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血滴子與大羅劍法 第 二 章 伊人憔悴 文 / 獨孤紅
郭璞送雲珠出了「貝勒府」後,便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走,往北去的是雲珠,往南去的是郭璞。雲珠是往「紫禁城」去,郭璞則出了內城。
出了內城,他便直奔「八大胡同」。
但,剛到了「八大胡同」口,忽聽有人在背後喚他:「郭爺,哪兒去?」
郭璞一震停身,回身一看,卻又一驚。
由另一個胡同口,步履匆匆地飛快行來一人,赫然是「四海鏢局」的總帳房,那奸陰的吳小秋。他老遠地便拱了手,笑吟吟地道:「郭爺,好久不見了,您安好!」
郭璞不得不還個招呼:「原來是吳帳房,郭璞尚稱粗健,吳帳房好!」
吳小秋近前陪上一臉諂笑,道:「托您的?,郭爺,這許久沒到外面走動了,總鏢頭跟我想念您得很,一天至少提上三四回……」郭璞淡然笑道:「謝謝總鏢頭跟吳帳房,這多日子來,一直瑣事纏身,府裡的事兒吳帳房該知道,沒辦法……」吳小秋嘿嘿笑道:「您這是能者多勞,今兒晚上有空?」
郭璞下意識地臉一熱,道:「隨便出來走走……」
吳小秋道:「鏢局裡坐坐去好麼?」
郭璞忙搖頭說道:「不了,謝謝吳帳房……」
他回手往胡同裡指了指,道:「我這兒還有事兒。」
吳小秋一眨老眼,邪笑說道:「郭爺,您有老相好麼?不然的話讓吳小秋效個勞……」郭璞淡然一笑,搖頭說道:「吳帳房,你誤會了,我是來替海爺辦事兒的。」
吳小秋一連「哦」了三聲,道:「吳小秋該死,吳小秋該死,我忘了您跟雲姑娘……」郭璞眉梢兒一挑,道:「吳帳房,海爺還在府裡等我回話,哪天有空我去鏢局拜望,要不然請到『貝勒府』坐坐,我失陪了!」微一拱手,逕自轉身行去。背後,傳來吳小秋嘿嘿輕笑:「好說,好說,哪天我進府給您請安去!」
郭璞未答理,他對這種陰險小人厭惡到極點。
既被人碰見了,他未在掩隱身形,背著手,昂然進了「怡紅院」。
「怡紅院」的龜奴王八不認得這位「貝勒府」的郭總管,扯著那聽來令人噁心的尖尖嗓門兒:「客來,裡邊兒的,伺候了……」那尾音,繞得老長老長,他躬身哈腰,陪上一臉勢利諂笑往裡讓,郭璞看也未看他一眼便直闖西樓。龜奴一怔,連忙趕上去,繞到郭璞面前一哈腰:「這爺……」
郭璞冷然擺手,道:「我姓郭,內城『貝勒府』來的,要見梅姑娘,你替我……」只聽西樓上傳下一個脆生生的話聲:「是郭總管麼?快請上來!」
郭璞一聽就知道是小玉,當即應了一聲,舉步登上西樓。
果然,小玉喜孜孜地站在樓梯口等候。
郭璞一上樓,她便盈盈襝衽:「燕爺,您可回來了,我們姑娘……」
「小玉,多嘴!」
閨房裡傳出梅心一聲帶著顫抖的輕叱,一陣香風襲人,垂簾兒掀動,梅心一?晚裝,蓮步碎移,凌波一般地飄了出來。未語她帶著三分驚喜三分笑,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東西,美目略一眨動,道:「燕爺,什麼時候回來的?」郭璞沒答話,因為梅心的憔悴與清瘦不下雲珠,這令他心弦顫抖,也令人心酸,更令他痛苦。尤其使他心悸的,是梅心那雙甫見面,包含的東西跟雲珠一樣的目光,那只消一瞥便能令人魂銷!「燕爺!」是小玉低低喚了一聲。
郭璞如大夢初醒,當即強笑說道:「姑娘好!」
梅心美目逼視,含笑說道:「我問燕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郭璞「哦」的一聲,忙道:「天黑的時候才進城。」
梅心美目一轉,道:「小玉,給燕爺沏茶……」
小玉應聲而去,梅心輕抬皓腕:「燕爺,請房裡坐!」
對這「房裡坐」三字,郭璞今夜有了猶豫,然而,略一猶豫之後,他終於仍是毅然舉了步。今夜看,梅心的房中,不及郭璞他來的任何一次整齊,牙床的紅緞被子攤開著,書桌上散滿了雪白的素箋。素箋上寫滿了潦草的字跡,只不知她寫些什麼?
燈下看梅心,她除了憔悴清瘦得令人心酸外,脂粉未施,烏雲也略嫌蓬鬆,這一切的一切,使的郭璞幾乎失去了面對她的勇氣。甫坐定,小玉掀簾捧進了一壺香茗,她也冰雪聰明,玲瓏剔透,未等招呼便悄悄地退了出去。梅心的嬌靨突然添了三分酡紅,道:「六少,我該再見一禮!」
郭璞一震,一怔,然後搖頭苦笑:「好快嘴的李順!」
梅心嫣然笑道:「不全是他,我早就猜到八分。」
郭璞道:「那總是猜。」
梅心美目一轉,道:「六少就忍心讓梅心永遠這麼猜下去?」
郭璞沒說話。
梅心卻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六少這趟遠行的經過,我都知道了,但對六少回來後的情形,我卻一無所知,雲姑娘去看過六少了麼?」郭璞的臉猛然一熱,道:「她去過了!」
梅心嫣然一笑,道:「她是不是很憔悴,很清瘦?」
郭璞臉又一熱,好不自在,道:「我倒沒覺得她……」
梅心道:「六少,忍心?」
郭璞眉鋒一皺,苦笑說道:「姑娘,談別的行麼?」
梅心含笑說道:「梅心遵命,六少,海青可好?」
郭璞含笑說道:「還不是老樣子……」
梅心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淒婉:「多日來我一直不舒服,哪兒也沒去,他也沒來過。」郭璞一顆心往下一沉,道:「姑娘,他一直沒來過?」
梅心點頭說道:「是的,六少,這很反常,是麼?」
郭璞強笑說道:「姑娘恐怕不知道,他到熱河去了,今夜也才回來。」
梅心「哦」的一聲,道:「這我倒不知道,不過,要在以前他會來對我說一聲的。」郭璞道:「那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因為公事……」
梅心道:「六少可知道,他突然到熱河去幹什麼?」
郭璞點了點頭,遂把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梅心揚眉說道:「胤禎真厲害,海青也的確令人敬佩……」
郭璞心頭一跳,道:「姑娘是說……」
梅心道:「我是說他還回來為六少解圍。」
郭璞點了點頭,道:「海青對我,那是沒話說……」
梅心道:「可是他在不到我這兒來的情形下,猶會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為六少解圍,這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郭璞瞿然說道:「姑娘的意思是說……」
梅心淡然笑道:「這還要我深說麼?六少?」
郭璞失聲說道:「這麼說來,他當真……」
一時百念齊湧,五味雜陳,住口不言。
梅心道:「六少,我只是以常情推測,卻不敢斷言!」
郭璞未說話。
梅心卻忽轉話鋒,道:「六少想出那封信是誰寫的了麼?」
郭璞忙道:「沒有,莫非姑娘知道……」
梅心微頷螓首,道:「是的,六少,我知道!」
郭璞道:「難道是姑娘……」
梅心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關前輩。」
郭璞一怔忙道:「是他老人家……」
梅心點頭說道:「是的,六少,是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曾到我這兒來過。」
郭璞瞪圓了眼,急道:「怎麼,他老人家到姑娘這兒來過?那麼如今……」
梅心搖頭道:「關前輩在這兒沒坐一會兒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郭璞默然未語,但他旋又說道:「姑娘,他老人家突然到姑娘這兒來,是……」
梅心道:「他老人家是來告訴我,六少一路平安的。」
郭璞抬眼望了望梅心,道:「姑娘,他老人家還說了些什麼?」
梅心搖了搖頭,道:「他老人家別的沒說什麼。」
郭璞道:「姑娘……」
梅心截口說道:「六少,事實如此,我怎敢蒙騙六少?」
郭璞苦笑不語。
梅心卻嫣然一笑,忽地說道:「六少今夜此來是……」
郭璞道:「既回來了,我該來看看姑娘……」
梅心笑道:「這麼說,六少不是來做說客的?」
郭璞心頭一震,道:「姑娘,我不願否認……」
梅心截口說道:「其實,就是六少不提,我也要請教,六少曾許諾一月之期,如今這一月之期已過,六少何以答我?」郭璞心神為之撼動,突然,他咬牙狠了心:「請姑娘一切以大局為重!」
梅心笑了,笑得有點淒婉,道:「看來梅心是個可憐的犧牲者……」
郭璞心中一慘,剛叫了聲:「姑娘……」
梅心已陡然揚起黛眉,道:「六少,你真讓梅心這麼做?」
郭璞心如刀割,猛一點頭,道:「姑娘,我仍是那句話,請姑娘一切……」
梅心淡淡說道:「好吧,六少,我答應你!」
這大出郭璞意料,他一怔,詫聲說道:「怎麼,姑娘答應了?」
梅心淡然笑道:「六少的原意,不就是希望我能答應麼?再說,六少執掌『丹心旗』,既有令諭,容不得梅心不答應。」郭璞心欲碎,腸欲斷,道:「姑娘,我不敢……」
梅心截口說道:「六少,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答應了。」
郭璞默然未語,低下了頭,他在壓制著一切,極力壓制著一切,半晌始搖頭說道:「我原以為要很費一番唇舌的。」梅心淡淡說道:「爽快地答應不是更好麼,其實,我多說又有什麼用?」
郭璞再也壓制不住,突然伸手抓上那一雙柔荑,觸手有點冰冷。
他激動地道:「梅心,燕南願期來生……」
柔荑被抓,梅心如遭電殛,嬌軀機伶方顫,聞言珠淚倏然奪眶,撲簌簌垂落兩行。她帶淚而笑,顫聲說道:「等這麼久了,終於聽見六少一句真心話,六少,有你這一句,梅心今生也就知足了。」郭璞口齒啟動,想說什麼,但忽地,他鬆開柔荑,縮回了手,站了起來,憋出了一句:「姑娘,我告辭了!」說著,他便要走。梅心站起來攔在面前,道:「六少,可願聽我說幾句話?」
郭璞強忍一切,道:「姑娘有話請說!」
梅心淒婉她笑了笑,道:「以往,我的人跟我的心,是六少的,可是從今夜起,我的人跟我的心就該是海青的了……」郭璞唇邊一陣抽搐,但他仍自強笑,道:「是的,姑娘,燕南自知負姑娘良多,請說下去。」梅心淡淡地接著說道:「相見不如不見,我希望這是最後一面……」
郭璞勉強一點頭,道:「姑娘,燕南做得到!」
梅心淡然一笑,道:「謝謝六少,只要海青肯,我準備悄悄地跟他走,不願驚動任何一人,從今後伴著海青老死他鄉,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我跟他的清靜生活……」
郭璞再度勉強點頭,道:「是的,姑娘,我明白!」
梅心道:「最後,請六少原諒,我不請六少喝喜酒了……」
郭璞雙眉一挑,剛要說話--。
梅心淡然一笑,接著又道:「朝盼望,晚盼望,只望六少早日平安返來,卻不料六少返來後帶給我這麼幾句話,六少何忍?看來傅硯霜命不如雲珠,天意如此,命如此,夫復何言,六少請吧,恕我不遠送了。」
郭璞身顫,心顫,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雙眉一揚,大步出門而去,霎時,一塊垂簾分開了兩個人。梅心,她忽地哭了……
在那清冷的大街上,在那寂靜而淒清的內城裡,昏暗的月光在地上拖著一個頎長人影。那人影,望之令人心酸淚落。
然而,他自己的感受卻更甚。
不,該說他沒有一點感受,因為他整個人已麻木了,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在那「貝勒府」前,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舉步跨進大門。
一進門,他使覺得氣氛不對,果然……
在院子裡,他碰見了海騏。
海騏迎前一哈腰,剛叫了聲:「郭爺……」忽然「咦」的一聲,接道:「郭爺,您人不舒服?」郭璞淡然一笑,道:「沒什麼,海騏,也許是人累了,海爺呢?」
海騏道:「在樓上,郭爺,爺今夜脾氣好暴躁。」
郭璞忙道:「怎麼,有什麼事兒?」
海騏道:「您剛送雲姑娘走,爺就問您,我說您送雲姑娘去了,爺卻要我備馬,這麼晚了他要到梅姑娘那兒去……」郭璞心頭一震,「哦」了一聲。
「可是……」海騏接著說道:「我剛要去備馬,爺又說不去了,您說怪不怪?」
郭璞一顆心沉了下去,他明白海貝勒為什麼要去而又突然改了主意,對這位貝勒,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佩。當即他道:「就因為這麼?」
「不!」海騏搖頭說道:「還有!」
郭璞微愕說道:「還有?」
海騏點了點頭,道:「剛才『四海鏢局』的吳小秋來過了……」
郭璞大驚,道:「他來幹什麼?」
海騏冷哼說:「那老兒頂不是東西,他對爺說您去了『八大胡同』,爺不信,他要賭咒,並且要帶爺去看,結果被爺親手揍了出去。」郭璞又麻木了,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感受,怔立半晌,他突然揚了眉,道:「你忙去吧,我看看海爺去!」大步行向了後院。海騏忙哈腰應了一聲,隨即搖頭道:「今兒晚上是什麼事兒?這兩位都夠怪的。」郭璞大步進了後院,果如海騏之言,海貝勒所居那小樓上,燈光猶亮,紗窗上隱著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來回走動著。但突然,人影停住了,緊接著響起海貝勒粗暴話聲:「誰?叫你們別來吵我,你們……」郭璞立即應聲說道:「海爺,是我,郭璞求見!」
樓上,海貝勒「哦」的一聲,緊接著他推開了兩扇紗窗,燈光外透,他也探出了頭,是一張笑臉:「是老弟麼?求什麼見?快上來,快上來!」那粗暴,已蕩然無存。
郭璞心中又一陣地感動。
上了樓,海貝勒笑吟吟地在門口相候,見面便道:「怎麼,把雲姑娘送走了?」
郭璞點了點頭,隨口找了一句話:「海爺,您還沒睡?」
海貝勒搖頭笑道:「睡?自你走後,每夜輾轉反側難成眠,如今你回來了,竟又興奮得合不了眼,正好,來,咱們燈下聊聊。」探手拉著郭璞進了屋。
郭璞感覺得出,那隻大手有點涼,還帶點輕微顫抖。
進了屋,海貝勒擺手讓座,笑道:「深夜客來,老弟你是要酒還是要茶?」
郭璞強笑搖頭,道:「海爺,跟我還客氣。」
海貝勒道:「那麼咱們就坐著干聊。」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坐定,郭璞揚了揚眉,道:「海爺……」
海貝勒突然一搖頭截了口:「老弟,你真讓人替你著急。」
郭璞一怔,不得不暫時忍下想說的話:「怎麼?海爺?」
海貝勒笑了笑,道:「你跟雲珠的事……你不知道我清楚,皇上這個人可靠不住,日子一久,我怕他對雲珠會……」郭璞道:「這個剛才雲珠跟我談過了,我正想請海爺……」
「怎麼?」海貝勒笑問道:「找我幫個忙,把雲珠要出來。」
郭璞點頭說道:「是的,海爺,您知道,那對皇上也不好。」
「當然不好!」海貝勒哈哈笑道:「恐怕你會一怒闖進去,對麼?真要那樣,皇上他是自找麻煩,會吃不完兜著走,老弟……」一頓,接道:「沒說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兒,一句話,就是碰破我海青這顆腦袋,我也要把雲珠給你要出來……」郭璞道:「我謝謝海爺了。」
「什麼話!」海貝勒豪邁不減,熱誠感人地道:「我不說過了,咱們哥兒們之間,用不著這一套?」郭璞雙眉又揚,道:「海爺……」
海貝勒又截了口,搖搖頭,道:「只是老弟,你得給我些時日。」
郭璞只得又把話忍了下去,道:「海爺,不瞞您說,我希望越快越好。」
海貝勒笑道:「那是當然,我也想早一天喝杯喜酒呀!」
郭璞勉強地笑了,隨即,他斂去笑容。
然而,海貝勒又搶了先,道:「不過,老弟,我給你個建議,也可說是我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答應,別讓我為難……」郭璞只好再度把自己要說的話忍了下去,道:「海爺,您請明示!」
「又來了!」海貝勒皺眉笑道:「幹什麼老來這膩人的一套,老弟,下不為例!」郭璞漫應道:「是,海爺!」
海貝勒接著說道:「你知道,老弟,這句話不知我用得恰不恰當,眼不見心靜,我把雲珠要出來後,你最好馬上帶她走,到個沒人的地方過你們小夫妻的生活去……」
郭璞眉梢兒微皺,道:「海爺,您的意思是假如我不……」
「不,老弟!」海貝勒道:「走不走隨你,你不走我也照樣幫你要。」
郭璞道:「海爺是不要我了?」
「也沒那一說,老弟。」海貝勒道:「老實說,我為的是你們夫妻倆。」
郭璞道:「海爺是要我離開『貝勒府』,還是要我離開北京?」
海貝勒道:「老弟,我這個人慣於說直話,我希望你離開京畿,越遠越好,你要不嫌,我將那片薄產送你,算是我的賀禮。」郭璞沉吟了一下,道:「海爺這份厚賜,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海貝勒目中異采一閃,道:「老弟,這麼說你是收下了?」
郭璞微微搖頭,道:「海爺,可否容我考慮些時日?」
海貝勒猛一點頭,道:「行,老弟,只是,我也跟你一樣,希望越快越好!」
郭璞笑了,道:「您放心,這是我自己的事,一定快。」
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掃校,瀟湘書院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