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一○四章 (1) 文 / 還珠樓主
張老四三更探盜窟周雲從千里走荒山
雲從恐父母聽了著急,還不敢實話實說,只說見那人面生可疑,想知道他的來歷,和二伯有何瓜葛。子敬聞言,歎了口氣道:「這事實在難說。當你中舉那年,不知怎的一句話,你二伯多了我的心,正趕你二伯母去世,心中無聊,到長沙去看朋友,回來便帶回了一個姓謝的女子。我們書香門第,娶親竟會不知女家來歷,豈非笑話?所以當時說是討的二房。過了半年多,才行扶正。由此你二伯家中,便常有生人來往。家人只知是你二伯的內親。我因你二伯對我存有芥蒂,自不便問。你大伯他們問過幾次,你二伯只含糊答應,推說你二伯母出身小戶人家,因她德行好,有了身孕,才扶的正。那些新親不善應酬,恐錯了禮節,不便與眾弟兄引見。你諸位伯叔因你二伯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寵愛少妻,人之恆情。每次問他,神氣很窘,必有難言之隱。
老年弟兄不便使他為難,傷了情感。至多你二伯母出身卑下,妻以夫貴,入門為正,也就不聞不問。及至你這次出門,你二伯母將她家中用了多年的女僕遣去,那女僕本是我們一個遠房本家寡婦,十分孤苦,無所依歸,我便將她留了下來。被你二伯母知道,特地趕上門來不依,說那女僕如何不好,不准收留,當時差點吵鬧起來。你母親顧全體面,只得給那女僕一些銀子,著她買幾畝田度日,打發去了。據那女僕說,你這二伯母初進門時,曾帶來兩個丫頭,隨身只有一口箱子,份量很重。有一天,無意中發現那箱子中竟有許多小弓小箭和一些兵器。不久她連前房用的舊人,一起遣去,內宅只留下那兩個丫頭。二伯問她,她只說想節儉度日,用不著許多人伺候。她娘家雖有人來,倒不和她時常見面。除此便是性情乖謬,看不起人,與妯娌們不投緣罷了。」
雲從聞言,便去告知張老四。張老四沉思了一會兒,囑咐玉珍:「雲從雖然早晚用功,頗有進境,但是日子太淺,和人動手,簡直還談不到。醉仙師賜的那口寶劍,不但吹毛斷鋼,要會使用,連普通飛劍全能抵禦,務須隨時留心,早晚將護才好。」到了第二日晚間,張老四特意扮作夜行人,戴了面具,親身往子華家中探看。去時正交午夜,只上房還有燈光。張老四暗想:「產婦現已滿月;無須徹夜服侍。這般深夜,如何還未熄燈?」大敵當前,不敢疏忽,使出當年輕身絕技,一連幾縱,到了上房屋頂。耳聽室內有人笑語。用一個風飄落葉身法,輕輕縱落下去。從窗縫中往室內一看,只有子華的妻子崔氏一人坐在床上,打扮得十分妖艷。床前擺有一個半桌,擺著兩副杯筷,酒餚還有熱氣。張老四心中一動,暗喊不好,正要撤步回身,猛聽腦後一陣金刃劈風的聲音。張老四久經大敵,知道行蹤被人察覺,不敢迎敵,將頭一低,腳底下一墊勁,鳳凰展翅,橫縱出去三五丈遠近。接著更不怠慢,黃鵠沖天,腳一點,便縱出牆外。耳聽嗖嗖兩聲,知是敵人放的暗器,不敢再為逗留,急忙施展陸地飛騰功夫,往前逃去。
且喜後面的人只是一味窮追,並不聲張。張老四恐怕引鬼入宅,知道自己來歷,貽禍雲從,只往僻靜之處逃去。起初因為敵人腳程太快,連回頭緩氣的工夫都沒有。及至穿過一條岔道,跑到城根縱上城去,覺得後面沒有聲息。回頭一看,城根附近一片草坪上,有兩條黑影,正打得不可開交。定睛一看,不由叫聲慚愧,那兩人當中,竟有一個和自己同一打扮,一樣也戴著面具,穿著夜行衣服。那一個雖縱躍如飛,看不清面目身材,竟和前年所見的那個碧眼香狒閔小棠相似,使的刀法,也正是他師父游威的獨門家數。本想上前去助那穿夜行衣服的人一臂之力,後來一想不妥,自己原恐連累女婿,才不敢往家中逃去。難得湊巧,有這樣好的替身,他勝了不必說,省去自己一分心思;敗了,敵人認出那人面目,也絕不知自己想和他為難。權衡輕重,英雄肝膽,到底敵不了兒女心腸。正待擇路行走,忽見適才來路上,飛也似的跑來一條黑影,加入閔小棠一邊,雙戰黑衣人。這一來,張老四不好意思再走,好生為難。終覺不便露面,想由城牆上繞下去,暗中相助。
剛剛行近草坪,未及上前,便聽那黑衣人喝道:「無知狗男女!你也不打聽打聽俺夜遊太歲齊登是怕人的麼?」一言未了,閔小棠早跳出了圈子去,高喊雙方住手,是自己人。那夜行人又喝問道:「俺已道了名姓,我卻不認得你二人是誰。休想和剛才一般,用暗器傷人,不是好漢。」閔小棠道:「愚下閔小棠,和貴友小方朔神偷吳霄、威鎮乾坤一枝花王玉兒,俱是八拜之交。這位女英雄也非外人,乃是王玉兄的令妹、白娘子王珊珊。若非齊兄道出大名,險些傷了江湖義氣。我和珊妹因近年流浪江湖,委實乏了。現在峨眉、崑崙這一班假仁假義的妖僧妖道,又專一和江湖中人為難,連小弟養父智通大師,都沒奈何他們。公然作案,他們必來惹厭。
恰好珊妹在長沙遇見一個老不死心的戶頭,著實有很大的家財,便隨了戶頭回來。本想當時下手,又偏巧珊妹懷了身孕。那戶頭是個富紳,九房只有一個兒子,還不是他本人親生。前月珊妹分娩,生了個男孩,樂得給他來個文做,緩個三二年下手。一則可避風頭,二則借那戶頭是個世家大戶,遇事可以來此隱匿。不料近日又起變化,遇見一個與我們作對的熟人,只不知被他看出沒有,主意還未拿定,須要看些時再說。好在那廝雖是父女兩人,卻非我等敵手。如果發動得快,一樣可以做一樁好買賣。到底田地房產還是別人的,扛它不動。不如文做,趁著他們九房人聚會之時,暗中點他的死穴,不消兩年,便都了賬,可以不動聲色,整個獨吞。今晚看齊兄行徑,想是短些零花錢,珊妹頗有資財,齊兄用多少,只說一句話便了。」
齊登人極沉著,等閔小棠一口氣將話說完,才行答道:「原來是閔兄和王玉兄的令妹,小弟聞名已久,果然話不虛傳。適才不知,多有得罪。恭喜二位做得這樣好買賣。峨眉派非常猖獗,小弟縱橫江湖,從來獨來獨往,未曾遇見對手,近來也頗吃兩個小輩的虧苦,心中氣忿不過。現在有人引進到華山去,投在烈火祖師門下,學習劍術,尋找他們報仇。路上誤遭瘴毒,病了兩月。行到此地,盤川用盡。此去倒並不須多錢,只夠路上用費足矣。」閔小棠與王珊珊同聲說道:「此乃小事一端。本當邀齊兄到家一敘,因耳目不便,我等出來時已不少,恐人覺察,請齊兄原諒。待我等回去,將川資送來如何?」齊登道:「我們俱是義氣之交,又非外人,無須拘禮,二位只管回去。川資就請閔兄交來,小弟愧領就是。」說罷,閔、王二人便向齊登道歉走去。一會兒,閔小棠單身送來了一個包裹,交與齊登,大概送的金銀不少。齊登謙謝,便行收下。閔小棠又要親送一程,齊登執意不肯,才行分別走去。
齊登原是在安順銅仁一帶作案,路遇諸葛警我從關索嶺採藥回山,吃了大虧,幸得見機,沒有廢命。齊登立誓此仇不報,絕不再做偷盜之事。誰知路上生了一場大病,行至貴陽,待要往前再走,錢已所餘無幾,重為馮婦,又背誓言。心中煩悶,進城尋了一家酒鋪,買了些酒肉,獨個兒往黔靈山麓無人之處,痛飲吃飽。想了想,這般長路,無銀錢還是不行。藉著酒興,換了夜行衣,恐萬一遇見熟人,異日傳成笑柄,便將面具也戴上,趁著月黑天陰,越城而入。一看前面是一片草坪,盡頭處有一條很彎曲的小巷,正要前進,因為飲酒過量,貴州的黃曲後勁甚烈,起初不甚覺得,被那冷風一吹,酒湧上來,兩眼迷糊,覺著要吐,打算嘔吐完了,再去尋那大戶人家下手。
剛剛吐完,猛覺身後一陣微風,恍惚見一條黑影一閃。未及定睛注視,巷內躥出一人,舉刀就砍。這時齊登心中已漸明白,見來人刺法甚快,不及湊手,先將身往前一縱,再拔出刀來迎敵。兩人便在草坪上爭鬥起來。閔小棠本從智通學會一點劍術,雖不能飛行自如,也甚了得。因為昨日遇見熟人,晚間便來了刺客。張氏父女和周家關係,早從子華口中探明,便疑心來人定與張氏父女有關。所以緊追不捨,仗著腳程如飛,想追上生擒,辨認面目,問明來因,再行處死。偏巧一出小巷,便見敵人停了腳步。先後兩人,俱是一般身材打扮,所以他並不知道這人並非先前奸細。及至打了半天,各道名姓,竟是聞名已久的好友。彼此忙中有錯,忘了提起因何追趕動手之事,自己還以為無心結納了一個好同黨。萬不料適才刺客,已經隱秘而去。
張老四等他二人走後,才敢出面。暗想:「幸虧自己存了一點私見,如果冒昧上前,一人獨敵三個能手,準死無疑。如今詳情已悉,自己越裝作不知,敵人下手越慢。」因為出來已久,恐女兒擔心,耳聽柝聲,已交四鼓,便繞道回來。果然玉珍已將父親夜探敵人之事對雲從說知,正準備跟蹤前往接應。一見張老四回來,夫妻二人才放了心,忙問如何。張老四連稱好險,把當時的事和自己主意,對雲從夫妻說了。命雲從暫時裝作不知,最好借一個題目,少往諸伯叔家去。又說:「聽敵人口氣,對我們尚在疑似之間,此時我就出門,容易招疑。你可暗稟令尊,說我在江湖仇人太多,怕連累府上,可從明日起,逐漸裝作你父母夫妻對我不好,故意找錯冷淡我。過個一月半月,裝作與你們爭吵,責罵珍兒女生外向,負氣出走。對方自昨晚鬧了刺客,必然每晚留心,說不定還要來此窺探。不到真正侵犯,千萬不可迎敵。他見我等既不去探他動靜,又不防備,定以為珍兒沒有認清。最近期內,他要避峨眉派追尋,必不下手。我卻徑往成都去尋令師,尋不見便尋邱四叔,轉約能人,來此除他,最妙不過。」大家商議已定,分別就寢。
閔小棠、王珊珊兩個淫惡等了三天,不見動靜,竟把刺客著落在齊登身上。但還不甚放心,第四日夜間,到雲從家中探了一次,見全家通沒做理會,便自放心走去。子敬並不知個中真相,一則因張老四是全家恩人,加上相處這些日來,看出張老四雖是江湖上人,其言行舉止,卻一點都不粗鄙,兩人談得非常投機。故由親家又變成了莫逆至好,哪裡肯放他走。說是縱有仇家,你只要不常出門,也是一樣隱避,何必遠走,再三不肯。經張老四父女和雲從再三陳說利害,雲從母親只此一子,畢竟膽小怕事,才依了他們。子敬終是怕人笑話忘恩負義,作不了假。結果先是過了半月,由張老四藉故挑眼,和玉珍先爭吵了兩句。雲從偏向妻子,也和乃岳頂嘴。雙方都裝出賭氣神態,接連鬧了好幾回假意氣。周家雖是分炊,等於聚族而居,弟兄們又常有聚會,家中下人又多,漸漸傳揚出去。各房都知他翁婿不和,前來勸解。張老四更是人來瘋,逢人說女生外向,珍兒如何不對,鬧得一個好女婿,都不孝敬他了。自己雖然年邁,憑這把力氣,出門去挑蔥賣菜,好歹也掙一個溫飽,誰稀罕他家這碗慪氣飯吃,有時更是使酒罵座,說些無情理的話。
鬧不多日,連這一班幫他壓服雲從夫婦的各房伯叔都說是當老輩的太過,並非小輩的錯。內中更有一兩個稍持門第之見的,認為自己這等世家,竟與種菜園子的結了親,還不是因為救了雲從一場。如今他有福不會享,卻成天和女兒女婿吵鬧,想是他命中只合種菜吃苦,沒福享受這等豐衣足食。先還對他敷衍,後來人都覺他討厭,誰愛理他。張老四依舊不知趣似的,照樣脾氣發得更凶。子敬知道一半用意,幾次要勸他不如此,都被雲從攔住。張老四終於負氣,攜了來時一擔行李,將周家所贈全行留下,聲稱女兒不孝,看破世情,要去落髮出家。鬧到這步田地,子敬不必說,就連平日不滿意張老四的人,也覺傳出去是個笑話,各房兄弟齊來勸解,張老四暫時被眾人攔住,只冷笑兩聲,不發一言,也不說走。等到眾人晚飯後散去,第二日一早,張老四竟是攜了昨日行囊,不辭而別。玉珍這才哭著要雲從派人往各處廟宇尋找,直鬧了好幾天才罷。
這一番假鬧氣,做得很像,果然將敵人瞞過。雲從夫婦照醉道人所傳口訣,日夜用功。雲從雖是出身膏粱富厚之家,嬌生慣養,但卻天生異稟,一點便透。自經大難,感覺人生脆弱,志向非常堅定。閨中有高明人指點,又得峨眉真傳,連前帶後,不過三數月光景,已是練得肌肉結實,骨體堅凝。別的武藝雖還不會,輕身功夫已有了根柢。一柄霜鐔劍,更是用峨眉初步劍法,練得非常純熟。就連玉珍,也進步不少。夫妻二人每日除了練劍之外,眼巴巴盼著張老四到成都去,將醉道人請來,除去禍害,還可學習飛劍。誰知一去月餘,毫無音信。倒是玉珍自從洞房花燭那天,便有了身孕,漸漸覺著身子不快,時常嘔吐,經醫生看出喜脈,全家自是歡喜。玉珍受妊,子敬夫妻恐動了胎氣,不准習武。只雲從一人,早晚用功。雲從因聽下人傳說,二老爺那裡現時常有不三不四的生人來往;張老四久無音信,也不知尋著醉道人沒有?好生著急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