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一九○章 (2) 文 / 還珠樓主
兩人交手,都怕外人聽去。連經幾個回合,歐陽霜本領原本不在丈夫以下。無奈一方是理直氣盛,早已蓄勢待發,必欲置之死地,銳不可當;一方是含冤彌天,冤苦莫訴,心靈受了重傷,體顫神昏,氣力大減。又怕誤傷了丈夫,不由得相形見絀。眼看危殆,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之聲。蕭逸方停了手,側耳一聽,竟是愛子蕭珍在村塾中放學回來,見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腳曬太陽,接抱回家,在外敲門,爹媽亂叫。回視歐陽霜,業已氣喘吁吁,花容憔悴,淚眼模糊,暈倒榻上。想起多年夫妻恩愛和眼前這些兒女,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因愛子還在打門,開門出去一看,蕭珍一手一個,抱著兩個玉雪可愛的兩小兒女,走了進來。傭人跟在後面,正由平台往裡走進。忙道:「你們自去廚房吩咐開飯,與娃兒們吃吧。大娘子有病,不用進來了。」話才脫口,兩小兒女早掙下地來,各喊了聲媽。看見母臥床上,神氣不佳,兄妹三人一同飛撲近前,小的爬上身去,大的便焦急地問著媽怎麼了。歐陽霜心想:「此時說必不聽,非苟延性命,這冤無法洗清,那造謠之人,也無法尋他算賬。」見丈夫顧恤兒女,索性把兩個兒女一摟,說道:「心肝兒呀,媽被壞人所害,就要死在那狠心豬狗手裡。快來吃一口離娘乳吧。」說到傷心處,不禁失聲哭了起來。蕭璇、蕭璉兩小兄妹,才只兩歲不到,尚未斷奶。村人俱是自家人,無從僱用乳媼,小孩雖有人帶,奶卻自喂。到了晚上,更非與母眠不可。雖然幼不解事,見娘如此悲苦,母子天性自然激發,愈發「媽媽、媽媽」大哭起來。蕭珍自幼隨父練就一身武功,性情剛烈,聞言悲忿填胸,伸手將眼淚一擦,怒沖沖縱向牆頭,摘下乃母常用的寶劍,急喊:「媽媽,那惡人是誰?快說出來。他敢害媽,我殺他去。」
歐陽霜知道兒子脾氣,事未斷定,如何肯說。蕭珍連問數聲,見母只是悲泣不答,父親又眼含痛淚,沉著臉,坐在一旁,垂頭歎氣,不則一聲,好生焦躁。低頭一想,忽喊一聲:「我知道了!」跳起身來,開了門便往外走。蕭逸見狀大驚,連忙喝止。歐陽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鬧出亂子,早從床上縱起,將他攔住,喝道:「媽有不白之冤,你一個小娃娃知道什麼?還不與我站住!」蕭珍急得亂蹦,哭道:「壞人要害媽媽,爹不管,媽不說。我想舅舅總該知道,打算問明再去,又不許我。反正誰要害媽,只是拼著我一條命,不殺了他全家才怪!」歐陽霜道:「乖兒子,莫著急,現在你媽媽事沒水落石出,還不願就死呢,你忙什麼?難道你爹害我,你也殺他全家麼?」蕭珍人本聰明,因雙親素日和美,從來不曾口角,沒想到二老會翻臉成仇。聞言先順嘴答道:「我知爹爹待媽最好,決不會的。」一言甫畢,偶一眼看到乃父,滿臉陰鬱愁慘之相。
猛想起媽今日這等悲苦,受人欺負,爹爹怎毫未勸解?適才好似對媽還說了句氣話,迥非往日夫妻和美之狀。不禁起了疑心,忙奔過去,問道:「爹,娘說你害她,真有這事麼?我想不會的。爹是一村之主,誰也沒爹本事大,為何還讓壞人害我的媽,你也不管?那壞人是誰?兒子與他誓不兩立!爹你快些說呀!」蕭逸自然無話可答。嗣見愛子至性激發,急得頸紅臉漲,兩臂連伸,筋骨軋軋直響,淚眼紅突,似要冒出火來,如知母仇,勢必百死以報,不禁又憐又愛又傷心。迫得無法,只管怒目指著歐陽霜道:「你問她去!」蕭珍見雙親彼此推諉不說,不由急火攻心,面色立刻由紅轉白,正要哭說,忽視房門啟處,歐陽鴻走了進來。蕭珍心情一鬆,剛喊了一聲:「舅舅來得正好!」蕭逸已怒火中燒,喝聲:「珍兒且住,我有話說。」起身迎上前去。歐陽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乃弟決無幸理,見勢不佳,不暇再顧別的,急喊:「鴻弟,還不快尋生路,你姊夫要你性命!」跟著人也搶縱上前。
歐陽鴻原因出恭回來,行過餐房,見只有一個帶小孩的女僕在內,飯菜已經擺好,姊夫、姊姊、外甥輩一個未到。山居俱是自己操作,有那隨隱僕婢多分了田業,自去過活。蕭逸雖是村主,只有二三名輪流值役。除每早習武時人多外,平時甚是清靜。歐陽鴻問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內,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忙來看視,並請用飯,見房門半掩,又聽哭聲。一進房,首先看見姊姊、外甥俱是滿臉急淚,面容悲苦,甚是驚異。方要詢問何故傷心,忽又見姊夫由座上立起,面帶兇殺之氣,迎面走來。接著便聽姊姊急喊自己快逃。事起倉猝,做夢也想不到亂子這麼大。乃姊的話雖是聽得逼真,因是心中無病,不知為何要逃,只顧驚疑。微一怔神的工夫,蕭逸安心要用家傳辣手點傷他的要害,早把力量暗中運足,低喝道:「大膽野種,喪盡天良,竟敢欺我!」隨說,猛伸右手,朝歐陽鴻胸前點去。這一下如被點中,立時傷及心腑,至多七日,必要氣脫而死。幸而歐陽霜防備得快,知道厲害難敵,也不顧命地運足全力,縱身上來,仍用蕭氏秘傳解法,右手一托乃夫的右手,緊跟著丁字步立定,閉住門戶,就勢從乃夫身後用大擒拿法,將左臂筋骨一錯,連左手一齊被抓住。
蕭逸氣力雖較高強,畢竟夫妻恩愛,相處已慣。一意尋仇,全神貫注,惟恐仇人不死,又是氣昏了心,沒防備乃妻會挺身急難。歐陽霜頗得娘、婆二家之傳,深明竅要,蕭逸冷不防反吃制住,拚命想要掙脫,身落人手已是力不從心,又羞於出聲叫喊,只氣得咬牙切齒,哼哼不已。歐陽霜勉力制住丈夫,見兄弟還欲開口,忙道:「鴻弟,你我俱為奸人誣陷,你姊夫信讒入骨,無可分辯,必欲殺死我們。此處你萬難存身,你如是我兄弟,急速從後崖逃出。他因愛惜顏面,見你一走,再立時弄死我,難免招人議論,可以多活些日。
有個一年半載,我便能查出仇人奸計,還我清白,也留我家一線香煙。如不聽話,妄想和他分辯,你我日內必死他手無疑了。」歐陽鴻見狀,料事緊急,又是惶恐,又是傷心,悲聲說道:「姊姊既是如此說,不容兄弟不走。但我自問並無過失……」還要往下說時,歐陽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多說無益有害。歐陽鴻實逼處此,問道:「我也不知姊夫何故如此恨我?此去一年之內,必來領死,並報奸人之仇。此時為了家姊,暫且告別。」說完,把腳一頓,飛身往外縱去。出門之際,猶聽乃姊催走之聲。禍從天降,心如刀割。意欲權遵姊命,翻崖逃出村去,候晚再行入村探聽虛實,畢竟為了何事夫婦成仇,再作計較。
且不說歐陽鴻此行另有遇合,因禍得福。只說歐陽霜見兄弟逃脫毒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等人走遠,再行放手。」又隔了一會兒,委實支持不住,才把丈夫錯骨法解了,鬆了右手。蕭逸自是怒不可遏,就勢一揮,歐陽霜便跌倒地上,忍淚說道:「現已留得我家香煙,你殺死我好了。」蕭逸低聲怒喝道:「你以為我如你的願,放走小雜種,便可饒你多活些時麼?」隨說,怒沖沖搶步上前,剛一把將歐陽霜抓起,蕭珍忽然急跑過來哭道:「害死我媽的,當真是爹爹麼?」一言甫畢,二次怒火上攻,一口氣不轉,一跤跌倒在地,面如土色,暈死過去。床上兩小兄妹因見舅舅進房,剛止淚下床,意欲索抱,忽見父母都動了手,嚇得站在一旁呆看,也忘了再哭。此時見媽被爹打倒在地,爹爹惡狠狠抓上前去,哥哥又復倒地,一害怕,「哇」的一聲,一邊哭喊媽媽,一邊跌跌撞撞跑將過來,一跤跌倒在乃母身上,抱頭大哭不止。蕭逸再是鐵打心腸,也不能再下手了。又一尋思:「此時弄死了她,確是不妥,何況大的一個兒子天性至厚,哭也哭死。
小的兩個年紀太幼,以後無人帶領,每日牽衣哭啼索母,如何能受?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兇,難免向人洩露,豈不把臉丟盡?念頭一轉,殺機立止。忙奔過去,一把先將蕭珍抱起,用家傳手法,將堵閉的氣穴拍開。一面怒目對歐陽霜道:「賤婆娘,我看在三個兒女身上,暫時饒你不死。還不滾起來,把璇兒、璉兒抱到屋去麼?」歐陽霜見丈夫無良,心如刀割,性本剛烈,原不惜死。只為身被沉冤,死得不明不白,太不甘心,又放不下三個小兒女,決計權且忍恥偷生,等辯個水落石出。
聞言立時縱身站起,指著蕭逸,忍淚切齒,說道:「你少罵人,且須記著,我與你這個喪天良的糊塗蟲恩義已絕,活也無味。但我這等屈死,太不甘心,等早晚間事弄明白,不用你叫我死,自會死給你看。你如稍有一分人心,今日之事作為無有,我把仇人奸謀給你看好了。」言還未了,蕭逸已把手亂搖,低聲喝道:「你到臨死,還戀姦情熱,放走姦夫,說上天去,也是無用。你不要臉,我還要臉,無庸你說,我自有主意。珍兒快醒,莫要被他聽去,不比兩個小的年幼,還不懂事。快帶他兩小兄妹到裡房哄一會兒,好帶珍兒同去吃飯。」歐陽霜知丈夫疑念太深,話都白說,把心一橫,說得一個「好」字,強忍頭暈,一手一個,抱起璇、璉兄妹,往房間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