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我是誰?」
俊逸白衣客道:「替人背了黑鍋,還要人不知道是誰,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也太冤了,是麼?」
話落,身軀一閃,他已站在幾步外擋住了一個人的路,那個人是個一身鄉下人打扮的瘦小老頭兒。
俊逸白衣客抬了手,灑脫一笑道:「我做東,請閣下喝兩杯。」
那瘦小老頭兒呆了一呆道:「你夠快,可是我沒想到你竟能快過我。」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那只能說閣下好酒貪杯,愛佔小便宜,情知我會請閣下喝兩杯不想走。」
那瘦小老頭兒兩眼一直,道:「你替我留臉了。」
沒再說二話,轉身走到靠窗那副座頭坐下。
俊逸白衣客跟著走到坐了下去,抬手招來了夥計添了一副杯筷,然後親手為瘦小老頭兒滿斟了一杯,道:「在這兒能碰見閣下不容易,不過我知道像這種盛會閣下是不會輕易放過的,我已經替閣下背了黑鍋,彼此已不算陌生,來,我敬閣下一杯。」
話落舉起了面前杯。
瘦小老頭兒也舉起了酒杯,皺了皺眉道:「施於人慎勿念,給人這麼一點好處,幹嘛老念著啊,年輕人,我可沒讓你替我出頭啊。」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算我愛管閒事,好不?來,先乾了這一杯再說!」
一杯盡飲,瘦小老頭兒放下酒杯凝了目:「年輕人,你真知道我是誰?」
俊逸白衣客道:「扯旗兒道兒上(扒手)的頭一把好手『千手千眼』黃不空黃老人家。」
瘦小老頭兒道:「我一向不輕易在武林中走動,武林之中能一眼認出我的人可真不多,年輕人,你也報個名號。」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我師父複姓東門,兩個字長青……」
瘦小老頭兒黃不空兩眼一睜,臉色微變,道:「弄了半天你是那吃公事飯的東門長青的徒弟,年輕人,你不會無緣無故替我背黑鍋吧?」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那當然,黃老,我也是個吃公事飯的,謀財害命這種事我不能不管,是不?」
黃不空目光一凝道:「年輕人,你說誰謀財害命?」
俊逸白衣客道:「這不很筒單麼,把在場的人身上搜一搜東西在誰身上,不就是誰謀財害命麼!」
黃不空輕輕一拍桌子,道:「年輕人,人命關天你可別冤枉人,扯旗兒道兒上的規矩是我訂的,除非萬不得已,只許拿東西,不許傷人,你既然知道我,難道還不知道……」
俊逸白衣客道:「我知道,奈何人死在當場,東西在你黃老身上,你黃老百口莫辯。」
黃不空道:「年輕人,我摸他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
俊逸白衣客道:「或許,但黃老這話別對我說。」
黃不空道:「你讓我對誰說去?」
俊逸白衣客道:「每個縣城都有講理的地方,是不?」
黃不空—咧嘴,笑了:「年輕人,說吧,你想分幾成?」
俊逸白衣客道:「黃老,賄賂辦案的公差,是要罪加一等的。」
黃不空道:「年輕人,扯旗兒道兒上這麼多年,我見過的吃公事飯的多了!」
俊逸白衣客道:「奈何黃老今天碰上的是我!」
黃不空目光—凝,道:「年輕人,你當真要……」
俊逸白衣客道:「我可以放黃老一馬,可是那東西,黃老一定得留下。」
黃不空眼一瞇,又笑了:「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年輕人……」
俊逸白衣客道:「這是規矩,黃老,你也應該知足。」
黃不空沉默了一下道:「年輕人,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麼?」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一把鑰匙,一張地圖,可是?」
黃不空道:「你可知道那把鑰匙跟那張地圖是幹什麼的麼?」
俊逸白衣客道:「地圖是找地方的,鑰匙是開大門的,別的我就不想多說了。」
黃不空看了他一眼,道:「年輕人,你可是個公門中人?」
俊逸白衣客道:「就是因為我是個公門中人,所以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黃不空笑笑說道:「年輕人,光棍眼裡是揉不進一粒砂子的。」
俊逸白衣客眉梢兒一揚,道:「黃老……」
黃不空兩手搭上了桌沿兒。
俊逸白衣客伸手按住了桌面,道:「黃老,掀了這張桌子,你還得賠這些東西,那未免太划不來。」
黃不空伸手抓起筷子,手臂往前一揮,一雙筷子變成了兩條出洞蛇,直往俊逸白衣客咽喉點去。
俊逸白衣客淡然一笑抬了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只見他手一閃,那雙筷子又從黃不空的手裡跑到了他手裡。
他笑道:「黃老,我要是不行,我師父也不會那麼放心放我出來了。」
黃不空臉上變了色,先是紅,後是白,一點頭道:「好吧,年輕人,我認栽,扯旗兒道兒上這麼多年,這是我頭—回栽跟頭!」
探手往懷裡摸去,這一摸不要緊,懷裡像藏條蛇咬了他—口,他的臉色變得更白了,一雙老眼瞪得老大,久久沒抽出手來。
俊逸白衣客道:「黃老,雞要賣,頭朝外,別捨不得。」
黃不空尖叫一聲道:「小子,你……我可真走眼了,你幹嘛這麼整人,東西已然到了你手裡……」
俊逸白衣客笑了,道:「黃老,我,知法犯法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可別血口相噴啊。」
黃不空突然間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人變得無精打彩,有氣無力,頹然一歎道:「年輕人,別說了,我認栽就是,扯旗兒道兒上混了這麼多年,還允稱頭一把好手,沒想到今天陰溝裡翻船,竟……我白混了!」一下子像老了幾十歲,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要走。
俊逸白衣客伸手攔住了他,道:「黃老,聽我一句話再走,信不信在你,我又替人背了一次黑鍋。」
黃不空一怔道:「怎麼說,年輕人,你又替人背了一次黑鍋?」
俊逸白衣客點了點頭道:「不錯,黃老,我又替人背了一次黑鍋。」
黃不空兩眼猛睜道:「年輕人,你知道是誰?」
俊邊白衣客道:「我知道,剛才我看的一清二楚,怎麼會不知道……」
黃不空忙道:「年輕人,是誰?」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我可把那個人的長相告訴黃老,不過黃老是不是能先一步地找到他,那就要看黃老的運氣怎麼樣了……」
頓了頓道:「剛才金少秋整的那個紫衣漢子……」
黃不空失聲叫道:「會是他……」
「不,不是他!」俊逸白衣客道:「黃老幹嘛這麼著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是說剛才金少秋整的那個紫衣漢子身後坐著個人……」
黃不空老眼一睜道:「瘦瘦的、矮矮的,穿一身黑衣,跟個猴兒似的……」
俊逸白衣客笑道:「不錯,就是他,黃老留意過他?」
黃不空道:「他能從我懷裡把東西摸去……」
俊逸白衣客道:「此人貌不驚人,不過提起他的名氣來,倒是相當的大……」
黃不空「哦」地一聲道:「年輕人,他是……」
俊逸白衣客道:「黃老聽過這個名兒麼?赫連天佐!」
黃不空臉色大變,脫口叫道:「那不正是『渤海二凶』中的老大,連金少秋跟玉樓雙嬌都沒認出他來。」
黃不空沒說話,半天才道:「年輕人,我很倒霉了,只是像這檔子閒事管錯了,雲夢世家、玉樓雙嬌都是有來頭的人物,他們以為東西在你身上……」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他們都沒錯,那兩樣東西到最後確實會在我身上!」
黃不空呆了一呆,深深地看了俊逸白衣客一眼,道:「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扭頭往外行去!
俊逸白衣客笑了,一招手,道:「夥計,再給我添壺酒來。」
黃不空走出了幾步,聞言一怔,忍不住回過頭來向俊逸白衣客望了過去。
俊逸白衣客笑笑說道:「謝謝黃老的關注,我並不急!」
黃不空道:「年輕人,我算是服了你!」
掉頭急步而去,走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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