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蜀山劍俠傳·肆

第98章 第一九二章 (2) 文 / 還珠樓主

    魏氏一面用被圍住蕭元,連喊帶揉;一面聽著說話,覺出畹秋語氣雖然強硬,臉色卻是難看已極。燈光之下,頭上若有黑氣籠罩。尤其是素來那麼深心含蓄的人,忽然大聲說話,自吐隱私。縱說室內皆一黨,大雪深宵,不會有人偷聽,還是反常。疑她冤鬼附體,口裡不說,心中好生害怕。還算好,蕭元經過一陣呼喚揉搓,漸漸醒轉,並能若斷若續地發聲說話了。剛放點心,側耳一聽,竟是滿口囈語,鬼話連篇。一摸週身火熱,憂懼交集。只得扶他睡好,準備先熬些神曲吃了,見機行事。如不當人亂說,再行請人診治。畹秋二次告辭。魏氏雖然害怕,因聽說二娘是畹秋親手害死,當晚冤鬼現形,畹秋辭色異常,若有鬼附,適才又說了許多狠話,兩次害人,均出畹秋主謀,鬼如顯魂,必先抓她,自己或能稍減,留她在此,反受牽連。再者畹秋恐丈夫發覺她雪夜潛出起疑,也是實情。便不再挽留,送出畹秋。忙把二子喚醒,想仗小孩火氣壯膽。不提。

    且說畹秋在蕭元家中鼓起勇氣出去,到了路上,見雪又紛紛直下。猛想起害人時,雪中留有足印,只顧抱人,竟忘滅跡,如非這雪,幾乎誤事,好生慶幸。又想起適才二娘顯魂,形相慘厲怕人。再被冷風迎面一吹,適才從熱屋子出來,那點熱氣立時消盡,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方在有些心驚膽怯,耳聽身後彷彿有人追來。回頭一看,雪花如掌,看不見甚形影。可是走不幾步,又聽步履之聲,踏雪追來。越往前走,越覺害怕。想早點到家為是,連忙施展武功,飛跑下去。初跑時,身後腳步聲也跟著急跑,不時好像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聲為密雪所阻,斷續零落,聽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娘鬼魂,腳底加勁,更亡命一般加緊飛跑。跑了一段,耳聽追聲隔遠,漸漸聽不見聲息。

    邊跑邊想:「自己平素膽大,並不怕鬼,怎會忽然氣餒起來?適才親見二娘顯魂,尚且不懼,只一下便將她驚走。常言人越怕鬼,鬼越欺人。如真敵不過她,盡逃也不是事,早晚必被追上。何況這鬼又知道自己的家,被她追去,豈不引鬼入門,白累丈夫愛女受驚?冤仇已結,無可避免,轉不如和她一拼,也許憑著自己這股子盛氣,將她壓倒,使其不敢再來。明早等她入殮,再暗用桃釘,去釘她的棺木,以免後患為是。」想到這裡,膽氣一壯,腳步才慢了些。一摸身上,還帶著一筒弓箭和一把小刀,原備當晚行刺萬一之用。便一同取出,分持手內。一看路徑,已離家門不過數丈之遙,恰好路側是片樹林。匆匆不暇尋思,惟恐引鬼入室,竟把鬼當做人待,以為鬼定當自己往家中逃去,意欲出其不意,等她追來,下手暗算。側耳一聽,身後積雪地裡,果然微有踏雪追來之聲,忙往路側樹後一伏。

    這時那雪愈下愈大。畹秋聰明,知道鬼畏人的盛氣,離家已近,恐出大聲驚人。又見雪勢太大,鬼現形只一黑影,其行甚速,一個看不清,稍縱即逝。算準鬼必照直追來,伏處又距來路頗近,暗中把週身力氣運足,等鬼一過,便由斜刺裡刀弩齊施,硬衝出去,不問打中與否,單這股銳氣,也把她衝散。剛準備停當,蓄勢相待,忽聽步履踏雪之聲,沙沙沙彷彿由遠而近。正定睛注視間,一晃眼,雪花彌茫中,果見一條黑影,由樹側急馳而過。畹秋手疾眼快,心思又極靈巧,知道縱撲不及,一著急,左手弩箭,右手小刀,一同發出。跟著兩腳一蹬,飛身朝那黑影撲去。腳才離地,耳聽「哎呀」一聲驚叫,鬼已受傷倒地,同時聲發人到。畹秋也縱到鬼的身前,耳聽鬼聲頗熟。

    正要伸手抓去,猛想起鬼乃無形無質之物,如何跑來會有聲音?心方一動,手已抓到鬼的身上,無意中用力太猛,正抓著鬼的傷處。那鬼風雪中老遠追來,誤中冷箭,心裡連急帶痛,一下滑跌,撲倒雪裡。再吃這一抓,立刻又「哎呀」一聲慘叫,疼暈過去。畹秋覺出那鬼是個有質有實物,剛暗道「不好」,再聽這一聲慘叫,不由嚇了個心顫手搖,魂不附體。忙伸雙手抱起一看,當時一陣傷心,幾乎暈倒。原來傷的竟是自己丈夫文和,並非二娘鬼魂。一摸那支弩箭,尚在肩上插著。慌不迭地一把拔下,抱起往家就走。越房脊到了自己門首,見燈光尚明,耳聽水沸之聲甚急。一推門,門也虛掩未關,進門便是一股暖氣撲來。一看愛女瑤仙,正側身向外,獨對明燈,圍爐坐守,尚未安睡。忙奔過去,將人放在床上臥倒,連喊:「快把傷藥找來,急死我了!」話才說完,急痛悔恨,一齊夾攻,也跟著暈倒床上。

    瑤仙本知今晚這場亂子說大就大,不敢安歇,正在那裡提心吊膽,對著燈光,焦盼去人平安回來,一個也不要出事,明早好去佛前燒香。忽見房門推開,鑽進一個雪人,手中抱著一人,更是通體全白。心方一驚,已看出是誰,忙趕過去,開口想問,抱人的也已暈倒。慌不迭急喊:「媽媽,爹爹怎麼了?」畹秋原是奇痛攻心,急昏過去,喚了兩聲,便即醒轉。見愛女還在張皇失措,連忙挺身縱起,開櫃取出多年備而未用的傷藥,奔到床前。傷人也死去還魂,悠悠醒轉,睜眼見在自己床上,歎口氣,叫一聲:「我的女兒呢?」瑤仙忙俯下身去,答道:「爹爹,女兒在此。」畹秋知他必已盡知自己隱秘,不由又羞又痛,又急又悔,當時無話可說,顫著一雙手,拿了藥瓶,想要給他上藥。崔文和連正眼也沒看她一下,只對瑤仙歎了一口氣,哭喪著臉,顫聲說道:「你是我親生骨肉,此後長大,務要品端心正,好好為人,爹爹不能久看你了。」那背上傷處肩骨已碎,吃寒風一吹,本已凍凝發木,進了暖屋,人醒血融,禁不住疼痛。先還強力忍受,說到末句,再也支持不住,鼻孔裡慘哼了一聲,二次又痛暈過去。畹秋見狀,心如刀絞。知他為人情重,現既說出絕話,聽他的口氣,說不定疑心自己和蕭元有了私情,醒來必然不肯敷藥。忙把他身子翻轉,敷上止痛的藥。一面為他去了殘雪,脫去濕衣;一面聽愛女訴說經過,才知事情發作,只錯了一步。

    原來文和和蕭逸是一般的天生情種,心癡愛重,對於畹秋,敬若天人,愛逾性命。施於畹秋者既厚,求報自然也奢。畹秋雖也愛他,總覺他不如蕭逸,是生平第一恨事。又見他性情溫厚,遇事自專,獨斷獨行,愛而不敬。文和也知她嫁自己是出於不得已,往往以此自慚,老怕得不到歡心,對畹秋舉動言談,時時刻刻都在留意。畹秋放肆已慣,以為夫婿恭順,無所擔心,禍根即肇於此。當歐陽霜死前數日,文和見三奸時常背人密語,來往頻繁。不久歐陽霜姊弟便無故先後失蹤,三奸背後相聚,俱有慶幸之容。文和原早看出畹秋與歐陽霜匿怨相交,陽奉陰違,料定與她有關,好生不滿。曾經暗地拿話點問,沒等說完,反吃畹秋訓斥了一頓。文和只得悶在心裡,為她擔憂好久,僥倖沒有出別的事。可是畹秋帶了愛女,往蕭家走得更勤,每去必強拖著自己同行。細一查看,又不似前情未死,藕斷絲連,想與蕭逸重拾舊歡,做那無恥之事。先還疑他前怨太深,又有別的陰謀。可是一晃數年,只督著愛女習武,並無異圖。對蕭元夫妻也不似以前那麼親密。心才略寬。

    近數月來,又見三奸聚在一起,鬼鬼祟祟,互說隱語。有一天,正說雷二娘甚事,自己一進屋,便轉了話頭。心又不安起來。久屈閫威之下,不便探問,問也不會說,還給個沒趣,只暗中窺察。畹秋卻一點沒有看出。昨晚畹秋忽令獨宿書房,因連日大雪,未疑有他。半夜醒來,猛想起昔年蕭家之事,是出在這幾天頭上。歐陽霜美慧端淑,夫妻恩愛異常,究為何事出走?是否畹秋陰謀所害?將來有無水落石出之日?如是畹秋,怎生是好?這類心事,文和常在念中,每一想到,便難安枕。正懸揣間,恰值畹秋私探蕭家動靜回來。那晚雪大風勁,比第二晚要冷得多。回時不見書房燈光,以為丈夫睡熟,急於回房取暖,一時疏忽,舉動慌張,腳步已放重了一些。乃女瑤仙因怕風大,把門插上,久等乃母不歸,竟在椅上睡著。畹秋推門不開,拍了幾下,將瑤仙驚醒,開門放進。文和先聽有人打窗外經過,已經心動,連忙起身,伏窗一看,正是畹秋拍門。燈光照處,眼見畹秋週身雪花佈滿,隨著女兒進去。當晚睡得特早,明是夜中私出,新由遠地回來。料定中有隱情,連女兒也被買通。氣苦了一夜未睡,決計要查探個明白。

    當日蕭元夫妻又來談了一陣走去。文和暗窺三奸,俱都面帶憂忿之色;所說隱語,口氣好似恨著一人。歐陽霜已死,只想不出怨家是誰。知道畹秋驕縱成性,如不當場捉住,使其心服口服,決不認賬。自己又看不出他們何時發難。欲盤問女兒,一則當著畹秋不便,又恐走嘴慪氣。正在心煩,打不出好主意,畹秋晚來忽又藉詞,令再獨宿一夜。知她詭謀將要發動,當時一口答應,老早催吃夜飯,便裝頭痛要早睡。原打算畹秋出去在夜深,先在床上閉目裝睡,養一會兒神,再行跟去,給她撞破。不料頭晚失眠,著枕不久,忽然睡去。夢中驚醒,扒窗一看,內室燈光甚亮,天也不知什麼時候。

    連忙穿衣起身,先往內室燈下一探,只女兒一人面燈圍爐而坐,愛妻不知何往。雪夜難找,好生後悔。繼一想:「她無故深夜外出,即此已無以自解。現放著女兒知情同謀,一進房查問,便知下落。」忙進房去,軟硬並施,喝問:「你娘何往?」其實瑤仙雖知乃母所說往蕭家去給自己說情,傳授蕭家絕技的話,不甚可靠,實情並未深悉。見乃父已經看破發急,只得照話直說。文和察顏觀色,知乃妻心深,女兒或也受騙。她以前本恨蕭逸薄情,既處心積慮害了歐陽霜,焉知不又去暗害蕭逸?不問是否,且去查看一回,當時追去。當晚的事般般湊巧,文和如不睡這一覺,二娘固不至送命,三奸也不會害了人,轉為害己,鬧出許多亂子。

    文和行離蕭逸家中還有半里來路,忽聽對面畹秋輕輕連喚了兩聲「大哥」,心正生疑,聽去分外刺耳。這時雪下未大,等文和循聲注視,畹秋已抱著一人,由身側低了頭疾馳而過,抱的明明是個男子。當時忿急交加,幾乎暈倒,還不知抱的就是蕭元。略一定神,隨後追去,一直追到蕭元家門,眼見魏氏開門,畹秋一同走進。蕭元所居,在一小坡之上,住房原是一排。坡下兩條小溪,恐小孩無知墜水,砌了一道石欄。進門須從頭一間內走進,連過幾間,方是臥室。越房而過,文和無此本領,又恐將人驚動。躊躇了一陣,才想起溪水冰凍,可由橫裡過去。到了三奸會集之所,畹秋前半截已說完,正值鬧鬼之初,畹秋相助魏氏,給蕭元脫衣,扶起洗腳。在畹秋是患難與共,情出不得已。在文和眼裡,卻與人家妻妾服侍丈夫相似,不堪已極。剛咬牙切齒痛恨,忽聽畹秋喝聲:「打鬼!」迎面縱起。文和在窗外卻未看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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