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蜀山劍俠傳·貳

第81章 第一○四章 (2) 文 / 還珠樓主

    有一天晚上,夫妻二人正在房中夜話,忽然一陣微風過處,一團紅影穿窗而入。雲從大吃一驚,正待拔出劍來,玉珍已看清來人,忙喊休要妄動,是自己人。雲從一看,來人是個女子,年約三十多歲,容體健碩,穿著一身紅衣。手裡拿著一個面具,腰懸兩柄短劍,背上斜插著一個革囊,微露出許多三稜鋼尖,大約是暗器之類。舉動輕捷,顧盼威猛。玉珍給來人引見道:「這位是我姑姑,江湖上有名的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姑。」說罷,便叫雲從一同上前叩見。張三姑道:「侄婿侄女不要多禮,快快起來說話。」

    三人落座之後,玉珍道:「八年不見,聞得姑姑已拜了一位女劍仙為師,怎生知道侄女嫁人在此?」三姑道:「說起來話長,我且不走呢。侄婿是官宦人家,我今晚行徑,不成體統。且說完了要緊話,我先走去,明日再雇轎登門探親,以免啟人驚疑。」玉珍心中一動,忙問有何要事。三姑道:「侄女休要驚慌。我八年前在武當山附近和你父女分手後,仍還無法無天,做那單人營生。一天行在湘江口岸,要劫一個告老官員,遇見衡山金姥姥,將我制服。因見我雖然橫行無忌,人卻正直,經我一陣哀懇,便收歸門下。同門原有兩位師姊。後來師父又收了一個姓崔的師妹,人極聰明,資質也好,只是愛鬧個小巧捉弄人。我不該犯了脾氣,用重手法將她點傷。師父怪我以大欺小,將我逐出門牆,要在五年之內,立下八百外功,沒有過錯,才准回去。只得重又流蕩江湖,管人閒事。因為我雖在劍仙門下,師父嫌我性情不好,劍法未傳,不能身劍合一。如今各派互成仇敵,門人眾多,不比昔日。所以和江湖上人交手,十分留心。

    「上月在貴州入川邊界上,荒野之中,遇見你父親,中了別人毒箭,倒臥在地,堪堪待死。是我將他背到早年一個老朋友家中,用藥救了,有一月光景,才將命保住。他對我說起此間之事,我一聽就說他辦得不對。侄婿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醉師叔是峨眉有名劍仙,既肯自動收侄婿為徒,他必看出將來有很好造就,豈是中道夭折之人?遇見家中發生這種事,就應該自己親身前往成都,拜求師尊到來除害才是,豈可畏懼艱險?你父親早年仇人甚多,卻叫他去跋涉長路。侄婿雖然本領不濟,按著普通人由官道舟車上路,並不妨事。反是你父親卻到處都是危險。就算尋到醉師叔,也必定怪侄婿畏難苟安,缺少誠敬,不肯前來。怎麼這種過節都看不到?你父親再三分辯,說侄婿父母九房,只此一子,絕不容許單身上路,又恐敵人伺機下手,一套強詞敷衍。我也懶得答理。因多年未見侄女,又配的是書香之後,峨眉名劍仙的門下,極欲前來探望。

    又因你父親再三懇托,請我無論如何都得幫忙,最好先去成都尋見醉師叔,婉陳詳情,請他前來。又說醉師叔如何鍾愛侄婿,絕不至於見怪等語。我看他可憐,因他還受了掌傷,須得將養半年,才免殘廢。我將他托付了我的好友,便往成都碧筠庵去,見著醉師叔門下松、鶴二道童,才知慈雲寺已破,醉師叔雲遊在外。那裡原來是別院,說不定何時回來,回來便要帶了松、鶴二童同往峨眉。我將來意說了。一想慈雲寺瓦解,這裡只有閔小棠、王珊珊兩淫賊,估量我能力還能發付。等了兩三天,又去問過幾次,果不出我之所料。這後一次,醉師叔竟然回來又走去。聽松、鶴二道童說,醉師叔聽了這裡的事,只笑了笑道:『你周師弟畢竟是富貴人家子弟,連門都懶得出,還學什麼道?你傳話給張三姑,叫她回去,說你師弟雖然今生尚有凶險,只是若做富貴中人,壽數卻大著呢。凡事有數,窮極則通,久而自了。』松、鶴二童關心同門,把詳情對我說了。

    「我一聞此言,只路遇熟人,給你父親帶了個口信,便趕到此地。日裡住在黔靈山水簾洞內,夜裡連去你二伯父家探了數次。本想能下手時,便給你家除去大害,再來看望你夫婦。誰知到了那裡一看,閔、王兩淫惡還可對付,因為慈雲寺一破,一些奉派在外的餘黨連明帶暗,竟有十三四個能手在這裡。你二伯父迷戀王珊珊,任憑擺佈,做人傀儡,對外還替他們隱瞞,只說是他妻子娘家鄉下來了兩三個親戚,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來了多少人。如今鬧得以前下人全都打發,用的不是閔賊同黨,便是手下夥計。

    所幸他們至今還不知侄婿這面有了覺察,因避峨眉耳目,準備先將家中現有金銀運往雲南大竹子山一個強盜的山寨中存放,然後再藉著你二伯家隱身,分赴外縣偷盜。末了再借公宴為由,用慢功暗算你全家死穴,你全家主要數十人,便於人不知鬼不覺中,陸續無疾而終。最後才除去你的二伯,王珊珊母子當然承襲你家這過百萬的家業,逐漸變賣現錢,再同往大竹子山去盤踞。你道狠也不狠?我見眾寡不敵,只得避去。想了想,非由侄婿親去將醉師叔請來,餘人不是對手。他們雖說預備緩做,但是事有變化,不可不防。我一人要顧全你全家,當然不成。若單顧你父母妻子,尚可勉為其難。意欲由侄婿親去,我明日便登門探親,搬到你家居住,以便照護。至於侄婿上路,只要不鋪張,異派劍仙雖然為惡,無故絕不願傷一無能之人。普通盜賊,我自能打發。天已不早,我去了。明早再來,助侄婿起程。」

    說罷,將腳一頓,依舊一條紅影,穿窗而去。雲從夫婦慌忙拜送,已經不知去向。因聽張老四中途受傷,夫妻二人越加焦急,玉珍尤其傷心。因為三姑性情古怪,話不說完,不許人問,等到說完,已經走去,不曾問得詳細,好不懸念。知道事在緊急,雲從不去不行,又不敢將詳情告知父母,商量了一夜。第二日天一亮,便叫進心腹書僮小三兒,吩咐他如有女客前來探望少太太,不必詳問,可直接請了進來。一面著玉珍暗中收拾一間臥室。自己還不放心,請完父母早安,便去門口迎候。不多一會兒,老處女無情火張三姑扮成一個中等人家婦女,攜了許多禮物,坐轎來到。雲從慌忙迎接進去,稟知父母。那轎夫早經開發囑咐,到了地頭,自去不提。子敬夫妻鍾愛兒媳,聽說到了遠親,非常看重,由雲從母親和玉珍婆媳二人招待。雲從請罷了安,硬著頭皮,背人和子敬商量,說是在慈雲寺遭難時許下心願,如能逃活命,必往峨眉山進香。回來侍奉父母,不敢遠離,沒有提起。連日得夢,神佛見怪,如再不去,必有災禍。子敬雖是儒生,夫妻都虔誠信佛。無巧不巧,因為日間籌思雲從朝山之事,用心太過,晚間便做了一個怪夢。醒來對妻子說了,商量商量,神佛示兆,必能保佑雲從路上平安,還是准他前去。

    雲從聞知父母答應,便說自家擔個富名,這次出門,不宜鋪張,最好孤身上路,既表誠心,又免路上匪人覬覦。子敬夫妻自是不肯。雲從又說自己練習劍術,據媳婦說,十來個通常人已到不了跟前。這些家人,不會武藝,要他隨去何用?當時稟明父母,悄悄喚了七八個家丁,在後院中各持木棍,和雲從交手。子敬夫妻見雲從拿著一根木棍當劍,縱躍如飛,將眾家人一一打倒,自是歡喜。雲從又各賞了一些銀子,吩咐對外不許張揚出去,說主人會武。子敬夫妻終嫌路上無人扶持,雲從力說無須,只帶了小三兒一人。又重重托了張三姑照看父母妻子,然後拜別父母起身,循著貴蜀驛道上路。因為想歷練江湖,走到傍晚入店,便打發了轎子,步行前進。

    走了有四五天,俱不曾有事。最後一日,行至川滇桂交界,走迷了路,誤入萬山叢裡。想往回走,應往西北,又誤入東南,越走越錯。眼看落日銜山,四圍亂山雜沓,到處都是叢林密莽,蔽日參天,薄暮時分,猿啼虎嘯,怪聲時起。休說小三兒膽戰心驚,雲從雖然學了一些武藝,這種地惡山險的局面,也是從未見過,也未免有些膽怯。主僕二人一個拔劍在手,一個削了一根樹枝,拿著壯膽,在亂山叢裡,像凍蠅鑽窗般亂撞,走不出去。頭上天色,卻越發黑了起來。又是月初頭上,沒有月色,四外陰森森的,風吹草動,也自心驚。又走了一會兒,雲從還不怎麼,小三兒已坐倒在地,直喊週身疼痛,沒法再走。幸得路上小三兒貪著一個打尖之處,臘肉比別處好吃,買了有一大塊,又買了許多鍋盔(川貴間一種麵食),當晚吃食,還不致發生問題。

    雲從覺著腹餓,便拿出來,與小三兒分吃。小三兒直喊口渴心煩,不能下嚥,想喝一點山泉,自己行走不動,又不便請主人去尋找,痛苦萬分。雲從摸他頭上發熱,週身也是滾燙,知已勞累成病,好不焦急。自己又因吃些干鹹之物,十分口渴。便和小三兒商量,要去尋水來喝。小三兒道:「小人也是口渴得要死,一則不敢勞動少老爺,二則又不放心一人前去,同去又走不動,正為難呢。」雲從道:「說起來都是太老爺給我添你這一個累贅。我這幾個月練武學劍,著實不似從先。起初還不覺得,這幾日一上路,才覺出要沒有你,我每日要多走不少的路。走這半天,我並不累。今天憑我腳程,就往錯路走,也不怕出不了山去。你如是不害怕,你只在這裡不要亂走,我自到前面去尋溪澗,與你解渴。」這時小三兒已燒得口中發火,支持不住,也不暇再計別的,把頭點了一點。

    雲從一手提劍,由包裹中取了取水的瓶兒,又囑咐了小三兒兩句,藉著熹微星光,試探著朝前走去。且喜走出去沒有多遠,便聽泉聲聒耳。轉過一個崖角,見前面峭壁上掛下一條白光。行離峭壁還有丈許,便覺雨絲微濛,直撲臉上,涼氣逼人,知是一條小瀑。正恐近前接水,會弄濕衣履,猛看腳下不遠,光彩閃動,潺濛之聲,響成一片。定睛一看,細瀑降落之處,正是一個小潭。幸得適才不曾冒昧前進,這黑暗中,如不留神,豈不跌入潭裡?水泉既得,好不欣喜,便將劍尖拄地,沿著劍上照出來的亮光,辨路下潭。自己先喝了幾口,果然入口甘涼震齒。灌滿一瓶,忙即回身,照著來路轉去。

    這條路尚不甚難走,轉過崖角,便是平路,適才走過,更為放心大膽。如飛跑到原處一看,行囊都在,小三兒卻不知去向。雲從先恐他口渴太甚,又往別處尋水,他身體困乏,莫非倒在哪裡?接連喊了兩聲,不見答應,心中大驚。只得放下水瓶,邊走邊喊,把四外附近找了個遍,依然不見蹤影。天又要變,黑得怕人,連星光通沒一點。一會兒又刮起風來,樹聲如同潮湧,大有山雨欲來之勢。雲從恐怕包裹被風吹去,取來背在身上,在黑暗狂風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亂喊亂走。風力甚勁,迎著風,張口便透不過氣來。背風喊時,又被風聲擾亂。且喜那柄霜鐔劍,天色越暗,劍上光芒也越加明亮。雲從喊了一陣,知是徒勞,只得憑借劍上二三尺來長一條光華,在風中掙扎尋找。不知怎的一來,又把路徑迷失,越走越不對。

    因在春天,西南天氣暖和,雲從雖只一個不大的隨身包裹,但是裡面有二三百兩散碎銀子,外加主僕二人一個裝被褥和雜件的大行囊,也著實有些份量。似這般險峻山路,走了一夜,就算雲從學了劍訣,神力大增,在這憂急驚恐的當兒,帶著這些累贅的東西,一夜不曾休息,末後走到一個避風之所,已勞累得四肢疲軟,不能再走。暗想:「黃昏時分,曾聽許多怪聲,又刮那樣大風,小三兒有病之身,就不被怪物猛獸拖去,也必墜落山澗,身為異物。」只是不知一個實際,還不死心,準備挨到天明,再去尋他蹤跡。此時迷了路徑,劍光所指,數尺以外,不能辨物,且歇息歇息,再作計較。便放下行囊,坐在上面,又累又急,環境又那麼可怕,哪敢絲毫合眼。只一手執緊霜鐔劍柄,隨時留神,觀察動靜。山深夜黑,風狂路險,黑影中時時覺有怪物撲來。似這樣草木皆兵的,把一個奇險的後半夜度去。

    漸漸東方微明,有魚肚色現出,風勢也略小了些,才覺得身上奇冷。用手一摸,業已被雲霧之氣浸濕,冷得直打寒噤。雲從先不顧別的,起立定睛辨認四外景物。這一看,差一點嚇得亡魂皆冒。原來他立身之處,是塊丈許方圓的平石,孤伸出萬丈深潭之上,上倚危崖,下臨絕壑。一面是峭壁,那三面都是如朵雲凌空,不著邊際。只右方有一尖角,寬才尺許,近尖處與右崖相隔甚近。兩面中斷處,也有不到二尺空際,似續若斷。因有峭壁攔住風勢,所以那裡無風。除這尺許突尖外,與環峰相隔最近的也有丈許,遠的數十百丈之遙。往下一看,潭上白雲滃莽,被風一吹,如同波濤起伏,看不見底,只聽泉聲奔騰澎湃。雲從立腳之處最高,見低處峰巒僅露出一些峰尖,如同許多島嶼,在雲海中出沒。有時風勢略大,便覺這塊大石搖搖欲墜,似欲離峰飛去,不由目眩心搖,神昏膽戰。哪敢久停,忙著攜了行囊包裹,走近石的左側。一夜憂勞,初經絕險,平時在家習武,一縱便是兩三丈的本領,竟會被這不到兩尺寬,跬步可即的鴻溝嚇住,一絲也不敢大意。離對崖邊還有兩三尺,便即止步,將劍還匣,先將行囊用力拋了過去,然後又將小包裹丟過,這才試探著往前又走了兩三步,然後縱身而過,脫離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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