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一八九章 (2) 文 / 還珠樓主
那岸洞地界僻遠,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輕易沒有人跡,甚是幽靜。二人並肩飲泣同行。剛一到達,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聲大哭起來。畹秋本為心傷氣堵,相邀崔文和來借此地宣洩,當時一切均置度外,並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甚樣子?村中雖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閒,究竟不可過於隨便,絲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鍾情於己,倘有非禮言動,雖自問拿得住他,就論本領也不比他弱,鬧將出去,終是有口難辯。怎地會傷心過度,無故授人以柄?方在臨門躊躇,思欲卻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還要傷心,一進洞先放聲大哭起來,由不得心裡一慌,跟了進去,止淚問道:「文哥,我有恨事傷心,你哭些什麼?」連問數聲,崔文和終於似悲從中來,不可斷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緣故,為了勸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
後見屢勸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沒見一個男子家這等作兒女態,你倒是為了什麼?說呀!」崔文和見畹秋滿面嬌嗔,方始惶急,強止悲聲,答了句:「畹妹,我真傷心呀!」一言甫畢,忍不住又哭起來。畹秋連聲追問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傷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從小與畹妹一處長大,彼時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願片刻分離,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自從年歲漸長,畹妹漸漸視我如遺;而我的愁恨,與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決不會與我這凡夫俗子長共晨夕,但癡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親,雖不能香花供養,若能常承顏色,得共往還,於願已足。誰知並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輒復意懶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辭色,相約偕游,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嗣見畹妹悲苦,欲勸不敢,不勸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沒有迴避。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見,竟未見怪,我真感激極了。先只是畹妹難受,無法勸解,忍不住而傷心。後承畹妹約我到此作陪,一毫沒有見外,想起這多年來一向悶鬱在心中的苦楚,新愁舊恨,一齊勾動,不由得就發洩出來,再也按捺不住了。」說罷,依舊泣不可止。
這一條哭喪計,果然將畹秋打動。畹秋早聽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貴知己,蕭逸雖好,偏是這等薄情。最可恨可氣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過一個奴僕之女。想不到崔表哥如此情長,平日任憑如何冷落,始終堅誠不改,看得自己這般重法。論人才雖不及蕭逸,要論多情專心和性情溫和,就比蕭逸強多了。同為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甚用處?不如結一知心伴侶,白首同歸的好。自己一時任性好強,幾乎辜負了他。」越想越覺以前對他太薄。悔念一生,情絲自縛,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頭,全收拾乾淨,反倒深深憐惜起來。
已經心許,只是崔文和沒敢明求,不便開口。想了想,含羞說道:「文哥呆了,我有甚好處,值得你這般看重?經你這一來,我倒不再傷心想痛哭一場了。出來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甚話日後再說,我不棄你如遺好了。」崔文和聞言,忙把眼淚一拭,望著畹秋,驚喜交集,幾疑身入夢境。畹秋見他意態彷徨,似喜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雖女子,卻不願見這等醜態。以後再如這樣,莫怪我又不理你。還不拭乾眼淚,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給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諾諾,如奉綸音。兩人都用衫巾把淚拭乾,各把愁雲去盡,同沐春風。出了崖洞,順著田壟小徑,分花拂柳,並影偕歸。
行近家門,轉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黃母之命,尋了幾次未遇,迎面走來。畹秋因二人俱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自己歸家無妨,文和卻是不便,忙說道:「承你送我到家,盛情心感。今日不讓你往家中閒坐,明日再見。你也回家,不要往旁處去了。」崔文和意似戀戀,不捨遽別,又隨行了幾步。畹秋見小婢已是將近,嬌嗔道:「你沒見你這雙眼睛麼?還不快些回去。」一邊說,一邊高聲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給我往春草坪去採些花草,我在家裡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還要往前走時,畹秋喝道:「曉得了,快採花去!」丫鬟聞言回身。畹秋朝著崔文和說了一聲:「你安心回去吧。」說罷,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腳,一直看她到家,方始回轉。這時恰巧全村中人均在會場賀喜,誰也不曾看見。
由此,文和常去黃家,向黃母大獻慇勤。黃母本因自己前時負氣,把事情鑄錯,惟恐愛女憂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願。文和進行婚事,正是絕好良機。加以黃母年高喜奉承,又見女兒對文和也大改了故態,料已降格相求。正是兩下裡一拍即合,不消多日,便聯成了姻眷。
成親以後,文和對於畹秋,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愛得無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給文和,原是出於負氣,並非真正相愛,一任夫婿如何溫存體貼,心中終覺是個缺欠。偏偏蕭逸婚後,見畹秋晤對之時,眉目間老是隱含幽怨。回憶前事,未免有些使她難堪,多有愧對,在禮貌上不覺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聰明,一點就透,越感覺蕭逸並非對己無情,只為瑜亮並生,有一勝過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誤了良姻。這一來,愈發把怨毒種在歐陽霜一人身上。她性本褊狹,又有滿腹智謀,以濟其奸,因此歐陽霜終於吃了她的大苦,幾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婦,對文和雖不深憐密愛,卻也感他情重,並無二心。只氣不服歐陽霜,暗忖:「你一個奴僕賤女,竟敢越過我去,奪了我多年夢想的好姻緣。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蕭逸白頭偕老。」處心積慮,必欲去之為快。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裝作沒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與蕭逸夫妻交歡,過從幾無虛日。起初歐陽霜也有些疑她不懷好意,防備甚嚴。知畹秋城府甚深,抱著一擊必中,不中不發的決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樣,不露半點馬腳。背地向姊妹閒談論,總說崔文和這個丈夫如何多情溫柔,自己如何美滿,出乎意料等語。日子一久,歐陽霜終究忠厚,一旦聽出他夫妻端的恩愛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趨奉慇勤。履霜之漸,不由為她所動,疑慮全消,反感她不挾惠挾貴,全無世俗成見。連未嫁蕭逸以前,冷嘲熱諷,種種身受之苦,都認為是異地而居,我亦猶爾,一點也不再記恨,竟把情場夙怨深仇,誤當作了紅閨至好。畹秋見狀,雖知她已入牢籠,但是蕭逸和歐陽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無懈可擊,急切間想不出中傷之計,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時機。
第二年,歐陽霜有了身孕,一胎雙生,男女各一。畹秋在頭年,先生有一個女兒,便是那被天門神君林瑞誆去,化身馬猴的崔瑤仙。歐陽霜坐月期間,畹秋藉著這個因由,來往更勤,原未安著好心。無奈蕭逸精於醫道,見愛妻頭胎,又是雙生,元氣受傷,每日在側照料調治,寸步不離,依舊不能下手,還差一點被人看出破綻。歐陽霜見她來得太勤,又因外人男子不能進月房,乃夫沒有同來,丈夫終日在側,她也全不避忌,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從鏡中偷看她,彷彿斜視自己,面有殺氣。想起前事,不禁動了一次疑心,嗣後留心查看,又覺意真情摯,似乎無他,當是眼花錯看,也就罷了。畹秋心毒計狠,見害仇人不成,反幾乎引起她的疑忌,越發痛恨,暗罵:「好個賤婢,我害死你,倒還是便宜了你。既是這樣,我不使你夫妻生離,受盡苦楚,死去還銜恨包羞於地下才怪。」於是改了主意,暗籌離間之計。心雖想得好,以蕭逸夫妻的濃情密愛,要想使之反目成仇,自比暗殺還難十倍。
畹秋也真能苦心孤詣,穩紮穩打。除心事自家知道外,連乃夫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異圖。歐陽霜足月以後,畹秋越從結納上下工夫,真是卿憂亦優,卿喜亦喜,只要可討歐陽霜歡喜的,幾乎無微不至。而神情又做得不亢不卑,毫不露出諂媚之態。那意思是表示:以卿麗質,我見猶憐,況你伶仃孤苦,家無親人。你曾寄養我家,我亦無多兄弟。以前居在情敵地位,譬之瑜亮並生,自然逐鹿中原,各不相下;今則福慧雙修,雖然讓卿獨步,琴瑟永好,我亦相莊鴻案。兩雙佳偶,無異天成,各得其所,嫌怨盡捐。卿為弱妹,我是長姊,自應互相愛憐,情逾友昆,永以為好才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歐陽霜任是聰明,也由不得墮入彀中,受了她的暗算。
蕭逸在家中,立一教武場子。畹秋首先拉了丈夫,一同附學。朝夕共處,不覺又是好幾年。歐陽霜又生了一子,取名蕭珍,家庭和美,本無懈可擊。畹秋夙仇未報,正在那裡干看著生氣,背地裡咬牙切齒,忽然來了機會。此時村中四面環山,與世隔絕,只有一條暗洞水路,輕易無人出進。也是歐陽霜該有這場劫難。原來村人遠祖墳墓都在原籍,另有子孫留守。葬在這裡的,最遠不過兩三代。村眾自從入山隱居以來,從未回原籍祭掃過。這年清明,歐陽霜因為母家寒微,母墓遠在故鄉,父墓卻葬在村中,一時動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視為名,就便將母柩移運來村,與父合葬。想好和蕭逸一說,蕭逸素來信她,又知她雖是女流,武功著實不弱。自己早就有心回轉祖籍一行,只是村中百端待理,無法分身,又無妥人可派。愛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舉兩得。方打算派兩個可靠之人陪同前往,無巧不巧,當年正趕上出山採辦食鹽。
村中經蕭氏父子苦心經營,差不多百物均備,只有鹽茶與染料顏色缺少。顏色有無尚可通融。近年種了些茶樹,也能將就取用。惟獨這鹽,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六年的食鹽,然後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頭上,便須命人出山採辦。就便村人想買些城市間的日用之物,也在這時帶回。因為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隱秘,不使外人知道,事既繁難,責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極精細幹練不可。每次出發,來接去送,村人視為大典。從來都由於慣這差使的兩位村中老人,帶上十來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這次兩個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時,竟無人敢於應聲。最後蕭逸幾經斟酌,才決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為首,率領以前去過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將山裡產的金沙、藥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運往大鎮集上住下,換成銀子。然後分班分地,四下採買鹽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裝,或早或夜,偷偷運入山去。行到半途,交給村裡派出來等候接應的人。一次採購不完,再採購二次,接二連三,運夠了數量,然後回轉。總在清明前後,方能把事辦完。