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丹心旗與八大胡同 第 七 章 帝駕親臨 文 / 獨孤紅
這頓酒,一直吃到了快三更,看看大夥兒意暢興盡,海貝勒便吩咐下人們撤席!
適時,步履響動,及廳門而止,旋聽八護衛之首的海騰,恭聲稟道:「稟爺,有貴客蒞臨,請爺出廳迎接!」
這是誰,對貝勒府竟稱蒞臨,而且要海貝勒出廳迎接!
海貝勒與眾人互覷一眼,推杯站了起來!
他剛站起,大廳外響個宏亮笑聲:「寅夜打擾,我這做客人的已感難安,何敢再勞動貝勒親迎?你太多事,還是我自己進去吧!」
眾人聞聲一震,寶親王脫口一聲驚呼:「是皇上!」
一起站起,便要急忙迎出,大廳內已然走進兩個人來!
為首的,是那英武陰鷙的青袍人,當今皇上雍正!
後面那位,千嬌百媚,一身黑衣,赫然竟是雲珠!
郭璞一見雲珠,有著一份意外的詫異!
雲珠第一眼便落在他身上,嬌靨上的神色,是難言的喜悅,還帶著點令人望之心酸的幽怨!
這目光,使得郭璞想躲,但又不忍躲!
但是,他還是趁大夥兒接駕的機會施下禮去躲了開!
只聽雍正哈哈笑道:「免禮,免禮,大夥兒都坐,都坐,別因為我擾了你們的酒興,別因為我讓你們熱鬧不起來!」
大夥兒連連答應,卻無一人入座,只因為皇上自己仍站在那兒。
雍正話落,笑著又道:「簡直是高朋滿座,簡直是高朋滿座,小年,你一直都住在海青這兒麼?」他第一個先問了年羹堯!
年羹堯微微躬身說道:「是的,臣一直都住在這兒!」
雍正眉鋒一皺,笑道:「怎麼,喝多了?你什麼時候對我稱過臣?」
年羹堯尚未答話,他又轉向了梅心深深一眼,笑問:「你就叫梅心?」
梅心盈盈矮下嬌軀,輕輕答道:「是的,老爺子,名字俗得很!」
雍正將頭微點,一連道了三個好字,道:「冷艷高傲獨清香,這名字雅而脫俗,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常聽海青提起你,說句話你別不高興,以前我覺得他有點誇大,如今我卻覺得他的話太以不足……」
梅心截口說道:「梅心不敢,那是老爺子您垂愛!」
雍正哈哈笑道:「廉親王好眼力,來,海青,我身上沒帶什麼,這就算我給梅心的見面禮吧!」翻腕自袖底拿出一物!
那是一隻檀木盒,不知內盛何物。
海貝勒忙伸雙手代梅心接了過去,臉上充滿了喜悅與驕傲!
梅心忙施禮謝恩,雍正則擺手說道:「別客氣,以後都是一家人!」
這句話,任何人都能懂得,梅心很快地低下了頭,海貝勒則咧嘴而笑,卻笑得不大自在!
接著,雍正又轉向了郭璞,深深地打量了他兩眼,道:「你就是郭璞?」
郭璞從容而泰然地答道:「是的,老爺子!」
雍正道:「聽雲珠說,你文武雙絕,胸蘊極豐,智慧過人……」
郭璞道:「老爺子,那是雲姑娘的看重!」
「看重?」雍正笑道:「她為什麼要看重你?」
雲珠臉上一紅,郭璞卻泰然答道:「只因為郭璞原是四海鏢局的帳房,誰不誇自己人?」
雍正笑道:「好會說話,而事實上,『順來樓』上你露過高絕的一手!」
郭璞道:「老爺子,那也是僥倖!」
雍正笑道:「換個人他再也僥倖不了,你要知道,我是少林嫡派弟子,眼光並不比任何人稍差!」
郭璞未再說話!
雍正笑了笑,又賞了他一份見面禮,然後說道:「先在海青這兒接待,等過一個時期,我再擢你進宮!」
郭璞連忙施禮謝恩,雍正這才轉向了做主人的海貝勒:「怎麼樣,海青,面子上過得去吧!」
海貝勒道:「海青很感激您!」
雍正笑道:「你感激那滋味並不好受,只要你不怪我突然闖席,擾了你們的酒興,我就很知足了!」
海貝勒赧然笑道:「海青那兒敢,您今夜出宮,是……」
雍正往後一指,道:「雲珠告訴我,你今夜為聘了位新總管而大張筵席,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焉能不來賀賀?」
皇上賀臣子,這該是雍正破天荒第一遭,別的王公大臣一輩子休想有這種殊榮,由此可見雍正對這位貝勒的倚重,也由此可知雍正對這位貝勒的嬌寵縱慣!
海青有點激動,但他未把心中的感受說出來,只問道:「您就帶雲珠一人出來?」
雍正笑道:「怎麼,你嫌少?有雲珠一個,再加上此地的你們,我簡直穩如泰山,安若磐石,還有什麼可怕的?」
海貝勒濃眉一皺,剛要張口!
雍正忙擺手說道:「別數說我,我另外還帶著四個喇嘛跟雲中燕幾個,只是這兒是你的府邸,我沒讓他們進來!」
海貝勒雙眉一展,側顧廳外喝道:「海騰!」
只聽廳外海騰應道:「屬下在!」
海貝勒道:「傳話廚房,另準備一桌開在西院,叫雲中燕他們進來!」
海騰「喳」的一聲,飛步而去!
雍正笑道:「無怪他們都服你,你很會做人嘛!」
海貝勒笑道:「您到我這兒來了,我怎好讓他們站在外邊!」
雍正未再多說,目光溜向殘席,道:「你們都吃喝完了麼?」
海貝勒道:「我馬上讓他們再為您……」
雍正搖頭笑道:「我沒有那麼饞,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你們已經吃喝完了,把席撤了,咱們好好兒談談,我難得有這麼個機會!」
海貝勒赧然而笑,忙命人撤去殘席,準備香茗!
坐定,雍正突然喚道:「郭璞!」
郭璞忙道:「郭璞在,您請吩咐!」
雍正道:「沒什麼,我問你,你對這『貝勒府』都熟悉了麼?」
郭璞道:「回您的話,已經熟悉得差不多了!」
「那好!」雍正點頭說道:「雲珠想到處看看,你陪她走走!」
這句話,在座除了和親王、寶親王與三格格、五格格外,其餘的全懂,皇上是有意給他倆個機會!
郭璞再也沒想到皇上會有這麼一手,他有點遲疑,但終於他還是領了旨,其實,他又那能不遵旨?
雍正笑了笑,側顧身後雲珠道:「雲珠,跟他去吧,回去的時候我會要海青派人叫你的!」
雲珠有點羞澀,但卻帶著無限感激,應了一聲,螓首微垂,裊裊行出廳去,自然,還有郭璞!
梅心的唇邊,泛起了一絲極其輕微的笑意,而那絲笑意的後面,似乎還隱藏著些什麼!
三格格德佳的嬌靨之上,竟也同時掠起了一絲異樣神色!
這神色,全落在梅心眼裡,只可惜,她未留意梅心!
燈火輝煌的大廳內,是陣陣歡笑!
而在那庭院中,朦朧月色下的青石小徑上,卻是兩個人兒沉默成一雙,郭璞不安地走著,雲珠只低著頭!
走完了青石小徑,進了樹木深處,亭、台、樓、樹一應俱全的庭院,這庭院景本美,夜景猶佳!
而如今,加上這一對人兒,襯托得這庭院夜景更美!
那該是情切切意綿綿,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一幕!
默默相對,無言勝似有言,兩情盡在此中!
不知道是誰叫他倆走向了水榭的八角小亭!
也不知道是誰叫他倆在亭中坐了下來!
更不知道是誰叫他倆一直地沉默著!
這份兒沉默,曾令得多少有情兒女陶醉,曾令得多少有情兒女銷魂,而郭璞他卻顯得很不安!
他抬了幾次頭,張了幾次嘴,好半天,他才像用了最大的力氣,好不容易輕輕地叫了聲:「姑娘……」立刻又斷了後話。
他力拔山兮氣蓋世,卻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
雲珠輕輕「嗯」了一聲,螓首半揚,美目微瞥,那是令人情難自禁的嬌態,靜等著後話。
可惜,郭璞他巧妙地把目光移開了,好不容易地又憋出一句:「一天不見了,姑娘好麼?」
雲珠幽怨而柔婉地笑了:「先生這是應酬,還是寒暄?」
郭璞臉一紅,答非所問地道:「我沒有想到姑娘會來!」
雲珠接了他一句:「所以先生沒有準備好該說的話?」
郭璞好窘,赧笑說道:「姑娘,你我見面不易,何必一見面就……」
雲珠道:「先生只知道你我見面不易,可知道雲珠是費了多大的心機,才能到這兒來見先生一面的麼?」
郭璞欲避無從,只得點頭:「姑娘,我能想像得出!」
雲珠道:「那麼,先生又何忍心這般對雲珠?」
郭璞能獨對天下武林,唯獨對這幾句話,他有難以招架之感。
剎那間他脹紅了臉,也卻有點不忍,忙道:「姑娘,你誤會了,我是過分的驚喜,也有一肚子的話,只是見著姑娘,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雲珠淡淡她笑了笑,道:「先生,但願如此,不管是真是假,我聽了都高興,都安慰。其實,先生,就這麼一天不到工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想先生,在宮裡我這麼想,只要能見一面,便是遠遠地看先生一眼,我就能慰相思知足了,誰知一旦見了先生,我反倒貪心起來,想想真怪,人難道都是這樣麼?」
郭璞只覺全身熱血往上一湧,忍不住脫口一聲輕呼道:「姑娘,你這是……」
雲珠截口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這是何苦,也許前世我欠先生的,先生,我並不怪你對我這樣,是我奢求!」
郭璞啞聲說道:「姑娘,你怎好這麼說?」
雲珠淡淡說道:「那麼先生要我怎麼說?我千方百計地出宮來,只為來看先生,即便是假的,先生也吝於安慰安慰我麼?」
郭璞歎道:「姑娘,你冤枉了我,郭璞生平對感情一事,從不用假,只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怕姑娘陷得太深!」
雲珠道:「先生,我已經不克自拔了,殘花敗柳破身子,我不敢奢望其他,只求先生安慰安慰我這破碎的心,我不在乎先生那不得已的苦衷,因為我願意為先生死!」
郭璞極度羞愧不安地道:「姑娘,難道你今夜出宮來見我,就是為了對我說這些麼?」
「是的,先生!」雲珠點頭說道:「這是我的心意,我不能不找機會向先生剖陳表白,我很感激皇上,他給了我這個機會,不管他用意如何,是真是假,他總給了我一個能跟先生單獨相處的機會。」
郭璞接了一句:「是的,姑娘,這位皇上是很好!」
雲珠道:「那要看是什麼人、站在什麼角度看了,有的人卻要千方百計地非刺殺他、置他於死地而後甘心!」
郭璞忙道:「姑娘,那是那些亡命的叛逆!」
雲珠淡淡地笑了笑,道:「叛逆兩個字,也要看是什麼人站在什麼角度看了,在漢族世胄、前朝遺民眼中,他們則是可敬可佩的忠義臣民!」
郭璞道:「在咱們眼中,他們則是殺無赦的叛逆!」
雲珠望了郭璞一眼,道:「那是在雲珠眼中,在先生眼中不該如此!」
郭璞心神一震,忙道:「姑娘,這話怎麼說?」
雲珠道:「先生不也是漢族世胄、前明遺民麼?」
郭璞心中微鬆道:「姑娘難道不是?」
雲珠道:「我不能否認,可是先生,你我不同,我們雲家的人,身體是,血是,而那顆心卻早已不是了!」
郭璞微微一震,道:「姑娘,你不該說這種話!」
雲珠搖頭說道:「我不怕,當著先生我不怕,先生要是因此拿了我,便是坐罪而死,我也毫無怨言的!」
郭璞揚了揚眉,道:「姑娘,雲家沐浩蕩皇恩,難以仰報,姑娘怎可……」
雲珠淡笑說道:「但願我雲家沒有沐這浩蕩皇恩,只因為這浩蕩皇恩害了我一輩子,也使得先生對我不屑一顧!」
郭璞大大地吃了一驚,道:「姑娘,你這是……」
雲珠截口說道:「先生,聽我說,我今夜來此,還有一件事要面告先生,這還是我來此之前,在御書房看見皇上下的旨諭才知道的,皇上已經把年大將軍連降了十八級,要貶到杭州做個看守城門的官兒。」
郭璞一震說道:「姑娘,聽說年大將軍不是向皇上低頭認了罪麼?」
雲珠道:「那有什麼用?牆倒眾人推,落井又下石,年大將軍平日得罪官場的地方太多,自他進京以來,地方官你一本我一本,並指使許多百姓上告,說他受莫大之恩,卻狂妄無度,種種不法,罪大惡極,請皇上乾綱獨斷,立即將他革職,追回恩賞物件!」
郭璞暗暗震動,皺眉說道:「姑娘,這是真的麼?」
雲珠道:「這等大事,我怎敢欺騙先生?」
郭璞搖頭歎道:「年大將軍威武顯赫這多年,想不到到頭來落得這般下場,真是令人感慨扼腕,也足為為官者戒!」
雲珠淡淡笑道:「我已經把這機密大事先訴先生了,請先生早作打算!」
郭璞一驚說道:「姑娘,你要我打算什麼?」
雲珠道:「先生,皇上早已下了旨諭,但那恐怕要等個十天八天才能交給年大將軍本人,趁這消息還沒有傳到甘陝之前,要勸年大將軍,此正其時!」
郭璞勃然色變,霍地站起,道:「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雲珠平靜地道:「先生,別那麼大聲好麼,讓人家聽見,咱們是在談情?還是在吵架?先生希望功虧一簣、壞了全盤麼?」
郭璞未坐下,剛要再開口,雲珠已然又道:「先生,你何必再瞞我,昨夜唐子冀送你回鏢局時,我就知道先生的真正身份了,先生明明是傷在密宗絕學『千斤杵』下,先生卻說是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下,由此便聯想到了那傷喇嘛跟『血滴子』之人,錯非先生,誰能一人獨對密宗高手與『血滴子』?再說,先生受了傷之後,再找點酒喝喝瞞瞞人,那並不是難事……」
郭璞簡直驚心動魄,忙道:「姑娘,我確實是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中,姑娘如若不信,盡可去問問那位『血滴子』領班唐子冀!」
雲珠淡淡笑道:「先生,我問過他了,他說他當時只見先生趴伏在地,並沒有看到先生傷在『洪門天地會』人手中。」
郭璞道:「姑娘,當時確有……」
雲珠道:「這個我知道,也許當時確有『洪門天地會』的人在,可是故佈疑陣那並不難,換我我也會,再說,無論如何,先生那密宗絕學『千斤杵』之傷,瞞不了我!」
郭璞心膽欲裂,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雲珠淡淡一笑,又道:「由這,我也聯想到了很多,那夜夜闖入大內行刺之人一直未能緝獲,他傷在唐門的淬毒暗器下,而唐子冀不久之前卻廢了右手,先生鬧賭場,又利用秦七進入『四海鏢局』,還在那冒充『貝勒府』護衛去救兩個『洪門天地會』中人,更有那年大將軍之師的突然離京,這種種,我認為已經很夠了!」
郭璞魂飛魄散,冷汗涔涔而下。
他腦中電旋,暗咬牙,微微曲起食指,淡淡說道:「姑娘,我只有一句話,你比他們要高明得多,現在請姑娘告訴我,姑娘打算把我怎麼辦?」
雲珠嬌軀倏地一陣顫抖,說道:「我早就知道了先生的真正身份,而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今夜卻又把這等機密大事告訴了先生,先生以為我會怎麼辦?」
郭璞也跟著身形顫抖,道:「姑娘,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雲珠點頭說道:「是的,先生,但那只是對先生!」
郭璞一怔,道:「姑娘,這又為什麼?」
雲珠悲慘苦楚地道:「不為什麼,誰知道為什麼?」
郭璞默然不語,半晌始道:「姑娘,我相信你……」
雲珠嬌軀猛顫,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先生,有你這一句話,雲珠就是死也甘心了!」
郭璞啞聲說道:「姑娘,天下俊彥何其之多,你何必……」
雲珠淡淡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這是緣,要不就是我前世欠先生的,我也知道天下俊彥良多,但撇開別的不談,先生是我所遇第一個有骨氣的不凡奇男子!」
郭璞遲疑了一下,道:「姑娘,你該知道,有種種原因,你我不能……」
「我知道!」雲珠截口說道:「撇開一切不談,單我這殘花敗柳破身子,我就不敢奢望強求,相見恨晚,雲珠命薄,夫復何言?」
郭璞誠懇地道:「姑娘,情在心而不在人,若沒有其他的種種原因,我不是人間賤丈夫,我不會計較這些的!」
雲珠搖頭說道:「謝謝先生,我不是說先生計較,而是我自己計較,而這種計較,也只是對先生,如今我不求別的,但求先生真心說一句愛我,我於願已足!」
郭璞猛然一陣激動,伸手握上了雲珠那雙柔若無骨的滑膩柔荑,入手冰涼還帶著顫抖:「姑娘,非上上人,無了了心,人非太上,孰能忘情?郭璞不是鐵石心腸木頭人,怎會不……」
「夠了,先生!」雲珠突然顫聲說道:「夠了,先生,單這一句就夠了……」
嬌軀顫抖得很厲害,淚珠兒泉湧,撲簌簌滴落滿襟!
郭璞也沉默了,只因為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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