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一八九章 (3) 文 / 還珠樓主
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為好強,做得比前人還要妥當。不特帶出去的貨換了大價,帶回來好些有用的東西不算,還多出兩年的鹽,歸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給歐陽霜也帶了一個喪門星回轉。這人乃是蕭逸的近支,名叫蕭元。乃父蕭成捷,與蕭逸之父同胞。當蕭祖歸隱時,蕭成捷正在大名總兵任上。蕭祖給他去信,說世方大亂,全族只留一支子孫守著墓田,餘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隱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間起行,為期尚有年餘,命他急流勇退,率眷還鄉,一同歸隱。蕭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反回一封長稟,說乃父太杞人憂天,些須流寇,算得什麼?即有不虞,憑傳家本領,也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語。蕭祖知不可勸,便不再回信。到時率了家族和一干至親戚友,願從的僕婢家奴,一同入山隱訖。蕭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執成見,事後也就罷了。
過了數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虧是得的信早,打點得快,只丟功名,沒有危及身家。罷官回去,這才意懶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幾番命人入山打探,總訪不出老父家族下落。他守著大片家業,在家享受,本意尋親,只為相見,不是想要隨隱。尋訪了幾次無蹤,也就拉倒。老死時只留下了一個幼子,年紀既輕,又遭世變。好容易挨到年長娶妻,田產已經蕩盡,僅剩下兩頃祭田。又經乃祖稟官,專歸那一房留守的子孫經營祭掃,仗著近族,腆顏到人家吃碗閒飯尚可,打算變賣佔奪,卻是萬萬不能。無奈何又挨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懷抱。又因究極無賴,盜賣祖墳樹木,被人發覺,委實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間又無處投奔。他人本聰明,狠一狠心,連那近族私下送給他住的一所房子都賣掉,破釜沉舟,帶著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干族眾。好在惡跡不曾敗露,做一個世外之人,吃碗安樂茶飯總可辦到。
事有湊巧。乃父在日,那麼連尋多次,不見蹤跡。他入山之始,便斷定哀牢山千里綿延,隱居必在中下游,挨近山民圩集一帶深山隱僻之中,決不會在近城鎮處。果然不消數月,便尋到蕭祖未移居臥雲村時隱居的山谷之中。他見那地方隱僻,山環水繞,土地肥沃,景物幽美,已經動心。後又在叢草中發現漢人用的破茗杯碗盞瓷片,洗去泥污一查看,竟有蕭家崇德堂制的堂號,愈發斷定是在近處無疑。他哪知臥雲村山環水阻,無路可通,怎能容易尋到。左右近百里內外,尋了月餘,休說蕭家族眾,連破瓷都再尋不著一片。暗忖:「蕭家族眾甚多,人人武勇,況且門徒遍於西南諸省,一呼立至。這裡雖有猛獸出沒,並無蠻猓生番蹤跡。即遇凶險,也必有人逃回故鄉報信,邀人來此報仇,不會一個不留。許是換了地方吧?」心終不死,仗著乃妻魏氏也是將門之女,能耐勞苦,仍在山中苦找。
這日眼看絕望,無心中走到水洞左近高崖之上。天已黃昏月上,正打算覓地住宿,忽然崖下澗水中有搖櫓之聲。悄悄伏身往下一看,月光之下,照見崖壁下憑空出來一隻小船,上面坐定幾個漢人。心中猜料幾分,還未敢於冒昧。便囑妻子暫候,偷偷繞下崖去,伏身僻處窺探。也真有耐心,直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見一雙少年男女為首,率領十多人,抬著大包,談笑走來。到了面前不遠歇下,口裡喊了一聲,澗中小舟上便有五人上岸迎接。女的一個說:「大功告成,大家都走累了,反正空山靜夜,絕無外人,天也不早,回村還不會亮,難得有這好月色,且歇片時再走吧。」說罷,各把背上包袋等取下,踞石而坐,談說起來。
蕭元靜心側耳一聽,隱約間聽出這班人正是自己苦尋多日未見的蕭家族眾,並知眾人俱在樂土居住,這一喜真是出於望外。見眾人即將起身,哪敢怠慢,慌不迭地出聲喊住,縱了出去。崔、黃夫婦還幾乎將他當了外敵,後經盤問明白,又把魏氏喚來相見。村中原有舊規,除原有村人之外,不許再引進一人。崔文和本不主攜帶入村,偏生畹秋和魏氏同惡相濟,又想收為心腹,一見如故,執意帶回,說:「蕭氏近支,豈能任其在外流落?不許入村的是指外人,自家人當然不在其內。況他夫婦跋涉山川,經年累月,受盡辛苦,偕隱之志,甚堅且誠,更不能拒而不納。我保他夫婦守規矩就是。」崔文和和村人自不便再說什麼。當下帶進村去,見了蕭逸等人,也是這一套話。人已入村,又是自己人,自無話說。蕭元夫妻更是受過艱難辛苦,長於處世,不久便得了眾人信任。
恰巧歐陽霜要回原籍省墓,搬運母柩,千里長途,山川險阻,需要兩個適當的人陪同前往。蕭逸正在斟酌妥人,畹秋便舉薦了蕭元夫妻充任,力說二人至誠忠勇,般般可靠,比誰同去都強。蕭逸也覺蕭元剛從家鄉到來,是個輕車熟路,更難得他夫妻二人俱精武藝,人也幹練,果然可以去得。暗笑自己湖塗,眼前有人,竟沒想到,立即應諾。歐陽霜孝思純切,惟恐此行作罷,但求成行,誰去都可。當下整飭行裝,第二日一早,帶了金沙和蕭元、魏氏一同起程。
一路無話。行約月餘,回到家鄉一看,蕭家祖墳經那留守的一房族人經營,整理得甚好。十數年的工夫,單墓田就添置了一二十頃。惟獨所見族人,只要一提起蕭元,多半切齒痛罵,竟無一人說他夫妻好的。歐陽霜未到以前,蕭元、魏氏曾幾番勸說:「眾族狡詐勢利,不認骨肉。弟妹如和他們相見,必疑我們是想回來分奪他們的田業,免不得要生許多閒氣,弄巧還吃他暗算。我們又是避地隱居的人,何苦自找麻煩?好在松楸無恙,宗嗣修整,用不著再有補益。你母家人頗寒苦,莫如背著他們,往各塋地悄悄查看祭掃一回。事完之後,將所帶金沙換成銀子,一半接濟母家,一半多買些應用東西,免生是非,豈不一舉三得?」歐陽霜因蕭元夫妻臨來時,向蕭逸和村眾們說得天花亂墜,宗嗣應該如何修理,祭奠先塋應該如何整理添置;到了地頭,忽又如此說法,再三勸止,不令與留守宗族相見。十分可疑,料定其中有弊。況且來時丈夫對於故鄉之事,曾經召集村眾,會商如何辦理,開有清單,照此行事,還命帶來多金周濟親族。事由全村協議,豈是自己所得私下做主更改?便婉言謝絕,沒有聽他。蕭元無顏再見故鄉父老,勸阻不聽,只得任之。
歐陽霜見過族人過後,得知蕭元許多劣跡,暗自好笑,也沒形於辭色。以是蕭元知事敗露,又見歐陽霜到處受人逢迎敬仰,自己僅能住在外面,家都難回,也無人理,愈發懷恨。又恐歐陽霜回村傳揚,不能立足,暗使乃妻魏氏再三致意,說他因貧受謗,人情太薄,難免中傷,請歐陽霜不要輕信他人之言。歐陽霜本沒畹秋來得深沉,當時答道:「人誰無過?貴在能改。大哥如不受擠,也不致甘心遁世。丈夫不矜細行,原是平常。既然入山,已是更始,對外人尚須隱惡揚善,何況家人。此行多承相助,只應感謝,哪有以怨報德之理?務請轉告放心。」話雖答得好,心中終看不起他夫婦。加以行期甚迫,來蹤去跡又要隱秘,公事辦完,便忙著尋訪母家的人,起柩移葬,哪有心情敷衍。因此蕭元更疑她語不由衷,早晚終由她口中敗露,又急又氣,日思先發制人之策。
歐陽母家單寒,親丁無多;離家時年紀太幼,記憶不真。所以尋訪了幾天,才在一個荒僻山村裡面,尋到一個姓吳的姑母家中。姑母已經身故,只有兩個表兄弟,一名吳燕,一名吳鴻。問起母家人丁,才知母家人已死絕。叔叔在世之日,有乃父入山前所遺數十畝祭田,連同主人所給安家之費,日子尚還過得舒服。因愛外甥吳鴻聰明品優,曾有過繼之議,事未舉行,忽無疾而終。彼時姑母尚在,便接了母家田產,令次子承襲,改姓歐陽,以延母族香煙。吳燕、歐陽鴻本對舅父孝順,春秋祭掃,無時或缺。歐陽霜先還不甚信,又同他弟兄二人去往墳地一看,雖是小家塋墳,居然也是佳城鬱鬱,墓木成林,心已嘉慰。
再一細查看歐陽鴻的人品,竟生得溫文儒雅,骨秀神清,年才一十六歲,讀了不少經書,志向尤其清高。聞得表姊家居世外樂土,紅塵不到,此番還鄉,又是來搬取靈柩,再三求說,攜帶同行。歐陽霜雖知村規素嚴,不納外人,一則見他天資穎異,長在鄉農人家,未免可惜,意欲加以深造;二則世正大亂,流寇四起,居民往往一夕數驚,恐有不測,絕了兩家宗嗣。仗著夫妻恩愛,丈夫又是村主,好在蕭元前例可援,拼擔不是,把他帶回村去,既承續父母的香煙,又造就出一個佳子弟,一舉兩得。來時與眾親族本是悄然而行,不辭而別。那地方又極荒僻,只請蕭元夫妻相助,連同吳燕兄弟,將母柩從塋地中起出,用籐皮麻包紮好。留下些金銀,即命吳燕代掌墓田,春秋祭掃。帶了歐陽鴻,雇了挑擔夫,水陸兼程,扶柩回去。
路上蕭元夫妻見歐陽鴻生得美如處女,想下一條毒計:逢到坐船的時候,故意裝著和魏氏恩愛,打情罵俏,全不避諱,使歐陽霜看不下眼去,又不便深說,只好躲他遠些。同舟四人,一方是孑遺至親,無殊手足,又有許多家鄉的事要作詳談。與蕭元夫妻一遠,姊弟二人自然顯得更近。蕭元夫妻見狀,愈發遠避。歐陽霜心懷磊落,全不知奸人設有圈套,依舊行所無事。臨快到哀牢山江邊人村路上,蕭元夫妻又裝著討好慇勤,幫歐陽鴻收拾行李,叫魏氏把歐陽霜一隻準備棄入江心的舊鞋偷放在他的小書箱以內。歐陽鴻因是寄人籬下,也想得表姊的歡心,又是初出遠門,聞見一寬,只顧陪同說話,指點煙嵐,通沒在意。
蕭逸因愛妻此行搬運一口靈柩,還帶有不少物事,帶人太少,恐上下不便,早派人遠出山中相候。來接的人,恰有畹秋在內。一旦相逢,各自會心,極力表示代歐陽霜姊弟說話,即時一同入村,無須事前請問。歐陽霜本欲把歐陽鴻先安置在外,等向村人言明,再行入內。經畹秋等一慫恿,也就罷了。蕭逸見有生人,犯了村規。因愛妻新回,長途勞頓;村人又俱都破例相諒,毫無閒話,反多慰解,認為理所當然。雖是心中覺著身為村主,不應如此,有些愧對,但木已成舟,何苦又使愛妻不快?也就放過不提,仍舊快快活活,同過那優逸歲月,並推屋烏之愛,給內弟撥了田產牲畜,學習耕牧,隨同習武。事前歐陽霜誤信奸人之言,恐帶的是個表親,說不出去,一時疏虞,竟道是叔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